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镇的秋阳总带着股子燥意,像被晒了半干的草药,风一过就卷着土腥气往人喉咙里钻。百草堂的木门被推得吱呀响时,王宁正蹲在院里那棵老柿树下翻晒山药片。他穿件月白长衫,袖口挽到肘弯,露出的小臂上沾着几点深褐药渍——那是今早捣杏仁时溅上的。听见动静,他直起身,腰间系着的药囊晃了晃,露出里面半露的铜药碾子轮廓。
“王药师!王药师!”李婶抱着孙子小宝,裤脚沾着草屑就冲了进来,怀里的孩子脸憋得通红,咳嗽声像破风箱似的,“您快瞧瞧,这孩子从昨儿个起就拉得直打晃,嗓子还哑得哭不出声,济世堂给的药喝了两回,反倒烧起来了!”
王宁伸手探向小宝额头,指腹带着常年捻药材磨出的薄茧,温凉得很。“张嘴我看看。”他声音稳,像浸过蜜的枇杷膏,总能让人静几分。小宝不情愿地咧开嘴,舌尖红得发亮,咽喉处泛着淡紫。王宁又翻开孩子眼皮,眼角泛着血丝,“是秋燥伤了肺,又贪嘴吃了凉的吧?”
李婶一拍大腿:“可不是!前天他爹从河里捞了螃蟹,给孩子喂了两大只!”
正说着,张娜端着刚晾好的梨水从里屋出来。她梳着利落的发髻,插支银簪子,素色布裙上别着个绣着“百草”二字的香囊,走动时飘出淡淡的陈皮香。“我就说这几日不对劲,”她把瓷碗递给李婶,“你看院里这柿子,往年这时候早让人摘得差不多了,今年挂得满枝桠都是,红得像灯笼,偏没人敢多吃——都怕涩着。”
王宁望向枝头,熟透的柿子坠得枝桠弯弯,阳光透过薄皮,能看见里面蜜色的果肉。他忽然想起《证类本草》里的话:“柿,甘寒,润肺止咳,涩肠止痢。”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了下去——柿子鞣质重,用不好反倒成了祸害。
这时,药铺门板又被撞得砰砰响,张大爷拄着拐杖,咳得腰都弯了,手里还攥着半张济世堂的药方。“王药师,你给评评理!”老头气得胡子发抖,“孙玉国那厮,说我这咳嗽是肺里长了东西,开的药贵得吓人,喝了三天,咳得更凶了,痰里还带了血丝!”
王宁接过药方,眉头越皱越紧。上面列着知母、贝母,都是润肺的药,却偏偏加了三钱黄连。“他这是胡闹,”王宁把药方拍在柜台上,木柜台被震得嗡嗡响,上面摆着的药罐都跳了跳,“秋燥本就伤津,黄连苦寒,这不是往伤口上撒盐吗?”
张娜在一旁补充:“今早我去河边洗衣,听见济世堂的刘二狗在巷口喊,说咱们百草堂的药材都潮了,还说……说您给人开的方子治死了人。”
“放屁!”王宁难得动了气,攥着药方的手背上青筋跳了跳,“我王宁在太平镇开了十年药铺,哪回不是凭良心配药?”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哄笑,孙玉国摇着把折扇,慢悠悠地晃了进来。他穿件宝蓝色绸缎长衫,袖口绣着金线,手指上戴个玉扳指,一看就不是正经捣鼓药材的人。身后跟着的刘二狗和郑钦文,一个斜挎着空药箱,一个手里还抛着串刚摘的青柿子,青绿色的果皮上沾着白霜。
“王药师这是怎么了?”孙玉国扇子一收,敲着掌心笑,“大清早的就动肝火,莫不是药材真的出了问题?”他眼角扫过院里的柿树,故意提高了声音,“要说这柿子也是邪门,昨儿个我那铺子里,有个老太太吃了两个,当场就喊肚子疼,送医馆一看,说是胃里长了石头——依我看,这野果子就该全摘了烧了!”
