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骸枕藉,血沃焦土。
暴雨如天河倾覆,浇不熄平安京外冲天的血腥与杀伐之气,反而将这修罗场搅得愈发泥泞污浊,血水混着雨水在低洼处汇成刺目的猩红溪流。
源赖光立于阵前,灰白鬓角被雨水紧贴在饱经风霜的额角,那道狰狞刀疤在晦暗天光下更显凶厉。他目光如铁砧上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正前方黑压压涌动的人潮上,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柄厚重如门板的“鬼切”太刀,刀锋斜指苍天,喉咙里迸出炸雷般的咆哮:
“苍河军!随我碾碎他们!”
“吼——!”
一万苍河军轰然应诺,声浪竟压过漫天风雨。他们身披漆黑重甲,甲叶在雨中泛着幽冷的光,如移动的玄铁堡垒。
随着源赖光鬼切刀悍然劈落,这黑色的铁流轰然启动。前排重盾手低吼着,将半人高的蒙皮巨盾狠狠砸进泥泞,瞬间组成一道钢铁堤坝。紧随其后的长枪手,手中大身枪长逾丈余,冰冷的枪尖密密麻麻探出盾阵,森然如林。
“顶住!顶住啊!”暴民阵中,一个满脸横肉、声若破锣的魁梧武士嘶吼着,正是完颜菖蒲麾下悍将鬼熊次郎。
他挥舞一柄车轮巨斧,状若疯虎,试图稳住阵脚。然而,苍河军的重盾铁壁携着山崩之势碾压而来。
“轰——咔!”
盾阵与暴民最前端的杂牌木盾、竹枪轰然相撞,脆弱的防御如同朽木般碎裂,无数暴民被沉重的盾牌撞得骨断筋折,惨叫着倒飞出去,旋即被后面收势不住的同伴踩踏成泥。
长枪如毒龙出洞,自盾隙间凶狠攒刺,每一次突进都带起一蓬血雨,收割着混乱的生命。
源赖光身先士卒,鬼切太刀大开大合,刀光过处,无论是简陋的竹枪还是仓惶举起的手臂,尽皆一刀两断。断肢残骸混着泥浆四处飞溅,他那身玄甲早已被染得暗红,刀疤扭曲的脸上溅满血点,形如地狱恶鬼。
苍河军如磐石推进,稳如泰山,每一步都踏碎无数血肉之躯,硬生生在暴民汪洋中犁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槽。
几乎在苍河军发动的同时,左翼战场陡然卷起一片焚天烈焰。
“赤备!前进!”织田信忠清越而冷冽的声音穿透雨幕。他端坐于神骏的黑云驹上,一身赤红具足在灰暗天地间灼灼刺目,手中太刀“人间无骨”奋力前指,一马当先。
身后,一万赤备骑兵如同被点燃的燎原之火,齐刷刷拔出寒光凛冽的太刀,刀锋映着漫天雨丝,汇成一片流动的赤色星河。
“杀——!”
赤备队没有苍河军那撼山震岳的踏步,只有骤然爆发的恐怖速度。万骑奔腾,蹄声如密集的惊雷滚过大地,震得泥浆激射数尺。赤红的洪流瞬间撕裂雨帘,以摧枯拉朽之势,狠狠撞入暴民军阵的侧翼。
“拦住!放箭!放箭啊!”弥兵卫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地指挥着麾下武士和零散的弓手。
他手中十字枪舞得泼风一般,枪尖毒蛇吐信,瞬间将两名试图靠近的赤备骑兵挑落马下。
然而,赤备骑兵的冲击力远超想象。铁蹄踏碎简陋的拒马,锋利的太刀借着战马奔腾的巨力,轻易切开皮甲、竹甲,甚至将人拦腰斩断。
惨叫声、骨骼碎裂声、战马嘶鸣声混杂一处。赤备队所过之地,留下的是一条由残肢断臂和破碎兵刃铺就的猩红之路。
织田信忠冲锋在前,人间无骨挥刀如风,每一刀劈砍,必有一名忠孝军精锐或暴民头目喉间绽放血花,精准狠辣,绝无虚发。
他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着敌阵中那面代表指挥中枢的玉藻旗,驱策着赤流不断凿穿、切割,将暴民本就混乱的阵型搅得支离破碎。
就在苍河军如磐石推进、赤备队似烈火燎原之际,右翼战场,一道幽暗致命的寒芒悄然亮起。
丰臣秀时端坐马上,赭红战袍在风雨中紧贴着他颀长的身躯。他脸上毫无波澜,唯有一双细长凤目微微眯起,冷静地扫视着前方因左右两军猛攻而剧烈动摇、开始出现明显缝隙的暴民军阵。
见时间已到,他轻轻抬起了右手。
身后,一万马回众精锐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瞬间绷紧了身体。他们不穿重甲,只着便于行动的轻便胴丸,武器以锋利迅捷的太刀和胁差为主,间杂着破甲锥心的长卷。没有震天的呐喊,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
“破!”丰臣秀时唇齿间冷冷吐出一个字。
“噌——!”
