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的暴雨终于耗尽了狂怒,如同垂死的巨兽发出最后呜咽,渐渐停歇。
厚重的铅云裂开几道缝隙,挣扎的夕阳将几缕残光投射在刚刚经历炼狱的口袋岭上。
那光线并非温暖,而是诡异的金红色,仿佛天神也因目睹此间惨状而泣血。
整片山谷被浸透,泥土吸饱了鲜血,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暗褐色。
血水并未因雨停而凝固,仍在低洼处汇聚、流淌,沿着沟壑缓缓渗入大地,发出细微却刺耳的“汩汩”声。
硝烟混合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息,沉甸甸地压在空气中,如同千万怨灵无声的叹息,在山谷间萦绕、渗透,钻进每一个幸存者的鼻腔和毛孔,久久不散。
嗅觉敏锐的乌鸦早已盘旋聚集,黑压压一片,如同不祥的乌云,聒噪的“呱呱”声此起彼伏,刺破死寂,像是为这场空前屠杀奏响的凄厉安魂曲。
泥泞的山道上,一支溃兵如同丧家之犬,丢盔弃甲,深一脚浅一脚地狼狈南逃。
人数不足千人,个个浑身泥血,眼神空洞,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队伍最前方,曾经的悍将蒙骞,此刻形容枯槁。
他那标志性的、象征勇武与粗犷的虬髯不见了,下巴光溜溜的,只留下火辣辣的刺痛和无尽的屈辱。
雨水和泥浆糊住了他半边脸,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刻骨的仇恨与无法驱散的恐惧。
他猛地勒住同样疲惫不堪的战马,回望那片吞噬了他四万大军、几乎葬送了他一切的恐怖山谷——口袋岭。
金红的残光下,那山谷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将军…”一个同样狼狈的亲卫队长驱马靠近,声音嘶哑,“弟兄们…快撑不住了,需要休整…”
“休整?!”蒙骞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暴戾与绝望,他猛地指向山谷,手臂因愤怒而剧烈颤抖,“看看那里!看看!休整?!冯阎王会给我们喘息的机会吗?!陛下交付的重任…颍州…京畿…”
他的声音陡然低落下去,化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充满了不甘与怨毒,“全完了!都葬送在那该死的口袋岭了!杜衡!杜衡那个狗贼!!”
“杜衡…老子定要将你碎尸万段!!”蒙骞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匕首冰冷的触感和杜衡嘲弄的目光,屈辱感几乎将他吞噬。
他失去了赖以起家的四万精锐本部,威望扫地。
陛下交付的北进重任,夺取颍州、威胁中原的野望,已然化为泡影。
前途,如同这暴雨初歇后昏暗的天色,一片绝望的漆黑。
“走!”蒙骞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吃痛嘶鸣,“向南!回江陵!有长江天险,冯进军的大军过不了江南。而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此仇…必报!”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恐惧,带着这支残破的队伍,继续在泥泞中挣扎前行,每一步都踏在失败的耻辱和复仇的毒火上。
身后的口袋岭,乌鸦的聒噪如同送葬的哀乐。
……
……
九江口下游,淮河主航道。
冲天的大火早已熄灭,只留下缕缕刺鼻的青烟,袅袅升向灰暗的天空。
宽阔的河面此刻如同巨大的停尸场。
焦黑扭曲的巨大船骸如同巨兽的尸骨,半沉半浮。
肿胀发白、面目全非的尸体密密麻麻地漂浮着,随着浑浊的河水缓缓起伏、碰撞。
破碎的木板、撕裂的旗帜、散落的兵器以及大片大片黑亮粘稠的油污,铺满了整个视野。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尸臭和桐油燃烧后的刺鼻气味,令人窒息。
侥幸逃脱的周世荣水师残部,十不存一,如同惊弓之鸟,驾着仅存的几艘破败走舸和舢板,失魂落魄地随波逐流,向下游飘去。
士兵们眼神呆滞,或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或茫然地望着漂浮的同伴尸体,一片死寂,只有水波拍打船体的“哗哗”声,更添凄凉。
一艘勉强逃出火海、船体焦黑、多处漏水的走舸船舱内,肥胖如球的周世荣都督瘫坐在湿透的锦缎软垫上,裹着一件同样湿透、沾满油污的锦袍。
他那张保养得宜的圆脸此刻惨白如纸,肥厚的嘴唇不住哆嗦,浑身的肥肉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仿佛一坨巨大的、濒临融化的油脂。
他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两条缝的小眼睛里,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深入骨髓的惊悸。
“冯阎王…他…他不是人…”周世荣牙齿咯咯作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对着身边同样面无人色的亲随喃喃自语。
他肥胖的手指死死抓住船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一松手就会坠入那吞噬了他庞大舰队的冰冷河底。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那地狱般的景象:就在他的艨艟巨舰“镇淮号”上,他正志得意满地欣赏着两岸“臣服”的景色,盘算着垄断江北军需后能捞取的惊人财富。
突然,上游毫无征兆地冲下无数燃烧的艨艟、走舸!那些船吃水极深,显然满载着干柴和猛火油!
它们像一支支来自地狱的火箭,顺风顺水,速度快得惊人!他引以为傲的庞大舰队,在这狭窄的河道里笨拙地拥挤着,根本来不及转向规避!
更恐怖的是,那些火船后面,紧紧跟着数不清的、形如鬼魅的赤马舟!舟上的士兵赤膊精悍,口衔利刃,如同水鬼般灵活,在燃烧的船骸和混乱的叛军战船间穿梭。
他们并不登船硬拼,而是用飞爪、钩索攀附船身,凿船底!或者用燃烧的火箭精准地射向帆索、舵楼!
周世荣亲眼看到自己的座舰被两艘火船撞上,冲天的烈焰瞬间吞噬了甲板。
火舌舔舐着涂满桐油的船身,发出恐怖的“噼啪”爆裂声。浓烟滚滚,士兵们惨叫着变成火人,纷纷跳入冰冷的河水。
他肥胖的身躯被亲兵连拖带拽塞进一艘小走舸,仓皇逃离,身后是他耗费无数民脂民膏、寄托着发财美梦的庞大舰队,在淮河上燃起一片焚天的火海,最终化为漂浮的残骸和尸体。
“完了…全完了…”周世荣失神地望着浑浊的河水,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垄断军需、大发国难财的美梦,连同他耗费巨资打造的庞大舰队,一同沉入了这冰冷绝望的淮河河底。
此刻,他心中只剩下对冯进军那如同鬼神般用兵手段的深深敬畏,以及如何保住自己这条老命的惶恐。
……
……
与下游的凄凉死寂不同,风陵渡口水寨此刻人声鼎沸,洋溢着胜利的喧嚣。
虎贲军团水军大统领赵破虏,一个身材精悍、皮肤黝黑如铁、脸上带着一道醒目刀疤的中年汉子,正咧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火燎得发黄的牙齿,叉腰站在码头上,得意洋洋地看着手下清点俘虏和缴获。
“头儿!又捞上来几个喘气的!还有个穿绸子的,看着像条大鱼!”一个浑身湿透、精瘦如猴的士兵拖着一个瘫软如泥的俘虏爬上岸。
赵破虏大步走过去,用沾满泥污的靴尖拨开俘虏湿漉漉的头发,看清对方的脸,顿时哈哈大笑:“哈哈哈!老天开眼!这不是周胖子座下的陈康陈副将吗?啧啧啧,怎么弄成这副落汤鸡模样了?”
