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气,像无形的蛇,顺着木牢粗糙的缝隙钻进来,缠绕着郭荣的四肢百骸。
他盘膝坐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身下铺着的薄薄一层干草,根本无法隔绝那深入骨髓的阴冷。
目光透过粗大原木钉成的牢笼缝隙,投向远处被晨曦勾勒出轮廓的长安城楼,那巍峨的阴影里,夹杂着他浓得化不开的不安。
昨夜,侥幸从城外王匡军屠刀下逃回的数百凉州溃兵,本以为回到自家阵营便是解脱。
却不料,郭汜麾下的督军如狼似虎,将他们不分彼此,一股脑儿全圈禁在这临时搭建的木牢营区里。
火把通明,甲士环伺,冰冷的刀刃反射着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惊魂未定又充满屈辱的脸庞。
一个一个被拉出去,反复盘问、核对身份、查证经历,稍有言语磕绊或神情异样,便是更严酷的逼问。
空气里弥漫着恐惧、汗臭和血腥气,那是为了逼出“奸细”而留下的鞭痕印记。
郭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胸口的衣襟内层,紧贴着皮肉的地方,藏着一枚冰冷的竹片。
那是他九死一生带回来的东西,是张济将军砸进长安城的一枚钉子,更是足以撬动这座死城的钥匙!
他必须将它送出去,但郭汜的严防死守,像一张密不透风的铁网,让他动弹不得。
每一次被叫出去盘问,他都感觉那竹片像烙铁般灼烫,唯恐被搜身,唯恐被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看穿。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微弱的晨光艰难地刺破笼罩长安的阴霾,漫长的核查才终于结束。
三百多号人,个个精神萎靡。
没有查出所谓的“王匡奸细”,郭汜的督军头目面无表情地挥手放人,将他们编入不同的营队,严令不得随意走动串联。
但是一个信息也悄悄传了出去。
“朝廷只诛李傕,不究郭汜!”
未央宫深处,一处被重重帷幔遮蔽的偏殿内,烛火摇曳,光线昏暗。
李傕高大的身躯陷在铺着虎皮的坐榻中,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面前跪着三个衣衫褴褛、身上还带着未干涸血迹的汉子,正是昨夜混在溃兵中,九死一生逃回来的心腹亲卫。
“主公!末将等……险些就回不来,见不到您了!”
为首一人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刻骨的仇恨,“那王匡狗贼,狡诈狠毒!他将我们诱至预设的伏击圈,弓弩齐发,刀矛如林……我们突围的兄弟,除了我们几个,全……全被屠戮殆尽!尸横遍野啊主公!”
李傕放在膝上的拳头猛地攥紧,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虎皮被他抓出深深的褶皱。
他眼中血丝密布,像一头濒临爆发的凶兽。
另一人接口,声音带着哭腔:“若非我们急中生智,用鲜血涂满头脸,被王匡当作郭将军的人一同放回……此刻也早已成了王匡刀下之鬼!”
“王匡……好!好得很!”
李傕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冰冷刺骨,带着浓烈的血腥味,“接着说!郭阿多那边,有何异动?那传言,又是怎么回事?!”
“回主公!”第一个开口的亲卫强压悲痛,低声道,“郭将军……他严查溃兵是真,但那‘只诛李傕,不究郭汜’的风声,也确实是在核查时,不知从哪个角落先冒出来的……郭将军虽立刻下令严禁再议,违者重罚,但这风声……压不住!小人回来时,感觉营中气氛……有些怪异,看我们的眼神……也……”
李傕沉默着,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爆响和三人粗重的喘息。
窗棂透入的微光,照亮他半边脸,那上面的肌肉在微微抽搐。
王匡的屠刀的分化之策……内外交攻,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郭阿多……你真的能信吗?
