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灼热刺眼,无情地炙烤着劫后的姜维城。西门瓮城内,血腥味浓得几乎令人窒息,混杂着硝烟、焦土和内脏破裂后的腥臊。
尸体层层叠叠,大多是守军的,也有不少特战营勇士的遗体,被暂时并排安置在相对干净的一角,覆盖着从敌人身上剥下的战旗。
幸存的战士们默默地打扫着战场,包扎伤口,收敛袍泽,动作沉重而迅速。
每一次兵刃从血肉中拔出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王玉坤靠在一处半塌的箭垛旁,摘下沾满血污和汗渍的头盔。
他脸上也溅了不少血点,混合着烟灰,显得有些狰狞。
锁子软甲上布满了刀砍斧凿的痕迹和喷溅状的血迹,左臂被粗布条紧紧缠裹着,渗出的血已经变成暗褐色。
他微微喘息着,目光扫过瓮城内仍在冒烟的残骸和忙碌的士兵,最后落在不远处被两名特战士兵严密看守着的晋岳身上。
晋岳蜷缩在一堆破损的拒马后面,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脸上精心涂抹的污泥血块大半被汗水和泪水冲刷掉了,露出底下因极度恐惧而惨白的底色。
那身象征高位的绯色官袍碎片,此刻沾满了尘土和血污,彻底沦为一块肮脏的破布。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嘴唇翕动,念念有词,不知是祈祷还是纯粹的呓语。
王玉坤的眼神没有丝毫温度,像在看一件完成使命的工具。他转头,对旁边正在用布擦拭横刀上血渍的赵大虎沉声道:“看紧他。李焕跑了,这废物还有点用。”
“明白,头儿!” 赵大虎粗声应道,瞥了晋岳一眼,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杀意。
正午的阳光炽烈,将城墙的影子拉得斜长。
姜维城上空弥漫的硝烟尚未散尽,但城中此起彼伏的混乱喧嚣,已在唐军有组织的弹压和宣告安民的号令声中,渐渐低落下去,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巨大惶恐和茫然的死寂所取代。
一面残破不堪的伪蜀军旗,被一名朱雀骑兵用长槊高高挑起,狠狠掼在城门楼最高处的旗杆基座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
正午的太阳如同烧红的烙铁,高悬在姜维城上空,无情地炙烤着这座刚刚经历地狱洗礼的城池。
西门瓮城内的血腥味浓稠得几乎化不开,混杂着硝烟的刺鼻、焦土的呛人以及内脏破裂后特有的甜腥臊臭,形成一种令人窒息作呕的死亡气息。
尸体层层叠叠,大多身着伪蜀守军的号衣,扭曲着各种绝望痛苦的姿态。
也有数十具身着锁子软甲的特战营勇士遗体,被幸存者们怀着沉重的心情,小心地并排安置在相对干净的一角,用从敌人身上剥下的残破战旗覆盖着。
幸存的战士们沉默地忙碌着,用绷带包扎着渗血的伤口,或用清水擦拭着同伴脸上凝固的血污,动作沉重而机械。
每一次兵刃从血肉模糊的躯体中拔出的“噗嗤”声,都在这片死寂的喧嚣后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王玉坤背靠着一处被炸塌半边的箭垛,缓缓摘下那顶沾满了暗褐色血污、汗渍和烟灰的头盔。
汗湿的头发紧贴着他轮廓分明的额头,脸上溅落的血点早已干涸成深褐色的斑点,混合着硝烟熏染的黑色,让他本就冷峻的面容更添几分狰狞。
身上的锁子软甲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刀痕、矛刺的凹痕以及喷溅状的暗红血迹,左臂被一条临时撕下的粗布条紧紧缠裹着,渗出的鲜血已经凝固成硬痂。
他微微喘息着,胸膛起伏,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瓮城内仍在冒着缕缕青烟的断木残骸、堆积如山的破损兵器,以及那些沉默而疲惫地执行命令的士兵。
最后,这目光定格在不远处,被两名眼神锐利如鹰的特战士兵严密看守着的晋岳身上。
晋岳如同一只被抽干了所有骨头的软体动物,蜷缩在一堆被撞得七零八落的拒马后面。他脸上精心涂抹的污泥和血块,大半已被流淌的冷汗和恐惧的泪水冲刷殆尽,露出底下因极度惊恐而惨白如纸的底色。
那身象征着他昔日权势的绯色官袍碎片,此刻沾满了尘土、泥浆和不知是谁的污血,彻底沦为一块肮脏不堪的破布,松垮地挂在身上。
他眼神空洞,失焦地望着脚下被血水浸透的土地,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蚊蚋般微弱的、意义不明的呓语,身体仍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仿佛那爆炸的巨响和死亡的呐喊还在他耳边疯狂回响。
王玉坤的眼神掠过晋岳,没有丝毫温度,就像在看一件已经完成了其使命、随时可以丢弃的工具。
他转过头,对旁边正用一块破布用力擦拭着横刀上厚重血痂的赵大虎沉声道:“看紧他。李焕跑了,这废物暂时还有点用,别让他自寻短见或是被人趁乱弄死了。”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激战后的疲惫,却依旧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明白,头儿!您放心,这软骨头,借他十个胆儿也不敢!” 赵大虎粗声应道,停下擦拭的动作,扭头狠狠剜了晋岳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一股压抑不住的杀意。
他手中的横刀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有力、带着铁蹄特有韵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瓮城内的沉重气氛。
朱雀铁骑主将刘志群策马而来。
他那身赤红色的明光铠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甲叶折射出耀眼的金红色光芒,与周围尸横遍野、断壁残垣的惨烈景象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
他在王玉坤面前数步勒住神骏的黑马,动作干净利落地翻身而下,战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灼热的白气。
刘志群摘下同样赤红的头盔,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线条刚硬的脸庞,眉宇间带着铁血将领特有的坚毅,也掩不住激战后的疲惫和一丝胜利的亢奋。
“王将军!”刘志群的声音洪亮如钟,带着由衷的赞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他抱拳,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夺门首功!若非将军与麾下特战营的兄弟们以命相搏,死战夺下此门,死死钉在这里,我朱雀铁骑纵然肋生双翅,也只能望城兴叹,徒呼奈何!此战能破姜维坚城,将军与特战营当居首功!刘某佩服!”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在瓮城略显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王玉坤深吸一口气,压下左臂传来的阵阵隐痛,挺直了腰背。他同样抱拳,一丝不苟地还礼,声音因干渴和嘶吼而显得沙哑低沉:“刘将军言重了。若无将军铁骑如雷霆天降,以排山倒海之势震慑敌胆,瞬间冲垮其残存意志,荡平瓮城内外之顽抗,我等即便夺下此门,也恐难支撑太久,最终难免玉石俱焚。里应外合,天衣无缝,方成此破城之功。此乃全军将士用命之功!”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城内深处依旧飘荡的几缕黑烟,那里隐约还能传来零星的兵刃交击和呵斥声,“城内局势如何?不良人策动的民乱可曾平息?”
