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珩离开后,唐玉笺忍不住站起身,推开窗户。
院门紧闭,她不知道那几个人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那些人,似乎是认识她的。
唐玉笺坐回小桌前,托着下巴,陷入沉思,回忆着刚刚那些人的神情,目光落在玉珩放在桌上的图纸上。
他刚刚说已经找好了新住处,应该很快就能搬家了。
那她要吃遍人间才行。
然后带着玉珩去看小倌跳舞。
正美滋滋的想着,唐玉笺忽然发现自己垂在肩上的发丝显得愈发白了,竟然从灰白变成了全白。
怎么老这么快!
她连忙取出镜子,正端详着自己,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蹭了蹭她的脚踝。
低头一看,竟是一柄卷轴。
一柄会动的卷轴?
明明应该怕的,可一股诡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唐玉笺顿住,眼睁睁看着卷轴在面前缓缓铺开。
啪嗒一声。
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
她弯腰捡起,发现是一根树枝。
“琼枝?”脑海中自动浮现出这个名字。
唐玉笺闭了闭眼,隐约有直觉,这种琼枝她原本有许多,全都赠了出去,唯独这一支留了下来……
留下来是因为,她想将它送给一个人。
保他平安顺遂,命途上不要有那么苦难。
可她想赠给谁呢?
唐玉笺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思绪像一团浆糊,心中越发焦灼。
在这种强烈的愿想中,手中的琼枝忽然泛起柔和的白光,如水般流淌着笼罩了她的全身。
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刻,也不想躲了。
唐玉笺怔怔地松开手,望着掉在地上,失去效力的琼枝。
心中明了。
原来,本是想赠给他的。
……
锅盖在蒸汽的推动下轻轻滚动,磕碰着锅沿,发出细碎的撞击声。
空气中弥漫了一层淡淡的香气,混合着夜晚的凉意散开。
瓦罐鸡里放了几味山菌提鲜,淡金色的鸡汤莹润透亮,上面飘着一层薄薄的油花。
玉珩耐心将那层薄油细细撇去,合上盖子时,目光望向庭院上方的溶溶明月。
今日初一,是朔日,只有一弦银钩。
是缺月,并不圆满。
昏暗的月光洒在他的侧脸上,映出一片清冷的底色。
玉珩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那根夫人给他戴上的锦绳。
听玉笺说,戴上这种姑娘家的东西,别人一眼就会知道他是有家室的男人,便不会再轻易靠近他了。
可惜细细的编绳不算她亲手编完的,她只编了一半就没了耐心,剩下的部分是玉珩依着她的样子,一点一点编好的。
她总是有许多琐碎而新奇的想法。
却也总是耐心不足。
倒是无妨,有他在。
玉珩指尖抚过绳结,将那些散乱的、飘忽的念头,一点一点拉回来,最终思绪归于平静。
空无一人的庭院中,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他抬手,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形的弧线,庭院四周随即升起一道厚重的结界,将内外隔绝。
“你们不该来。”玉珩语气平缓,暗含警告,“不要妨碍我。”
隐匿在暗处的动静被他没有起伏的几个字生生压住。
江米酿鸭做好后,他又按照玉笺的喜好,添了一盅蜜枣雪梨炖燕窝,放在炉子上用小火煨着。
炖上大半个时辰,饭后再让她吃,口感最为细腻。
她应到会开心。
玉珩手中提着食盒,脚步轻缓地走进屋内。
明珠光线柔和,映出玉笺坐在桌前的身影。
“饿不饿?”
走近桌边,他抬手一挥,满桌顿时香气四溢。
玉珩习惯性地坐在她身旁,喊她,“玉笺。”
可手刚碰到她的肩膀,便感觉到她的身体骤然绷紧,全然的防备之姿。
到口边的话音顿住,玉珩分神细思,手指已遵循本能习惯性抚上她的后背,轻轻拍了拍,像是一种安抚。
动作间透着股极为契合的亲密,是这些时日常有的,却在此刻显得格外突兀。
因为她在抵抗。
玉珩终于停下,低头看向她。
唐玉笺也抬起头。
白发如雪,红瞳如血,前几日面对他时会露出的盈盈笑意消失无踪,衬得那双看向他的眼睛显出几分冷意。
“仙君。”
她换了称呼。
玉珩的唇角动了动,随即缓缓平息,笑意跟着消失。
原来这两个字也能如此刺耳。
“你想起来了。”他说。
唐玉笺没有回答,算是默认,随后问道,“庭院外无人,仙君将我的师兄师姐关在何处了?”
玉珩声音放轻,“玉笺,我没有关他们。”
他只是不允许那些人靠近她。
以免有心人借机将她当作把柄,胁他‘为苍生’入轮回,扰她的清净。
而此时也恰逢他们即将搬去新家,玉珩不希望被人打扰。
玉珩低声哄着她,试图延续两人往日的亲昵,“不如先吃饭,这些稍后再说。”
“你一早就知道我是谁。”
唐玉笺满身防备,“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仙君是想把我关起来吗?”
汤匙顿在半空。
玉珩垂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从未这样想过。”
视线边缘,他看见她垂在桌边的手指微微发抖。
以前总爱贴在他身边的玉笺此刻抿唇看着他,眼中满是疏离。
“玉笺,你在生气。”
玉珩嗓音忽然滞涩,认真地问,“我要如何做,你才会不生气?”