刘二狗跟着起哄:“就是!孙掌柜说了,这柿子有毒!也就王药师敢拿这玩意儿糊弄人!”他说着,把手里的青柿子往地上一摔,“啪”地裂开,涩味瞬间弥漫开来。
王宁盯着地上的青柿子,忽然心头一亮。他转向张娜:“你去把东厢房那筐柿饼搬出来,再取些山药干。”又对李婶说,“小宝这病,我有法子了。”
孙玉国挑眉:“哦?王药师难不成要用这毒果子治病?”
“是药是毒,看怎么用罢了。”王宁走到屋檐下,摘下挂着的竹篮,伸手从枝头摘下两个熟透的红柿,果皮薄得像层膜,轻轻一碰就流出血似的甜汁。“孙掌柜要是有空,不妨留下看看。”他掂了掂手里的柿子,阳光落在他眼底,亮得很,“看看这朱果,到底是害人的东西,还是救命的药。”
张娜抱着柿饼出来时,见王宁正用银刀剖开柿子,蜜色的果肉里嵌着几粒褐籽,甜香混着药铺里的当归味,竟出奇地和谐。她忽然想起婆婆在世时,总说霜降后的柿子是“天然的蜜膏”,那时她还不懂,此刻看着丈夫专注的侧脸,心里忽然踏实了。
而孙玉国站在一旁,折扇停在半空,眼里闪过一丝不安。他瞥见郑钦文偷偷往怀里塞了个青柿子,嘴角勾起抹冷笑——他倒要看看,这王宁能玩出什么花样。
王宁将剖开的红柿放在白瓷盘里,蜜色果肉颤巍巍的,渗着透亮的汁水。他取过张娜递来的柿饼,那是用霜降后的柿子晒成的,表皮裹着层白霜,像落了层细雪。“李婶,您把小宝抱到里屋炕上,我这就煎药。”他说着,转身掀开药柜最下层的抽屉,里面码着整齐的山药干,切片薄如蝉翼,带着淡淡的土黄色。
张娜已在灶上坐了砂锅,添了井水。王宁取三枚柿饼,用剪刀剪成小块,又抓了两把山药干,一并丢进锅里。“大火烧开,再转小火炖半个时辰。”他叮嘱着,转身去看张大爷,“您老这咳嗽,得用鲜柿汁。”
他取来个粗瓷碗,将刚摘的红柿捏碎,用纱布细细滤出汁水,又从糖罐里舀了半勺蜂蜜调进去。“温着喝,一日三次,喝完别吃生冷的。”王宁把碗递过去,指尖沾了点柿汁,亮晶晶的。
张大爷咂咂嘴,刚喝两口就直拍大腿:“嘿!这比孙玉国那苦汤子强多了!”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村民举着济世堂的药包,骂骂咧咧地闯了进来。
“王药师,你给评评理!”领头的汉子叫赵五,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把药包摔在地上,“孙玉国说这柿子配河蟹能治秋燥,我家那口子吃了,上吐下泻的,现在还躺床上哼哼呢!”
孙玉国刚要溜走,听见这话,脚步骤然顿住。他转过身,脸上堆着笑:“赵五兄弟,话可不能乱说,我啥时候让你用柿子配河蟹了?”
“你前天在街口吆喝的!”赵五急得脸红脖子粗,“说‘柿子性寒,河蟹性凉,俩放一块儿,凉上加凉,最能败火’!”
王宁眉头紧锁,正要开口,林婉儿背着药篓从后门进来了。她梳着双丫髻,绿布衫上沾着草叶,篓子里装着刚采的麦冬、玉竹。“我在山上都听见了,”她把药篓往地上一放,清脆的声音像山涧水,“孙掌柜这话错得离谱——《本草纲目》明明白白写着‘柿与蟹同食,令人腹痛作泻’,您这是拿人命当玩笑?”
孙玉国脸色变了变,强装镇定:“黄毛丫头懂什么?那是古人瞎说的!”