长乐宫的气氛同样凝重。郭汜身披玄色锦袍,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在铺着地图的案几前来回踱步。
他面前站着刚从溃兵核查现场回来的心腹将领。
“将军,溃兵已核查完毕,三百一十七人,身份基本确认,都是我们凉州旧部为主,夹杂少数李傕那边的溃兵,暂未发现明显可疑者。”
将领恭敬禀报。
“嗯。”郭汜脚步未停,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将领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道:“只是……将军,那‘只诛李傕,不究郭汜’的流言,传得实在太快,也太蹊跷了。我们刚把人放开,这话就像长了腿似的到处钻……卑职已按您吩咐,严令禁止议论,抓了几个私下嚼舌头的打了军棍,暂时压下去了。但人心……怕是起了涟漪。”
郭汜猛地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如刀,刺向将领:“王匡……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像是在问将领,又像是在问自己,声音低沉而困惑,“杀了李傕的人,却放回我的人?还放出这等诛心之言……离间?诱降?”
他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
晨光涌入,照亮他脸上深刻的纹路和眼中的疲惫。
长安城灰蒙蒙的轮廓在远处延伸,这座他们曾共同攫取的帝都,如今却成了困住他们的巨大囚笼。
他想起了与李傕在董卓帐下并肩冲杀的日子,刀头舔血,快意恩仇,那份凉州武人之间的粗粝情谊,在巨大的权力和猜忌面前,还能剩下几分?
“王匡……”
郭汜低语,随即眼神又变得冷硬,“传我令:各营严加戒备,尤其是与李傕部防区相邻之处!再有任何敢议流言、动摇军心者——斩立决!”
最后三个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诺!”将领心中一凛,躬身领命,快步退下。
郭荣终于回到了分配给自己的营帐。
帐内弥漫着汗臭、皮革和铁锈混合的浑浊气味,挤着七八个同样刚从木牢放回的士卒,个个神情麻木,沉默不语。他找了个角落,几乎是瘫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铺上,紧绷了一夜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却是更深的疲惫。
然而,身体躺下了,心却像被架在火上烤。
他闭着眼,耳朵却竖得笔直,捕捉着帐内帐外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巡逻士兵沉重的脚步声规律地经过帐外,每一次都让他心头一跳。
同袍翻身时草垫的窸窣声,也能让他瞬间屏住呼吸。
右手下意识地、极其隐秘地探入怀中,隔着粗糙的麻布衣料,指尖触碰到那枚已被体温焐得有些温润的竹片。
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唯一的救命稻草,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全感,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焦虑取代。
“丰记……丰记杂货……”
郭荣在心中一遍遍默念着这个接头地点。
“得尽快把这东西送出去啊……”
三日后的清晨,薄雾尚未完全散尽,给肃杀的长安城蒙上了一层不祥的灰纱。
长乐宫巍峨的宫门前,气氛陡然紧张到了极点。
李傕一身猩红披风,内衬精良铁甲,骑在一匹高大的西凉骏马之上,马儿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
他身后,是五百名杀气腾腾的亲卫铁骑,甲胄鲜明,长矛如林,在晨雾中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猩红的披风连成一片,宛如一片移动的血海,带着沉重的压迫感,直逼宫门。
宫门之上,箭垛之后,早已布满张弓搭弦的郭汜部弓弩手。
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郭汜同样顶盔掼甲,玄色锦袍外罩着鱼鳞铠,腰悬佩剑,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策马而出。
他脸色铁青,眼中压抑着怒火和深深的失望。
他本已决定,无论城外流言如何,都要暂时稳住与李傕的同盟,共抗王匡。
但李傕竟直接带兵堵门!这不仅是打脸,更是赤裸裸的挑衅!
“稚然!”
郭汜勒住战马,声音透过清晨微凉的空气传来,刻意压制的平静下是汹涌的暗流,“如此阵仗,是当我郭阿多好欺吗?!”
他身后的亲卫随着他的话音,齐刷刷向前一步,长矛顿地,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咚”一声,气势丝毫不弱。
李傕猩红的披风被骤然转向的秋风吹得猎猎狂舞,像一面愤怒的战旗。
他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郭阿多!休要惺惺作态!我只问你,朝廷那‘只诛李傕,不究郭汜’之言,你作何想?可是要背弃当年盟约,拿我李稚然的头颅去换富贵前程?!”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被背叛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怆,在宫门前空旷的场地上回荡,清晰地传入双方每一个士兵耳中。
李傕话音未落,他身侧一骑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
正是他的侄子李暹!