刘志群脸上的亢奋稍敛,掠过一丝凝重,他走到王玉坤身边,望向城内:“大部已定。我部骑兵与后续赶到的步卒正在逐街逐巷清剿残敌,接管城防要隘。俘虏正在集中看押。只是…”
他皱了皱眉,宽阔的额头显出几道深刻的纹路,“城内情况颇为复杂。不良人点燃的火头太多,虽主要目标是制造混乱,但也波及了不少民居。更棘手的是,暴民与溃兵混杂,趁乱打劫者甚众,局面一度失控。府库和几处富户豪绅的宅邸被抢掠一空,损失惨重。”
“西城粮仓虽因救火及时,只烧毁了一角库房,但混乱中被暴民和溃兵哄抢,损失亦不小。安抚民心、恢复秩序、扑灭余火、清点损失,尚需大量时日和人力。”
他的语气中透露出对后续治理的忧虑。
“意料之中。”王玉坤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乱世求生,火中取栗。人性如此。当务之急,是迅速确立唐军掌控全城的权威。张贴安民告示,言明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立即开仓放粮,赈济受惊百姓,同时严明军纪,对趁火打劫、奸淫掳掠者,无论兵民,一经发现,就地正法!以雷霆手段震慑宵小,方能尽快稳住局面。”
他的思路清晰,条理分明。
末了,他抬手指了指蜷缩如鹌鹑的晋岳,“此人身份特殊,是伪朝核心人物。
有他在,或可招降部分伪朝旧吏,安抚地方,减少后续治理的阻力。”
刘志群顺着他的手指再次看向晋岳,眼中精光一闪,点点头:“王将军思虑周全。此人确有大用,是个不错的‘招牌’。”
他随即转换话题,语气带着征询,“李焕残部溃散入南面群山,虽如丧家之犬,不足为惧,但终究是隐患。溃兵啸聚山林,恐成流寇,骚扰地方。将军以为,是否需派精兵入山追剿,永绝后患?”
王玉坤的目光投向城南方向那连绵起伏、郁郁葱葱的莽莽群山,略一沉吟,缓缓摇头,斩钉截铁:“穷寇莫追!蜀南山高林密,沟壑纵横,地形极为复杂险峻。我军初占姜维,立足未稳,兵力亦需休整。若贸然派兵深入追剿,一则如同大海捞针,徒耗兵力;二则极易遭熟悉地形的溃兵伏击,陷入被动,反损我军锐气。”
“李焕此人,色厉内荏,经此大败,心胆俱裂,魂飞魄散,所部更是溃不成军,已成惊弓之鸟,短期内绝无再战之力,更遑论组织有效反击。”
“当务之急,非是追亡逐北,而是稳固姜维城这颗打入蜀地的楔子!以此城为基,整军备武,震慑蜀中诸郡!同时——”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竖耳倾听的士兵耳中。
“将剑门关大捷与姜维城破、李焕溃逃、晋岳被俘的消息,以八百里加急,传檄四方!让伪朝上下,从成都深宫到边陲小邑,尽皆闻风丧胆,肝胆俱裂!让那杨国忠老贼,也尝尝夜不能寐、风声鹤唳的滋味!”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周围士兵眼中压抑不住的狂热与战意!
疲惫的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
刘志群眼中精光爆射,如同被点燃的火炬!他猛地一握拳,重重颔首,声音洪亮如雷:“王将军深谋远虑!洞若观火!刘某茅塞顿开!穷寇莫追,攻心为上!好!好一个传檄四方,震慑敌胆!”
他转身,对着身后肃立的传令官厉声喝道:“传我将令!即刻挑选军中脚力最佳、骑术最精之锐士,备好双马!以八百里加急,火速将捷报送出!一路高呼:‘剑门大捷!姜维已破!李焕溃逃!晋岳被俘!唐军天威,顺昌逆亡!’务必让这消息,像风一样刮遍蜀地每一个角落!”
“遵命!”传令官大声领命,转身飞奔而去,脚步在血污的地面上踏出急促的声响。
王玉坤与刘志群的目光再次交汇。
无需更多的言语,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燃烧的战意、对当前局势的清醒认知,以及对下一步棋局的惊人默契。
一种惺惺相惜之感在无声中流淌。
……
……
时间在紧张地清理战场、扑灭余火和初步安民中流逝。
太阳渐渐西斜,将城墙和残破建筑的影子拉得斜长。
姜维城上空弥漫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如同灰黑色的纱幔低垂。
城中此起彼伏的混乱喧嚣,已在唐军有组织的弹压、宣告安民的号令声以及开仓放粮的举措下,渐渐低落下去,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巨大惶恐和茫然的死寂所取代。
只有偶尔响起的、宣告宵禁的铜锣声和巡逻队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提醒着人们新的秩序已然降临。
东门城楼,这座战斗最惨烈、象征意义也最重大的地方,正在进行最后的清理。
几名士兵费力地将一具具守军的尸体抬下城楼,堆放在墙根下准备集中处理。
破碎的兵器、断裂的弓弩、滚落的礌石,散落得到处都是。
这时,一名身材高大、浑身浴血的朱雀骑兵,在数名同袍的瞩目下,手持一杆长槊,大步走向城门楼最高处那根粗壮的旗杆。
旗杆基座上,还残留着爆炸和刀劈斧凿的痕迹。
他目光如炬,用槊尖精准地挑起了那面挂在半截旗杆上、早已残破不堪、沾满血污的伪蜀军旗。
那面象征着伪蜀政权在此地统治的旗帜,如同垂死的乌鸦,无力地耷拉着。
“呸!” 骑兵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手臂猛地发力一甩!
“哐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面残破的伪旗被长槊狠狠掼在坚硬的旗杆基座上,像一块肮脏的破布,彻底委顿在地,被一只沾满泥土和血渍的军靴无情地踩住。
紧接着,两名身材健硕的朱雀军士兵合力,小心翼翼地从一面保护完好的皮筒中,取出一面崭新的旗帜。
旗帜赤红如血,仿佛用朝霞与烈火织就,在夕阳的余晖下散发出夺目的光彩。
旗帜中央,一只展翅欲飞、神态狰狞、仿佛要焚尽八荒的朱雀神鸟,以金线绣成,栩栩如生,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威!
士兵们神情肃穆,眼中充满了虔诚和自豪。
他们合力将旗杆套入基座的铜环,然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城上城下,无论是肃立的唐军将士,还是躲在远处门窗后窥视的幸存百姓——用力拉动绳索!
赤旗猎猎,迎风招展!
它带着初升朝阳般的活力与铁血征伐的威严,一寸寸,坚定地升起!
