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刚过,青溪镇的晨雾还带着夏末的余温,百草堂的门板已被王宁卸了大半。他穿着件月白长衫,袖口挽到肘弯,露出的小臂上沾着些深褐的药渍——那是昨日炮制当归时溅上的。“哥,南瓜子都晒透了?”王雪抱着个竹簸箕从后院出来,粗布裙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淡淡的草木香。她梳着双丫髻,发绳是药房里裁剩的棉线,却衬得那张带着几粒雀斑的脸格外清爽。
簸箕里的南瓜子铺得匀匀的,金褐色的壳上还留着月牙形的纹路。王宁伸手捻起一粒,指腹摩挲着壳上的绒毛:“再晾三日,得让潮气走透了。”他指尖的老茧是十年抓药磨出来的,指节处还有道浅疤——那年给孩童取鱼骨卡喉,被慌乱的家长推搡着撞在药柜角上。
正说着,街口传来一阵哭嚎。张娜端着刚熬好的南瓜粥从灶房出来,素色围裙上沾着点点橙黄:“准是老李家的小柱子又闹肚子疼了。”她话音未落,一个妇人已抱着孩子冲进药铺,粗布帕子捂着孩子的嘴,却挡不住那阵阵干呕声。
王宁放下南瓜子,手指搭上孩子的手腕。小儿的脉搏细弱得像游丝,他又掀起孩子的眼皮,眼白处泛着淡淡的青。“多久了?”他声音沉稳,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三天了!”妇人抹着泪,“吃啥吐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王雪已麻利地拉开抽屉,取了个青瓷小碗,王宁接过,从药柜第三层摸出个纸包,倒出些南瓜子粉末。“用温水调开,分三次喂。”他又嘱咐,“切记,得是生瓜子研的粉,熟的没用。”
妇人刚走,对街的济世堂就传来摔东西的声响。孙玉国穿着件浆得发硬的绸衫,正站在柜台后骂骂咧咧,油亮的辫子甩得像条鞭子。“姓王的又抢生意?”他眼角的赘肉挤成一团,“刘二狗!”
刘二狗从账房里钻出来,裤脚还沾着泥——大清早去堵采药人的路,想低价收野山参。“老板,那王宁给孩子吃南瓜子呢,说是能打虫。”他缩着脖子,像只受惊的鹌鹑。孙玉国冷笑一声,金戒指在算盘上敲得啪啪响:“南瓜子?那玩意儿能当药?去,给我喊街坊们来,就说王宁拿吃食糊弄人,要真能治病,我孙字倒着写!”
郑钦文蹲在门槛上磕瓜子,瓜子壳吐得满地都是:“老板,要不咱也进点南瓜子?”他头发乱糟糟的,像堆枯茅草。“进个屁!”孙玉国一脚踹翻脚边的药箱,“咱卖的是正经药材,不是地里刨的瓜籽!”
日头升到三竿时,百草堂的门槛快被踏破了。镇上近半的孩童都犯了同样的病,王宁让张娜把后院的南瓜都搬了出来——那些橙黄的瓜堆在墙角,像堆小太阳。“嫂子,这瓜真能吃?”王雪一边帮着剖瓜取籽,一边好奇地问。张娜笑着切下一块,递到她嘴边:“你哥说这瓜性温,补脾胃的。去年你风寒初愈,不就是靠喝南瓜粥养回来的?”
王雪咬了一口,清甜里带着点绵密。忽然听见对街一阵喧哗,刘二狗举着个铜锣,正站在石墩上喊:“大伙听着!南瓜子性寒伤胃,吃了要出人命的!济世堂有祖传打虫药,见效快,不伤人!”
王宁眉头微蹙,抓起一把南瓜子走到门口。阳光照在他长衫上,药渍在光线下泛着浅黄。“孙老板要是懂药材,就该知道《本草纲目》里写着,南瓜子‘性温,驱虫不伤胃’。”他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到对街。
孙玉国气得脸通红,抓起柜台上的算盘就想砸过来,却被郑钦文死死拉住。“等着瞧!”他吼道,唾沫星子溅在自家的招牌上,“看谁先砸了饭碗!”
