天幕中,猩红的花冠怒放,万千花瓣如雨飘洒,落英缤纷。
昔日苍翠无垠的西西里斯大草原,已然不见其形。
原本生机盎然的草场荒芜枯死,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粘稠猩红的沼泽,血泡翻滚,腐臭扑鼻,令人作呕。
比蒙规模庞大的营地,如今已然化为一片血泥,十万大军踪迹皆无,仅余几根焦黄的营柱残留在泥沼中,好似无名坟冢的墓碑。
营地旁的湖泊也蒸发殆尽,清澈的水光不复存在,只剩下塌陷干裂的河床,涌出一层层恶臭粘腻的红浆,残肢断骨混杂隐没其中,汩汩冒着泡,如同大地正在反胃呕吐。
而漫天璀璨的花瓣,仍在缓缓飘落,灿烂、绚丽、美轮美奂,随着扬起的腥风飘向四方……
【万里赤土】。
其“万里”二字,此刻才刚刚开始发力。
齐格飞低头望去。
脚边,濒死的狼王紧紧抓住他的黑袍,一动不动。
他没有挪开脚步,也没有开口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喘息声从身下传来,干哑中却是一声笑意。
“呵……呵呵。”
齐格飞默然看着那具颤抖的身躯,没有回应。
巴格斯艰难地昂起脖子,英武的狼脸如今毛皮脱落、溃烂流脓,显得格外狰狞。
爪子死死攥着黑袍,另一只撑地支起上身,咧开烂到见牙根的嘴,低笑着道: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咳咳……咳!”
大口血糜从喉中喷出。
“摩恩的黑袍宰相,居然是潜伏在奇兰大陆的魔王……”
一阵腥臭的风拂过,溃烂的身躯像是千疮百孔的气球,被吹地瘫软在地。
巴格斯却不见气恼,再次强撑着支起身子。
“让我猜猜……你就是魔族那支最神秘的王庭,这一任的神秘客之王,对吗?”
魔王,缄口无言。
巴格斯抬起头,幽绿的狼眸一如湖水般平静。
十万大军尽灭,十年国力倾覆,狼王上位至今的努力一朝成空。
可他却似乎浑不在意,脸上不见悲喜,不见恼怒,甚至,不见半点恐惧。
“你夺走了这具身躯的控制权,以黑袍宰相的身份,打着为西境复仇的旗号挑起奇兰内战,逼得各国消耗彼此的有生力量……”
他停顿了一下,喘了几口气,继续说道:
“说起来,我听说年初的灯塔和会上也闹了场大戏。摩恩的大王子弗雷德里克被爆出是个变形怪,和一只魅魔、一只海妖,在和会现场当众与精灵女仆长大打出手,死了不少使者……这摩恩,简直快成魔窟了。”
“你的魔法很厉害……超位魔法我也不是没见过,但有你这种破坏力的,我还是闻所未闻。十二阶……或者更高?是你自己创造的吗?叫什么名字?”
也不管对方回不回话,巴格斯只是自顾自地喃喃低语:
“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占据了这具身体……我猜,应该就是前不久吧。南摩恩政变那会儿,克琳希德王女被软禁的那一刻,原本的齐格飞就变成了你?”
“否则,无法解释你此前是如何瞒过勇者的眼睛的。”
黑袍下的人依旧无声无息。
巴格斯轻笑出声,语气带着一丝冷意:
“没关系,你不说也无所谓。”
他抬起一只手,艰难地指向四周地狱般的景象:
“你把动静闹得这么大,用不了多久,奇兰大陆所有超凡者都会赶来围剿,包括……勇者齐格鲁德。”
他的声音忽然拔高,抓着黑袍的爪子发出骨节爆响:
“今天我会死,但我绝不认输!我会拖住你——拖到勇者赶来的那一刻!”
“比蒙会与魔族血战至最后一人!”
巴格斯的狼瞳死死盯着兜帽下那半截下巴。
“……我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
终于,他看到那双苍白的嘴唇翕动,兜帽下传出一道低沉而冰冷的嗓音:
“但齐格鲁德那个白痴是不会来的。也不会再来了。”
声音不高,却仿佛闷雷滚滚,轰然炸进狼王的耳中。
他听过这个声音……
非常,非常的熟悉,无比的熟悉。
似乎就在前不久才刚刚听过。
在哪听过?