旗帜舒展开来,覆盖了城头残存的血污与焦黑的烟痕,在姜维城这片刚刚经历战火洗礼、余烬未熄的废墟之上,骄傲地宣告着新的秩序与铁血意志的降临!
那抹刺目的、燃烧般的赤红,在万里晴空与夕阳金辉的交映下,仿佛一团永不熄灭的熊熊烈火!
它烧尽了旧日的阴霾与屈辱,也无比清晰地昭示着:通往伪朝心脏——成都的最后一道屏障,已然洞开!蜀地的天,彻底变了!
前路,或许还有恶战与险阻,但历史的车轮已然滚滚向前,唐军的大势,已如燎原之火,再无阻挡!
王玉坤站在瓮城的阴影里,仰望着城楼上那面高高飘扬的朱雀战旗。
夕阳的金光勾勒出他坚毅的侧脸轮廓,也映亮了他眼中那深邃如渊、仿佛已穿透群山、直抵成都的锐利光芒。
左臂的伤口隐隐作痛,却如同胜利的勋章。他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与硝烟味的浊气,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姜维城,陷落。
蜀地的大门,彻底向大唐敞开。
而新的风暴,正在成都深宫中酝酿。
但此刻,在这片被血与火淬炼过的土地上,只有这面猎猎作响的赤旗,在宣告着征服者的意志与荣耀。
……
……
浓烈的焦糊味,如同烧焦的皮革混合着硫磺,顽固地钻入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灰烬。
铁锈般的血腥气则更甚,粘稠得几乎凝滞在空气里,那是成千上万生命骤然终结后凝结的死亡气息,附着在每一寸被践踏的泥土、每一块碎裂的砖石上。
而最令人作呕的,是尸体被连绵阴雨浸泡后散发的恶臭——一种腐败的甜腻混合着内脏破裂的腥臊,随着湿冷的风,无孔不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肺叶上,扼得人喘不过气,几欲窒息。
这几种气息,与姜维城上空尚未散尽的硝烟、木头闷燃的青烟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座刚刚陷落的雄关地狱般的挽歌。
昔日蜀地名将姜维屯兵之地的荣耀,早已被铁蹄踏碎。守将李焕那座雕梁画栋、象征李氏家族在蜀地显赫权势的府邸,此刻成了征南大将军张巡临时的中军行辕。
门楣上那块由前朝名士题写的、象征李氏百年荣耀的“镇蜀柱石”金漆大匾,被粗暴地劈成两半,像两块朽木般随意丢弃在泥泞的血水里,任由来往军靴践踏。
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巨大的、猎猎作响的“张”字大纛,黑底红字,边角已被战火撕裂,沾染着大片大片暗褐色、早已干涸凝固的血渍,如同狰狞的伤疤,宣告着此地新主的冷酷与胜利的代价。
厅堂之内,肃杀之气几乎凝成了实质,冰冷刺骨,与空气中因破城而弥漫的、将士们压抑不住的狂热兴奋激烈碰撞着,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张力。
几盏粗大的牛油烛插在破损的青铜烛台上,火光摇曳不定,在沾满污迹和溅血的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如同妖魔乱舞的影子。
光影交界处,仿佛蛰伏着无数择人而噬的猛兽,窥视着厅中的活人。
张巡端坐于主位之上。他身形魁伟,肩宽背厚,即使坐着,也如渊渟岳峙,散发着一股磐石般的沉重压力。
他脊背挺直如永不弯曲的青松,下颌线条刚硬如斧凿石刻,深深凹陷的眼窝里,两簇火焰在燃烧——那不是温暖的光,而是冰冷的、仿佛能灼伤灵魂的意志之火。
他缓缓扫视着下方肃立的诸将,目光如同无形的冰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
他是风暴的中心,是这片血腥战场上唯一的主宰。
下方,诸将肃立,如同几尊从修罗场中走出的杀神,身上无不带着激战后的深刻烙印:
最前方,如同移动铁塔般矗立的,是先锋大将刘志群。
他身高近九尺,膀大腰圆,一身沉重的玄甲几乎被层层叠叠、凝固成暗红色的血浆所覆盖,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头盔被他摘下夹在腋下,露出半张布满血污、汗渍和新鲜擦伤的脸庞,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左额划过眉骨,皮肉外翻,草草敷着止血的金疮药,更添几分狰狞。
他双目赤红未褪,如同刚刚饱饮鲜血的猛虎,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喷吐出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按在腰间横刀那缠满血污皮革的刀柄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骇人的青白色,手背上青筋虬结如老树盘根,仿佛这把饱饮敌血的凶刃随时会再次咆哮出鞘,渴望着新的献祭。
他是纯粹的战争机器,是冲锋陷阵的绝世凶器,周身弥漫着未散的、几乎要沸腾起来的狂暴杀意。
立于刘志群身侧稍后半步的,是特战营统领王玉坤。
与刘志群的雄浑如山不同,他身形精悍如猎豹,肌肉线条在破损的皮甲下紧绷着,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虽然同样经历了连番血战,他身上的皮甲多处被撕裂,露出下面深可见骨的伤口,其中一道从左肩斜划至肋下,只用粗麻布草草捆扎,暗红的血迹仍在不断渗出,染红了皮甲内衬。
然而,他的眼神却锐利得如同在暗夜中锁定猎物的鹰隼,冰冷、专注,没有丝毫大战后的疲惫与松懈,只有冰封般的绝对冷静和对战机近乎本能的敏锐捕捉。
腰间悬挂的短柄精钢战斧斧刃崩了几个小口,沾染着黑红的碎肉,背上那具造型奇特的强弩弩弦紧绷,无不昭示着这位特战营郎将的狠辣精准与高效致命。
张小虎的位置更靠后一些。
他脸上交织着极其复杂的神情:大仇得报的狂喜快意如同火焰在眼底燃烧。
他的目光并未聚焦在张巡或同僚身上,而是死死盯着厅堂角落那片最深邃的阴影,牙关紧咬,腮帮肌肉抽动。
几乎与那片阴影融为一体的,是赵小营。
他身形瘦削,穿着一件毫不起眼的深灰色劲装,如同幽灵。
腰间别着两柄毫无反光的淬毒短匕,皮囊里鼓鼓囊囊,隐约可见几枚形制古怪、边缘泛着幽蓝光泽的暗器轮廓。
他低垂着眼睑,气息若有若无,冰冷得如同千年墓穴中未曾见过天日的石头。
站在那里,仿佛不存在,又仿佛无处不在。
他是张巡手中最隐秘的匕首,是不良人在蜀地庞大阴影网络的直接执行者。
站在稍显局促位置的是白一行。
他脸色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如纸,嘴唇干裂无血色。左臂被厚厚的、浸透暗红血渍的麻布紧紧包裹,固定着夹板,无力地垂在身侧。
但他年轻的脸上却看不到多少痛苦和惧色,反而因为一种近乎眩晕的巨大兴奋而双眸亮得惊人,如同投入熊熊火堆的星辰,燃烧着生命最后的光华。
他努力挺直单薄的身板,试图掩饰身体的虚弱和初次经历如此规模血战后的精神冲击,但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和额角不断渗出的细密冷汗,还是无情地暴露了他强弩之末的状态。
正是这个看似文弱、毫无战场经验的年轻人,在姜维城最混乱、最绝望的时刻,如同精准的毒针,凭借过人的胆识和对不良人暗线的熟悉,带领一小队死士,成功点燃了姜维城守军视为命脉的几处要害,制造了致命的混乱和恐慌,为大军破城撕开了最关键的口子,立下奇功。
因此,他才得以被张巡破格特许,列席这场决定蜀地命运的核心军议。
此刻,他感觉自己像在做梦,又像站在万丈悬崖之巅,血液在耳边轰鸣。
大厅中央,一幅巨大的蜀地山川舆图被悬挂在斑驳的墙壁上,墨线清晰勾勒出巴山蜀水的险峻雄奇与道路脉络。
此刻,几处关键位置被醒目的、如同凝固鲜血般的朱砂圈出:扼守北疆门户、已被攻克的利州;
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同样被鲜血浸透的剑门关;以及最新被染红、墨迹甚至还未完全干透、散发着新鲜血腥气的——姜维城!