“是不是瞎说,让赵五媳妇的样子告诉你!”林婉儿说着,从药篓里翻出本磨得卷边的《本草纲目》,“您自己看,卷三十,果部:‘凡食柿,不可与蟹同,令人腹痛大泻’。”
孙玉国眼珠一转,忽然指着王宁:“他不也用柿子治病?怎么就许他用,不许我用?”
“用法不同。”王宁从砂锅里舀出一勺柿饼山药汤,琥珀色的汤汁里飘着山药片,“我用的是熟透的柿子,还加了山药健脾,中和寒性。你用的怕是没熟的青柿吧?”他看向刘二狗,“刚才你摔的青柿,涩味冲鼻,鞣质比熟柿重十倍,配着河蟹,不闹肚子才怪。”
刘二狗往后缩了缩,不敢搭话。郑钦文却梗着脖子:“你怎么知道我们用的是青柿?”
“这还不简单?”张娜端着刚蒸好的柿饼出来,香气漫了满院,“熟柿甜软,青柿硬涩,孙掌柜为了省本钱,定是让你们摘了没熟的去卖。”她把柿饼分给围观的村民,“大家尝尝就知道,熟透的柿子是甜的,青柿才会涩得舌头发麻。”
村民们你一口我一口,吃得连连点头。李婶抱着小宝从里屋出来,孩子脸上的潮红退了些,眼睛也亮了:“王药师,这汤真管用!小宝刚喝了半碗,就拉了回成形的,也不咳了!”
孙玉国见势不妙,转身就要走,却被钱多多堵在了门口。这药材商人穿着件藏青色绸衫,手里把玩着串算盘,笑眯眯地说:“孙掌柜别急着走啊,我刚从县城回来,带了些炮制柿饼的竹匾,正想送给王药师——倒是听说有人用青柿冒充药材,这要是让县太爷知道了,怕是要吃官司呢。”
孙玉国的脸瞬间白了。他知道钱多多跟县太爷沾亲带故,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王宁却摆了摆手:“钱老板不必如此。孙掌柜也是一时糊涂。”他转向孙玉国,“秋燥时节,百姓本就遭罪,你我都是行医卖药的,该想着怎么救人,不是怎么害人。”
孙玉国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这时,刘二狗突然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疼得直打滚:“哎哟……疼死我了……”
郑钦文慌了:“二狗,你咋了?”
“他早上偷了个青柿,还就着俩河蟹吃了。”张娜看得清楚,忍不住叹气。
王宁没多言,从药柜里抓了把山楂,又取了几片神曲,往砂锅里一丢。“煮碗山楂神曲汤给他灌下去,能解鞣质。”他对郑钦文说,“记住了,柿子虽好,空腹不能吃,也不能配寒性食物,尤其是没熟的青柿,吃多了会得胃柿石,到时候开刀都未必能取出来。”
郑钦文连连点头,扶着刘二狗往灶房去了。孙玉国站在原地,看着王宁给村民们分柿饼,又细细讲解用法,忽然叹了口气:“王药师,我……我错了。”
王宁抬头看他:“知道错了就好。明天把济世堂的药材清一清,有不懂的,我可以教你。”
夕阳斜斜照进院子,老柿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张娜把晾晒的山药干收进竹筐,林婉儿在整理刚采的药材,钱多多正跟王宁讨教柿饼的炮制法子。李婶抱着小宝,哼着歌谣往家走,孩子手里还攥着半个柿饼,笑得一脸甜。
只有枝头的柿子,还在风里轻轻晃着,红得像一团团温暖的火,映着太平镇渐渐安宁的暮色。
天还没亮透,百草堂的药碾子就转了起来。王宁正碾着山楂,石碾子与青石盘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碎成粉的山楂混着淡淡的酸香,在晨雾里漫开。他今日换了件藏青色短褂,领口别着块磨得光滑的玉佩——那是他爹传下来的,据说浸过三十年的药汁,能安神。
“哥,你看这青柿。”王雪背着半篓青柿子,从后门进来,粗布裙摆沾着露水。她刚及笄,梳着双丫髻,发绳是药铺里常见的蓝布条,手里还捏着片柿叶,“后山那片柿林,不知被谁摘了半树青的,扔得满地都是,怪可惜的。”
王宁停下碾子,拿起个青柿。皮硬得像小石子,指甲掐上去只留个白印,涩味顺着指缝往鼻尖钻。“这东西性涩,没熟透就是个祸害。”他把青柿放回篓里,“孙玉国那边有动静吗?”