万刀出鞘,寒光刺破雨幕!
马回众不似苍河军如山碾压,也不同赤备队似火焚掠,而是化作一股股灵动而致命的黑色激流,精准地刺向暴民军阵因左右压力而撕裂开的一道道缝隙。
动作迅捷如电,配合精妙绝伦。数人一组,刀光如网,专斩马腿、削人足踝。他们如同最熟练的庖丁,在混乱的肢体丛林中游刃有余地解剖着庞大的猎物。刀锋过处,只闻短促凄厉的惨嚎,残肢断臂如被镰刀割倒的麦秆般纷纷抛飞。
丰臣秀时稳坐中军,手中一柄古朴无华的太刀偶尔挥出,刀光如冷月清辉,必有一名试图组织抵抗的敌将头颅飞起。他看也不看倒下的尸体,目光始终穿透混乱的战场,牢牢锁定着南向通往摄津的必经之路。
三军配合默契,缺口在迅速扩大,前方的抵抗在马回众刁钻狠辣的突袭下如同沸汤泼雪般消融。
“挡我者死!”丰臣秀时终于吐出第二句话,声音不高,却带着冻彻骨髓的寒意。他一夹马腹,那匹神骏的乌云踏雪长嘶一声,化作一道离弦黑箭,率先冲过那道被鲜血和尸体硬生生撕开的、足有十余丈宽的致命豁口。
身后,一万马回众精锐如影随形,毫不犹豫地舍弃了眼前唾手可得的杀戮,汇成一股黑色的钢铁洪流,紧随主将,向着南方摄津方向狂飙突进。马蹄踏碎泥泞,溅起猩红的水花,决绝地脱离了主战场,只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杀戮场。
“秀时大人冲出去了!”苍河军阵中传来兴奋的呼喊。
源赖光一刀劈开眼前挥舞竹枪的暴民,抹了把脸上的血水,望着丰臣秀时远去的黑色洪流,刀疤脸上咧开一个狰狞的笑容:
“好!该我们收拾残局了!传令!两翼包抄!”他鬼切刀指向仍在浴血奋战、试图收拢阵型的鬼熊次郎、弥兵卫及其麾下武士。
织田信忠亦勒住战马,人间无骨遥指另一方仍在山鬼茂助箭雨下苦苦支撑的忠孝军小阵,冷峻下令:“赤备队,变阵!合围!歼灭残敌!”
战场态势瞬间陡变。
苍河军与赤备队这两股刚刚还在正面强攻的恐怖力量,在丰臣秀时成功突围后,立刻展现出惊人的战场转换能力。
黑色的重甲洪流不再执着于正面碾压,而是如同巨大的蟹钳,沉稳而冷酷地向内合拢,挤压着鬼熊次郎和弥兵卫的方阵。
赤备队的烈火则一分为二,一部分高速迂回,截断后路,另一部分则如附骨之疽,死死咬住山鬼茂助的弓箭队,使其无法从容射击策应。
压力如山崩海啸般骤然加剧。
战场后方一处稍高的土坡上,完颜菖蒲端坐马上,雨水早已打湿了她的鬓发,她绝美的脸庞上不见丝毫慌乱,凤目清冷如寒潭古井,穿透重重雨幕,将整个战场的瞬息万变尽收眼底。
当看到丰臣秀时那支黑色的马回众精锐毫不停留地冲出重围,直扑摄津方向时,她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再看到苍河军与赤备队迅速变阵,放弃追杀溃散的暴民,转而全力围剿自己麾下三员大将带领的核心武士力量时,她眼中寒光一闪,已然洞悉敌人意图。
“好快的变招,这是又要帮人突围,又要歼灭我军呀!”她低声自语,声音清冽如冰珠落盘。素手轻轻抚上小腹,那里传来的微弱搏动让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光,旋即又被无边的决绝取代。
“传令!”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风雨清晰地传入身旁掌旗官耳中,“玉藻旗指向东南!全军佯装溃败,向摄津方向转进!令鬼熊、弥兵卫、山鬼茂助,交替掩护,断后阻敌!暴民任其自散!”
