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晶晶被一连串“哗哔”声惊醒,睁眼想了两秒,一把从床头柜上捞起她的“铜雀”。寻呼机绿荧荧的长方屏上亮着三个阿拉伯数字:333。她从床上弹了起来,快速套上羊毛衫和棉毛裤。
庄文华跟着醒了,拧亮床头灯,抬眼看墙上的挂钟。“又有案子?”
“嗯,得马上归队。”
陈晶晶呼哧呼哧蹬着自行车来到东二环刑警队大院,和想象中一样,院子里除了门卫老魏,再见不到第二个人。三层办公楼上上下下都亮着灯,车棚子里那些汽车摩托车全都不见了。
“他们都往青莲那边去了,曲大队让你在办公室守着。”前来开院门的老魏穿戴齐整,看样子压根儿没睡呢。他把陈晶晶放进来,随手把大铁门的插销插好,返身钻进他的小屋。
哪次不是这样呢?只要发生大案,整个院子里就剩两个活人,一个老魏,一个小陈,他俩一个负责把门,一个负责守电话。 金枫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内勤只有一个,女警也只有一个,值守电话这种差事,自然没人跟陈晶晶抢。
支好自行车,陈晶晶小跑着进了底楼的值班室。灯光昏暗,空气混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两张单人床的灰蓝格纹被子都没展开,叠成松松垮垮的靠垫样贴靠在床头板上。床脚的小彩电开着,正在播放一部叫不上名字的外国电影。
这屋子平时也这样,乱糟糟没法看,值班室么。要不是检查卫生需要,陈晶晶压根儿不想踏进去半步,值班室的每一立方厘米都充斥着男同事们的不拘小节,说不拘小节还是客气的,整个儿就是邋遢随意,无法根治的邋遢和无人约束的随意。试想,这些家伙平日里哪个胆敢在自家床上吸烟?避开老婆的视线躲阳台上或在厨房的油烟机底下偷偷抽几口就算是优待了。不过也有例外,老朱,朱法医。
金枫是个县级市,刑警队就一个法医。 不管是水里的火里的,囫囵的残缺的,新鲜的陈腐的,年长的年少的,好看的丑陋的, 男的女的,只要不是善终的,包括自杀的他杀的还有交通事故死亡的,最后都有可能被送到老朱手上,务必经了他的法眼才能送去殡仪馆化为烟尘,从而进入下一个轮回。队里同事常拿老朱打趣,说他一双手摸的肉真不少,可惜死的比活的多。
其实这话不准确。除了死人,治安案件和交通事故的伤情鉴定也归他管,老朱摸过的死人真不一定有活人多。
老朱的行当特殊,在家里的地位也特殊,老婆特别体谅他,由着他在家里抽烟喝酒,外加不洗脚不干活。因为他的工作几乎是全天候的并且完全是被动的,所以队里不安排他值班,为方便他随时出警,还给他配了一辆警用牌照的桑塔纳,白壳子,跟救护车一个颜色。老朱一个人专车专用,目的地除了殡仪馆就是医院,要不就是某个围满了看热闹人群的现场,以致大伙儿只要看见白色桑塔纳\"0074”的尾号,就知道哪儿出事了。
队里值班的大男人,没一个不喜欢窝在床上看电视,边看电视边抽烟,床头柜上有烟缸,但还是有大片大片的烟灰落在烟缸外,更别说摁在搪瓷茶杯里的烟头了。这些都有待搞卫生的阿姨来收拾。那时还没有保洁阿姨这个称呼,搞卫生的阿姨就是门卫老魏的老婆,他们夫妻俩吃住在院里,真正以刑警队为家。
陈晶晶皱着眉头捂着鼻子,拿起床头柜上铁灰色的布面文件夹。值班记录上留着两行潦草的字迹:“1995年11月28日 18点06 分,接市局110指挥室电,青莲市场附近化肥新村发生枪案,要求全体刑侦人员迅速出现场。记录人:任天华。”
案发时间在晚饭时候呀,怎么半夜才通知我?陈晶晶不免疑惑。但这会儿也没人可问,大伙儿一个个都在外面忙着呢。
她噔噔噔上楼进了自己办公室,先检查桌上的传真机,没有吐出来的热敏纸,意味着暂时不需要她处理紧急协查什么的,心里稍稍安稳了些。她打开桌上的386电脑, -边练习五笔字形输入法,一边等候着随时可能下达的指令。
眼前这台电脑,跟市局办公室的四通打字机其实没啥区别,除了能打字,能连接打印机,其他什么也干不了。论打字,陈晶晶跟县局办公室的两位女打字员根本没法比, 人家一分钟能打四五十个字,她呢,磨蹭半天打不了两行,无他,就是不熟练。毕竟人家是专职打字员,一天到晚干的就是这个。 有时为了赶速度,她只能沿用老办法,写在纸上传真给对方。可这个老办法现在不灵了,槜洲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明确要求,传真件也不能手写,必须打印,理由非常充分: 手写笔误多,不规范,看不清。
没办法,打字这一关必须过,陈晶晶只能逼自己跟上形势,她还不到三十岁。
院门口传来汽车引擎声和轮子在水泥地上的摩擦声,随后大铁门哐啷打开,进来的是一辆老旧的白壳警车,不用说,是法医老朱。
很快,楼下传来老朱的喊声:“小陈, 快下来,跟我去殡仪馆,带上笔和本子啊!”