“昨儿个后半夜,济世堂灯亮到丑时。”王雪擦了擦额头的汗,“我去送药渣时,听见刘二狗在哭,说肚子疼得直打滚,郑钦文正骂他嘴馋。”
正说着,张阳药师背着药箱来了。老头穿件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袖口打着补丁,手里拄的拐杖其实是根老山参的根茎,包浆亮得很。“宁小子,出事了。”他往竹凳上一坐,咳嗽两声,“城西头的陈寡妇,今早起不来床了,说是吃了济世堂的‘柿霜丸’,上吐下泻,现在浑身发僵。”
王宁心里一沉:“柿霜丸?那是润肺的好东西,怎么会……”
“孙玉国哪懂炮制?”张阳敲了敲拐杖,“我听去瞧病的老李说,他那柿霜丸,是用青柿刮了白霜就直接搓的,连蒸都没蒸过。”
王宁抓起药箱就要走,张娜从里屋追出来,塞给他个油纸包:“带点山药粉和柿饼,万一用得上。”她把丈夫的衣襟理了理,香囊上的陈皮香飘过来,“路上小心,今早天凉,露重。”
城西的土坯房里,一股酸腐味直冲鼻子。陈寡妇躺在土炕上,脸白得像宣纸,嘴唇却紫得发黑,见了王宁,气若游丝地说:“王药师……我就想治治咳嗽……孙掌柜说……说他那丸子比冰糖还甜……”
王宁掀开她的眼皮,眼仁浑浊得很,又按了按她的手腕,脉象浮而无力。“张叔,您看她舌苔。”他说着,用银匙撬开陈寡妇的嘴,舌苔又白又厚,边缘还沾着些褐色的渣子。
“是寒邪入了脾胃。”张阳捻着胡须,“青柿的涩气凝在肠子里了,得先化掉鞣质。”
王宁打开油纸包,取出山药粉,又从药箱里翻出神曲和麦芽:“张叔,您帮我烧锅热水。”他把山药粉调成糊糊,又将神曲麦芽捣成末,“陈嫂子,张嘴,先吃这个。”
药糊刚喂进去,陈寡妇就哇地吐了出来,秽物里竟混着些青黑色的小块,像没消化的石子。“这是胃柿石的苗头。”王宁眉头紧锁,“得用山楂煮水,再配上柿饼蒸着吃,慢慢化掉它。”
正忙活着,院门口传来马蹄声,钱多多骑着匹黑马,手里举着个纸包:“宁老弟,我带好东西来了!”他翻身下马,绸缎马褂被风吹得鼓鼓的,“这是我托人从苏州带的‘隔年柿’,霜降后摘的,埋在米缸里存了半年,治胃柿石最灵。”
王宁接过纸包,里面的柿饼软得像膏子,甜香里带着点酒香。“多谢钱老板。”他把柿饼切成小块,“张叔,您帮着蒸一下,加两片生姜,去去寒。”
这时,郑钦文鬼鬼祟祟地在院外探头。王雪眼尖,一把揪住他:“你来干啥?想看陈嫂子死吗?”