“遵旨!”掌旗官奋力挥动巨大的玉藻旗。
那面象征着指挥中枢、一度被织田信忠死死锁定的旗帜,此刻猛地调转方向,指向东南。
命下如火,一如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早已濒临崩溃的暴民大阵。
“天皇撤了!快跑啊!”
“挡不住了!源赖光的黑甲鬼来了!”
“逃命!往林子里逃!”
……
绝望的呼喊如同瘟疫般蔓延。
数万暴民本就被苍河军和赤备队杀得魂飞魄散,全靠玉藻旗和少量督战武士勉强维系着最后一点阵型。此刻眼见帅旗后撤,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人群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彻底失去控制,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轰然炸开。他们丢下手中简陋的武器,推搡着、践踏着,哭爹喊娘地向着四面八方,尤其是远离黑色苍河军与赤色赤备队的方向亡命奔逃。
混乱达到了顶点,无数人在自相践踏中倒下,旋即被无数只慌乱的脚踩入泥泞深处,再无生息。
“混账!不许退!顶住!天皇陛下……”鬼熊次郎挥舞着巨斧,一斧将一名试图逃跑的暴民头目劈成两半,血雨淋了他满头满脸,状若疯魔。
然而他的怒吼瞬间被淹没在更大的崩溃狂潮中。暴民的溃散如山崩海啸,瞬间冲垮了他试图收拢的防线,连带着他麾下的武士也被冲得七零八落。
“鬼熊!结圆阵!护住侧翼!”弥兵卫的十字枪舞得密不透风,竭力抵挡着因暴民溃散而压力骤增的赤备骑兵冲击,嘶声呼唤同伴。他身边忠心耿耿的武士们用身体和长枪组成小小的刺猬阵,但面对赤备队高速的穿插切割,如同怒海中的孤舟,岌岌可危。
“掩护!放箭!”山鬼茂助的声音依旧嘶哑沉稳。他所在的弓箭队位置稍后,此刻成了暴民溃潮中相对稳固的礁石。
他拉满强弓,冰冷的箭簇在雨中微微颤抖,瞄准远处一名正挥刀砍杀溃兵的赤备骑兵。
“嘣!”弓弦震响,利箭如电。
那名骑兵头盔下的面门瞬间被贯穿,哼都没哼一声便栽落马下。他身后的弓箭手亦拼命引弓,零星的箭雨试图迟滞赤备队的冲击锋芒,为前方袍泽争取一丝喘息之机。
三人虽勇,麾下武士亦拼死力战,但在苍河军铁壁合围、赤备队烈火焚掠,以及身后暴民溃潮的疯狂冲击下,如同陷入泥沼的困兽,防线被一层层剥开,活动空间被急剧压缩。
苍河军如黑色的礁石群,在溃散的暴民潮水中岿然不动,步步为营,巨大的盾牌组成移动的城墙,长枪如林探出,无情地收割着被挤压到阵前的敌人生命。
源赖光立于阵中,鬼切刀斜指,指挥若定,刀疤脸上满是冷酷的快意。
织田信忠则如赤色旋风,人间无骨挥东砍西,率领着最精锐的赤备突骑,在弥兵卫和山鬼茂助的阵型缝隙中反复冲杀凿穿,每一次冲锋都带起一蓬血雨,将抵抗的力量一点点切割、粉碎。
他目光如电,始终锁定着那面且战且退的玉藻旗。
眼看鬼熊次郎、弥兵卫、山鬼茂助带领的断后部队已被压缩至一处低洼泥泞之地,如同暴风雨中随时会倾覆的孤舟,覆灭只在旦夕之间。
“陛下!末将……”鬼熊次郎浑身浴血,巨斧挥舞已显凝滞,望着周遭越来越少的袍泽,发出绝望的怒吼。
弥兵卫的十字枪枪杆上布满刀痕,手臂酸麻,望着如潮水般涌来的赤备骑兵,眼中闪过一丝决死的光芒。
山鬼茂助箭囊已空,默默拔出腰间胁差,准备做最后一搏。
恰在此时,已经率军冲出近两里之遥,直扑摄津方向的丰臣秀时,猛地勒住了胯下乌云踏雪。
战马长嘶,人立而起。他霍然回首,细长的凤目穿透重重雨幕,精准地捕捉到了平安京城下那场围歼战的尾声景象。暴民彻底崩溃四散奔逃,玉藻旗虽在移动却显仓惶,断后的三支残兵已被压缩至绝地,行将覆灭。
“传令!”丰臣秀时的声音斩钉截铁,当机立断,“全军回师!合围玉藻旗!锁死完颜菖蒲!”