陈晶晶不是第一次给朱法医打下手。她的感触是,意外随时可能降临,不说车祸或者命案,甚至好好走路的时候天上也可能掉下块砖头。一个人最大的幸运,就是能避免死后被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打量和翻检,不光是内衣内裤,也包括天灵盖。
她亲眼目睹并亲手记录过一具又一具尸体的各种细节:外貌衣着、健康状况、发育程度,从头发、牙齿到子宫,至于内裤的品牌、式样、颜色,内衣的尺码、罩杯,都只
是次要的参考。根据胃内容物能推断出最后一次进餐的时间,进而推断死亡时间;根据阴道残留物可以分析最后的性生活情况并提取对应者的生物信息。老朱曾在一具女性尸体上提取到四个不同男性的生物信息,在侦查员和技术员中间引发了一场大讨论。
活着的人大多可以掌控自己的身体,病了就不能,死了更不能,死得不合常理,则有可能被人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剖开来,彻底翻检一遍。没有人能经得起这样的翻检。 活着的人最怕的是被人侵犯隐私。所谓隐私者,就是隐秘、私情和不想让人知道的行为、活法、想法。但是死了的人,在特定的范围内是不存在什么隐私的。
此刻陈晶晶面对的是一具男尸。尽管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建设,看见他的第1 眼,陈晶晶还是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不由自主地往老朱身后一缩。之前老朱在路上嘀咕,说晚饭后市一院急诊外科的薛医生接收了这个病人,他让护士剪开他的衣服门襟, 没料想女护士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把薛医生吓了一跳,等他上前一看,才明白护士为啥要哭。
“撇开头部枪伤不说,薛医生在金枫干了十年外科急诊,从没见过哪个人身上有这么多伤疤,刀捅刃劈斧砍,还有枪眼子,上身下身都有,腿部和臀部还嵌着不少小颗粒,那是没能取出来的霰弹。他问我,这他妈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裸露的躯体铺满了整个水泥解剖台,尸身身材高大,肩宽胸厚,除了右腿膝盖以下露着一片水磨石台面,其他地方都满满当当,尸体表面夺目的疤痕逐一收人陈晶晶眼帘。这人身上几乎找不出一块完好的肌肤。 除此以外,死者冰冷的面孔倒是轮廓分明, 五官端正。血迹已被清理干净,剃去头发的脑袋在聚光灯下泛着青光,一道撕裂状的创口非常扎眼。
“身高185厘米,体重约83公斤,年龄35岁左右,体态偏胖,发育良好,头部右侧有明显创口,边缘不整齐,深达颅脑。”老朱戴着透明橡胶手套的手小心指点着死者的脑袋,“子弹没形成贯穿,弹头还在颅腔内部……要是非得取出弹头,这活儿不能让我干,得上面派专家来。”说着,老朱转过脸问陈晶晶,“省厅应该有这方面的专家吧? 据我所知,槜洲市局肯定没有。”
“嗯,省厅应该有。”陈晶晶在省警校读书时学过射击,弹道理论课也听过,不过中弹身亡的实例这还是第一次碰上。
“右腿股骨中部以下截肢,创口整齐, 系陈旧伤。”停顿片刻,老朱又问,“小陈你说,一个瘸子还能招来这等杀身之祸,该有多大仇多大恨啊?”
“不知道呀,看这人的身材和面相,应该是北方人,估计是个有钱人吧。”动笔做记录前,陈晶晶绕着解剖台走了两圈。死者身上的附着物着实不少,一条绞花大金链子缠绕在粗壮的脖子上,由于平躺的缘故,链子垂挂下去,大部分被颈背压住,从侧面只能看见褶子肉缝隙里露出的一小截。摆在身体两侧的双手,十个手指头一共箍着九枚戒指。
“有钱人容易被人惦记,看他这么爱显摆,恨他的人肯定多。”老朱费了不少劲才把那些戒指从已经僵硬的指头上一个一个扒拉下来,归拢到身后的工作台上。
陈晶晶凑近工作台细瞧,除了一个白金钻戒,其他八个都是纯金的,式样有方有扁,其中两个还分别镶着蛋形绿宝石和方形黑宝石。褪下戒指后,死者的手指上留下了一圈又一圈明显泛白的印痕。
“挨枪子死的,除了死刑犯,我这还是第一回见,朱法医你见过没?”