被俘的正是周世荣的副将陈康。
他华贵的绸衫早已破烂不堪,沾满油污和血渍,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如筛糠,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眼中充满了恐惧。
赵破虏蹲下身,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陈康冰凉的脸颊,发出“啪啪”的脆响,脸上刀疤随着笑容扭曲:“嘿嘿嘿,可惜让周胖子那身肥肉滑溜跑了!不过逮住你这条大鱼也不错!”
他站起身,对旁边一个同样精悍的亲兵道:“麻溜的,把这宝贝疙瘩,还有刚清点好的战报,一并给大将军送去!告诉大将军,咱们风陵水寨的弟兄,水里来火里去,没给虎贲军丢脸!没给咱‘冯阎王’的名号抹黑!”
“是!统领!”亲兵高声应诺,脸上同样洋溢着胜利的骄傲。
岸边,一群如同水鬼般精悍的士兵,正喊着号子,用粗大的绳索拖拽着几艘在火攻中侥幸保存下来、船体焦黑但结构尚算完好的叛军走舸靠岸。
这些将是宝贵的战利品。
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焦木、血腥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士兵们虽然疲惫,但眼神明亮,动作麻利,胜利的喜悦驱散了所有的阴霾。
……
……
颍州城头,自口袋岭方向传来震天杀声起,守城的军民、官员就一直紧张地眺望着东南方。
雨停后,他们更是瞪大了眼睛,捕捉着任何一丝信息。
当看到口袋岭上空那曾象征死亡搏杀的浓烟(虽然被大雨浇灭)彻底消散,并隐约听到风陵渡方向传来属于虎贲军那熟悉的、嘹亮的胜利号角声和欢呼声时,城头先是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胜…胜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兵颤抖着声音,喃喃问道。
“号角!是我们的号角!还有欢呼!”一个年轻士兵激动地指着风陵渡方向,跳了起来。
“赢了!是冯将军赢了!!我们赢了!!!”城头上,不知是谁第一个爆发出嘶哑的狂吼。
瞬间,死寂被打破!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火山般喷发!城头上下一片沸腾!
士兵们抛起头盔,欢呼雀跃!
口袋岭战场边缘,一座临时搭建、重新加固的望楼上。
冯进军如一尊铁铸的雕像,按着腰间剑柄,远眺着南方。
暴雨洗刷后的天空,格外清朗高远,甚至能看见天际一抹淡淡的蓝。
然而,他古铜色的、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
浓密的剑眉紧锁,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清朗的天空,却沉淀着山岳般的凝重和深不见底的思虑。
雨水洗净了他玄色战甲上的血污泥泞,却洗不去空气中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更洗不去他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
副将雷烈,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壮汉,大步走上望楼,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兴奋:“大将军!大捷!斩首俘虏叛军逾三万!蒙骞那厮仅带千余残兵南逃,杜衡那狗贼带着他的私兵跑了!水寨赵统领也报捷,焚毁敌船无数,生擒敌将陈康!颍州城此刻怕是全城欢腾了!”
冯进军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投向南方,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波澜:“知道了。雷烈,传令下去:一、速速清理战场,收敛双方阵亡将士遗骸,妥善安葬,登记造册。二、救治我方伤兵,俘虏中伤者亦给予医治,严加看管。三、清点缴获辎重,登记入库,不得私藏。四、各营就地休整,加强警戒,谨防敌小股溃兵袭扰。”
“是!末将遵令!”雷烈抱拳应诺,但看着主帅凝重的背影,忍不住问道:“大将军…此役大胜,重创叛军,江南伪朝短期内应无力北顾,为何…您似乎并无喜色?”
冯进军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下方正在清理的、尸横遍野的战场,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雷烈,你看这战场。三万条人命,一日尽丧。胜,是胜了,代价亦是惨重。此役过后,淮河两岸,又添多少孤儿寡母?”
“最主要的是,眼下我军水师还不足以让我们杀过大江,江南又是富庶之地、人口密集,若是不能短时间内将其灭了,伪朝很快就会重新组织十万兵马。”
雷烈闻言,脸上的兴奋淡去,看着满目疮痍,神情也沉重下来。
冯进军再次望向南方:“况且,你真以为此役过后,便是太平了吗?”
他指着南岸那片广袤的土地,“蒙骞虽如丧家之犬,但此人凶悍暴戾,睚眦必报,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璘手下尚有兵将。杜衡‘临阵起义’,看似投诚,实则包藏祸心,首鼠两端,其心可诛!他带走的,是杜家最精锐的私兵!他逃回云梦泽杜家堡,是想坐山观虎斗,待价而沽,甚至…伺机反噬!至于永王李璘…”
冯进军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其野心,更绝不会因一次挫败而熄灭!只会如同受伤的猛兽,更加疯狂,更加不择手段!朝廷的猜忌,内部的倾轧…南岸的暗流,只会更加汹涌。”
一阵带着浓重水腥气和淡淡血腥味的淮河风骤然吹起,卷动冯进军身后那面猩红如血的披风,猎猎作响,如同战旗飘扬,又似警兆翻腾。
“下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南岸悄然酝酿。”冯进军按紧了剑柄,指节微微发白,眼神锐利如刀锋,“而虎贲军团,永远是这道淮河上,最坚固的堤坝!一刻,也不能松懈!”
雷烈肃然,抱拳沉声道:“末将明白了!虎贲军团上下,唯大将军马首是瞻!堤坝在,淮河安!”
冯进军不再言语,重新将目光投向南方清朗却暗藏杀机的天空。
此役,他赢得了辉煌的胜利,斩敌三万,焚船数百,粉碎了永王李璘此次北进的锋芒,让“冯阎王”之名更加令敌人闻风丧胆。
然而,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杜衡的背叛与逃离,如同埋下了一颗危险的种子;蒙骞的仇恨与李璘的疯狂,预示着更猛烈的反扑。
淮河的波涛之下,暗流汹涌。
……
……
与此同时,距离口袋岭百里之外。
滂沱大雨如同天河倒灌,密集的雨线疯狂抽打着泥泞不堪的荒僻小路,溅起浑浊冰冷的水花。
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蒙,几步之外便难以视物。
一支数百人的骑兵队伍,在泥水中艰难跋涉。
盔甲歪斜,旗帜湿透卷起,紧紧绑在旗杆上,不复往日招展的威风。
马蹄深陷泥泞,每一次拔出都带着沉重的粘滞声,马匹喷着沉重的白气,骑手们个个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青,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惊魂未定。
队伍最前列,杜衡的状态更为糟糕。雨水顺着他阴沉的脸颊不断淌下,冲刷不掉他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鸷与深入骨髓的惊悸。
他那身造价不菲的精良鱼鳞甲沾满了泥浆,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华彩,变得黯淡沉重。
口袋岭那地狱般的景象——冯进军那柄斩马刀劈开蒙骞亲卫时喷溅的血雾,以及冯进军扫向他时那毫无温度、如同看待死物般的冰冷眼神——如同跗骨之蛆,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放。
每一次回忆,都让他从脊椎骨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意,仿佛那冰冷的剑锋就悬在颈后。
他彻底清醒了:李璘这条破船,完了!彻彻底底地完了!