郑钦文脸涨得通红,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孙掌柜……孙掌柜让我送这个来。”布包里是些灰扑扑的丸子,“他说……他说这是正经的柿霜丸,是他娘传下来的方子,蒸过三遍的……”
王宁拿起颗丸子,放在鼻尖闻了闻,又掰开来看看:“这倒真是用熟柿霜做的,还加了点川贝。”他对张阳说,“先留着,等陈嫂子缓过来再用。”
郑钦文松了口气,搓着手说:“王药师,孙掌柜……孙掌柜让我问问,您那治秋燥的方子,能不能……能不能借他看看?他说以前是他糊涂,想学着做些正经药。”
“方子哪有借的?”王宁正给陈寡妇喂山楂水,头也不抬地说,“真想学,就让他自己来。药材这东西,得亲手摸,亲口尝,才能懂。”
日头爬到头顶时,陈寡妇终于缓过劲,能哼出声了。王宁嘱咐她按时吃柿饼山药汤,又把钱多多送的隔年柿留下一半,才和张阳往回走。
路过济世堂时,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孙玉国的声音:“……那王宁到底有啥了不起?不就是会用个破柿子吗?”紧接着是郑钦文的劝:“掌柜的,咱还是学学吧,今早刘二狗拉得快虚脱了,再这样下去……”
王宁脚步没停,心里却想着院里的老柿树。那树怕是有些年头了,去年遭了虫灾,枝桠枯了大半,今年竟又挂满了果子。药材这东西,不也跟这树一样?用对了,枯木能逢春;用错了,好东西也成了毒物。
回到百草堂,张娜正站在柿树下,往竹匾里摆刚摘的熟柿。阳光透过枝叶,在她脸上洒下点点光斑,像落了层金粉。“回来了?”她转过身,手里的柿子红得发亮,“刚摘的,甜得很,尝尝?”
王宁接过柿子,咬了一口,蜜色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流。真甜,甜得心里都暖烘烘的。他忽然想起陈寡妇刚才的样子,又想起孙玉国的话,觉得这柿子的甜里,还藏着点别的滋味——像药,初尝是苦,回味却甘。
枝头的柿子还在晃,风一吹,落下几片叶子,刚好盖在晾晒的山药干上,像给这秋燥的日子,添了点温柔的底色。
霜降这天,太平镇的屋顶结了层白霜,像撒了把碎盐。百草堂的院坝里,竹匾摆得整整齐齐,晒着新收的柿饼,白霜裹着橙红的果肉,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王宁正蹲在匾前翻晒,指尖沾着层细密的白霜,是柿子自然析出的糖霜,甜丝丝的。
“哥,孙玉国真的要来学炮制?”王雪抱着捆竹篾进来,额角冒着细汗。她今日换了件绛色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洗得干干净净,发间别着朵晒干的野菊——那是她上山采药时摘的,说能醒神。
王宁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霜:“张阳叔说他昨儿个把济世堂的青柿全倒了,还烧了那锅没蒸透的柿霜丸。”他望向街口,“或许是真悔了。”
话音刚落,孙玉国就来了。他没穿绸缎衫,换了件灰布短褂,袖口沾着炭黑,手里还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刚从自家院里摘的熟柿,红得沉甸甸的。“王药师,”他把篮子往石桌上一放,声音有点涩,“我……我想跟您学学怎么把柿子做成药。”
王宁指了指竹匾里的柿饼:“先从晒柿饼学起吧。霜降前的柿子得削皮,挂在通风处晾半月,等表皮起皱了,再压扁了晒,每天翻两次,遇着阴天还得用炭火烘。”他拿起个刚削好的柿子,果皮薄得像纸,“你看这果肉,得是蜜色的,带点透明感,要是发乌,就是坏了。”
孙玉国蹲下来,学着王宁的样子翻柿饼,手指笨笨的,总把柿饼捏变形。“我以前哪懂这些,”他自嘲地笑了笑,“只知道青柿涩,熟柿甜,哪想得到晒成柿饼,性子就变温和了。”
“药材就是这样。”张娜端着刚熬好的柿蒂水出来,瓷碗里飘着几片褐黄色的柿蒂,“就像这柿蒂,看着不起眼,煎水喝能治打嗝。孙掌柜要是不嫌弃,尝尝?”