“我跟你一样。枪毙的都是打在后脑勺上,像这样被人用枪打脑门的我也是第一次见,反正自打我工作以来,金枫还没发生过正儿八经的枪案哩。”老朱在工具箱里搜索一阵,取出需要的器械,冲晶晶抬抬下巴,“小陈,你要是恶心的话可以坐在工作台上写,看看别的地方,想想其他事情,只要耳朵听我说就行。要是这样还不行,我教你一个办法,你假设自已是个军医,眼前这个是刚从战场上拖下来的,你就当看电影, 打仗片。”
老朱年轻时当过兵,后来考上的军医。
陈晶晶按了按鼻梁上的口罩上沿,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钢笔上,可老朱的动作幅度那么大,器械发出的声响那么刺耳, 她没法不去注意声响发出的地方,写着写着就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朝解剖台上瞅。死者身上的毛发异常茂盛,对此,老朱一上来就下过断语:“人高马大本钱足,可惜折了一条腿。”
凌晨2点的殡仪馆解剖间实在过于寂寥, 老朱说再多的话陈晶晶也不嫌多。她并不轻易去接老朱的话头,这是她在男性群体中工作养成的习惯。队里的男同胞都一个德性, 只要有陈晶晶在场,他们说着说着就把素的拐个弯嫁接到荤的上。她刚开始听不太懂, 上当几次后就醒悟了,结婚后更是学乖了, 听一下没什么,千万不能接话,要是随口接了话茬儿,说的人会更起劲,形势对她就更不利。遇到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是找个借口离开,要不然尴尬的肯定是她。
与老朱这样一个年过半百、参透生死的前辈单独共事,又是在殡仪馆这样一个特殊的场合,面对一具特别恐怖的男尸,陈晶晶也没忘记保持矜持,要慎始慎终地掩饰住内心的恐惧。无论如何,身为刑警队唯一的女性,她在任何场合都不能露怯。好在,活儿摆在那儿,谁也没心思乱开玩笑。除非实在听不清楚,她才会主动发问,比如当老朱讲到髂骨、颞骨、桡骨这种专业名词和冷僻字,她连笔画写法都要仔细问清楚,这样做是为记录的准确,也是为方便日后正确打印法医鉴定报告。
自从用上电脑,陈晶晶的工作效率大大提高,电脑选字比从铅盘里选字快捷不知多少倍。陈晶晶休产假以前,队里只有一台老式的铅字打印机,手动按键把字一个个弹到卷筒的蜡纸上,满一行下移一格,等蜡纸打完字再抽出来用油墨印,不但费时费力,还常常弄得一身墨渍。这些都不是难事,多花时间而已,要是碰上特别的图案或符号,在字盘里找上半小时甚至一小时都不奇怪。
大前年,陈晶晶曾被一份一案两尸的法医鉴定书折腾得差点儿神经衰弱,终于体会到叫天天不应的无助。法医的鉴定报告必须及时出具,时间紧、任务难,怎么办?这种时刻,她不得不发动群众,但凡在办公室里的同事都被她抓过来帮她检字。两盘备用铅字都检索遍了,实在找不到,她只好使出下下策,等蜡纸卸下滚筒的时候用铁笔在空格处补刻一个,只能这样去交差。
比起文本的美观,内容的完整更重要。 事实上,只要意思不差,字体稍显错落并没人会怪罪她,老朱不会,曲大队更不会,但只要想到打印好的鉴定书会夹进卷宗,被预审科的人,被检察院批捕科、起诉科以及法院的法官们一个个看过来、传下去,案结后封存到档案里,瑕疵随案卷永久保存,她就坐立不安,好似肉里扎了一根刺没拔掉。
她越是追求完美,老朱就越是想喊上她,陈晶晶和朱法医的合作模式就这样约定俗成了。简单的活儿老朱一个人能搞定,复杂一点儿的有技术员协助做记录,负责拍照的一般是小何。今天情况特殊,所有技术员都出现场去了,老朱在第一人民医院抢救室等结果。当薛医生出来宣布伤者瞳孔放大停止呼吸时,他立马打电话报告曲晓明,趁着殡仪馆派车过来拉尸体的空当儿,他自个儿开车拐到队里,自作主张接了陈晶晶当助手。
好在天冷,尸身相对容易保存,男人的发梢上还残留着定型摩丝的香味。“内脏器
官正常,消化道残存食物显示,死亡时间距末次进餐约九小时。”写完这一句,陈晶晶的记录才告结束。剩下的拍照工作,留待技术员回头再补。
从位于西郊的殡仪馆出来,天都快亮了,陈晶晶坐着朱法医的车直奔城南。一路上她困得眼皮直打架,腿脚和双手冰凉,车里的暖风吹得滋滋响,热气打到脸上,她昏昏欲睡。
陈晶晶身旁放着一个沉甸甸的物证袋, 牛皮纸里边包了双层塑料袋,袋子里盘着一根大金链子和九个大戒指,分量足有一斤重。
这个被一枪爆头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呢?