冯阎王用口袋岭的尸山血河宣告了他的强大与冷酷。
再跟着李璘,杜家数百年积累的基业,必将在这场风暴中化为齑粉!他必须为杜家,为自己,找到一条活路!
“统领…”一个心腹校尉艰难地策马靠近,雨水糊住了他的视线,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深深的疑虑,“我们…真去追蒙骞那疯子?他手下可都是陇西来的蛮兵,生性凶残,现在又成了丧家之犬,凶性更甚…我们这点人,怕是…羊入虎口啊!而且…他肯定恨我们入骨…”
校尉没敢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追?”杜衡猛地转过头,雨水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冰冷、带着浓烈嘲讽和绝望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狂暴的雨声淹没,却清晰地、如同毒蛇吐信般传入校尉耳中:“追上去送死吗?还是等着蒙骞那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疯狗,稍微喘过一口气,就掉头把我们撕碎,用我们杜家子弟的头颅去祭他的帅旗,向李璘表忠心?”
他眼中闪烁着怨毒和算计的光芒,声音更加阴冷,“至于李璘?哼!经此一败,他现在只怕比蒙骞还要害怕!自顾不暇,还能护住我们杜家?只怕第一个拿我们开刀泄愤、填补亏空的,就是他!”
他眼中狠厉之色一闪,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瞬间被雨水打散。
他猛地抬起手,止住队伍。
环视着周围这些疲惫不堪、惊魂未定却绝对忠诚的心腹精锐,这些都是杜家花费重金、精心培养的私兵骨干。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雨水,声音陡然拔高,穿透重重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掉头!不回江陵!不去追丧家犬!去云梦泽!回我们的杜家堡!”他猛地指向一条被雨水冲刷得几乎难以辨认、通往西南方向的岔路,那条路更加狭窄荒僻,“走这边!快!趁着这场天赐的大雨,抹掉一切痕迹!从今往后,我杜家…只为自己而战!”
队伍在杜衡的严令下,没有丝毫犹豫,如同训练有素的鬼影,迅速脱离了那条通往追击蒙骞残部的、相对好走的“官道”,拐进了更加泥泞崎岖、荒无人烟的小径。
马蹄裹上了厚厚的泥浆,在暴雨的疯狂冲刷和完美掩护下,悄无声息地向着杜氏经营了六百年的老巢——富庶的云梦泽腹地,那座传说中固若金汤、机关密布的杜家堡,亡命而去。
沉重的雨幕如同厚重的帘布,很快便将这支心怀鬼胎的逃亡队伍彻底吞没,只留下泥泞中迅速被雨水抹平的杂乱蹄印,以及杜衡心中熊熊燃烧的、不甘与野心交织的火焰。
云梦泽深处,等待他们的又将是什么?无人知晓。
……
……
口袋岭战场,雨后初霁,黄昏。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如同无形的、带着铁锈与腐败甜腻气息的瘴气,死死地缠绕着口袋岭的每一寸土地,钻入每一个幸存者的鼻腔,黏附在喉咙深处,挥之不去。
冰冷的雨水冲刷了整整一夜,地面泥泞不堪,浑浊的血水在深浅不一的坑洼中汇聚成暗红色的水潭。
雨水洗不尽浸透泥层深处的暗红,也冲不散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浓烈的铁锈味是尚未凝固的鲜血,翻搅出的湿冷泥腥气是大地被反复践踏的呻吟,还有尸体在温热潮湿环境下开始腐败时散发出的甜腻恶臭,三者交织,形成一种足以窒息生命的毒雾。
几只秃鹫在低沉的铅灰色天幕下盘旋,发出低沉、沙哑而贪婪的嘶鸣,它们巨大、肮脏的羽翼几乎擦过残破的旗帜尖端,贪婪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这片修罗场般的景象。
散落的断肢、无神的眼珠、破碎的甲胄和被雨水泡得发白肿胀的尸骸,构成了一幅地狱绘卷。
在这片尸横遍野、残肢断刃狼藉的空地中央,虎贲军士用长矛和刀鞘硬生生划出了一块“相对干燥”的区域——与其说干燥,不如说只是泥浆稍浅,尚未被血水完全覆盖。
这里,数百名杜家军的俘虏瑟缩着蹲在地上,个个面如土色,眼神涣散空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昨日的战场倒戈,那份“勇猛”在绝对的武力和死亡的凝视下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
雨水打湿了他们本就破旧单薄的军服,紧贴着冰冷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让他们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周围,是王镇恶麾下如狼似虎的虎贲军士,他们身披精良的黑色札甲,甲叶在昏黄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雨水顺着甲片间的沟壑流淌,更添肃杀。
他们眼神冷硬如铁,毫无波澜,手中长矛斜指前方,矛尖寒光点点,形成一道密不透风、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色围墙。
王镇恶就站在这道“墙”的边缘,魁梧的身形如同一座沉默的铁塔,投下长长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
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侧眉骨斜劈至嘴角,如同一条扭曲的、饱饮鲜血的蜈蚣盘踞在他脸上,此刻沾满了干涸的、黑红色的血痂,在雨水浸润下微微发亮,更显得凶戾逼人。
雨水顺着他粗硬、夹杂着沙砾和血污的胡茬滴落,砸在他胸前的护心镜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却丝毫未能冷却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
那目光锐利如刮骨的钢刀,带着审视猎物般的冷酷,缓慢而极具压迫感地扫视着俘虏群。
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感觉皮肤仿佛被冰冷的刀锋刮过,不由自主地缩紧脖子,低下头,恨不得将身体缩进泥地里,仿佛被一条致命的毒蛇盯上,连呼吸都停滞了。
“搜!”王镇恶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雨后的沙哑,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锥,狠狠凿进俘虏的耳膜,也沉沉地砸在每一个虎贲士兵的心头,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
他微微抬手,指向俘虏群,动作简洁有力,如同挥动一面无形的军旗:“给老子一寸寸地搜!铠甲、兵刃,一根铁片都不许留!贴身衣物、行囊、靴筒、裤裆!就是头发丝儿里藏了根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耳的金属摩擦感,“也给老子翻出来!一根毛都不能漏过!”
他微微侧头,那道狰狞的疤脸肌肉牵动了一下,目光落在两个心腹身上:“陈大眼!”
一个眼神狠厉、左耳缺了一角、脸上带着几道新鲜抓痕的壮硕什长立刻挺直了腰板。
“你带人负责东边!眼睛给老子放亮点!”
“喏!将军放心,耗子洞都给他掏干净!”陈大眼咧嘴,露出焦黄的牙齿,眼神像刀子一样在东边俘虏群中扫过。
“赵铁头!”另一个脑袋硕大、脖子粗壮如牛、脸上带着憨厚却同样冷酷神情的军官也立刻应声。
“西边归你!动作麻利点!”王镇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焦躁,抬头望了一眼愈发阴沉的天色,“天快他娘的黑透了,老子不想在这鬼地方,闻着这腌臜味儿多待一刻!晦气!”