李暹年轻气盛,满脸涨红,手中长刀“哐当”一声狠狠顿在青石板地上,火星四溅。
他指着郭汜,厉声吼道:“叔父!跟这忘恩负义之徒还废什么话!他郭汜分明就是暗投了朝廷!想借王匡的刀除了我们,他好独吞长安城!不然为何王匡只杀我们的人,他的人就能活着回来?还放出这等狗屁流言!”
“黄口小儿!安敢血口喷人!”
郭汜身后,他的侄子郭苞同样按捺不住,拍马而出,手中长槊直指李暹,怒目圆睁,“我叔父若真投了朝廷,何不打开城门迎王匡入城?何必每日在这城头浴血死守,看袍泽兄弟一个个倒下?!倒是你们,被王匡杀破了胆,回来就挑拨离间,是何居心?!”
两阵之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连风都停滞下来。
数百双眼睛在雾中对视,充满了猜忌、愤怒和随时可能爆发的杀意。
士兵们粗重的呼吸声、战马不安的刨蹄声、甲叶摩擦的轻微咔嗒声。
宫墙上的弓弩手,手指紧紧扣在弦上,弓背被拉得吱呀作响。
郭汜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中翻腾的怒火。
他缓缓抬手,止住身后躁动的亲卫,目光越过剑拔弩张的郭苞和李暹,直直看向李傕,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李傕耳中:“稚然兄!”
他勒住有些烦躁的战马,玄色锦袍的下摆扫过马鞍旁冰冷的铁质马镫。
“你我皆起于西凉边鄙之地,当年在董公帐下,同饮一囊浊酒,共睡一片草地,刀山火海,并肩闯过多少回?这份同袍浴血之情,难道还抵不过王匡小儿几句离间之词?朝廷此刻放出这等言语,正是要你我兄弟阋墙,自相残杀,他们好坐收渔利!你李稚然,当真信了这鬼话?”
李傕沉默着。
郭汜的话语,像重锤敲打在他心头。
那些刀头舔血、快意恩仇的凉州岁月,那些共同劫掠洛阳、挟持天子的狂妄时光……画面在眼前闪过。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紧攥缰绳的手微微发白。
他并非完全不信郭汜,只是那无孔不入的流言,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信任。
良久,李傕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也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试探。
“我自是不信!可是当下乱局,我心难安!”
他不再看郭汜,而是转向身侧依旧怒目而视的李暹,声音洪亮,不容置疑:“暹儿!”
李暹愕然转头:“叔父?”
“下马!”李傕命令道。
李暹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翻身下马。
李傕指着郭汜,对李暹道:“我有亲侄,让他去你营中,为你牵马坠蹬!侍奉左右!”
他这是将自己的亲侄,送到了郭汜手中为质!
李暹脸色瞬间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傕:“叔父!不可!他……”
话未说完,就被李傕一个凌厉如刀的眼神硬生生瞪了回去。
李暹胸口剧烈起伏,最终只能死死咬着牙,低下头,将满腔的不甘硬生生咽下。
郭汜瞳孔微微一缩,心中瞬间转过了无数念头。
李傕这一手,既是示“诚”,也是将军!
“好!稚然兄果然快人快语,光明磊落!
”郭汜忽然朗声大笑,笑声中却无多少暖意。
他抬手,重重拍了拍身旁紧握长槊的郭苞的肩膀,力道之大,让郭苞身子都晃了一下。
“我这侄儿郭苞,”郭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自幼便跟着我在尸山血海里滚爬出来,性情是莽撞了些,但对我这个叔父,忠心不二,天地可鉴!”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傕,“今日,我也将他送到稚然兄营中!稚然兄待他如待亲子,我郭阿多便待李暹贤侄如亲子!稚然兄何时觉得长安安稳了,你我兄弟疑虑尽消了,便何时让他们回来!如何?”
郭苞猛地抬头看向郭汜,眼中充满了震惊、委屈,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被郭汜那不容置疑的目光逼了回去。
他明白了,这是交换,是彼此钳制的锁链。
他狠狠瞪了对面脸色铁青的李暹一眼,最终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诺!”