“回师!合围!”命令瞬间传遍黑色洪流。
一万马回众精锐,这支刚刚还决绝南奔的利箭,在丰臣秀时冷酷的意志下,展现出令人胆寒的战场执行力。
没有丝毫犹豫和混乱,前队变后队,后队转前锋,整支大军如同一条巨大的黑色巨蟒,在泥泞的战场上划出一道凌厉的半弧,马头调转,刀锋所向,直指完颜菖蒲所在的玉藻旗。
铁蹄践踏泥浆,速度竟比方才突围时更快三分。他们如同从地狱深渊中回卷的黑色死亡潮汐,意图将仓皇后撤的完颜菖蒲连同她的断后残军,彻底封死在平安京东南角这片狭小的泥泞洼地之中。
前有源赖光、织田信忠两大强敌步步紧逼,身后,丰臣秀时那致命的黑色回马枪,已带着刺骨的杀意和雷霆万钧之势,撕裂雨幕,狂飙而至。
合围之势,瞬息即成。玉藻旗,已成瓮中之鳖。
完颜菖蒲端坐马上,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腹中的悸动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她清晰地感受到那三股越来越近的恐怖杀意。
三军合围,铁壁已成。
完颜菖蒲凤目中最后一丝犹豫与温存彻底褪去,只剩下冰封万载的寒潭与玉石俱焚的决绝。素手猛地握住了腰间长剑,剑鞘上冰冷的纹路刺入掌心。
“呛啷——!”
一声清越激昂的龙吟撕裂风雨,金凤长剑悍然出鞘,剑身如一泓流动的秋水,在晦暗的天地间骤然亮起一道夺目的寒光。剑尖斜指苍天,雨水击打在剑锋上,瞬间化为细碎的水雾。
“勇士们!随朕——”完颜菖蒲的声音清冷如冰,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决然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仍在抵抗的忠孝军和武士耳中,“杀——!”
“杀!!!”残存的数百忠孝军和武士爆发出最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眼中燃起绝望的火焰,准备追随他们的天皇,做最后的冲锋。
鬼熊次郎狂吼着举起巨斧,弥兵卫挺直了十字枪,山鬼茂助握紧了胁差,所有残兵的目光都死死聚焦在那道挺剑欲出的素白身影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之际。
“轰轰轰轰轰——!!!”
一连串沉闷如大地怒吼、又尖锐如天穹撕裂的恐怖巨响,毫无征兆地,自东南方向那片茂密的山林之后,猛然炸响。
声音之巨大,瞬间盖过了战场所有的厮杀、马嘶、风雨。整个天地仿佛都在这连续的巨响中剧烈颤抖。
紧接着,浓烈到刺鼻的硝烟混合着被爆炸激起、裹挟着碎木泥土的灰黄色烟尘,如同地狱之门洞开喷吐出的魔息,狂暴地冲破雨幕的阻隔,瞬间弥漫了小半个战场。
就在这遮天蔽日的硝烟与泥尘之中。
“嗤啦——!”
赤练裂尘,一骑破烟而出。
杨炯一身赤螭战袍,风雨硝烟中焱焱若举,面凝玄冰,目射惊电,如若朱螭之首,自九霄劈落,挟焚天煮海之威,镇临杀场。
“螭吻营!破阵——!” 其声若龙吟,裂金石,压万籁,震四野。
声落处,硝烟之后,若地脉开闸。
赤影如熔岩奔突,决烟尘而出。
四千赤甲,若朱螭挣锁,昂首摆尾,横绝泥泞血雨之疆,其势磅礴,灼息锋锐,沛然莫御,天地为之夺色。
杨炯身若龙首,赤潮形是龙躯,排山倒海,碾碎万障,直趋丰臣秀时回卷合围之马回众。
螭吻破雨而出,一怒沧海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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