那一点朱红,浓稠欲滴,如同心脏被利刃刺破后喷溅出的第一股热血,刺目地宣告着伪朝北面最后一道钢铁屏障的彻底崩塌。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大厅,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外面隐约传来的伤兵哀嚎。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之上,等待着那决定下一步命运的声音。
“此战——!”
张巡的声音终于响起。
不高亢,不激昂,却如同九天沉雷碾过寂静的旷野,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沉重地撞击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上,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和思绪。
他缓缓起身,沉重的明光铠甲叶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金铁刮擦声。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面孔——在刘志群那身被血浆包裹、散发着蒸腾热气的铁甲上停顿,感受着那未熄的战意;
在王玉坤锐利如刀、冰封冷静的眼神上停留,确认着那随时待发的锋刃;
在赵小营藏身的阴影上掠过,无声地触碰着那无形的网;
在白一行苍白而兴奋的脸上凝视片刻,给予那初生牛犊无声却重若千钧的肯定。
“破剑门天险,克姜维坚城!”他右手握拳,裹着铁甲的拳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身旁厚重的梨木帅案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巨响,仿佛敲响了伪朝覆灭的丧钟。
“断伪朝一臂,打通南下蜀中腹地之门户!此乃陛下洪福庇佑,亦是尔等将士浴血搏命、用头颅和热血换来的不世之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空旷而血腥的大厅里回荡,冲击着每个人的神经,“功在社稷,彪炳千秋!诸君之名,当铭于蜀地,传于后世!”
一股炽热昂扬的血气瞬间冲散了厅内部分压抑的阴冷。
刘志群胸膛剧烈起伏,如同风箱,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野兽般的呼噜声,眼中嗜血的光芒更盛;
张小虎死死握住刀柄,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那道新伤疤因充血而变得紫红;
王玉坤的眼神更加锐利,仿佛已经锁定了下一个猎物;
连那片阴影中的赵小营,嘴角似乎也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如同冰面裂开一道细缝。
白一行更是激动得浑身剧颤,眼前阵阵发黑,他从未想过,自己这样一个卑微的名字,有朝一日竟能与“社稷”、“千秋”这样宏大如天的词汇联系在一起。
巨大的荣耀感和随之而来的强烈使命感,如同电流般冲刷着他虚弱的身体,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然——!”
张巡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北地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大厅,刚刚升腾的热血仿佛被兜头浇下一盆冰水,瞬间冻结。
他脸上的赞许和激昂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封般的严峻和令人胆寒的锐利杀机。
他猛地转身,猩红的披风因动作迅猛而猎猎作响,如同展开的血翼。
右手食指如同出鞘的标枪,带着雷霆万钧、摧毁一切的气势,狠狠戳在舆图最核心的位置——成都府!
那一声“戳”,带着金石之音,仿佛不是点在羊皮地图上,而是直接戳在了所有将领的心脏瓣膜上。
厅内的气氛瞬间绷紧到极致,空气凝固如铁。
“伪朝余孽未清,国贼犹在!成都,仍在那伪帝李玢和奸相杨国忠的掌控之下!”张巡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狠狠砸下,“他们如今是困兽,但困兽犹斗,最为疯狂!更兼有南诏豺狼在西南虎视眈眈,鲜于仲通那等首鼠两端、拥兵自重的墙头草盘踞东南!南方诸州,如眉山、嘉定(乐山)、戎州(宜宾),此刻必然人心惶惶,观望风色!”
他手臂横扫,指过地图上标注的南诏势力和鲜于仲通的地盘,最后重重回点在成都。
“我军新胜,气势如虹,正当挟此破城灭国之威,如洪流决堤,狂飙突进,乘胜追击,犁庭扫穴!”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冰,扫过众将,“毕其功于一役,荡平西南,就在此时!绝不给敌人喘息之机,绝不让烽火在蜀地死灰复燃!”
“刘志群!”张巡点名,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刺向那尊血染的铁塔。
“末将在!”刘志群猛地踏前一步,沉重的铁靴砸在青石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声若洪钟,震得近处的烛火一阵剧烈摇曳。
他胸膛剧烈起伏,甲叶哗啦作响,眼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渴望再次冲锋陷阵的火焰。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战马兴奋的嘶鸣,感受到了铁蹄踏碎敌人阵线的震颤,听到了敌人在屠刀下崩溃的绝望哀嚎。
“着你率本部五千精骑,”张巡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不容丝毫错漏,“再拔与你五千精锐步卒,合兵一万,组成先锋军团!明日卯时初刻,拔营南下!”
他的手指在舆图上划过一道笔直而刚硬的线,从代表姜维城的血点,直扑向成都东北方向的一个标记——“梓州(今三台)!”
“此城乃成都东北最后一道像样的屏障!守将王承恩,”张巡嘴角勾起一丝冷酷而轻蔑的弧度,如同猛虎看待待宰的羔羊,“此獠本为蜀中一豪商,靠贿赂杨国忠得此要职,怯懦无能,贪财好色,贪生怕死!此刻剑门崩毁、姜维陷落、杨子钊授首的消息,想必已如九天惊雷,传至其耳中,震得他肝胆俱裂!”