王宁没再接话,转身回了药铺。王雪看着他背影,忽然发现哥哥攥着南瓜子的手,指节都泛白了。后院的南瓜还在晒太阳,果皮上的水珠被晒得发亮,像一颗颗小珍珠。
暮秋的风卷着枯叶扫过青石板路,百草堂的药碾子正转得沙沙响。王宁弓着腰推碾杆,月白长衫的后襟被汗水浸出深色的痕,他在碾南瓜子——昨日新收的那批得碾成细粉,才能给孩童们服用。
“哥,对街又在搭台子了。”王雪抱着药筛进来,筛子里的南瓜子壳簌簌落着,“孙老板请了个穿马褂的先生,说是从城里来的‘神医’。”她说话时,辫子梢的药香囊晃了晃,那是张娜用晒干的南瓜花缝的,混着陈皮的气息。
王宁直起身,额角的汗珠滚到下颌。“让他们闹。”他拿起块粗布擦手,“真药假不了。”话音刚落,药铺的门被撞开,一个穿着绸缎马褂的男人跌了进来,怀里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王掌柜!救命!”男人的瓜皮帽歪在一边,金丝眼镜滑到鼻尖,“我是钱多多,从徽州来收药材的!这孩子……这孩子怕是不行了!”他怀里的小儿脸白得像纸,肚子却胀得老高,小手死死抓着父亲的衣襟,指甲缝里还沾着点黑泥。
王宁连忙让张娜把里间的躺椅腾出来,手指刚搭上孩子的手腕,就皱起了眉。“是绦虫。”他沉声道,“虫体缠得紧,得赶紧驱虫。”钱多多急得直跺脚:“我刚从济世堂过来!那孙老板给了包黑乎乎的药,孩子吃了吐得更厉害!”
这时对街传来鞭炮声,刘二狗举着个幌子跑过,上面写着“祖传秘方,立竿见影”。孙玉国的声音跟着飘过来:“钱老板!我这药可是用百种药材熬的,比那南瓜子管用十倍!”
王宁没理会街外的喧哗,让王雪取来个青釉碗,从药柜最下层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掺了槟榔粉的南瓜子末,深褐色的粉末里还能看见细碎的白仁。“用温米汤调开。”他嘱咐张娜,“分两次喂,间隔一个时辰。”
钱多多看着那碗糊糊,眼镜滑得更厉害了:“这……这就是南瓜子?”他在徽州见过农户吃这东西,都是炒熟了当零嘴的。王宁正在用竹刀剖个老南瓜,橙黄的瓜肉泛着油光,籽囊里还汪着些清甜的汁水。“生南瓜子性温,能麻痹虫体,再配槟榔导泻,虫就能排出来。”他说话时,刀尖灵巧地剔出瓜籽,动作又快又稳,“《本草求真》里写着呢,这东西驱虫不伤脾胃,最适合孩童。”
正说着,郑钦文扒着门框往里瞅,他头发上还沾着鞭炮的纸屑:“钱老板,孙老板说啦,要是王掌柜治不好,济世堂免费送药!”王雪瞪了他一眼,把刚晒好的南瓜子壳往他脚边一撒:“去去去,别在这儿挡着光!”
张娜端着调好的药过来,钱多多犹犹豫豫地接过,看着儿子喝下第一口,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王宁却转身去了后院,林婉儿正蹲在篱笆边翻晒南瓜藤。她今天穿了件灰布褂子,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泥土——清晨去山里采草药刚回来。
“婉儿姑娘,这南瓜藤晾得差不多了。”王宁蹲下身,指着那些黄绿相间的藤蔓,“晒干了切段,能治咳嗽。”林婉儿抬头笑了笑,她眼角有颗小小的痣,笑起来像藏了颗星:“王大哥,我今早看见济世堂的人往河边倒药渣,好多都没熬透呢。”
两人正说着,药铺里突然传来钱多多的惊呼。王宁连忙跑回去,只见那小儿正趴在痰盂边呕吐,里面竟有条尺把长的白虫!钱多多吓得差点摔了眼镜,王宁却松了口气:“排出来就好了。”他让张娜盛碗南瓜粥来,“喝点粥养养胃,这瓜是自家种的,补气血。”
小儿喝了两口粥,竟不哭了,小手还指着桌上的南瓜块。钱多多这才回过神,抓起王宁的手连连摇晃:“王掌柜!神了!真是神了!”他从钱袋里抓出一把银元,“这点心意您务必收下!”
王宁把银元推回去:“治病是本分。”他拿起个南瓜,塞到钱多多手里,“带回去给孩子煮着吃,记得去皮,瓤子也别扔,晒干了能治痢疾。”
这时街对面的鞭炮声停了。孙玉国站在济世堂门口,脸阴得像要下雨,手里的算盘珠子被他拨得噼啪响。刘二狗凑过去:“老板,那姓王的真把孩子治好了……”孙玉国突然把算盘往柜台上一摔:“急什么?好戏还在后头!”