天亮前的城南街道十分冷落,只有扫街人和送奶工的身影偶尔出现在马路上。马路两边高大的梧桐树在寒风中瑟缩着,枯黄的树叶快要落尽了,稀疏的枝桠渐渐被夜色消融。居民家的窗户还都黑着,人们正在沉沉的睡梦中。
越靠近服装市场,街上的气氛越显得紧张,这种紧张是由不时呼啸而过的警车制造的。案发地化肥新村已经被警戒线封锁,各个出入口都站着穿制服的民警。一名值勤民警认出了朱法医的车,主动让行并且在对讲机里关照沿路卡点接应引导。白壳桑塔纳在居民楼间穿行无阻,最后停在事发楼栋前面的晾晒场上。
法医是到达现场的第四拨人。陈晶晶和老朱跨进101室的门时,现场勘查工作已经接近尾声。
“小何,弹头找到没?”老朱最关心的是那颗致命的子弹。
小何手上的白汗布手套已经泛出黄黑色,他冲老朱招招手:“老法师,您来这边看。”
老朱和陈晶晶什么也没问,跟着他穿过房间,迈出通往院子的门。院子里黑漆漆的,手电的强光照到南侧窗户外沿,钢窗的槽缝里赫然可见两枚黑不溜秋的弹头,已经被爆炸的高温烧得变了形。
回屋后,小何指着本子上他自己画的现场图继续给老朱解释:“中心现场所在的101 室西房紧挨着院子,朝南的钢窗共有三扇九块玻璃,左下角玻璃有三个大小不一的放射状碎裂洞,分别是三颗子弹射击所致。围墙顶部有明显蹭踏和剥落痕迹,射击点在围墙上方119厘米处,枪击位置与目标之间直线距离677厘米。”
陈晶晶边听边环顾四周,心里多少有些惊悚:这可是一起有预谋的枪杀案,竟然发生在一幢这么普通的居民楼里,要是左邻右舍的住户知道了,还不得吓坏了?
“勘查院子时发现的三枚弹壳已提取。” 一直站在主卧室床脚边的曲晓明突然开口了。他示意小何把装进工具箱的一个透明塑料袋取出来,指着袋子里的三个弹壳,“朱法医你看,三个弹壳尾部的撞击痕一模一样,依我看,这三颗子弹全部发射自同一支小口径标准步枪。”
“案犯一共打了三枪,其中一颗子弹穿过窗户玻璃击中被害人头部,另外两颗被钢窗的防盗栅横条挡落在窗沿上。”老朱的脸上再也看不到睡意,此时简直两眼放光。 “致命伤由子弹贯穿脑干所致,曲队,槜洲市局的技术员马上就到了,等他们来了,我们再进一步检验。”
曲晓明拍拍老朱的肩膀:“放心,省厅的法医和弹道专家已经在路上了。”
陈晶晶想象着,三颗子弹先后从围墙上端向下斜划过天井,越过葡萄架的横杆,其中两颗被钢窗的防盗栅横条挡落,一颗正好钻过两根防盗栅中间的空当儿,穿透窗玻璃,精准击中床上躺着的受害者的右侧脑门。这等身手,非经专门训练的枪手无法完成。
被害人住的这套单元房是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格局,大小两个房间并排朝南,小房间有一扇通往院子的门。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放着一把黑皮靠背轮椅,东侧小房间地上铺着一张双人席梦思,床头有一台小电视,此外没有别的家具。
主卧室床脚正对着进门处,屋角竖有衣帽架,钩子上挂着几件男人的衣服。床头靠墙是一张木质三屉写字台,台面堆着大大小小的旅行包和衣物,散乱地摊放着烟缸、香烟、茶叶罐之类的杂物,在这些物品中最显眼的是一部红色按键电话机。
再看床上,双人床紧挨南窗,床上被褥凌乱,枕头和床单上留下大块暗红色的血痂,尤其是枕头上的黑红一片,那是已经板结在一起的血浆和灰白色脑浆。主卧到客厅铺着人字形拼木地板,地板上有不成摊的血迹,应该是受害人被从床上慌忙搬下来时滴落的。
墙壁四白落地,没有任何装饰物,空气里混杂着酒气烟垢气和浓烈的定型摩丝气味。陈晶晶的目光扫过屋子里的角角落落, 最后落在写字台边靠墙立着的一个物件上。
所谓的视觉冲击,在她明白过来那是一条假腿的瞬间达到了顶点。
这东西有个官方称谓--义肢,说白了就是一条穿着笔挺深色西裤和锃亮皮鞋的假腿,不同凡响的是,裤腰上耷拉着一根黑色皮带,带扣上张扬着一条金色的鳄鱼,袜子、皮鞋齐全,她看出鞋背一侧有个精致的“金利来”标志。
这等派头,和九个戒指的主人身份挺般配。
从现场出来,天还没亮透,曲晓明让大伙儿赶快去吃点儿东西填填肚子,9点钟到青莲派出所会议室集中。陈晶晶知道这时候刑警队没一个人会回队部,顶不住的可能先去派出所的值班室眯瞪一会儿,或者到所里找点儿泡面饼干之类。她一个女的,没法跟他们待一块儿,还得先回队部一趟,于是让老朱送她归队。
看着坐在驾驶座上的老朱疲惫的脸色, 她有点儿过意不去,要是自己会开车就好了,可以让他老人家稍微歇会儿。刑瞥队除了专职司机小袁,只有曲晓明、任天华和朱法医三个人会开车,陈晶晶都不知道上哪儿能学驾驶。
老朱是在部队学的开车,队里早先没汽车时给他配过一辆三轮摩托,不知怎么搞的,大家都说老朱只会开四个轮的和三个轮的,就是不会骑两个轮的。任天华曾当面质疑老朱不会骑自行车这件事,遭到老朱义正辞严的驳斥:“三个轮子、四个轮子都会开, 还能不会摆弄两个轮子的?”