交换的过程,在双方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进行得异常沉默和压抑,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仪式感。
李暹解下腰间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
他走到李傕马前,双手奉上。
李傕面无表情地接过,那玉佩在他粗糙宽大的掌心,显得格外小巧脆弱。
另一边,郭苞也解下了随身佩戴的一柄镶着绿松石的短匕首,刀鞘上刻着他鲜为人知的小名“虎头”。
他走到郭汜面前,低头递上。郭汜接过匕首,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刀鞘和那微凸的刻痕。
两人在各自叔父目光的逼视下,缓缓走向对方阵营。
相隔十步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目光在空中狠狠相撞。
李暹眼中是屈辱和桀骜,郭苞眼中是愤怒和警告。没有言语,只有浓烈的敌意在无声地交锋。
最终,两人几乎是同时冷哼一声,错身而过。
李暹低着头,走进了郭汜亲卫组成的队列中,立刻被几名甲士有意无意地隔开。
他忍不住回头,望向李傕的方向。
李傕握着那枚玉佩,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那猩红的披风在风中翻卷,像一片燃烧的云。
郭苞则大步走向李傕的军阵,昂着头,但紧握的双拳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他能感觉到李傕身后那些骑兵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他的皮肤。
当他跨入对方阵营时,同样被几骑有意无意地夹在了中间。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那里原本挂着匕首的地方,只剩下一片冰凉。
他回头看了一眼郭汜,郭汜正握着那柄刻着“虎头”的匕首,玄色锦袍在晨雾中显得格外深沉。
郭汜勒住马头,锦袍的下摆扫过地面残留的霜迹和尘土:“稚然,城外的戏码,我们且冷眼看着。但丑话说在前头,”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火的寒冰,“若是我侄儿郭苞在你营中,少了半根头发,掉了半片指甲……”
“你侄儿若在我处有半分闪失,可杀我侄!”
李傕毫不犹豫地打断他,声音同样冷硬如铁,“我侄儿李暹在你处若有差池,郭苞便是抵命之人!”
“好!”
双方人马如潮退去,一场风波就此消散。
而那道来自城外的传言,卷进了风里,却像个无形的鬼,还在两人之间盘旋。
接下来的三日,城外的王匡军并未因长安城内的暗流涌动而停止行动。
相反,袭扰变得更加频繁,也更加具有针对性。
呜咽的号角声常常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或者黄昏光线晦暗不明时骤然响起。
紧接着,便是密集如雨的箭矢,带着刺耳的尖啸,泼洒向长安城的南面城墙和北面城墙!
擂木撞击城门的沉闷巨响,伴随着守城士兵的呐喊和伤者的哀嚎,成了每日不变的背景音。
南面,是李傕亲自坐镇的防区。
北面,由李傕的部将李蒙负责。
这里的压力同样巨大,王匡军的攻击仿佛认准了这两处,反复冲击试探,寻找着防御的薄弱点。李蒙焦头烂额,不断向李傕求援,抱怨着兵力不足,伤亡惨重。
然而,诡异的是,长安城的西侧和东侧,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西侧,由樊稠负责。这位以勇猛着称的凉州悍将,此刻却显得有些“悠闲”。
王匡军的袭扰似乎刻意避开了他的防区。城下偶尔有小股游骑掠过,象征性地射几箭便退走,构不成任何实质威胁。
樊稠每日大马金刀地坐在城楼里,甚至命人搬来了酒肉。
酒香肉味顺着风飘散,伴随着他粗豪的笑骂声,与南、北两面城头的浴血厮杀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的部下虽然也保持着警戒,但紧绷的弦显然松了许多。
东侧,是郭汜的防区。
这里戒备森严,士兵轮换有序,岗哨林立,郭汜本人也时常亲自巡查。
虽然袭扰的强度远低于李傕那边,但郭汜丝毫不敢大意,严令部下不得松懈。
只是,少了那种直面生死、血肉横飞的巨大压力,士兵们的神经终究还是比南面要舒缓一些。
看着对面李傕部日夜不得安宁,自己这边相对平静,一种微妙的、带着庆幸和一丝优越感的情绪,在部分士兵心底悄然滋生。
人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开始泛起不平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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