孙玉国接过碗,呷了口,眉头皱了皱:“有点苦。”
“苦才治病呢。”林婉儿背着药篓从外面进来,篓子里装着些带霜的桑叶,“我今早去后山,见着几棵野柿树,上面的柿蒂长得特别厚实,摘了些回来,配着柿饼用,治秋燥咳嗽更灵。”她把柿蒂倒在竹筛里,阳光照在上面,能看见细密的绒毛。
正说着,钱多多摇着算盘来了,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抬着个大木箱。“宁老弟,给你送好东西来了!”他打开箱子,里面是些陶瓮,“这是我托人从山西订的瓮,专门用来存隔年柿的。你把霜降后的柿子放进去,埋在土里,明年这时候挖出来,治胃柿石比什么都管用。”
王宁摸了摸陶瓮,胎质细密,还带着股新窑的火气:“钱老板费心了。”
“该费心的是我。”钱多多敲了敲算盘,“前几日我去邻镇收药材,见着有人把青柿泡在石灰水里,冒充柿饼卖,吃坏了好几个孩子。要不是你教我认柿子,我怕是也得栽进去。”他指着孙玉国,“孙掌柜,你可得好好学,这药材生意,良心比啥都重要。”
孙玉国脸一红,低下头继续翻柿饼。
午后,李婶带着小宝又来了,孩子手里举着个红柿,笑得咯咯响。“王药师,您看小宝,这几日吃了柿饼山药汤,脸蛋子都圆了!”她从篮子里拿出块布料,“这是我给张嫂子做的,谢你们救了孩子。”
张娜接过布料,是块靛蓝色的粗布,上面绣着几朵柿子花,针脚密密的。“李婶太客气了。”她笑着把小宝拉到身边,“来,尝尝刚晒好的柿霜,比冰糖还甜。”
小宝舔了口柿饼上的白霜,眼睛瞪得圆圆的:“甜!像蜜一样!”
这时,郑钦文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手里攥着张纸条:“王药师,孙掌柜……孙掌柜让我把这个给您。”纸条上是孙玉国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济世堂今日起,只卖熟柿制品,若有差池,任凭处置”。
王宁把纸条折好,递给孙玉国:“你能想通就好。”他指着院外的柿林,“你看那些柿子,挂在枝头时各有各的性子,青的涩,红的甜,可晒成柿饼,熬成柿霜,就都成了治病的药。人也一样,错了不怕,改了就好。”
孙玉国接过纸条,手有些抖。他忽然往王宁面前一跪:“王药师,以前是我混账,您要是不嫌弃,我想把济世堂改成‘知味堂’,就卖您教的柿子药,您看……”
王宁赶紧把他扶起来:“改名字是好事,但药材的道,得自己走。”他从药柜里取出本《食疗本草》,“这里面记着柿子的各种用法,你拿去看,有不懂的,随时来问。”
夕阳西下时,孙玉国抱着书走了,背影比来时挺拔了些。王宁站在老柿树下,看着枝头剩下的柿子,被晚霞染得像团火。张娜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个热柿饼:“想啥呢?”
“想这柿子。”王宁咬了口,甜汁顺着喉咙往下滑,“春天开花,夏天结果,秋天成熟,冬天成药,一步都急不得。”他望向院里忙碌的人影——王雪在翻晒柿蒂,林婉儿在整理药材,钱多多在跟伙计交代陶瓮的用法,忽然觉得,这太平镇的秋天,因为这柿子,竟变得格外暖。
夜风起来了,吹得竹匾里的柿饼轻轻晃,白霜簌簌往下掉,像下了场甜丝丝的雪。
小雪这天,太平镇飘起了碎雪,像筛下来的药粉,落在百草堂的老柿树上,给光秃秃的枝桠裹了层白。王宁正站在树下,给那块新刻的木牌上漆——牌上写着“朱果虽好,忌空腹多食,忌配寒鲜”,字是张阳药师写的,笔力遒劲,透着股药香。
“哥,你看谁来了。”王雪从门口探进头,手里捧着个红布包,鼻尖冻得通红。她身后跟着孙玉国,穿件簇新的青布棉袍,手里提着个药箱,箱上“知味堂”三个字烫得发亮。