暮色降临时,钱多多提着个大礼盒来谢恩,里面装着上好的宣纸和徽墨。他非要在药铺门口贴张谢客帖,红纸上的字写得龙飞凤舞:“南瓜子驱顽虫,百草堂有仁心”。路过的村民都围过来看,七嘴八舌地问着南瓜子的用法,王雪拿着个小本子,一笔一画地记着。
王宁站在门内,看着对街济世堂紧闭的门板,眉头又微微蹙起。张娜端来碗南瓜汤,轻声道:“别多想,孙玉国那人,做不出什么好事。”汤里飘着几粒南瓜子,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霜降前夜的风带着寒气,百草堂后院的晾架上,南瓜子正散发着淡淡的坚果香。林婉儿踮着脚翻晒最后一簸箕,灰布褂子被夜露打湿了边角,她指尖划过一粒饱满的瓜子,忽然停住了——这颗的壳上有个深色的霉点,像块洗不掉的污渍。
“婉儿姑娘,歇着吧。”张娜提着盏马灯过来,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南瓜藤堆上,“明早再收也不迟。”林婉儿捏起那颗带霉点的瓜子,眉头微蹙:“嫂子你看,这籽怕是受潮了。”她记得午后收瓜子时,郑钦文曾鬼鬼祟祟地在后院墙根晃悠,当时只当是偷瞄晾晒的药材,没太在意。
张娜接过瓜子闻了闻,眉头也皱起来:“怪了,明明晒得透透的。”她正要再说些什么,前堂传来王宁的声音,便提着灯匆匆去了。林婉儿把那粒坏籽扔进竹筐,月光落在晾架上,照得南瓜子的纹路像铺了层银霜。
次日天刚亮,李婶就挎着篮子来了。她鬓角的白发沾着露水,篮子里装着六个圆滚滚的南瓜:“王掌柜,自家种的,给孩子们添点药引。”王雪刚把新碾的南瓜子粉摆上柜台,听见这话笑着接过来:“婶子太客气了,您家小虎好点没?”
“好多了!”李婶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吃了三天药,今早拉了条小虫子呢。”她接过王雪递来的药包,又往柜台上放了两个铜板,“再给我来两包,巩固巩固。”王宁正在核对药账,抬头看了眼药包:“让小虎按先前的量吃,别多了。”
李婶揣着药包刚走,对街就传来刘二狗的吆喝:“大伙快来看啊!百草堂的药吃不得!”王宁心里咯噔一下,抓起件夹袄就往外走。只见李婶瘫坐在济世堂门口,捂着肚子直哼哼,孙玉国叉着腰站在旁边,绸衫的领口敞开着,露出脖子上的金链子。
“看见了吧?”孙玉国唾沫横飞,“我说南瓜子是毒药吧!李婶家小虎吃了,上吐下泻的!”刘二狗举着个破碗,里面盛着些浑浊的药渣:“这就是从李婶家搜出来的,大伙瞧瞧,这南瓜子都发霉了!”
王宁拨开围观的人群,蹲下身扶住李婶:“婶子,您别急,跟我回药铺看看。”李婶疼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摇头。这时郑钦文从人群里挤出来,手里晃着个百草堂的纸包:“王掌柜,这药可是你家的?我今早看见李婶拿的就是这个。”
王宁接过纸包,指尖一捻就觉出不对——自家的南瓜子粉是金褐色的,这包里的却发灰,还带着股哈喇味。他抬头看向郑钦文,对方眼神闪烁,嘴角却挂着笑。“这不是我家的药。”王宁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人群静了静,“我家的南瓜子粉,掺了三成槟榔末,颜色要深些。”
孙玉国冷笑一声:“谁知道你是不是临时换了方子?”他突然提高嗓门,“大伙想想,要是这南瓜子真能治病,怎么会吃坏肚子?分明是姓王的想省钱,用了发霉的东西!”