“弟子不敢生气。”唐玉笺似笑非笑,这个表情在她做来并不熟练,“这些日子皆是因我中毒,仙君才会留在此地助我,我感谢仙君救命之恩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有怨言。”
“那你现在为何要与我撇清关系?”他追问。
她又不说话了。
圆圆的杏眼看着他。
一种全然陌生的异样之感缓慢包拢住玉珩,像是在脑海中拉出了一根弦,越绷越紧,铮铮作响。
“玉笺,为什么喊我仙君,”他想要缓和气氛,嗓音柔和,“明明这些时日,你从不会这样喊我。”
唐玉笺避开视线,不看他,“因为你就是仙君。”
那种异样几乎要冲破胸腔。
玉珩近乎执拗,“可我们已有夫妻之实,且已拜堂成亲。”
唐玉笺摇头,“这些不过是我下界处理祈愿之事时不慎中了邪术,仙君放心,我不会说出去,也没有人会将此事当真。”
“我会。”
“我不会。”她打断,语气生硬,“我失忆了,记不得自己是谁,才认错了人。仙君也失忆了吗?”
玉珩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无从辩解。
所以缓缓将话咽了回去。
“你没有失忆,却有意欺瞒我。”唐玉笺站起来,看他的眼神很是陌生。
“现在还来问我这些,仙君这种做法,当真卑劣。”
她说的没有错,玉珩想。
他记得一切,明明可以坦然告诉她,却选择了趁虚而入。
偷来的东西,终究是要还的。
脑海中的弦丝绷至极限,仿佛随时会断裂。
“可……”玉珩声音发涩,“你说过喜欢我。”
“失忆时说的话,也能当真?”唐玉笺罕见带了讥讽的意味。
“为什么不能当真,明明都是真的。”
唐玉笺忽然问,“你也都想起来了,是吗?”
玉珩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是轮回路上每一段人间世。
尘封的记忆无法恢复,因为他那次轮回后,部分神魂被文昌宫金仙割据存放,只能依稀借由梦境回溯到过去。
于是他只能说,“记忆尚不完整,但我会去仙域取回……”
“云桢清,你不是第一次忘记我。”唐玉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早已预料到了。
那些他曾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如今像一场轮回,重新回到了他的面前。
“你以前忘记我时,无论我怎么跟你说,怎么解释,你也都是不认的。”
桌子上的菜色玲琅满目,是她亲口点的。
现在仍旧散发着阵阵香味,看起来是很温馨的场面,可从始至终,应该品尝它们的人没有垂眸看过一眼。
再不吃就要放冷了。
炉子上的雪梨很快就要吊好了,一柱香后拿出,口感会很细腻。
可玉珩知道,她应当不愿意吃的。
今日是他猜错了。
唐玉笺一刻也不想再停留,转身便朝门口走去。
脚步很快,多待一秒都觉得窒息。
可即将踏出门槛之际,又停了下来。
她折返,从袖中取出半条琼枝,放在玉珩面前的桌上。
琼枝莹白如玉,散发着淡淡的灵气,是仙域内低阶弟子们常折走带去人间赐福之物。
玉珩低头看着那半条琼枝,知道这是什么,却不知道她是何意。
“玉笺,为什么给我?”
唐玉笺不看他的眼睛,怕自己再栽跟头,偏过头说,“觉得你好像一直不太好运,这个好像是可以改运。”
她浑身不自在,局促得转身就要离开。
可擦肩而过之时,衣袖被他的手指拉住一角。
玉珩搓磨一身傲骨,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唐玉笺身上。
“如果我求你,”他只觉得唇舌被紧绷的弦割破,锐利的痛感刀割一般,连开口说话都变得艰难无比。
“能不离开我吗?”
唐玉笺抽走袖子,拉开门就出去了。
甚至没和他多说一个字。
潮气顺着门缝爬进来,屋内渐渐冷寂。
玉珩坐在桌前,迟迟没动,目光长久停留在桌案上。
砰地一声。
他听见那根弦崩断,顷刻间鲜血淋漓。
屋内少了一个人,骤然静了下来。
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耳边只剩下雨声,淅淅沥沥,无休无止。
像是回到了灵霄殿,又或是削断半座山峰移到镇邪塔中的榣山。
那里也是这样寂静,万里无人,空空荡荡,年复一年。
明明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寂静,已有上千年之久。
可现在却觉得每分每秒都无比艰难。
原来他并不喜静。
金仙跪伏在他身后,低声恳求,“仙君,请随我等重回无极。”
玉珩张了张嘴,口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的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按在了桌沿边缘,指尖用力到发白,勉强撑住身形,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无尽海的雨季要绵延半年之久,怪不得她不喜欢雨。
下雨的确令人难以忍受,整片天地都笼罩在阴沉之中,压抑到透不过气来。
迟迟未等到回应,金仙大胆再次开口,“仙君,请随我等……”
“出去。”玉珩仙君声音骤冷。
金仙们几乎是瞬时逃似的消失。
可并未真正离去,而是在庭院外降下巨大华贵的飞阁。
巍峨耸立,仿若牢笼,将天地隔绝。
知觉无限放大,玉珩能听到遥远之外,她与弟子们相认的声音。
他静坐许久,直到确认她已离开无尽海,才从衣襟处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卷,缓缓展开。
纸上是按她要求绘制的图景,原本也会成为他的家。
在这世上,没有人敢探寻玉珩仙君的意愿。
自然而然,所有人都认定仙君无七情六欲,自然也不会有意愿。
可其实,他不想回到过去。
不想回到冰冷寂静的灵霄殿,不想回到万里无人的榣山。
玉珩第一次感受到思绪间涌起的疲惫和抗拒。
他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低声自语,“可我不愿。”
金仙们自当听不见这话。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半截琼枝,有些困惑。
不是说琼枝可以赐福吗?
不是拿到琼枝,便可祈愿吗?
为什么他已经祈愿,却无福加身,为什么他心中有愿,却无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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