任天华针锋相对:“会开三个轮子四个轮子有啥稀奇,本身摆那儿就不会倒,能开两个轮子才算本事,要不你给大家展示一下,喏,我的永久牌自行车借你,我赌一百块钱你骑不了。”
战书下了,但老朱不接招,推说寻呼机响了得去办公室回电话,来了个金蝉脱壳。 刑警队唯一的法医到底会不会骑自行车从此成谜。
“朱法医,你到底会不会骑自行车呀, 告诉我,我一定给你保密。”陈晶晶没话找话,一心想给开车的老朱提提神。
“谁说我不会,小儿科,这有啥好保密的,小陈你也信那个任天华瞎编。”果然, 老朱一听这话睡意顿消,嗓门立马高了八度。
“不会骑也没啥,我爸就不会骑自行车。”陈晶晶轻描淡写。
“真的?你爸?\"老朱放松地笑了,丝毫没意识到这笑容已经把他的秘密给出卖了。
陈晶晶在后座上忍住笑。老朱到底是技术出身,经不起诓,一句话就露了馅。
陈晶晶好歹是预审专业出身,虽说她一天也没正经干过预审。多年前到公安局报到,政治处分配岗位时给她来了个一锤定音:是个女的,挺好,刑警队正缺一个女内勤。
来刑警队报到的第一天,杨师傅就给她打了预防针:“小陈,我说实话你别不乐意听,其实内勤就是个百搭,一天忙到晚都说不出忙了啥,而且人人都可以差使你,唉, 你等着瞧吧,我可是解脱了。”
几年下来,陈晶晶深刻体会到师傅的话一点儿没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队部一摊子日常事务,有的都说不上来是个什么事,比如厕所水箱坏了得找人修,比如值班室里蚊香用完了得补货,这些鸡毛蒜皮却又事关每个人切身感受的事,都归内勤管,而且每一桩每一件都是立木造桥,得马上办, 马上好,一刻都耽搁不起。除此之外,平时哪儿缺个人手或者哪个活儿既不属于侦查员又无法归类到技术员时,大家也都会想到陈晶晶,用她填补上去顶岗似乎总能大差不差。
对此,陈晶晶早就适应了、习惯了,接受了这个任劳任怨、默默奉献的角色分配。 怀孕以后她曾经有过幻想,产假期间谁来接她的活儿说不定就能顶她这个内勤岗,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脱身了,干外勤侦查员多爽。
1995年国庆节后,陈晶晶休完产假回刑警队上班。
这一年,响应卫生城市创建,金枫的公家单位都在忙着搬迁以提升办公条件,不少单位已经腾挪到了更气派的办公地点。这一年,刑警队升格成刑警大队并且从公安大院两层楼的民国老建筑搬出,安置到了原先消防队的营区,整个三层楼面和院子都成了大队部。
临时接替四个月内勤工作的是刚出警校门的学弟邵勇。小伙子掰着指头等师姐回来上班,看见陈晶晶归队,邵勇立马就回了他的大案中队当侦查员,一刻也不愿意在内勤室里耽搁。那天一大早,他欢天喜地地把陈晶晶领到二楼的内勤室。“姐,这个位置不赖吧?挨着大队领导的办公室,等于说,四位领导排下来,第五位就是你呀!”