张巡的手指重重敲在代表梓州的标记上:“以你铁骑之威势,列阵城下,战鼓擂动,声震百里!辅以晋岳亲笔所书的‘泣血劝降信’(他指了指帅案上那封用血指印代替印章的信函),用响箭射入城中!告诉王承恩,献城归顺,本帅保他全家性命,富贵不失;若敢负隅顽抗,城破之日,便是他王氏一门老小,鸡犬不留,玉石俱焚!”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骤然爆射,如同匣中凶刃脱鞘而出,带着刺骨的杀意笼罩刘志群,“若其冥顽不灵…(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刘志群腰间那柄饮血无数的横刀)以随军神机炮(改良的小型化配重投石机)集中轰击其城门、瓮城!步卒架云梯、推冲车,四面强攻!本帅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强攻也好,诈城也罢,三日!三日内,梓州城头必须插上我大唐的赤龙战旗!”
他猛地一挥手,斩断空气,“本帅要听到梓州克复的捷报,更要看到这捷报传到成都时,伪帝李玢脸上那惊恐绝望的表情!”
“末将领命!”刘志群抱拳,声震屋瓦,眼中嗜血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大将军放心!王承恩那鼠辈,听到末将的马蹄声就该尿裤子!三日之内,末将必在梓州城头,亲手将战旗插稳,恭候大将军旌旗驾临!”
他仿佛已经看到城门在巨大的炮石轰击下碎裂坍塌,看到自己的铁骑洪流般涌入城中,看到王承恩跪地求饶的丑态,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咆哮。
“张小虎!”张巡的目光转向独臂骁将。
那目光中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期许他能控制住那复仇的怒火。
“末将在!”张小虎几乎是咆哮着回应,猛地踏前一步。
他渴望战斗,渴望用敌人的鲜血和哀嚎来填补攻打剑门关前几个关墙时麾下数千兄弟损失的灼痛,证明自己依然是那把锋利的刀。
“着你统领一万步卒和三千骑兵,”张巡的指令清晰而有力,不容置疑,“携攻城云梯、撞车、壕桥等器械,沿涪水南下!”手指在舆图上顺着蜿蜒如带的涪水(今涪江)河道划动,“扫荡沿途安州(今安县)、绵州(今绵阳)等小城!这些城池,墙矮池浅,守备空虚如筛!守军多是地方团练,士气低迷。大军压境,辅以晋岳劝降信开路,传檄而定,当无大碍!”
张小虎眼中凶光一闪,下意识舔了舔有些干裂起皮的嘴唇,脸上那道伤疤扭曲着,似乎在期待能遇到几个不知死活、敢于抵抗的硬骨头,好让他大开杀戒,宣泄心中积郁的戾气。
但张巡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立刻抬手,严厉如刀的目光瞬间刺向他:“遇零星抵抗者,以雷霆手段速破即可!首要在于打通并确保涪水粮道畅通无阻!此乃我大军命脉,不容有失!”
张巡的声音压低,带着强烈的警示意味,手指重重敲在舆图西侧那片代表连绵山区的阴影上,“同时,沿途务必密切监视西面龙门山脉!严防杨子钊残部(他瞥了一眼舆图上特意标注的几处山口)或闻讯而来的南诏兵出山袭扰、劫掠粮道!你的刀要快,更要稳!大局为重,明白吗?!”
最后一句,已是严厉的喝问。
张小虎如同被当头棒喝,沸腾的杀意瞬间一滞。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灌入肺中,让他发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迎上张巡那洞彻一切的目光,看到了那目光深处的信任和托付。这信任比任何个人复仇的快感都更沉重。
他右拳重重捶在胸口铁甲上,发出“铛”的一声,沉声吼道:“末将明白!定保粮道畅通无阻!若有宵小敢觊觎粮草,末将定斩其头,悬于道旁!请大将军放心!”
虽然姿态依旧剽悍,但那股不顾一切的疯狂戾气已被强行压下,转化为一种更加凝练的、执行任务的决心。
“王玉坤!”张巡的目光落在特战营统领身上,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赞许和更深沉的期许。姜维城能如此迅速地陷落,王玉坤和他的“夜不收”功不可没。
“末将在!”王玉坤挺身,动作干净利落,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强弓弩弦,瞬间就能爆发出致命一击。
他身上几处包扎的伤口因动作牵动而渗出新鲜的血迹,在深色皮甲上晕开更深的暗红,却丝毫未影响他那股精悍锐利、如同淬毒匕首般的气势。
“特战营此战居功至伟!”张巡肯定道,声音不高,但其中的分量足以让任何将领热血沸腾,“拿下剑门关,以及姜维城破,你等功不可没!堪称此战首功!”
他话锋一转,瞬间变得如同寒潭般冷冽,“然,恶战在即,需你等这把暗夜之刃,再行奇兵,直刺敌后心窝!本帅予你麾下两日休整补充,疗伤换装,务必恢复至最佳状态。”
王玉坤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只有绝对的专注。
他微微颔首,表示领命。
“两日后,”张巡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危险,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游弋时鳞片摩擦的沙沙声,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挑选你们特战营中最精干、最老练、最熟悉蜀地风物人情的斥候与刺客,分成数股!或伪装成溃败的守军残兵、逃难的商旅、投亲的山民;或翻越人迹罕至的摩天岭、大小剑山等险峻山岭,避开官道关隘,潜入成都以南的眉州(今眉山)、嘉州(今乐山)、戎州(今宜宾)!那里是伪朝的心脏后方,连接南诏的要道,如今前方惨败,后方必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他竖起三根手指,每一根都仿佛淬着见血封喉的剧毒,清晰地昭示着死亡的任务:
“其一,联络当地不良人暗子(他目光如电,扫过阴影中的赵小营),刺探详尽军情!守将是谁?性格如何?兵力几何?部署何处?粮草辎重储备于何处?城防结构弱点何在?城中大族、官吏态度如何?事无巨细,皆需查明!用最快的速度,最隐秘的渠道,传回本帅手中!”
“其二,伺机散布我军威势!剑门天险如何被踏平?姜维坚城如何被血洗?杨子钊如何被生擒活捉?晋岳如何被俘后‘泣血’写下劝降信?将这些消息,添油加醋,用最快的速度、最广的范围,在茶楼酒肆、市井坊间、兵营内外散播出去!让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让伪朝的每一个兵卒都腿软,让每一个官吏都寝食难安,让那些首鼠两端的地方豪强,彻底倒向我大唐!”
“其三,”张巡眼中寒光一闪,如同暗夜中劈下的无声闪电,带着决绝的毁灭意味。
“若遇冥顽不化、死心塌地为伪朝效命的守将、地方大员或死硬分子…(王玉坤嘴角也极其冷酷地向上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如同弯刀的寒光)或焚其粮仓,或毒其水源,或在夜半取其首级!”
“手段要干净利落,如同鬼魅,不留痕迹!让恐慌在无声无息中滋生蔓延,让伪朝后方人人自危,草木皆兵!记住,你们是暗夜之刃,本帅要的是——无声处听惊雷!要的是伪帝李玢坐在龙椅上,也能感受到颈后的寒意!”
