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海周遭的异象逐渐平息,金仙们纷纷赶去处理后续事宜。
人间沿海的城镇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只是因曾受妖魔气息的侵扰,百姓们心中仍残留着恐惧与不安,不敢出海,对于海中邪祟已除之事半信半疑。
没有人敢拿命冒险,所以渔船仍不出港,没有收成,腹中饥饿的百姓仍旧去岱舆仙人的土庙祈愿。
祝仪师兄去庙中问了师父的塑像,师父说,祈愿之事尚未完成,尤其是那些家人惨死在海中的百姓,他们的悲痛尚未得到安抚。
于是他们几个弟子仍要留在人间,继续料理这些未尽之事。
唐玉笺这几天一直闷闷不乐,也不爱动,师姐带她在人间集市上吃东西,她也觉得不好吃,吃什么都是苦涩的。
一日推开房门,听到虞丁小声跟师姐说,“感觉她像失恋了,不会有事吧?”
唐玉笺顿时毛骨悚然。
按着胸口,感受到熟悉的难受和压抑,惊觉自己好像风水轮流转,又变成了一个伤心的妖怪。
而且还是因为同一个人。
一年多以前,那时她受了伤,从上京一路逃到雾隐山,也是像现在这样伤心。
不,那时比现在更伤心。因为她害怕被那些仙人追上,她坏了仙君历劫,他们要杀她。
而当时的云桢清,也曾忘记过她一次。
他一而再再而三要她离开云府,说着男女授受不亲,却与另一个人间贵女同进同出,共赴佳宴。
玉珩不是记起了一部分过往吗?怎么没有记起这一部分?
唐玉笺觉得不公平。
云桢清是不是克她?
明明她已经谨记唐二小姐的话,打算爱十个了,结果竟然还会失忆。
她陷入自闭情绪,整日托着下巴,看着窗外的人间烟火,沉默寡言。
外面热闹非凡,城池恢复了些元气,小贩的吆喝声和孩童的嬉闹声传来。
一旁的师兄师姐将她的异状看在眼里,担忧是有的,却也不多做打扰,只是让她自己消化。
唐玉笺从客栈出去,沿着熟悉的街道走着走着,脚步一顿,目光落在路边卖阳春面的大娘身上。
大娘正忙着招呼客人,脸上挂着笑。
唐玉笺忍不住走上前,好奇地问,“大娘,你……没事?”
大娘抬头,见到是她,竟然很快就辨认出来,立刻露出笑,“哎哟,是你啊!我有什么事?那几个小孩天天早晚会来吃面,还惦记着你呢。”
唐玉笺想到璧奴带回的那份阳春面,问她,“前段时间,没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吗?”
“能遇到什么奇怪的人?乱世里怪人多了,不给铜板就走的也大有人在……”说着,大娘一停,想起来,“不过后来有个年轻公子,长得可俊了,来我这儿买面,还给了一大锭金子呢!”
唐玉笺怔住,下意识问,“年轻公子?”
大娘连连点头,眼里满是赞叹,“是啊是啊,那公子看着男生女相,穿着一身青衣,长得跟画里走出来似的,就是脸色有点冷。他买了碗面,还要了一只缺口海碗。”
“但那面也没吃,装在锦盒里,放下金子就走了。我还纳闷呢,这世道,怎么还有这样的好人……”
唐玉笺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她那时以为璧奴做了不好的事。
但他好像,也并没有坏得那么彻底。
几个孩子没出来,一直等到天色渐晚,唐玉笺回了客栈,跃上房顶,坐了下来。
长夜漫漫……
她仰头看天上的月亮。
好久没看了,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月光也没变,浅浅一层盖在她身上,柔和得让她心碎。
……好了吧,又开始伤春悲秋多愁善感了,上次有这种症状还分别是在离开画舫和离开上京,现在又来了。
她真是个容易伤心的倒霉妖怪。
唐玉笺闭眼仰躺在瓦片上,静静的任夜风拂过脸颊。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
唐玉笺没有睁眼,感觉到身边坐下了一个人。
虞丁几番欲言又止,像是有一肚子话要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磨蹭许久,唐玉笺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开口对她说,“你到底是背上痒,还是有话要说?”
“你这话也太糙了,”虞丁清了清嗓子,斟酌着问,“你和仙君……你们俩?”
唐玉笺睫毛嘴角都耷拉着,看起来神情低落。
虞丁连忙闭嘴。
忽然,又想到什么,眼皮一跳,一脸震撼。
仙域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仙尊某次渡劫出了意外,生死劫变情劫,还在人间被一个道行低微的妖坏了机缘,这事不是什么秘密。
据小道消息说,那次险些玷污了仙尊冰清玉洁的身子,还是命官及时出手力挽狂澜,才保全了清白之身。
不对,很不对劲。
虞丁声音打颤,“难道你就是传说中那个坏了仙君机缘的女妖?”