“逗我玩啊,你当我不知道,我是大队排最末一位的好吧。”嘴里这么说着,陈晶晶对新的办公环境还是十分满意的。她注意到新办公室装了空调,桌上配了一台新电脑,键盘上的护膜还没拆呢。正如邵勇所说,目前整个刑警大队只有这一台电脑是386,最新款。
一切重新开始。陈晶晶告别了四个多月婆婆妈妈的带娃生涯,重新穿回一身警服, 重新干起了她的内勤工作。
要管的事比以前更多了,其中营房内务管理占了很大比重。让她想不到的是,-个独立的食堂会平白增加那么多事务。别的不说,炊事员烧好了饭菜,可能一屋子人没等动筷子突然接到警情全跑了;到了晚上,师傅不知道该把菜留多一点儿还是留少一点儿,多了浪费,少了抱怨,每顿吃饭的人都没个准数。
还有值班人员的安排,几乎每天都有这样那样的情况,安排了这个这个要出差,马上得找那个来替补这个,无论这个还是那个,每一个都需要她耐心沟通协调。另外还有通讯工具、交通工具的调配,每辆汽车、 摩托小到加油大到修理,没一样不费心。还有外勤人员差旅费用报支等一大堆杂务,都在内勤的业务范围之内。
这些还是次要的,每月的案件统计和年终报表填报才是核心业务,陈晶晶必须精心应对。眼下接近年末,刑事发案数量明显增多,盗窃劫等侵财案件天天接报好多起, 外勤侦查员天天跑在外面,院子里很少见到他们的人影。
需要陈晶晶坐下来整理的大案分析报告一个紧接着一个,年内有两起凶杀案还没破,曲大队带了人天天盯案件。城郊的乡镇刚又发了一起特大抢劫案,任天华已经赶过去了。另外大队还有一项协助苏北警方抓捕逃犯的任务,听杨师傅说案犯涉嫌绑架杀害人质敲诈钱财。
陈晶晶是刑警大队唯一的女民警,经常是留守在家的那个人。内勤都这样,不参加一线破案,但要负责案件信息收集和上报, 这些文字工作都难不倒她,最主要的麻烦是,她现在多了一个孩子,心里得时刻顾着单位和家里两头,只能努力做好平衡。
白天让父母来家里看护孩子,她和丈夫商量,满十八个月就送到机关幼儿园,目前只能依靠父母帮衬。为了减轻父母的压力, 她一下班就得往家赶,帮着母亲洗菜做饭。 父亲虽说退休了,但一辈子习惯了饭来张口,家务活都指望不上。母亲总是抱怨,说他逮空儿就要往外跑,情愿找人喝茶聊山海经,一天尽关心些国内国外大事,前一阵台湾游客在三峡游览时翻船淹死八个,害他好一阵忧国忧民,整天跟着电视新闻追踪最新消息,吃饭时还争分夺秒地与女婿庄文华讨论个没完。
眼见着大队长曲晓明天天忙得脚后跟打屁股,陈晶晶也知道,自己递交了入党申请,应该表现得积极一些,比如晚上自觉去单位加个班,或者星期天不休息,跟着大队领导出去跑一跑,可以深人到破案一线掌握更多信息材料。一手的案件信息得去一线抓,光靠打电话或者光听别人说,永远都比不上自己下去摸情况来得扎实。以前她可以这么做,丈夫也挺支持,但有了孩子以后就不一样了。比起单位事务,家庭事务更离不开她。一个正在奶孩子的女内勤,不到万不得已,大队领导断不会额外给她压任务。
最近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她陪弟弟去城南青莲服装批发市场买西装,总算买成了, 作为新郎礼服还挺不错。陈晶晶好久没去逛服装市场了,发现那儿已经升级换代了,真的成了服装的海洋,满坑满谷的衣服铺满大大小小的摊位,逛着逛着就找不着北,根本搞不清出口在哪儿。
这天晚上,她和丈夫去看成龙的电影《霹雳火》,算是重温一下二人世界。再前一晚,夫妻俩去同学周莹家串门,周莹正在娘家坐月子,她的儿子出生才九天。陈晶晶送了两盒全毛细绒线、两袋奶粉,都是家里现成的。
周一上班,陈晶晶就感到头疼了。刑事发案动态分析报告,周二下班前一定要完成的,还要交槜洲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办公室修改,还得留出时间给大队领导审阅,她只好把自己钉在办公桌前,对着不甚熟悉的电脑,用不甚熟练的五笔输人法逐字逐句敲人。这篇材料闹得她心烦意乱,想午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只要一想到分管局长黄德发发脾气骂人的情形,她浑身上下就不由自主地紧张,以致风吹窗帘声、走廊脚步声都能让她分心。
陈晶晶还被另外一件迫切的事情困扰着。关于购买单位福利房的事,局里已经公布了方案,她凭结婚证和工龄可以分到一套位于东郊的新房,大概是个七十五平米的中户,不过得预付三万元现金。她和丈夫商量:“这房子比市面上卖的商品房便宜得多, 局里不少人想买都轮不到,我们得买下来。”
但丈夫不太上心,他觉得家里现有的两间老公房够住就行了,哪有那么多钱买房? 何况距离单位还那么远,骑自行车得半个小时呢。买了新房还要花钱装修,现在孩子小,花钱的地方多了…总之一句话,有多少钱办多少事。