“末将领命!”王玉坤抱拳,声音冰冷、坚硬、毫无起伏,如同两块磐石撞击,却蕴含着斩钉截铁的意志,“定让伪朝后方,处处烽烟!末将的刀,早已为成都磨利!”他仿佛已经置身于那些南方州城潮湿阴暗的街巷、灯火通明的府邸阴影之中,嗅到了猎物因恐惧而散发的绝望气息,感受到了刀锋切入血肉的冰冷快感。
“赵小营!”张巡的目光投向那片几乎凝固的阴影,声音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锐利。
“卑职在!”赵小营如同鬼魅般无声地向前滑出半步,身形依旧模糊,声音低沉沙哑,毫无感情波动,如同地底传来的回音。
“不良人在蜀中经营多年,根须遍布,脉络深藏。此刻,便是你等发挥最大效力之时!”张巡的命令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缠绕上阴影中的蜘蛛,“你亲自调配人手,务必全力策应、配合王将军行动!”
“提供最准确的情报、最熟悉山野小径的可靠向导、最隐秘安全的接应点、以及城中所有可用内线的名单和联络方式!”
“所有蜀地不良人所属暗子、眼线、资源,自此刻起,皆听王将军节制调动!若有延误、推诿、阳奉阴违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
最后四字,带着森然寒气。
“卑职明白。”赵小营微微躬身,动作轻得如同羽毛落地,不带起一丝微风。阴影似乎在他身上流动。
“同时,”张巡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冷酷到极致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刺入成都的宫墙,“动用不良府在成都城内经营多年的一切力量!所有眼线,所有渠道!妓馆茶楼、贩夫走卒、甚至伪朝小吏府中仆役!”
“将剑门惨败、姜维失守、杨子钊被生擒枭首、晋岳被俘并写下‘泣血劝降信’的消息,一字不漏地,以最快速度、最大范围,在成都城内散播!”
“尤其是要让这些消息,像毒气一样渗透进伪帝李玢的宫墙之内、要让杨国忠那奸相的宰相府邸里,‘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最好…”
张巡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残忍的戏谑光芒,“是让晋岳那封用血指印画押的信,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们的枕边、案头、甚至是奏章之中!本帅要让他们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让恐惧像毒藤一样缠绕勒紧他们的心脏!让他们在龙床上辗转反侧,在朝堂上如坐针毡,让他们知道,他们的末日,就在眼前!”
“卑职领命!”赵小营眼中那抹阴冷的光芒骤然炽盛,仿佛无数条致命的毒蛇在黑暗中同时昂起了三角形的头颅,吞吐着信子,“定让成都内外,皆知末日将临!伪帝和杨国忠,必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
他微微侧头,阴影似乎更深更浓了,预示着成都城内即将掀起一场无形的、却足以让人精神崩溃的腥风血雨。
那些潜伏在繁华之下的暗流,将因这道命令而汹涌沸腾。
最后,张巡的目光如同两柄淬火的冰锥,缓缓移向,最终死死钉在舆图最南端——那片用特殊符号标记着南诏势力范围和鲜于仲通盘踞区域的地方。
厅内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分。
“至于本帅,”张巡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全局的沉稳,但其中蕴含的力量却更加磅礴,“将亲自统领剩余两万余主力,旌旗招展,擂鼓鸣金,沿官道大张旗鼓,直插成都府城下!”
他的手指在舆图上从姜维城划向成都,形成一条最粗壮的箭头。
“此举一在震慑!”他目光如炬,“让成都的杨国忠惊疑不定,摸不清我军主力动向和真正意图,使其不敢轻易分兵去支援梓州、绵州等地,为志群、小虎分担正面压力!”
“二在威慑!”他的手指重重敲在南诏和鲜于仲通的标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让盘踞在外的南诏豺狼和鲜于仲通那等首鼠两端的墙头草看清形势!我军主力陈兵成都,虎视眈眈,他们若敢轻举妄动,出兵袭扰我侧翼或支援伪朝,本帅便先调转兵锋,碾碎这些跳梁小丑!”
他冷哼一声,那声音不大,却带着尸山血海的凛冽杀意,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胁,仿佛有无数冤魂在众人耳边凄厉哭嚎,“南诏、鲜于之流…冢中枯骨,跳梁小丑罢了!待我大军扫平蜀中腹地,兵锋直指成都城下,他们若识相,乖乖退去,尚可苟延残喘;若敢螳臂当车…”
张巡没有说下去,只是那瞬间弥漫整个厅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毁灭性气息,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表达了未尽之意——碾碎!彻底碾碎!
他心中雪亮,南诏和鲜于仲通是心腹大患,但现在,必须集中全力,以泰山压顶之势,直捣黄龙!成都陷落,则大局定矣!
“诸将——!”张巡霍然起身,沉重的甲胄带起一阵劲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光影在他脸上明灭跳动,如同神魔。
他高大的身躯仿佛一座拔地而起、直插云霄的巍峨山岳,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声音如同九天惊雷,滚滚炸响在每个人的头顶,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伪朝气数已尽,天厌之!蜀地光复在即,此乃陛下天威浩荡,亦是尔等将士浴血搏命、建功立业之时!功名但在马上取,富贵须从血中求!”
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过每一张或刚毅如铁、或冷峻如冰、或兴奋如火、或苍白如纸的脸庞,声音充满了无坚不摧的信念和足以点燃灵魂的磅礴感染力:“望诸君戮力同心,奋勇当先!以手中利刃,荡平妖氛!以胸中热血,克定西南!待功成之日,本帅当与诸君——”
张巡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穿云裂石的龙吟,激荡在充满血腥与硝烟的大厅中:
“痛饮于成都武担山巅!用伪帝珍藏的美酒,祭奠战死的英魂!不醉不归!”
“愿随大将军,荡平妖氛,克定西南!万死不辞!”
“天佑大唐!陛下万岁——!!”
“杀!杀!杀!”
众将轰然应诺!声浪如同积蓄万年的火山骤然喷发,狂暴炽烈,直冲云霄!
刘志群的怒吼如同受伤暴熊的咆哮,充满了毁灭的力量;
张小虎的咆哮带着复仇的决绝;
王玉坤的冷喝短促有力,如同毒蛇出击前的嘶鸣;
赵小营低沉的回应仿佛来自九幽,带着森森鬼气;
白一行激动到破音、甚至带着一丝哭腔的呐喊,则充满了新血的狂热与献身的荣耀…
这不同的声音,汇聚成一股足以掀翻屋顶的钢铁洪流,震得大厅的梁柱簌簌落灰,烛火被狂暴的声浪冲击得疯狂摇曳,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却又顽强地燃烧着。
战争的巨轮,碾过姜维城的断壁残垣和层层叠叠的尸体,带着更加磅礴、更加不可阻挡的毁灭气势,向着蜀地的心脏——成都,滚滚碾压而去!