“得令!”
“遵命!”
陈大眼和赵铁头轰然应诺,声音如同闷雷。
随着他们一挥手,早已按捺不住的虎贲士兵如同出闸的饿狼,猛地扑向瑟缩的俘虏群。
粗暴的推搡、恶毒的呵斥、衣帛被撕裂的刺耳声响瞬间打破了死寂,将绝望的气氛推向高潮。
“起来!蹲好!”
“把手举高!腿叉开!”
“磨蹭什么!找死吗?”
俘虏们起初像被抽掉了骨头,麻木地配合着,任由士兵冰冷、带着泥污和血腥味的手在身上粗暴地拍打摸索,眼神空洞,只剩下本能的恐惧和顺从。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呜咽和压抑的抽泣。
然而,当搜查进行到东边几个挤在一起、试图互相取暖的俘虏时,负责的什长陈大眼猛地停住了手。
他面前是一个身材瘦小、面黄肌瘦的杜家士兵,这人眼神异常闪烁,如同惊弓之鸟,却死死抱着一个不起眼的、打着厚厚补丁的灰色麻布包裹在胸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松手!怀里抱的什么?!” 陈大眼厉声喝问,声音像砂纸摩擦。
他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伸过去抓那包裹。
那瘦小俘虏身体剧烈一颤,眼神瞬间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身体本能地往后缩,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不…不是…军爷…是…是干粮…”
“干粮?” 陈大眼眼中凶光暴闪,如同发现了猎物的豺狼,“老子看你像他娘的反贼!”
话音未落,他左手如闪电般探出,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扣住俘虏的手腕,右手同时发力去夺那包裹!
“咔嚓!”
一声轻微却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紧接着是俘虏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如同被踩断脊梁的野狗!
他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耷拉下来。
包裹应声落地,被陈大眼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
灰色的麻布散开,里面的东西在昏黄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幽蓝的光芒——不是干粮,不是破布,而是整整五把短刃!
每一把都保养得锃亮如镜,刃口薄如蝉翼,寒光逼人!
刀身线条流畅,带着细微的血槽,刀柄紧紧缠着吸汗防滑的深色鲨鱼皮,一看就是精心打造、用于贴身暗杀的夺命利器!
“将军!有东西!!”陈大眼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愤怒而拔高变调,充满了被愚弄的暴怒。
他抓起一把短刃,高高举起,冰冷的刃锋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
王镇恶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脸上的那道巨大疤痕瞬间绷紧、扭曲,如同活过来的蜈蚣在蠕动,整张脸变得如同花岗岩般冷硬肃杀。
他大步流星地跨过泥泞走来,沉重的战靴踏在血泥中,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俘虏们的心尖上。
他一把夺过陈大眼手中的短刃,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从掌心蔓延至全身,带来一种刺骨的寒意和强烈的杀意。
他屈起食指,指关节在靠近刀镡的刀脊上用力一弹!
“铮——!”
一声清越声音骤然响起!
“刀质不错,除过天工之城出产,算是好刀!”王镇恶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火山爆发前的恐怖平静,蕴含着刺骨的寒意。
“绝非普通丘八能有的玩意儿!杜衡老狗,你他娘真是舍得下本钱啊!”
“搜!”王镇恶淡淡说道。
“噗嗤!”一个士兵直接用匕首割开了一个俘虏的破旧靴筒,泥水混合着稻草和脚汗的恶臭弥漫开来。
士兵的手指在夹层里粗暴地抠挖着。
“报!将军!”那士兵猛地抽出手,两根手指间夹着三支比手指略短的弩箭!箭头在昏光下泛着诡异的幽蓝色泽!“这人靴筒夹层里有毒箭!箭头发蓝,淬了剧毒!见血封喉!”
被搜出的俘虏面如死灰,瘫软在地,裤裆迅速湿透一片。
“撕开!看他的行囊!”另一个虎贲士兵对一个死死护住破包裹的俘虏吼道,见对方稍有迟疑,直接一刀鞘砸在对方肩胛骨上,骨头碎裂声伴随着惨叫。
士兵粗暴地撕开包裹的夹层,从里面扯出一卷闪着寒光的、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银亮金属丝。
“将军!这里!行囊夹层有钢丝锯!足有丈余长!足够勒断马脖子!”士兵的声音带着后怕和愤怒。
“砰!!!”
一声沉闷如击败革的巨响!那一脚结结实实地印在胖子军官的胸口!
伴随着清晰无比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嚓”肋骨断裂声!
胖子军官连惨叫都只发出一半,就像一只被巨锤砸中的破麻袋,口中喷出一股混杂着内脏碎块的血箭,整个人离地倒飞出去,“噗通”一声砸翻了后面两名俘虏,在泥地里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他蜷缩着,像一只煮熟的虾米,口中汩汩冒血,只剩下倒抽冷气的嘶嘶声,恐惧到极点的眼睛死死盯着如同地狱煞神般一步步逼近的王镇恶。
“好一个‘临阵起义’!好一个‘戴罪立功’!”王镇恶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刮过所有人的骨髓,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和刻骨的杀意。
他的佩刀“沧啷”一声悍然出鞘!雪亮如匹练的刀锋在昏沉的暮色中划出一道刺目欲盲的寒芒,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地指向地上如烂泥般颤抖的胖子军官,冰冷的刀尖几乎要戳进他的眼球!
同时,刀锋的寒光也无情地扫过噤若寒蝉、面无人色的整个俘虏群!
“私藏利器!暗藏杀机!毒箭!钢丝锯!”王镇恶的声音越来越高,如同狂风暴雨,“是想等老子麻痹大意,放松警惕,给你们这帮杂种机会,再反咬老子一口吗?!想把老子的虎贲营,变成第二个口袋岭?!用老子的血,给你们杜家铺路?!”
他猛地将刀高举过头顶!刀身映着他眼中爆射出的、如同实质般的骇人凶光,也映照着铅灰色的绝望天空!
“大将军有令!”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到顶点,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空旷的尸山血海中隆隆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蒙骞部蛮兵,屠戮百姓,罪大恶极,一个不留!尔等杜家军……”
他的刀锋带着千钧之力,缓缓移动,如同死神的镰刀指向每一个俘虏,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落:“原以为尔等战场倒戈,识时务,知进退,是条活路!现在看来,是包藏祸心,死性不改!是杜衡老狗埋在老子身边的毒刺!来人!!”
“在!!!”周围数百虎贲士兵齐声怒吼,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四方!冰冷的杀意如同极北的寒潮瞬间弥漫开来,几乎凝成实质,压得所有俘虏胸口窒息,肝胆俱裂!
几个胆小的俘虏眼前一黑,直接失禁昏厥过去,腥臊味弥漫开来。
“将这些杜家俘虏,”王镇恶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铁砧上砸下的重锤,再无丝毫转圜余地,“十人一队,彻底打散!编入各营新兵辅兵队!严加看管!”