那一阵,公安局同事天天在热议买房的事。陈晶晶寻思着,可以学别人那样,先欠一半款,另一半想办法凑,父母那边如果自己开口借钱应该可以,她犹豫着几次想跟父亲说,又开不了口。年初弟弟单位分房,父母已经往里贴了不少,何况开了年还得张罗他的婚事呢。公公婆婆都已年迈,且在外省和大伯一家同住,一年见不上一两次面,从来也不管他们的事,再者他俩的那点儿退休金也指望不上。
买房子这样的大事,陈晶晶平生第一次碰到,除了丈夫她没人可以商量,跟丈夫又商量不出一个满意的结果,她不免觉得憋屈。自己一个女人家,整天工作在男人堆里,说好听点儿是内勤,说不好听就是一打杂的。人家干的是破案正事,自己整天忙忙碌碌,一到单位,千头万绪的事务等着去处理,局里和上面槜洲支队下发的各式各样的文件看一遍都得花半天时间,按文件要求落实好工作再回复结果更得花时间。桌上电话里还不时会蹦出这样那样的事,接完电话有时就忘了手头正在干的事情,即便如此,也不知道自己整天忙了些啥。如今还要操心孩子的事、买房的事,真是伤透脑筋。
行政科通知她,局里的福利购房方案定了,刑警大队有谁谁谁,其中她被分到兴泰新村一套中户。她问兴泰新村在什么地方? 对方说就是原先东郊的卫校地块。她还想问点儿什么,对方说你啥也别问了,赶紧回家准备钱吧,拿房钥匙的同时得交两万七千元钱。
陈晶晶一听又犯愁了。就在她睡不好也吃不香的节骨眼儿上,11月28日,城南化肥新村枪响了。
她抓紧时间回了趟家,把全身上下的衣服扒下来塞进洗衣机,双筒洗衣机隆隆地转动起来,不但把殡仪馆的晦气洗掉,也把丈夫的睡意搅了。睡眼惺忪的庄老师只得穿衣下床,接受老婆甩来的一堆指令:“喏,这是咱家的房票,你赶紧想办法去筹钱,然后去看房验房拿钥匙。我管不了了,这回的案子大着呢,曲队让我跟案搞文书,不定几时才能回家呢。”
说罢,她推门进小房间看了一眼酣睡中的女儿,在女儿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
庄文华是实验中学的历史老师,上班弹性较大,本来堪当家务大任,怎奈他平时耽于写诗会友,不安于料理家事,但如今大案当前,容不得他推三阻四。陈晶晶收拾好吃完的方便面盒子,临出门时撂下一句:“房子是我们家的,孩子是我们俩的,这阵子我什么也管不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1995年11月29日深夜,死者家属李大霞在弟弟李大安陪同下,从老家海川赶到金枫。
第二天,朱法医在殡仪馆接待了他们。 他拉开冰柜抽屉,让姐弟俩确认死者身份。 女人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脸去。她没有哭嚎,也没有问长问短,沉默地清点丈夫遗留的戒指项链,统统装人自己的挎包,她甚至没有碰一下丈夫生前的衣物就签字离开了。
随后他们来到化肥厂招待所,曲晓明已经在接待室等候。
李大霞三十六岁年纪,稍显发福的身材裹在黑色带毛领的皮大衣里,脸上扑着厚厚的粉,文有浓重的眼线和唇线,发髻高高地盘在头顶上。尽管神情疲惫,但看得出,她在努力维护自己正牌老板娘的形象。
她在弟弟身后走进房间,警惕地扫视室内每一个人,似乎在评估在场者的身份和地位。不等曲晓明开口,她就强硬地表示: “你们还等啥?彪子在金枫没仇人,这事肯定是海川人整的,有本事你们去海川抓人!”
突然从老板娘变成了寡妇,李大霞显然还没适应这个身份转换,口气仍是杠杠的。
“人肯定得抓,不要说在海川,在海角天涯我们都得抓。但抓人得有依据,请你冷静回忆一下,张云彪最近都跟什么人来往, 回老家时他跟你说过什么。”曲晓明知道, 在警察面前口气越大的人,内心往往越虚弱。“你丈夫身边的人,毛大羽、胡庆、孙冠球这些我们都找过,托运站的员工也都问过,你说得没错,下一步我们正打算去海川调查。”
曲晓明指着一张单人沙发请李大霞坐下,示意陈晶晶给她倒水。李大霞很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换了一种务实的口气。
“11月17日,彪子从南方回来,晚上住在我们家,那天儿子张杰也在。他问了儿子一些学校的事,给了我一些钱。”她没说的是,像这样的情形已经很少见了,平时张云彪回海川都不住家里,十有八九是带着身边的人住酒店,只有想看儿子时才会回家。
“那你说说,你丈夫张云彪在海川都有哪些仇人。”
“前年春节过后,彪子去马忠义家喝酒, 被人打了右腿,彪子说一准儿是李永财干的。这次彪子被枪崩了,我第一个就怀疑这王八蛋,很可能上次没干死他,现在整这边来了。”
她弟弟李大安插话:“依我看,姐夫多半是给那狐狸精整的,姐你别不信。”
李大霞沉默,但脸上泛起明显的愠怒。 曲晓明转而问李大安:“你说的狐狸精是谁?”