铁与火的洪流已然启动。
而在众人激昂的呐喊声浪之外,在烛光无法触及的、最为深邃的厅堂阴影角落里,王玉坤和赵小营的目光,在喧嚣中短暂地、无声地交汇。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两道目光如同暗夜中擦肩而过的毒蛇与蜘蛛,瞬间达成了致命的默契。
暗夜中的匕首与无形的阴影之网,已然在军令下达的瞬间,悄然离弦。
他们将绕过即将爆发的正面战场,如同致命的病毒,向着伪朝最脆弱的后方,向着那片即将被恐惧点燃的土地,无声无息地南下。
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更残酷、更诡谲的厮杀,即将在蜀地的每一个角落上演。
厅外,一声凄厉得如同鬼哭的夜枭啼叫,突兀地划破死寂的夜空,仿佛在为这注定浸透血与火的征程奏响序曲,又像是在预示着不祥。
而遥远的成都方向,浓重的、仿佛要压垮城池的乌云正沉沉压下,云层深处,隐隐有沉闷的雷声滚动。
一场酝酿已久的、足以冲刷一切却又可能带来更多泥泞的暴雨,似乎即将来临。这雨,会洗刷血迹,还是带来新的杀戮?
赵小营的身影,在众将激昂告退的喧嚣中,如同真正的影子般滑向厅外,却在门槛处的阴影里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
他微微侧耳,仿佛在倾听那遥远的雷声,又像是在接收着来自黑暗深处的、无声的讯息。
他那双永远藏在阴影里的眼睛,似乎比最深沉的夜还要幽暗,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绝非全然的忠诚或杀意的复杂光芒,随即彻底融入门外的黑暗,消失不见。
这微不可查的停顿,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转瞬即逝,却留下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悬念——这张覆盖蜀地的阴影之网,真的完全掌控在张巡手中吗?
他望向成都的目光,除了执行命令的冷酷,是否还隐藏着别的什么?
……
……
云梦泽深处,杜家堡。
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如同巨大的、潮湿的尸布,沉沉地笼罩着云梦泽。
水汽蒸腾,带着沼泽特有的、腐烂植物与淤泥混合的腥气,黏腻地附着在人的皮肤上,也浸透了杜家堡每一块冰冷的巨石。
这座矗立在泽国水网核心、扼守水陆要冲的坞堡,此刻不再是安居的堡垒,而是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刺猬,每一根尖刺都因极致的恐惧而根根倒竖。
堡墙高达三丈,由巨大的青黑色条石垒砌,在湿漉漉的雾气中泛着幽冷的光泽。
墙垛之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杜家的家兵,身着半旧的皮甲,手持强弓劲弩,神情高度紧张。
他们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堡外——那被浓雾和水汽分割得支离破碎的世界。
一望无际的泽国水网、连绵的稻田,此刻不再是丰饶的象征,而成了吞噬一切的、潜伏着无尽杀机的迷宫。
每一片摇曳的芦苇荡,每一处水湾的阴影,都仿佛藏着冯阎王那支令人生畏的“摧锋军”。
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压抑感。
恐慌,像无形的瘟疫,在每一个家兵的脸上、每一个紧绷的肢体间蔓延。
弓弦被拉满的细微“嘎吱”声,铁甲片摩擦的冰冷“嚓嚓”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名水鸟的凄厉啼叫,交织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前奏。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此刻的风,是凝固的,带着令人窒息的死寂。
……
堡内核心,杜氏宗祠。
祠堂厚重的楠木大门紧闭,隔绝了墙外的风声鹤唳,却隔绝不了内部那几乎要凝固的绝望。
高耸的梁柱支撑着深广的空间,上面绘着杜氏先祖开疆拓土、耕读传家的彩画,此刻在摇曳的烛火下,那些威严的面孔显得影影绰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
数百个黑沉沉的牌位层层叠叠,如同沉默的墓碑森林,俯视着下方这群惶惶不可终日的子孙。
烛光跳跃,在牌位上投下变幻的光影,仿佛先祖的魂灵也在不安地躁动。气氛沉重得如同万年寒冰,冻僵了所有人的思绪,每一次心跳都像重锤敲打在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主位上,当代家主杜维钧正襟危坐。
这位执掌杜家三十余载的老人,年逾七旬,须发早已如雪,梳理得一丝不苟,一丝不乱。
象征着家主无上权威的深紫色云锦袍服,此刻穿在他身上,却显得异常沉重,仿佛要压垮他那枯瘦的身躯。
口袋岭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戮,虽未亲见,但那染血的消息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的心神。
他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如同枯藤般死死抓住太师椅冰冷的黄花梨木扶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灰白色,微微颤抖着。
银白的长须也在随着他压抑的呼吸而轻轻抖动,脸上全无血色,是一种死灰般的惨白,浑浊的老眼深处,翻涌着巨大的悲痛——那是为杜家数万精锐子弟一朝尽丧;
刻骨的恐惧——那是预见到灭顶之灾的降临;
以及在那绝望深渊底部,一丝不甘就此沉沦、疯狂燃烧的火焰。
下首两侧,坐着几位族中掌权的耆老。
杜柏年,掌管族谱和祭祀,须发皆白,此刻双手拢在袖中,身体微微佝偻,不住地发出沉重而压抑的叹息,每一声都像在敲打丧钟。
杜仲林,负责田亩赋税,富态的脸上肌肉松弛下垂,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灵魂已被抽走。
还有几位掌握杜家庞大私兵(“家部曲”)和遍布荆襄商铺的实权人物:
杜承嗣,私兵统领,身材魁梧,此刻却面色铁青,紧抿着嘴唇,手按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指节同样发白;
杜明远,商号大掌柜,精明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惶恐,手指神经质地捻着衣角。
杜衡坐在左侧首位,他的状态最为骇人。
这位曾在口袋岭上直面冯阎王铁蹄的杜家嫡子,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如同骷髅,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那血丝不仅仅是疲惫,更交织着刻骨的后怕——冯阎王那如同看死人般的眼神仿佛仍在眼前;
怨毒——对王镇恶将自己子弟兵打散羞辱的滔天恨意;以及一股被逼到悬崖边缘、退无可退时,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困兽般的凶戾之气。他身体紧绷,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随时可能崩断或射出致命的箭矢。
死寂持续着,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终于,掌管族学的老族公杜柏年再也承受不住这死寂的压迫,他猛地抬起头,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在粗粝的石头上摩擦:
“四万大军…整整四万大军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沫,“灰飞烟灭…尸骨无存…连个浪花都没翻起来!蒙骞…蒙骞那个废物成了丧家之犬,只顾自己逃命!永王殿下…唉!”
