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修鞋摊的铁砧子上,总搭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老周每次弯腰钉鞋跟时,后颈的褶皱会跟着动,像布衫袖口磨出的毛边。
那天暴雨倾盆,穿香奈儿套装的女人把高跟鞋往摊上一搁。\"鞋跟掉了,赶时间。\"她的鳄鱼皮手袋沾着水,滴在蓝布衫上晕出深色圆点。老周手忙脚乱找胶,女人忽然盯着他脖颈:\"这疤......\"
铁砧子上的锥子当啷落地。老周后颈那道月牙形疤痕,是二十年前工厂火灾留下的。那天他冲进火场救仓库管理员,被横梁砸中后颈。管理员后来调去深圳,断了联系。
\"您认识我丈夫?\"女人声音发颤,从手袋抽出张泛黄的照片。穿工装的青年站在厂房前,后颈隐约有疤,旁边的人笑着搭他肩膀——正是老周年轻时的模样。
老周的手僵在半空。照片上那个戴眼镜的青年,右眉骨有颗痣。
\"他叫林建国,\"女人眼圈红了,\"火灾后说去追债,再也没回来。我带女儿等了二十年,上周他......在医院走了,肝癌晚期。\"
暴雨敲打着帆布棚,老周忽然想起火灾后第三天,林建国塞给他一沓钱,说要去南方躲债。\"我那套蓝布衫放你这儿,等我回来穿。\"
铁砧上的蓝布衫被雨水浸得透湿,后领内侧绣着个褪色的\"建\"字。老周摸出贴身的铁盒,里面是张皱巴巴的诊断书——二十年前他被诊断出肝癌,林建国那沓钱,够他做三次化疗。
女人忽然捂住嘴:\"建国临终前说,他总梦见件蓝布衫,说欠朋友一条命......\"
老周把修好的高跟鞋递过去,指腹蹭过鞋跟的防滑胶。雨停时,他把蓝布衫叠得整整齐齐,放进女人的手袋。
\"告诉他,\"老周望着巷口的梧桐,声音发哑,\"衫子洗干净了,等着他穿呢。\"
女人抱着蓝布衫走出巷口时,梧桐叶上的水珠正往下掉,砸在香奈儿套装的肩线处,洇出细小的水痕。她没立刻上车,而是站在公交站牌下翻那布衫——后领内侧的\"建\"字被雨水泡得发胀,针脚里还卡着半片泛黄的梧桐叶。
\"妈。\"车里的女儿探出头,十三岁的姑娘正对着小镜子描眼线,睫毛膏是上周偷偷用压岁钱买的。女人把布衫塞进后备厢,坐进驾驶座时,后视镜里老周还蹲在修鞋摊前,铁砧子上空空荡荡的。
三天后,女人又来了。这次她没带鞋子,拎着个铁皮饼干盒,是八十年代那种印着红牡丹的款式。\"建国的遗物,\"她把盒子往摊上推,\"医生说他最后半年总往这儿跑,就蹲对面树底下看。\"
老周的锥子在手里转了半圈,针尖扎进鞋帮的瞬间偏了方向。盒子里是本工作日记,1998年的塑料皮都发脆了。翻到火灾那页,字迹被水浸得模糊:\"老周后颈的血蹭在我工装裤上,像块没干的红漆。医生说他最多活半年,我得想个法子让他好好治。\"
后面几页记着去深圳打零工的日子:在工地扛钢筋时被钢管砸断过腿,在电子厂焊电路板烫坏了左手食指。2005年那页画着个简笔画,是件蓝布衫,旁边写着\"今天看见件一样的,追了三条街,不是他\"。
\"他总说欠你条命,\"女人忽然笑了,眼角的纹路里还凝着泪,\"其实那年仓库是他忘关电闸......\"
老周正往鞋跟上钉钉子,锤子顿在半空。日记最后一页夹着张彩超单,孕周十六周,日期是火灾后一个月。
\"我怀了三个月时,他非说去追债,\"女人的指甲掐进饼干盒的牡丹纹里,\"后来才知道,他是怕我跟着他吃苦,怕孩子生下来没爹。\"
修鞋摊的帆布棚被风掀起个角,露出后面居民楼的阳台。老周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总看见个戴毛线帽的男人蹲在对面树下,咳嗽声裹在北风里,像破旧的风箱。
\"他最后清醒时说,\"女人从包里摸出个小铁盒,和老周贴身带的那个一模一样,\"让我把这个还给你。\"
打开的瞬间,老周眼眶发潮。是当年他给林建国的那沓钱,一张不少,边角都磨圆了。每张纸币上都用铅笔标着日期,最后一张写着\"2018年3月,够老周再做次检查了\"。
女儿不知何时站在摊边,手里捏着支快化掉的冰棒。\"妈,这爷爷后颈的疤,跟爸日记里画的一样。\"她忽然指着老周的脖颈,冰棒水滴在蓝布衫的位置——那里现在放着本摊开的日记。
老周把刚修好的童鞋推过去,鞋面上的小熊贴纸歪了个角。\"告诉建国,\"他低头用抹布擦铁砧子,声音混着砂纸磨鞋跟的沙沙声,\"我这双鞋,还能替他多走几年路。\"
女人走时,女儿把那支快化完的冰棒放在摊上,塑料棍上还沾着点草莓味的糖霜。老周看着冰棒慢慢化成水,在铁砧子上积成个小小的水洼,映出对面梧桐树的影子——就像二十年前,他和林建国蹲在厂房后墙根,分吃一支冰棒时那样。
女人带着女儿转身时,女儿忽然回头,把攥了一路的东西往摊上一搁。是枚生锈的铁牌,边缘卷着毛边,上面刻着\"仓库管理员 林\"。
\"爸枕头底下摸出来的,\"小姑娘舔着新拆的冰棒,\"他总说这牌子少了个角。\"
老周捏着铁牌的手猛地收紧。卷边的缺口处,嵌着半片发黑的木屑——和二十年前横梁砸落时,他从林建国头发里抠出来的那片,形状分毫不差。
帆布棚外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老周低头去看铁砧子,冰棒化成的水洼里,梧桐树影忽然晃了晃。对面树底下,不知何时多了个戴毛线帽的男人背影,正弯腰咳嗽,左手食指上的烫伤疤痕在夕阳里泛着红。
他刚要起身,那背影却钻进了巷口的人流,像滴进水里的墨,瞬间没了踪迹。铁砧上的工作日记还摊在火灾那页,风掀起纸角,露出背面用铅笔描的小像:穿蓝布衫的青年后颈,月牙形疤痕旁,多了道浅浅的、新添的划痕。
老周摸向后颈,指腹蹭过皮肤时,忽然想起上周暴雨那天,女人递来的照片里,林建国右眉骨的痣,比记忆中淡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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