唐玉笺仍是闭着眼,“你们天族就是喜欢把妖怪传得很坏。”
“不好意思,对不住啊。”
虞丁消化了一下。
更震撼了。
她压低声音,眉头拢成川字,“可、可你不是跟太子殿下……?”
唐玉笺沉默。
也罕见陷入思索,表情有些复杂,“我与殿下,不是那样的。”
在她心里,太子是极好的,她也总有种时刻想要孝敬他的心。
不管怎么想都像亲情。
虞丁提醒,“可那天你们先后从湖心亭出来,嘴都红红的,你们一起吃灵果了?”
“……”
唐玉笺痛苦抱头,拍拍自己的脸。
怎么会失忆呢?
她当初就该捏爆璧奴的妖丹,真把她害惨了。
虞丁又倒吸一口冷气,感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不得了的天界秘闻。
独自消化了一会儿,还是觉得难以置信,“玉珩仙君和太子殿下不是师徒吗?”
唐玉笺不想说话。
“天呐,师徒……你怎么敢的。”
大概是被自己的脑补吓到,虞丁不停地吸气,一会儿拧眉一会儿撇嘴,五官乱动,看起来很是奇怪。
她试探性地问,“你先前看起来修为不深,道行应该没满五百年吧?”
唐玉笺认真算了算,除去刚被神仙点化成人,在榣山上那段已经忘记的浑浑噩噩的记忆,她前后在画舫待了十几年,离开画舫到现在也已两年有余。
这么一算,心里也有些感叹,自己两辈子加起来竟也活了这么久了。
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了出来。
转头看向虞丁,对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良久说不出一个字。
在动辄几百数千岁的仙界,唐玉笺这年龄简直是连芽都没抽的嫩苗。
“造孽啊……”虞丁喃喃道,“你这么小,他们怎么忍心下手的?”
唐玉笺声音幽幽,“你别把自己吓背过气去。”
虞丁忍不住说,“小玉,你小小年纪活得如此精彩,以后一定会有大造化,我先前对你声音大了些,多有打扰,还望包涵,没得罪你吧?”
唐玉笺实在头疼,“你现在每一句都在得罪我,再说废话我走了!”
“别走别走,求你了,”虞丁连忙拉住她,“好久没跟你说话了,我们再多聊一会儿。”
唐玉笺决定再给她为数不多的同窗好友一个机会。
“为什么你看起来更害怕太子殿下?对玉珩仙君那么不敬?”虞丁问。
唐玉笺一愣,“我对他哪里不敬了?”
虞丁认真道,“你看,你会直呼仙君为‘他’,在无尽海竟然还喊仙君小……我说不出口,总之我们从不敢这样无礼。”
“这就算无礼了吗?”
“当然,岂敢不尊称仙君名讳?”
唐玉笺也说不清楚,“大概因为他脾气太好了吧。”
说完,她拒绝再聊,惆怅地起身离开,没有看到身后虞丁古怪的神色。
在六界之中,极少有人敢说那位唯有自愿进入镇邪塔,才能让众仙家安心的无极峰仙尊脾气太好。
唐玉笺闷闷不乐,不太愿意说话,晚上睡觉时,她和虞丁同住一间房。
虞丁自幼为仙,早已习惯了夜夜调息打坐,无需像凡人一样睡觉。
睡觉这种养精蓄锐的行为整个仙域都找不到第二人,没想到唐玉笺从妖升仙,竟然有这凡人的习惯。
她正闭目调息,忽然感觉到有人靠了过来。
低头一看,发现是唐玉笺。
她正混混沌沌地在床榻上摸索着什么,虞丁伸出手,就看到唐玉笺凑过来抱住她的手臂,看起来像是在取暖的小动物。
肩膀缩着,脸也埋着。
虞丁俯身离近了些,轻声问,“玉笺,你哭了吗?”
唐玉笺没有回应,呼吸均匀,显然还在睡梦中。
只是她的眉心微微蹙起,像在梦里也有什么化不开的忧愁。
虞丁有些困惑。
她只有一百五十岁,在仙界尚属年幼,未曾经历过情爱之事。
可她觉得,唐玉笺或许也不大懂。
因为若是真的懂了,或许就不会让自己这么难过了。
虞丁正在出神,忽然感觉房间外有第三个人的气息,如月辉铺陈无声无息。
她浑身一僵,随即不动声色地起身行礼。
外面的人似乎在等待,守礼克己,直到虞丁起身才缓步走进来。
月光如霜,勾勒出那人高挑清冷的轮廓。
他走到床边,伸手将姑娘的被角掖好,又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睡梦中的人觉得他熟悉,自然而然地往他身旁凑了凑。
虞丁不敢多言,在背后行礼,却被无形的力量轻轻托起,无法将礼数做全,也跪不下去。
她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这是仙君免了她的礼。
“不必告诉她。”
那人轻声说。
传音入耳,房内再无第三人听见。
那只传说中一剑镇压混沌断开冥魔两界的手,缓慢地拍打着唐玉笺的后背。
动作轻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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