人群里顿时议论纷纷。有个汉子嚷嚷:“我家娃也吃了,今早也说肚子疼!”另一个妇人也跟着点头:“可不是嘛,我还以为是着凉了……”王雪急得脸通红,攥着王宁的袖子:“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王宁却突然转身回了药铺,片刻后提着个竹簸箕出来,里面是刚筛好的南瓜子。“大家看清楚了。”他抓起一把,金褐色的籽实饱满,“好的南瓜子,壳上有自然的纹路,闻着有清香味。”又从郑钦文手里拿过那包药,倒出些粉末,“这发霉的,颜色发暗,还有油哈味,吃了自然要闹肚子。”
可孙玉国哪里肯依,非要拉着王宁去见镇长。正拉扯间,林婉儿突然喊道:“等一下!”她手里拿着个小布包,快步从后院跑出来,“我昨晚在后院墙根捡到这个,是济世堂的药袋!”布包里裹着些南瓜子壳,上面还沾着些湿泥,“这壳上的霉斑,跟郑钦文手里那包药里的一模一样!”
郑钦文的脸刷地白了,往后缩了缩。孙玉国却梗着脖子:“谁知道是不是你故意捡来栽赃的?”王宁看着那些带泥的瓜子壳,忽然想起什么,对人群里的药农老周说:“周大哥,你今早去河边挑水,有没有看见谁在那儿洗东西?”
老周挠了挠头:“还真看见了!天没亮时,郑钦文蹲在河边,好像在洗什么瓜子,当时我还纳闷呢。”
这话一出,郑钦文腿一软差点跪下。孙玉国的脸也青一阵白一阵,却还想嘴硬。王宁没再理他,只是蹲下身对李婶说:“婶子,我给您开副方子,用南瓜肉煮水,加些山药,喝下去就不疼了。”他声音温和,“南瓜性温,最能补脾胃,您这是吃了坏东西伤了胃,正好用它来养。”
李婶愣愣地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王掌柜,我信你。”她挣扎着站起来,“那药……是我家老头子贪便宜,从郑钦文手里买的,说比你家便宜两文钱……”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孙玉国见势不妙,转身就想跑,却被几个愤怒的村民拦住。刘二狗早就溜得没影了,郑钦文则抱着头蹲在地上,一个劲说“是孙老板让我干的”。
王宁看着眼前的乱局,忽然觉得有些累。他让王雪扶着李婶回药铺,自己则站在阳光下,看着那些被风吹散的南瓜子壳,轻轻叹了口气。张娜端来杯热茶,低声道:“别往心里去,清者自清。”他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忽然觉得,这南瓜虽好,却也得遇上懂它的人才行。
秋雨淅淅沥沥下了整夜,百草堂的药炉上炖着南瓜山药汤,咕嘟咕嘟的声响混着药香漫了满室。李婶坐在靠窗的竹椅上,手里捧着个粗瓷碗,橙黄的汤汁里浮着几块山药,喝下去时眉眼都舒展了些。“王掌柜,这汤真管用。”她抹了抹嘴角,“昨儿夜里就不吐了,今早还能吃下半个馒头。”
王宁正在柜台后写药方,狼毫笔在宣纸上划过,留下工整的小楷。“南瓜性温,能补中益气,配着山药,正好养你这受了寒的脾胃。”他说话时,目光落在窗台上——那里摆着个剖开的老南瓜,瓜瓤里的籽饱满得像要胀开,是今早林婉儿从后院摘来的。
忽然听见街面上传来喧哗,张娜撩开布帘一看,脸色顿时沉了:“当家的,孙玉国带着人来了,还扛着块‘假药害人’的牌子。”王雪正往药罐里加南瓜藤,闻言手一抖,藤段撒了满地:“他还有脸来?”
王宁放下笔,月白长衫的下摆扫过药碾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让他进来。”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孙玉国果然带着郑钦文闯了进来,刘二狗扛着那破木牌,被门槛绊了个趔趄。孙玉国今日换了件藏青马褂,辫子梳得油亮,却掩不住眼角的红血丝——想来是昨夜没睡好。“王宁,你别以为李婶好了就没事了!”他往柜台一拍,震得药瓶叮当作响,“镇上还有三家孩子吃了你家的南瓜子,现在还躺着呢!”
郑钦文缩在孙玉国身后,头上缠着块布条,像是受了伤。“老板说得是,”他嗫嚅着,“我昨儿被打,就是因为……因为说了实话。”
王宁没看他们,反而对李婶道:“婶子,您先到里间歇着。”等李婶进了后屋,他才转向孙玉国:“哪家的孩子?我去看看。”
“看什么看?”孙玉国冷笑,“你要是真有本事,就当着大伙的面,证明你那南瓜子不是假药!”他突然提高嗓门,“街坊们都在外面看着呢!有种就去你家瓜田,让大伙瞧瞧,你种的到底是能治病的南瓜,还是害人的东西!”