这个命令意味着他们将失去原有的组织和依靠,被分散到庞大的、充满敌意的虎贲军底层,成为最卑微、最危险的消耗品。
“敢有异动者——”王镇恶的刀锋在空中虚劈一记,带起尖锐的风声。
“杀!”虎贲军齐吼。
“敢有串联者——”刀锋再次划破空气。
“杀!”吼声震天。
“敢再私藏兵刃、暗器、违禁品者——”王镇恶的声音如同冰河断裂,他手中的刀锋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劈下!目标不是人,而是脚边一根手腕粗、被血浸透的枯枝!
“咔嚓!!!”
断裂声清脆、刺耳、决绝!枯枝应声断为两截!
“杀无赦!!!”
“连同所有降军,连坐!皆——斩——!”最后四个字,如同来自幽冥地府的最终宣判,冰冷、无情、带着灭绝一切的残酷!
“连坐皆斩”——这是最残酷的连坐法,一人犯错所有俘虏全部处死!这是彻底断绝任何串联和反抗念头的绝户计!
如山崩海啸般的命令无情地压了下来。
虎贲士兵们立刻如狼似虎地行动起来,粗暴地冲入俘虏群,如同分拣货物般,用刀鞘抽打、用脚踹、用绳索捆绑,强行将哭喊哀求的俘虏们拉扯分割。
原有的队伍、熟悉的面孔被硬生生撕裂。
“不!放开我!将军饶命啊!小的真的不知情啊!” 一个年轻的俘虏涕泪横流,死死抓住旁边同伴的衣角。
“将军!大人开恩啊!我们是被逼的!是杜衡逼我们的啊!” 一个老兵绝望地嘶喊。
“求求您!别分开我们…我们是一起的…求…” 几个同乡抱在一起,哭嚎声撕心裂肺。
回应他们的,是虎贲士兵毫不留情的刀鞘重击和冰冷刺骨的呵斥:
“闭嘴!再嚎叫,现在就砍了你祭旗!”一个士兵一记凶狠的刀鞘砸在哭喊老兵的背上,将他打趴在地。
“快走!十人一队!磨蹭什么!想现在就死吗?!”另一个士兵一脚踹开抱团的俘虏。
“分开!都他娘分开!谁再敢拉拉扯扯,视为串联,就地格杀!” 陈大眼如同恶鬼般在人群中穿梭咆哮。
俘虏们如同待宰的羔羊,被粗暴地撕裂了原有的联系和最后一丝依靠,在刀枪的威逼下,被推搡着、驱赶着,汇入虎贲军庞大、森严、如同黑色洪流般的队伍中。
他们那破旧的灰色身影,如同几滴微不足道的浊水,瞬间被汹涌澎湃、纪律森严的黑色铁潮彻底吞噬、稀释、淹没,再也无法凝聚成任何有威胁的整体。
只有零星的、绝望的抽泣声,在铁甲的铿锵和沉重的脚步声中微弱地挣扎着,旋即消失。
王镇恶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冰冷坚硬的铁甲和那道狰狞的疤脸不断流淌。
他看着俘虏被强行分割押走的混乱背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覆盖了一层寒冰,只有那道斜贯面庞的疤痕,在暮色四合中显得更加扭曲、深暗,如同地狱的烙印。
……
……
剑门关城。
议事厅内的空气沉甸甸的,仿佛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汗味。
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在粗粝的石墙上投下扭曲、拉长的影子,如同蛰伏的妖魔,伺机而动。
晋岳,这位伪伪朝的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曾经的朝堂重臣,此刻像一摊烂泥般瘫软在冰冷的石地上。
两名张巡麾下如狼似虎的亲兵,手臂虬结着铁块般的肌肉,像铁钳般死死架着他早已脱力的胳膊。
他身上的绯色官袍被撕裂多处,沾满了泥泞、血污和某种难以启齿的秽物。
虽然被士兵用冰冷的溪水草草泼洗过,但那股失禁后的骚臭、干涸发黑的血腥以及恐惧催逼出的冷汗混合而成的刺鼻气味,依旧顽强地盘踞在空气中,钻进每个人的鼻腔,无声地宣告着这位大人物的彻底崩溃。
他的脸,如同刷了一层劣质的金漆,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泛着死气沉沉的蜡黄。
豆大的冷汗不断从额角、鬓边滚落,混着尚未干涸的涕泪,在他肮脏的下巴上蜿蜒出几道污痕。身体筛糠似的抖个不停,仿佛置身于冰窟之中。
那双曾经在朝堂上睥睨众生的眼睛,此刻涣散无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摇曳的烛火,瞳孔深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深渊。
哪里还有半分执掌两部、权倾朝野的威仪?
活脱脱一只被拔光了毛、丢在砧板上待宰的鸡。
帅案之后,张巡如山岳般端坐。
烛光将他的身影投在身后的石壁上,巨大、威严,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压迫感,如同盘踞在阴影深处、随时准备扑杀猎物的猛虎。
他身前那张沉重的榆木帅案上,随意摊放着一份染血的军报,上面记录着拿下剑门关的损失和战果。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眼睛——那双淬炼过无数战场烽火、凝结了西疆寒冰的眼眸,冷冷地、一寸寸地审视着地上抖成一团的晋岳。
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仿佛能剥开晋岳华丽的官袍和脆弱的伪装,直视他灵魂深处的肮脏与怯懦。
议事厅内,几位肃立的将领,如朱雀铁骑主将刘志群、特战营郎将王玉坤、不良人副将赵小营,皆屏息凝神,空气中只有晋岳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和他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在空旷的石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濒死者的倒计时。
无形的压力,如同万钧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晋岳的胸口,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撞击一面破鼓,沉闷而艰难。
他感觉自己的肺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几乎要窒息过去。
死寂,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大厅的每一寸空间。
终于,张巡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却字字如裹挟着北地寒风的冰锥,精准而冷酷地刺入晋岳的耳膜,直抵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晋尚书,”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敲打在晋岳的心上,带着铁石般的冰冷质地,“剑门天险,已为我大唐王师踏破。尔等倚为柱石的杨子钊,此刻已成阶下之囚。伪朝倾覆,只在旦夕之间。”
他微微前倾,身体离开椅背,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更深的阴影,颧骨如同刀削般突出,那目光仿佛有千钧之重,将晋岳死死钉在原地,“你,是想活,还是想死?”
“活”与“死”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在晋岳混沌的脑海中炸响!
“啊——!”晋岳猛地一个哆嗦,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整个人剧烈地弹动了一下,却被身后铁钳般的亲兵死死按住,肩膀传来骨骼被挤压的痛楚。
巨大的恐惧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涕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发出嘶哑、破音、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哭嚎,声音在石壁间撞出凄厉的回响:
“大将军!饶命!饶命啊!饶了小人这条贱命吧!” 他挣扎着,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唾沫星子混着污秽喷溅出来,“小人…小人愿降!真心实意地降!小人愿为大唐,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只求…只求大将军开恩,赏小人一条活路!一条活路啊!”
