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州城的谯楼上传来三更梆子声时,州衙大堂里的烛火正噼啪作响。
王则将手里的铜爵往案上一墩,酒液溅在铺着的贝州舆图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都哑巴了?”他扯了把头上的紫金冠,金簪子滑到耳边,“徐子建那文官带十万禁军压过来,你们倒是说句话!”
站在堂下的张峦猛地抬脚,靴底碾过地上的炭灰:“大王怕他个鸟!”
他手里的铁念珠转得飞快,“那个姓徐的不过如此,当年西夏二十万大军,都被他摁在秦风路,那是因为他占着地利!如今咱们有贝州城墙挡着,他十万禁军难道是铁打的?”
“大传头说得是。”汪文庆往前挪了半步,甲叶碰撞出细碎的声响。
这位贝州小吏出身的叛军枢密使常年戍边,左手缺了截小指,据说是当年跟契丹人拼杀时被咬掉的。
“末将已让郭斌把武库的刀枪都发下去了,城头上日夜轮班,那些姓徐的文官要想啃下贝州,得崩掉他几颗牙!”
王则的目光扫过角落里的张得一。
原贝州知州正用袖子擦汗,官袍的玉带歪在腰间,见王则看来,慌忙躬身:“大王神武,徐子建不过是侥幸打赢了西夏人……”
“侥幸?”王则冷笑一声,突然抓起案上的令箭掷过去。
令箭擦着张得一的耳边钉进柱上,箭羽还在嗡嗡发抖。
“去年西夏梁太后十万骑兵围平夏城,是谁用八千兵马守了三个月?是他徐子建提拔的章滐!”
他指着舆图上被酒液晕染的贝州城,“人家修城能堵死西夏人的路,如今来堵咱们,你当是玩笑?”
张得一的脸瞬间白了,膝盖一软就想跪,却被旁边的卜吉暗暗拽了把。
这教内军师捻着山羊胡,眼珠在烛火下转得不停:“大王息怒,依贫道看,徐子建远道而来,粮草必然吃紧。咱们不如……”
他突然压低声音,“再用回上次拿下梁世杰的法子,夜里派精锐摸过去烧他粮草!”
“好!”郭斌猛地拍了下腰刀,刀鞘上的铜环叮当作响。
这位叛军兵马都监脸上有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疤,是年前夺武库时被弩箭划伤的。
“末将愿带五百死士!夜里从东门水道钻出去,保管把他粮草烧得连灰都不剩!”
王则盯着卜吉看了半晌,忽然起身踱到窗边。
窗外的月光被城垛割得支离破碎,远处传来守城兵卒的咳嗽声。
他记得年前起事时,也是这样的月夜,郭斌带着衙役们杀进州衙,血水流到门槛下还冒着热气。
他手下的贝州军,将梁世杰的大名府和曹综的真定府的五万大军,打得丢盔弃甲。
周边的冀州和齐州几个县也跟着响应起事!
还有人喊着,“拿下攻取汴京的口号!”
那时谁能想到,不过半月光景,自己就得缩在贝州城里看徐子建的脸色。
“就依军师的主意。”王则转身时,紫金冠上的珠串晃出细碎的光,“郭斌,你挑五百教内精锐,要那些爹娘妻儿都在城里的,今夜三更出发。”
他顿了顿,指节叩着案面,“告诉弟兄们,烧了粮草,本王每人赏三十两银子,娶三房媳妇!”
郭斌刚要接令,张得一突然哆嗦着开口:“大王,臣……臣听说徐子建的黄河巡防营……”
“听说什么?”张峦猛地回头,铁念珠勒得掌心生疼,“是不是听说他们每天有肉吃?是不是听说他们饷银从不拖欠?”
他一步步逼近张得一,唾沫星子溅在对方官袍上,“我告诉你张知州,那些都是谣言!是徐子建想乱我军心!咱们弥勒教徒,靠的是佛祖庇佑,不是几块肉就能收买的!”
张得一缩着脖子不敢应声,眼角却瞥见汪文庆在偷偷皱眉。
这位枢密使正往手心划着什么,凑近了才看清,是城防的布防图。
“大传头说得是。”汪文庆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只是郭都监这去,得避开东边的壕沟。
方才探马来报,那边韩世忠率领的黄河巡防营正连夜挖沟,铁蒺藜撒得跟地里的豆子似的。”
郭斌嗤笑一声,伸手拍了拍背后的朴刀:“再多铁蒺藜,能挡得住咱们贝州的好汉?”他转身要走,却被王则叫住。
“等等。”王则从怀里掏出块刻着卍字的木牌,“带着这个。”
木牌被香火熏得发黑,边角磨得发亮,“告诉弟兄们,弥勒佛看着他们呢。”
郭斌接过木牌往怀里一揣,大步流星地出了大堂,靴底踏过石板路的声响渐渐远了。
王则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突然问卜吉:“你说,徐子建会不会猜到咱们要去烧粮草?”
卜吉的胡梢颤了颤:“贫道算过,今夜亥时风从东南来,利于火攻,此乃天意……”
“放屁!”王则突然踹翻了脚边的炭盆,火星子溅到汪文庆的靴面上。
这位枢密使面不改色地抬脚碾灭火星。
王则低声叹气:“军师不说我也知道,这次进攻凶多吉少!当年他在秦风路,西夏人进攻这么多次,哪次不是被他算得死死的?希望兄弟们可以多几个活着回来!”
张峦连忙从怀里掏出串新的念珠,往王则手里塞:“大王莫慌,咱们有佛祖保佑。”
他突然提高声音,“潘香主!”
守在门口的潘方净闻声进来,手里还捧着个铜香炉,香灰在袖口积了厚厚一层。
“大传头有何吩咐?”
“去准备法事。”
张峦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所有教徒都去城隍庙焚香,告诉他们,今夜出征的弟兄有弥勒佛护着,刀枪不入!”
潘方净刚要应声,突然听见城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梆子声,紧接着是隐约的呐喊。
众人都往窗外涌,王则扒着窗棂往外看。
只见西北方向的夜空突然亮起一片红光,像泼翻的胭脂。
“成了?”
郭斌的副将在廊下惊呼,刚要往城下跑,却被一阵密集的弓弦声惊得缩回来。
那声音不是零星的厮杀,而是成百上千支箭同时离弦的嗡鸣,裹着夜风钻进城里。
红光很快暗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像被踩住尾巴的猫,在夜空中拖得老长。
王则的手指深深抠进窗棂的木头里,指缝渗出血珠都没察觉。
他看见几个黑影从城外跌跌撞撞跑回来,刚到护城河就被什么绊倒,紧接着就没了动静。
“怎么回事?”张峦的念珠掉在地上,滚到汪文庆脚边。
枢密使弯腰捡起,发现珠子断了线,散了一地。
“是陷阱。”汪文庆的声音异常平静,他望着西北方向,“姓徐的早等着咱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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