“王药师,张嫂子。”孙玉国把药箱放在石桌上,打开来,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药瓶,瓶身上贴着“柿霜丸”“柿饼膏”的标签,“这是我按您教的法子做的,蒸了五遍,晒了二十天,您给掌掌眼。”
王宁拿起颗柿霜丸,白得像雪,放在鼻尖闻了闻,带着淡淡的川贝香:“手艺不错,比我头回做的强。”
孙玉国眼睛亮了:“真的?那我就放心了。前几日县太爷家的公子秋燥咳得厉害,我送了两盒去,今早派人来说,见效了。”他从怀里掏出个账本,“这是账本,赚的钱我分了三成出来,想给镇上修个药圃,种些柿子树和山药,您看……”
“好事。”王宁拍了拍他的肩,“开春我让婉儿带你去后山选地,那里的土肥,适合种这些。”
正说着,钱多多披着件貂皮大衣来了,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抬着个红漆礼盒。“宁老弟,大好事!”他把礼盒往桌上一放,打开来,里面是块金字牌匾,写着“仁心济世”,“这是知府大人赏的,说你用柿子解了太平镇的秋燥,还教会同行守规矩,让我给你送来。”
张娜笑着给众人倒上热茶:“这都是大家的功劳,要不是孙掌柜肯回头,钱老板肯帮忙,单凭我们百草堂,哪能做到。”她往孙玉国碗里添了块柿饼,“尝尝这个,是用你送来的那批熟柿晒的,格外甜。”
孙玉国咬了口柿饼,甜汁在舌尖化开,忽然红了眼眶:“以前我总想着赚钱,觉得药材就是药材,哪懂这里面的道理。”他看向院里的木牌,“现在才明白,药能救人,也能害人,全在用药的人。”
这时,李婶带着小宝,领着十几个村民来了,手里都捧着些东西——有自家种的山药,有刚摘的柿饼,还有孩子画的画,画上是满树红柿子,树下站着个穿长衫的药师。“王药师,我们是来谢你的。”李婶把一篮山药往桌上放,“这秋燥闹了这么久,全靠你和这柿子救了大家,我们合计着,把你这木牌再刻几块,挂到镇口和柿林里去,让往后的人都记着这规矩。”
王宁看着眼前的人群,心里暖烘烘的。他忽然想起春天时,这棵老柿树还病恹恹的,王雪说怕是活不成了,他不信,给树根浇了些熬药剩下的药渣,没想到秋天竟结了满树果。药材这东西,果然像张阳叔说的,沾了人的气,就有了灵性。
傍晚时,雪下大了,覆盖了屋顶和田野,只有百草堂的灯还亮着。王宁在药柜前整理药材,张娜在灯下缝衣裳,针脚里纳着晒干的柿蒂,说能驱虫。林婉儿在抄写《本草纲目》里关于柿子的记载,王雪趴在旁边看,手里把玩着个穿了孔的柿核,说要做成手串。
“哥,你看这个。”王雪忽然举起手里的柿核,核上有个小小的刻痕,“这是去年虫灾时,我在树洞里捡的,当时觉得好玩就刻了个‘宁’字,没想到今年这树就活过来了。”
王宁接过柿核,摸了摸上面的刻痕,忽然笑了:“这树啊,是记着咱们呢。”他望向窗外,老柿树的枝桠在雪地里伸展,像在守护着什么。
夜深了,雪还在下。知味堂的灯也亮着,孙玉国正在灯下看书,书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批注,旁边放着颗青柿,用红绳系着,他说要当警醒,再也不犯糊涂。
太平镇的雪,落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阳光出来了,照在雪地上,亮得晃眼。孩子们在雪地里堆雪人,手里拿着冻硬的柿饼当鼻子。老人们坐在墙根下晒太阳,聊着今年的柿子收成,说这是老天爷赏的药。
百草堂的老柿树下,木牌上的字被雪映得格外清楚。风一吹,枝头最后一片枯叶落下来,盖在木牌上,像给这故事,添了个温柔的结尾。而树底下的泥土里,新的柿树种已经发了芽,正等着开春,长出满枝的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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