他拼命地想挣脱束缚,额头在冰冷粗糙的石地上徒劳地蹭着,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却被亲兵铁钳般的手牢牢制住,只能像条离水的鱼般徒劳地扭动,将地上的尘土搅起一片浑浊。
帅案旁的刘志群看着这一幕,鼻翼微张,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王玉坤则面无表情,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晋岳每一寸因恐惧而抽搐的肌肤,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利用价值。
阴影中的赵小营,嘴角则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冷笑。
“活路?”张巡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丝弧度。那并非笑意,而是刀锋出鞘时闪过的一线寒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生死的冷酷。
“活路,从来不是别人赏的。”他声音低沉,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晋岳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如同重锤击打朽木,“活路,要你自己挣。”
他伸出骨节分明、布满厚厚老茧的手——那是一只握惯了刀柄、拉惯了强弓的手——从帅案上拿起一卷早已准备好的帛书。
帛书是上等的蜀锦,细密光滑,在烛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华光,此刻却像催命符般令人心悸。
张巡看也没看那帛书一眼,手腕随意一抖,动作流畅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轻蔑。
那卷帛书便如同断翅的鸟,轻飘飘地落在了晋岳面前满是泥泞、血污和秽物的地面上,洁白的锦面瞬间沾染了污渍。
“看看这个。”声音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锁链抛下。
晋岳的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收缩成针尖大小。
他颤抖着,伸出沾满泥污和冷汗的手,五指痉挛般张开又蜷缩,如同触摸烧红的炭火般,哆嗦着伸向那卷帛书。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锦缎,却像是被烫到般猛地一缩。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和骚臭,再次伸出手,艰难地展开那卷帛书。
借着昏黄跳跃的烛光,只看了一眼上面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和内容,晋岳就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将他全身的血液都冻僵!
牙齿的磕碰声骤然加剧,在死寂的大厅里异常刺耳。
那帛书上,赫然是他亲笔所书!
是他写给伪帝李玢、奸相杨国忠以及南方诸州守将的劝降信草稿!
字字句句,力透纸背,将他所知晓的伪朝内部空虚、粮饷不济、军心涣散的内情,将朱雀军团(他此刻必须称之为王师)的兵锋如何锐不可当、如何不可战胜渲染得淋漓尽致!
信中更是以他晋岳的名义,向那些守将们许下了“献城免死,加官进爵”的丰厚承诺!
这…这哪里是信?
这是将他晋岳彻底钉死在伪朝耻辱柱上的判词!
是断绝他所有退路、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绝户计!
一旦此信内容泄露,他在伪朝就是万劫不复、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
杨国忠那阴鸷多疑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那双保养得宜的手曾如何轻描淡写地签下诛杀满门的密令…李玢看似宽厚实则刻薄寡恩的猜忌眼神…
还有那些地方守将,尤其是李焕那种墙头草,一旦得知他晋岳竟敢如此“大逆不道”,只怕立刻就会砍下他的人头去向杨国忠邀功请赏!
光是想象这些,就足以让他肝胆俱裂,五脏六腑都搅作一团!
可若不从…眼前这位杀神…那冰冷刺骨的眼神,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绝望!
那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目光,不带丝毫温度,只有对生命的漠然和对目标完成的绝对意志。
“这…这…” 晋岳如坠万丈冰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浑身抖得更加厉害,几乎要瘫软下去。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这卷轻飘飘的帛书抽离、撕裂、碾碎。
“签上你的名字,盖上你的私印。” 张巡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晋岳的心口,彻底粉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每一个字都带着铁与血的重量。
“然后,本帅给你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他刻意在“逃出生天”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冰冷的讽刺如同淬毒的针尖,狠狠扎进晋岳的心窝。
逃出生天?
晋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混着脸上的污垢,留下更深的痕迹。
他知道,自己脚下已是万丈深渊,身后是熊熊烈火,眼前…只有一条通向更深黑暗的绝路。
所谓的“机会”,不过是换一种方式坠入地狱罢了。
他完了,彻底完了。
无论是大燕还是大唐,他晋岳这个名字,从今以后,都将与“叛徒”、“懦夫”永远钉在一起,遗臭万年。
巨大的悲哀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让他连恐惧都显得麻木。
在两名亲兵粗暴的“协助”下——他们几乎是掰开他僵硬如铁的手指,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厌恶,将蘸饱了浓黑墨汁的毛笔硬生生塞进他冰冷汗湿的手里——晋岳哆嗦着,如同濒死的病夫在书写遗言,在帛书的末尾,歪歪扭扭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晋岳”二字,失去了往日的雍容气度,笔画扭曲粘连,丑陋不堪,只剩下一滩烂泥般的苟延残喘。
接着,他又被粗暴地从怀里一个精致的锦囊中,掏出了那枚象征尚书权威、刻着螭龙盘绕钮的沉甸甸铜印。
印泥是亲兵直接抓着他的手,狠狠地摁在名字上,鲜红的印迹盖在丑陋的签名上,像一滩凝固的、刚刚流出的血,宣告着一个曾经显赫人物的彻底屈服与背叛,一个灵魂的彻底出卖。
张巡看着帛书上那丑陋的签名和鲜红的印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掌控全局的、如同寒星般的冷冽光芒。
他转向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帅案旁阴影中的人——不良副将赵小营。
此人身材瘦削,面色蜡黄,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像两粒浸在寒水里的黑石子,透着一股子常年行走在阴影里的阴鸷和机警。
“赵将军,”张巡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但内里蕴含的力量并未减少,“按计划,给他‘打扮’一下。”
他顿了顿,特意补充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残酷的玩味:“记住,要‘真’。要让他看起来,像是刚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忠臣义士’,九死一生,只为报效他的伪朝。”
赵小营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残忍笑意:“喏!大将军放心!卑职手下的‘画皮匠’,最是精通这门手艺。保管让晋尚书看起来,比真的还要真!连他亲娘老子都认不出来!”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仿佛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让人听着极不舒服。
他手一挥,动作迅捷无声。
两名早已等候在厅外、如同石雕般沉默的不良人无声地闪入。
这两人身形精悍,动作利落得如同狸猫,眼神冷漠得没有丝毫人类情感,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如同两件执行命令的冰冷工具。
他们径直走向瘫软在地、如同烂泥般的晋岳,没有任何言语,直接动手。
一人按住晋岳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骨头生疼,另一人则抓住他官袍的前襟。
“嗤啦——嗤啦——”质地精良的绯色官袍被毫不留情地撕扯开更大的口子,露出里面同样昂贵的丝绸中衣,但此刻也早已被冷汗浸透,沾满了之前的污秽。
一名不良人从随身携带的一个肮脏油腻的皮囊里,抓出大把混杂着早已凝固发黑的血块、黏腻的泥土、刺鼻的硝烟灰烬和不知名腐烂物的污秽之物。