“段雪呗,李永财以前的媳妇。”李大安拿眼角瞥一下李大霞,一副不管你乐不乐意反正我就是要说的架势。
“据我所知,这个段雪不是已经跟李永财离婚了吗?”曲晓明问。
“她跟李永财离婚后一直跟着我姐夫, 但她跟赫鹏飞关系更铁。我听说赫鹏飞借给段雪八万块,让她把王岗的停车点改到他那里,车费从三百涨到五百。段雪答应了,但姐夫不答应,结果就得罪了赫鹏飞,段雪当然也不乐意。”每每提到段雪这个名字,李大安都有意无意地瞄他姐姐一眼。“在海川, 谁不知道赫家兄弟仨,他们一个搞运输、一个开歌厅、一个挖矿,一个比一个横,除了我姐夫,谁敢对姓赫的说一个不字?”
李大安这一番话,从侧面印证了死者的弟弟张云豹提供线索的可信度。案发当天深夜,张云豹曾主动跑到青莲派出所反映,说他10月29日曾在望江县竹泽镇见到段雪跟马忠义在一起,他还说,马忠义以前带着自己的货车人伙跟张云彪干,张云彪用了他的车却没付钱,到现在还欠马忠义五六万元。 张云豹的意思是,他怀疑赫鹏飞、马忠义和段雪合伙整死了张云彪,因为他们想霸占竹泽到海川的托运线。
李大霞依旧避而不谈段雪,她低着头, 出神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对她来说,这个女人还真说不上是祸水还是福水,段雪拐跑了自己的丈夫没错,却也给他们张家带来了财富,许许多多财富。
李大霞认识张云彪的时候,张云彪跟着李大霞的哥哥在海川一家汽修厂当学徒,每月能挣二十八块钱。海川是北上沈阳或南下大连的必经之路,南来北往的汽车很多,运货的、载客的天天川流不息,汽修厂生意很好。张云彪爱摆弄机械,又喜欢琢磨事, 车、钳、刨之类的活儿很快上手,不到半年,就学会了修理解放大卡车的全套活计。
张云彪在汽修厂一干六七年,到他和李大霞结婚的时候,大家都开始称他张师傅。 他用自己挣的钱置办了结婚的三大件--自行车、手表、电视机,在那时已经算是相当可以了。所以哥哥一说和,李大霞情情愿愿就嫁了。
婚后,两人在海川县城安了家,很快就有了个儿子。本来,张云彪在汽修厂再干上几年,像其他工人师傅一样再带个徒弟什么的,或许一辈子就守着老婆孩子在海川生老病死了,但命运的安排总是出人意料。
张云彪白天干活,晚上喝酒,喝多了就像变了个人,在家里打老婆,出了门那就看谁倒霉了。初春的一个晚上,张云彪喝完酒回家路上被一个半大小子撞了个趔趄,听到对方骂自己“酒鬼”,当下火气夹着酒气直冲脑门。他转身紧走几步,追上去一把揪住那小子的后衣领,照着对方脸上就是一拳。 对方也不示弱,跟他拉扯在一起连抓带咬。 张云彪真恼了,借着酒劲下了死手。眼看对方百十来斤的小身板躺倒在地起不来了,他晃着身子过去,又在那小子的裤裆处踹了-脚,然后扬长而去,留下那小子躺在地上嗷嗷叫唤。
事后没几天,他听厂里的工人师傅聊天,说有个小子平白无故给人踢碎了一颗睾丸,那小子的老爸是城郊的一个乡干部,已经去派出所报了安,非要逮到凶手严惩。
眼看自己闯下祸事,被警察逮到少不得要坐牢,张云彪决定出去避避风头。他想起一位在广州办厂的车主,姓林,林老板对他的技术颇为赏识,曾给他留过名片,说如果想换个环境,可以南下找他。张云彪在工具箱里一阵翻找,摸到了那张烫金名片,马上跑去邮政局给林老板打了长途。对方让他赶快来广州,说厂里正缺人手呢。
这个林老板叫林俊孝,浙江人,他在广州的衬衫厂是新开的,在老家他还经营着一家海星衬衫厂,规模在当地数一数二。张云彪没去过林老板在浙江的厂子,在他看来, 广州的这个厂子已经像个独立王国了--上千亩地的厂房,两千多名工人,里面不但有车间、仓库、行政大楼,还有食堂、宿舍, 车队有大大小小三十多辆汽车。
考虑到张云彪初来乍到,林俊孝让他先在车队待着,负责调度车辆,联系维修等业务,算是知人善任。
张云彪的命运就此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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