谁的声音?
巴格斯心头狂跳,脑海中飞速搜寻着那道声线的源头,几乎是凭借本能地回忆、排插、定位——
忽然。
他瞳孔猛地一收。
便见那人缓缓抬起双手,将兜帽摘下。
赤红的竖瞳空如死水,满面的龙鳞冷黑如铁,三根朝天的尖角如王冠般傲然,一条粗壮龙尾倒生棘刺从黑袍下探出高高扬起,满头白发在腥风血雨中凌乱飘舞……
巴格斯神情呆滞,攥着黑袍的手慢慢松开,颤抖的目光在这一刻,陡然凝固。
他认得这张脸。
就在那个夜晚——与勇者会面的那一晚。
圣剑折断,幻术崩解,齐格鲁德露出的真容……
正和此刻眼前这个青年人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所以——”
白发青年垂眸望着公狼,声音淡淡:
“之前见面的时候,我记得我说过……一个月内,你挖心自裁,我与比蒙,恩怨两清。”
“你该自裁的。”
巴格斯目光发直,连呼吸都有些凝滞。
一个不可思议、难以理解、前所未有的荒诞现象,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魔王和勇者,是同一个人?
“齐格鲁德……”
他喉头蠕动,低声呢喃,像是在确认,又像是自言自语。
沉默良久,忽地“噗嗤”一笑。
“呵……哈哈哈哈哈!”
仿佛解开了所有谜团一般,狼王大笑出声。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原来如此啊!怪不得,怪不得不沉临终前会说我赢不了你……”
他抬手指向齐格飞的脸,笑得前仰后合:
“确实,确实啊。齐格飞,白龙,齐格鲁德,黑袍宰相,魔王,勇者……呵,我收回前言,我输了,我认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爽快的笑声在血泥腐海上方回荡,与漫天的蔷薇花瓣一起肆意飘扬。
齐格飞站在原地,沉默不语,只是静静看着他笑。
良久,巴格斯才缓缓收声,仰起头,重新直视面前的青年,语气沉稳:
“但我不会后悔。哪怕一切重来,我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除非不沉投诚,否则我还是会杀了他,那是我登顶超凡的绝佳机会、也是稳固政权的最优选择。”
“我依旧不会自尽,因为比蒙的人民,还需要我。”
幽绿的狼瞳与赤红的龙瞳正面碰撞,巴格斯语气斩钉截铁,毫无退让之意:
“齐格飞,你是魔王、勇者,可亦是摩恩的宰相,你应当理解我的选择!”
齐格飞静静听完,点了点头。
“我理解。”
听到这话,巴格斯眼神一亮,刚要再说些什么,齐格飞便接着道:
“但无所谓。”
狼王一怔:“什么无所谓?”
“所有。”
齐格飞垂眸,权杖轻点地面,声音里透着浓厚的疲倦:
“人民,国家,政权,战争,西境……乱七八糟的,其实我全都不在乎,摩恩的万家灯火和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换成我在你的位置上,我会和做同样的事,甚至下手比你更狠。”
“说实话,去年你打进西蒙领大开杀戒的时候,我还在心里偷偷感谢过你,真的。你替我清洗了西蒙家族的势力,那时候我就在想……有朝一日,如果有机会,要和你结交一番,一起坐下来喝一杯什么的。”
巴格斯神色微动,目光闪烁,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巴格斯,你是个英雄人物,我很欣赏你。还是那句话——如果没有我大哥的事……”
齐格飞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公狼:
“你真的是很冷静啊~”
狼王闻声,双爪忽地悄然收紧。
从最初那一连串拖延时间的絮叨,到知晓齐格飞身份后的强硬自证与慷慨陈词……
狼王很清楚现在的自己该做什么,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该说什么样的话,用什么样的姿态去对待眼前这个人。
他快死了,命不久矣。
可即便如此,他仍在拼尽最后一口气,挣扎着完成自己作为王的最后一项职责。
洋洋洒洒的说那么多,但从头到尾,其实只有短短一句话——
巴格斯轻抿嘴唇,双爪伏地,缓缓弯下那条骄傲的脊背,一点点将昂了一辈子的额角贴向白发青年那双沾满血泥的靴子,喉头鼓动:
“勇者大人……还望您……善待比蒙的子民。”
巴格斯,比蒙的兽王,曾跪伏于骑士王,也曾仰望过兽神像,弥留之际,他为他的人民叩首,他已做到了极致!