那东西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淤泥。
他毫不手软地将这些污秽之物,用力涂抹在晋岳的脸上、脖颈、双手以及被撕破的衣衫上。
动作粗鲁而高效,如同在给牲口刷漆,没有丝毫怜悯。
冰冷的、带着腐臭的污泥糊上脸颊,钻进鼻孔,晋岳被刺激得胃部翻江倒海,喉咙里涌起强烈的呕吐感,却被另一名不良人死死捏住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颌骨,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呜”声,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
“忍着点,晋大人,这可是‘军功章’!多少人想要还要不来呢!”赵小营抱着双臂,在一旁冷冷地讥讽道,蜡黄的脸上满是戏谑。
另一名不良人则默不作声地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刀刃在昏黄的烛光下闪过一道寒芒。
他在晋岳手臂、肩头等不致命、但容易被看见的地方,飞快地划出几道看似皮开肉绽、实则只伤及皮肉的“擦伤”和“箭痕”。
刀锋割开皮肤的锐痛让晋岳身体猛地一缩,鲜血立刻涌出,混合着刚刚涂抹上去的污物,更显得触目惊心,狰狞可怖。
他们还刻意用沾满污血的手,粗暴地揉乱晋岳梳理整齐的头发,再抹上更多泥灰,甚至在他眼角附近制造出被浓烟熏燎过的乌黑痕迹,让他看起来狼狈不堪,饱经磨难。
整个过程快速而高效,带着一种冷酷的、近乎仪式的精准感。仅仅片刻功夫,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血污泥泞遍布、伤痕累累、面色惊恐绝望、仿佛经历了九死一生才从修罗地狱般的剑门关逃出生天的“忠勇晋尚书”,便新鲜出炉了。
此刻的晋岳,比刚才更加狼狈不堪,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但也奇异地带上了一种“浴血奋战”、“舍生忘死”的悲壮假象。
他瘫在地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因寒冷与恐惧而不停的颤抖。
张巡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离开帅案,踱步到晋岳面前,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这个被他亲手打造的“道具”,如同命运投下的、无法逃避的阴霾。他俯视着晋岳,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
“晋尚书,”张巡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铁锤敲钉,每一个字都带着金铁之音,“接下来,你要带着你的‘亲兵’,逃往姜维城。”
他刻意加重了“亲兵”二字,字字千钧,“告诉他们,剑门关已破,杨帅…杨子钊力战不屈,身陷重围,最终被俘!而你,是拼死杀出重围,有十万火急的军情,必须面呈守将李焕!务必让他们打开城门!”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链条,一环扣一环,锁死了晋岳所有的退路,将他牢牢绑在这架冲向姜维城的战车上。
晋岳惊恐地瞪大眼睛,浑浊的眼珠在污秽的脸上转动,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事情:“亲兵?大将军…小人…小人孤身一人逃出,哪…哪里还有亲兵?”
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尖锐变调,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
“你的‘亲兵’,本帅给你备好了。”
张巡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抬手,对着厅外沉声道,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如同战鼓擂响:“进来!”
厚重的帐帘应声被猛地掀开,一股凛冽的、带着浓重血腥和草木灰烬味道的夜风,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灌入议事厅,吹得烛火一阵猛烈摇晃,光影疯狂舞动。
一道如标枪般挺直的身影,裹挟着战场特有的铁血与硝烟气息,大步踏入厅内。
正是征蜀大军最锋利、最隐秘的尖刀——特战营郎将,王玉坤!
王玉坤年约三十,面容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线条分明。
那挺直的脊背和锐利如鹰隼的眼神,却透露出与普通士兵截然不同的气质——那是百战余生的从容和绝对的自信。
他的目光锐利如电,瞬间扫过厅内,在瘫软如泥的晋岳身上停留了一瞬,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随即落在张巡身上,微微颔首。
王玉坤的身后,是整整四百名特战营的精锐!
他们如同沉默的岩石,鱼贯而入,动作整齐划一,瞬间填满了议事厅的空隙,带来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他们早已换下了唐军的制式甲胄,身上穿着的是从战场上刚刚扒下来的、还带着浓重血腥味、汗馊味和泥泞的伪军号衣和破损皮甲。
脸上也刻意用锅灰、泥土、甚至是干涸的血迹涂抹得污迹斑斑,遮掩了原本精悍锐利、如同鹰隼般的轮廓。
手中的兵器也换成了缴获的伪军制式横刀、长矛,甚至有人背着弓弦松弛、箭壶空瘪的破损弓弩。
乍一看,确实像一支刚刚经历惨败、丢盔弃甲、侥幸逃出生天的残兵。
然而,只需仔细观察片刻,那刻意伪装下的真实便如同潜藏的猛兽般透出端倪。
他们的眼神,即使在刻意低垂、模仿溃兵那种茫然和疲惫时,眼底深处依旧是磨砺过千百次的冷静与如同寒潭般的杀意,那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搏杀才能淬炼出的目光,无法完全遮掩。
他们的动作,虽然模仿着溃兵的疲惫、散漫和相互搀扶的踉跄姿态,但行走间步伐的间距、身体的协调性,依旧带着一种难以完全掩饰的、经过千锤百炼的韵律感。
那是长期严苛训练刻入骨髓的本能。
更重要的是,透过他们破损的伪军皮甲缝隙,隐约可以看到贴身穿着特制的、泛着幽暗金属光泽的轻薄锁子软甲!
腰间鼓鼓囊囊,或靴筒处微微凸起,显然藏着淬毒的匕首、精钢打造的小型连发手弩,甚至还有几枚用厚厚油纸严密包裹、引信刻意露在外面的黑色铁疙瘩——这正是天工城最新研制、刚刚配发给特战营的杀手锏,“掌心雷”!
这种掌心大小的火药投掷武器,威力虽不足以炸塌城墙,但在狭窄空间或人群密集处引爆,足以制造出巨大的混乱、杀伤和恐慌,是破城夺门的利器。
王玉坤走到晋岳面前,如同审视一件即将使用的工具。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慢而仔细地刮过晋岳沾满污秽、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庞,仿佛在评估他的可利用价值和可能带来的风险。
“晋尚书,”王玉坤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没有丝毫温度,仿佛从冰窖里传出,“从现在起,我就是你麾下拼死护主、侥幸逃出生天的亲兵队正,‘王五’。”
他指了指身后沉默如山的四百名战士,语气不容置疑,“这四百弟兄,就是你的‘残部’。”
“记住你的身份——伪朝的吏部、兵部尚书,杨相的心腹!”
“记住你的‘经历’——剑门关血战,杨帅被俘,你率亲卫浴血突围!更要记住你的‘任务’——面见李焕,传递‘绝密军情’,让他打开城门!”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律,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晋岳脆弱的心脏上,让他刚刚因“打扮”而稍微平复的恐惧再次升腾。
王玉坤微微俯身,那张被污迹覆盖却依旧线条冷硬的脸逼近晋岳,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味、血腥和硝烟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晋岳几乎窒息。
王玉坤的手,看似随意地按在了腰间的伪军横刀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路上,若有半分差池,”王玉坤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在耳畔嘶鸣,带着令人骨髓冻结的威胁,“无论是你想通风报信,还是想耍什么花样…”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按在刀柄上的手,那眼中骤然爆射出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杀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晋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四肢百骸瞬间冰凉,牙齿不受控制地再次“咯咯”打颤,只能拼命地、如同捣蒜般点头,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王将军,”张巡的目光转向王玉坤,那目光中带着深沉的信任,也带着沉甸甸的、关乎全局胜败的嘱托,“此计凶险万分,如履薄冰。姜维城守将李焕,此人我了解,性格多疑,瞻前顾后,却又贪功怕死。晋岳的身份,是他无法拒绝的敲门砖,但能否敲开城门,能敲开多大的门缝,全看你们如何‘表演’!”