他痛苦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只剩下绝望,“只怕是指望不上了,自顾尚且不暇!冯阎王的大军就在江北!刀磨得雪亮!朝廷…裴徽那个老狐狸…会放过我们杜家吗?我们可是…‘附逆’啊!”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无比艰难,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两柄冰冷的匕首,狠狠刺穿了祠堂内所有人的心脏。
“放过?”
一直沉默如岩石的杜衡猛地抬起头,眼中那蛛网般的血丝瞬间充血,变得赤红一片,如同被激怒的、濒死的野兽。
他“砰”地一声,右拳狠狠砸在身侧坚硬的紫檀木茶几上!
力道之大,震得茶几上的青瓷茶碗“叮当”乱跳,其中一个甚至滚落在地,“啪嚓”一声摔得粉碎。
“放过?”杜衡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变得尖锐刺耳,他“唰”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在烛光摇曳的祠堂内焦躁地踱步,紫色的袍角带起一股阴冷的风,“口袋岭上,冯阎王看我的眼神,你们没看到!”
“那是恨不得生啖我肉,渴饮我血!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就像在看一堆待宰的牲畜!”
“还有王镇恶!那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屠夫!”
他猛地停下脚步,指向虚空,仿佛那个疤脸将军就站在眼前。
“他把我们杜家的子弟兵,那些身上流着杜家血脉的好儿郎!像驱赶猪羊一样打散,编入他的辅兵队里当炮灰!去填壕沟!去挡箭矢!这叫钝刀子割肉!这叫扒皮抽筋!这是要把我们杜家的脸面、尊严,一寸寸踩进泥里,再碾得粉碎!”
他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目光扫过一张张惨白的脸:
“长安朝廷?哼!裴徽那妖孽的新政,‘抑豪’、‘清隐户’、‘均田’!哪一条不是悬在我们这些世家豪强头顶的铡刀?哪一条不是要掘断我们杜家六百八十七年扎下的根基?!”
“投降?摇尾乞怜?”杜衡发出一声夜枭般的惨笑,“等着我们的,就是抄家灭族!田产充公!祖坟被刨!男丁流放三千里,死在瘴疠之地!女眷充入教坊司,世代为奴为娼!”
“你们以为裴徽会发善心?做梦!那老狐狸要的是我们的血肉骨头去喂饱他的新政,去稳固他的朝廷!投降,就是引颈就戮,死路一条!”
杜衡的每一句怒吼,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众人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防上。
恐惧,那冰冷的、粘稠的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再次无声无息地涌上来,淹没了口鼻,令人窒息。
投降是死路?那…生路在哪里?祠堂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杜衡粗重的喘息声和烛火不安的跳动声。
绝望如同实质的黑暗,吞噬着每一个角落。
一片死寂中,主位上的杜维钧,极其艰难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那吸气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祠堂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风箱般的嘶哑。
他浑浊的老眼,像生锈的机括,极其缓慢地扫过堂下每一张脸——耆老们的绝望,实权人物的惶恐,最后,定格在杜衡那张因激动、恐惧和疯狂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他放在扶手上的枯手,不再颤抖了。
相反,那干瘦的手指猛地收紧,死死扣进坚硬的木料里,手背上暴起一条条青黑色的、蚯蚓般的筋络。
“事到如今…”杜维钧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缓慢,沙哑,却像两块沉重的磨盘在碾压,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沉凝,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心肺里挤压出来的,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唯有…自保!李璘靠不住,他自身难保!长安朝廷…也绝不会真心容下我们这些‘附逆’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只会把我们连根拔起,挫骨扬灰!但是——”
他猛地提高了声调,那浑浊的老眼中,如同垂死的火堆被投入了滚油,骤然爆射出惊人而锐利的光芒!
一股沉寂多年、几乎被人遗忘的家主威势,如同沉睡的火山般轰然爆发!
他“嚯”地站起身,那身深紫锦袍无风自动,银白的须发也根根戟张!
枯瘦却蕴藏着最后力量的手臂高高扬起,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猛地一掌拍在面前坚硬如铁的紫檀木桌案上!
“啪——!!!”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祠堂内炸开!如同惊雷!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震得烛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列祖列宗的牌位在阴影中剧烈晃动,仿佛先祖之灵也被这绝望的咆哮惊醒!
“传我家主令!即刻生效!”杜维钧的声音如同洪钟炸响,带着不容置疑、不容抗拒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铁钉,狠狠钉入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一、向所有依附我杜家的庄堡、村寨、佃户,发‘血征令’!凡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无论婚否,有无田产,是独子还是家中顶梁柱,一律必须应征!”
“三日内不到者,视同叛逆!全家逐出杜家庇护之地,田产房屋,尽数收回!其家人,无论老幼妇孺,皆打入‘罪户’,永世为奴!有胆敢藏匿、反抗者,”
杜维钧眼中寒光爆射,一字一顿,“杀!无!赦!诛!三!族!”
冷酷的命令让所有人,包括杜衡,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二、告诉所有管事、庄头!告诉那些泥腿子!”杜维钧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煽动性,却又冰冷刺骨,“长安朝廷的苛政暴虐,远胜虎狼!他们的‘新政’,就是要夺走你们祖祖辈辈赖以活命的田亩!就是要让你们这些依附杜家才有活路的佃户、匠户,重新变成官府案板上的鱼肉,变成无根的浮萍!”
“杜家若亡,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你们立刻就会失去庇护!官府会来清算你们‘附逆’!乱兵会来抢掠你们的粮食、糟蹋你们的妻女!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想活命,想保住你们的妻儿老小,保住你们那几亩薄田茅屋,就拿起武器,跟着杜家!杜家,是你们唯一的活路!守住云梦泽,就是守住你们的命!”
这是赤裸裸的捆绑和恐吓,将无数无辜佃户的命运强行与杜家的覆灭绑在一起。
“三、开武库!开粮仓!所有库存兵器铠甲,无论新旧、残缺,全部发放!粮仓打开,按人头支粮!”
“告诉粮仓管事,陈粮优先!”
杜维钧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精光。
“征召所有铁匠、皮匠、木匠,日夜赶工,两班轮替!打造枪头、箭矢、修补甲胄!”
“告诉他们,杜家养了他们这么多年,现在是他们报效的时候!不惜一切代价,十日之内,不!七日之内!我要看到一支三万人的队伍!记住,是能拿起武器站到堡墙上的三万人!少一个,提头来见!”
杜维钧这最后的三道命令,如同三块烧红的巨石,狠狠砸入杜家这潭绝望的死水,瞬间掀起了滔天血浪!
杜家,这个在云梦泽盘踞了六个多世纪的庞然大物,在面临灭顶之灾的最后一刻,终于彻底撕下了所有温情脉脉、诗书传家的虚伪面纱,露出了其最原始、最狰狞的獠牙和爪牙——为了生存,不惜榨干领地内最后一滴血!
它那庞大的、深入云梦泽一州七县每一个毛孔的势力机器,以前所未有的疯狂速度,轰然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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