齐格飞竖瞳收缩,就在巴格斯的额头即将触地的一刹那,他忽然后退半步,猛的抬手,一把抓住狼王的头颅,将他拽得笔直——
“——不,巴格斯,不。”
齐格飞死死掐着狼王的脖颈,脸贴着脸,近乎与对方溃烂的皮肉贴合,腐臭扑鼻,却目光不移。
“我能在几百里开外就释放魔法。我今天之所以站到你面前,就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青年眼仁血红,额头青筋暴起,话语像刀子般一字一顿:
“巴格斯,你会害怕吗?”
“……”
狼王表情僵住。
空气凝涩到了极点。
“我……”
话未出口,利刃般的龙尾猛然飞掠而至,贯穿他的胸膛,生生挖出一颗血淋淋、尚在跳动的心脏。
血水喷涌而出,巴格斯仰天倒地,血泊缓缓在赤土中蔓延开来。
鲜红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在这位兽王的遗体上。
他闭着眼睛,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悲无喜,亦无惧无悔,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白发青年仰头站在花雨中,血水顺着脸颊滑落,却一动不动,只是怔怔望着天幕上那朵绽放的红色蔷薇。
一年了。
从伏尔泰战死白垩城下的那一天,到如今赤土蔷薇绽放的这一刻,整整一年。
旧都事变,灯塔和会,海都独立,奥菲斯之行,比蒙之旅,宣战诸国,万里赤土……点点滴滴在他的脑海中飞速掠过。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
报复完魔族,消灭了兽人,手刃掉狼王,所有算计他的人都在这一战被剥皮拆骨。
他赢了,不折不扣的大获全胜。
他低头看着公狼的尸体。
不知为何,脑海中却浮现出巴格斯在花蕾绽放那一刻,拼死抵挡的身影。
一年前,这家伙是不是也是这样看着伏尔泰的尸体的呢?
齐格飞猛地移开视线,强迫自己去看别的东西。
可放眼望去,尽是一望无际的赤土血泥,腐烂沼泽,尸骨之海。
吧唧——
黏腻的血泊悄然蔓延到他脚下,黏稠地包裹住脚掌。
齐格飞低头望去,只见血水中,倒映出一张茫然麻木、毫无表情的脸。
他挑了挑眉。
想起弗雷德里克信上的一句话——
…
【复仇就是一个字——爽!】
…
若如此,那此刻这个表情就不对。
应该笑起来才对,而不是这副苦瓜样。
血泊中,那张脸的嘴角微微抽搐几下,试着往上扬了扬,喉头挤出几滴沙哑的干笑。
“呵,呵……”
似乎对这笑声不太满意,他抬手揉了揉脸颊,重新试了一次。
“呵呵呵呵呵呵。”
随即,像是什么闸门被打开了,唇角越扬越高,笑声也一点点扩散开来。
“嘻嘻嘻嘻嘻——!!”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齐格飞捂着脸仰天狂笑,声音干哑癫狂,像是要把这一整年的压抑与怨恨全部发泄出去。
“傻大个!你看到了没有?老弟我替你报仇了!我赢了!我他妈赢了!操!!再也没人挡的住我了!”
“好他妈爽啊!!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幕之上,猩红花雨如血如火,美得夺目。
脚下,十万具尸体融成一汪沸腾的血海。
风卷花雨,魔王咧着满嘴的尖牙,站立在他无形的王座上大笑,笑声震耳欲聋,在这万里的赤地上久久回荡。
两行浑浊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滚滚滑落……
(第六卷万里赤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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