他再次强调了“表演”二字,目光灼灼,“一旦城门开启,以掌心雷爆炸为号!刘将军的铁骑,会如雷霆般杀到!
其余各部紧随其后,一鼓作气,拿下姜维!此城一破,伪朝腹地洞开,大势可定!”
“末将明白!”王玉坤抱拳,动作干净利落,如同刀锋出鞘,眼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绝对的自信与一往无前的决绝。
“定不负大将军重托!”
他身后的四百名特战精锐,眼神同样坚定如铁,无声地宣示着他们的意志,一股无形的杀气在厅中弥漫开来。
“刘志群!”张巡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利剑,直指厅中一员身材魁梧、面容刚毅如岩石、虬髯戟张的将领。
此人正是朱雀铁骑的主将,刘志群。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座铁塔,浑身散发着剽悍的气息。
“末将在!”刘志群踏前一步,甲叶铿锵,发出沉闷的金铁交鸣之声,回应如同洪钟,震得烛火都为之摇曳。
“着你率五千朱雀精骑,一人双马,携带三日干粮,即刻出发!”张巡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戳向帅案旁巨大舆图上姜维城东、北两侧的山林地带,“绕行至此!隐匿待命!看到城门火起,或听到掌心雷爆炸声,即为信号!立刻全速冲击!不计代价,务必在守军反应过来关闭城门或组织起有效抵抗之前,给我冲入城中!”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刘志群,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灌注进去,“记住!骑兵之利,在于速度!速度就是生命,速度就是胜利!冲进去,搅乱它!为后续大军撕开缺口!不惜一切代价!”
“得令!”刘志群眼中战意瞬间被点燃,如同熊熊烈火,猛地抱拳,甲胄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末将必不负大将军所托!朱雀铁骑,定当踏破姜维!饮马城下!”
吼声在厅中回荡,带着金铁交鸣般的杀伐之气,令人热血沸腾。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响。
“赵小营!”张巡的目光最后投向阴影中的不良人统领。
“卑职在!”赵小营的身影仿佛从黑暗中凝聚出来,微微躬身,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
“城内我们的人,该动了。”张巡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冽,如同冰面下的暗流,“让他们在‘晋尚书’抵达姜维城下时,在城中各处制造混乱!放火也好,散布谣言也罢,或者制造些‘意外’…总之,要把城内守军的注意力,尤其是靠近城门区域的兵力,尽可能多地吸引开!给王将军他们创造机会!要乱,要足够乱!”
“喏!”赵小营的回答简洁有力,眼中闪烁着不良人特有的阴冷、诡诈与高效,“城内‘夜枭’、‘泥鳅’、‘穿山甲’等七组暗子早已待命,只等信号!
卑职这就去安排,定让姜维城内,在‘晋尚书’抵达时,乱成一锅沸粥!
让李焕焦头烂额!” 说完,他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汁,悄无声息地再次退入角落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命令已下,战鼓在无声中擂响。
议事厅内的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绷紧到了极致,几乎能听到那令人心悸的吱嘎声。
战争的齿轮,在剑门关弥漫着血腥与焦糊气息的寒夜中,开始向着下一个目标——扼守蜀道咽喉的姜维城,冷酷地、无可阻挡地转动起来。
……
……
天色是压抑的蟹壳青,厚重的铅云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垮城头。
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像一池冰冷的死水,沉沉地压在通往姜维城东门的大路上。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贪婪地吞噬着一切轮廓,连风声都似乎被这无边无际的墨色冻僵了。
就在这死寂的深渊里,一支队伍跌跌撞撞地闯了出来,撕破了凝固的黑暗。
他们移动得很慢,每一步都带着粘稠的滞涩感,仿佛不是踩在坚实的土地上,而是跋涉在腐臭的泥沼里。
浓烈的血腥气混杂着汗臭、铁锈和某种内脏破裂后的甜腻腥臊,随着他们艰难的步伐弥散开来,形成一圈无形的、令人作呕的死亡领域。
火把?没有火把。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沉重的喘息,包裹着这支如同刚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残兵。
队伍最前列,一个身材魁梧的“队正”挺直着腰背,破烂的号衣下摆沾满半干的泥浆和深褐色的污迹。
他左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横刀的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右手则深深缩在同样肮脏破烂的袖筒里,紧握着什么硬物。
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在浓黑的夜色里无声地扫视着前方城墙模糊的轮廓和两侧深不见底的黑暗,带着一种与“溃败队正”身份格格不入的警惕与冷静。
他是王玉坤,此刻是队正“王五”。
他身后,两名同样高大却显得疲惫不堪的“亲兵”,几乎是架着一个软绵绵的人影在挪动。
那被架着的人——伪朝兵部尚书晋岳——浑身糊满了暗红发黑的血块和粘稠的污泥,几乎辨不出原本官袍的颜色。
他的头无力地耷拉着,每一次深一脚浅一脚的挪动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颤抖,仿佛随时会彻底散架。
他脸上惊恐万状,嘴唇干裂起皮,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破碎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浑浊涣散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神经质地转动,扫视着四周的黑暗,每一个摇曳的树影都让他猛地一缩,喉咙里挤出短促的呜咽,仿佛那影子里随时会扑出索命的恶鬼。
那浓烈的腥臭味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得最为浓郁。
“大…大人,撑…撑住点,”左边那个方脸阔口、名叫赵大虎的“亲兵”压着嗓子,声音嘶哑,“就快到…到城下了…”
晋岳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怪响,像是破旧风箱最后的挣扎,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吐不出来,只有身体筛糠似的抖得更厉害,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了两个“亲兵”身上。
在他们身后,四百名“溃兵”拖拽着脚步,队形稀稀拉拉,蜿蜒了数十步长。
兵器——大多是些卷了刃的破刀、断了枪头的木杆——无力地拖在地上,刮过粗糙的路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啦…嚓啦…”声,刺耳地回荡在死寂的夜里,更像是绝望的哀鸣。
沉重的脚步声杂乱无章,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伴随着压抑的痛苦呻吟、撕心裂肺的咳嗽,偶尔还有一两声再也绷不住的、充满绝望的低声啜泣,在浓稠的黑暗里被放大得格外清晰。
“水…给老子…口水…”队伍中间,一个佝偻着背的“伤兵”声音微弱,带着浓重的哭腔,其他人心想这家伙演上瘾了,装得还很像。
旁边一个脸上糊满黑灰、看不清面目的汉子,粗鲁地推了他一把:“闭嘴!省…省点力气!都…都他娘快渴死了,哪…哪有水!”
抱怨声立刻引来几声压抑的附和和更响亮的咳嗽。
整个队伍弥漫着一种被彻底抽干了精气神的颓败和死气。
突然,队伍前方传来王玉坤压得极低的警告:“噤声!对面城头有动静!”
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所有的呻吟、咳嗽、抱怨瞬间消失。四百双眼睛,无论原本是涣散还是锐利,此刻都齐刷刷地抬起,死死盯向前方那堵在黑暗中沉默矗立的巨大阴影——姜维城的东城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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