王雪气得脸通红:“我家的南瓜怎么了?都是婉儿姑娘亲自选的种,施的是草木灰,浇的是山泉水!”林婉儿正好从后院进来,裤脚沾着泥,手里还攥着把刚摘的南瓜花。“孙老板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带大伙去看。”她声音清亮,眼角的痣在油灯下闪闪发亮,“从开花到结果,每颗瓜子都晒足了二十日太阳,发霉的早挑出去喂鸡了。”
说话间,药铺里已挤满了人。钱多多也挤在其中,怀里抱着儿子,小家伙正啃着块蒸南瓜,吃得满脸都是橙黄。“我信王掌柜!”他把孩子举起来,“我儿就是靠这南瓜子好的,这东西要是假药,世上就没真药了!”
孙玉国被噎了一下,随即梗着脖子:“谁知道你是不是被他收买了!”他推着郑钦文往外走,“走!去瓜田!我倒要看看,他那金贵的南瓜长什么样!”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后山去。秋雨刚停,田埂上满是泥泞,王宁走在最前面,长衫下摆卷到膝盖,露出的裤脚沾着泥点,却走得稳稳当当。林婉儿提着盏马灯,灯光照在南瓜叶上,水珠滚落,在灯影里划出银线。
“就是这儿了。”王宁站在田埂上,指着眼前的瓜田。百十棵南瓜藤爬得满地都是,枯黄的叶子间,藏着一个个圆滚滚的南瓜,有的橙黄如金,有的青中带黄。林婉儿摘下个熟透的,用随身带的小刀剖开,瓜肉顿时散出清甜的香气,籽囊里的瓜子饱满得像要蹦出来。
“大伙看,”她抓起一把瓜子,在灯下一照,“好的南瓜子,壳上有光泽,咬开后仁是雪白的。”她又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里面是郑钦文换的那些劣籽,“这种发霉的,仁是黄的,还有怪味。”
有个老农凑过来,捏起几粒真瓜子:“没错,这是正经的‘蜜本南瓜’,我种了一辈子地,一看就知道是好品种。”旁边的妇人也点头:“我家去年也种过,结的瓜又面又甜,娃子们最爱吃。”
孙玉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突然指着郑钦文骂道:“都是你这废物!换个药都换不好,竟给我弄些发霉的来!”郑钦文被他推得跌坐在泥地里,终于忍不住哭嚎起来:“是你让我去偷的!说只要弄臭百草堂的名声,这镇子的药材生意就都是你的!”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几个被孩子闹病折腾得够呛的家长,当即就冲上去要打孙玉国。王宁连忙拦住:“别动手。”他转向众人,声音在夜风中格外清晰,“南瓜子能驱虫,南瓜肉能补脾胃,这些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但用错了、用坏了,再好的东西也会害人。孙老板错在利欲熏心,可咱们要是因此不信药材的本性,才是真的错了。”
钱多多突然鼓起掌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掌声在寂静的瓜田里响起来,惊飞了枝头的夜鸟。孙玉国瘫坐在泥地里,马褂上沾满了黄黑的泥点,像只落汤鸡。刘二狗早就趁乱溜了,郑钦文则抱着头,在众人的指责声里瑟瑟发抖。
林婉儿把剖开的南瓜递给身边的孩子,橙黄的瓜肉在灯光下泛着暖光。“尝尝,”她笑着说,“这才是南瓜该有的味道。”孩子咬了一大口,甜丝丝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引得众人都笑了。
王宁站在瓜田边,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觉得心里敞亮了许多。秋雨洗过的天空,星星正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金,映得那些圆滚滚的南瓜,越发像满地的小太阳。
小雪节气的清晨,青溪镇的屋檐上结着层薄霜,百草堂的门却比往日开得更早。王宁正指挥着药工搭竹架,月白长衫外罩了件藏青棉褂,袖口沾着些南瓜藤的绿汁——今日要晒新收的南瓜蒂,这东西晒干了能治胎动不安,是张娜翻《本草纲目》时特意圈出来的。
“哥,孙玉国真把济世堂盘给你了?”王雪抱着摞药盒从里屋出来,双丫髻上别着支银簪,是钱多多昨日送来的谢礼。她说话时,辫子梢的南瓜花香囊轻轻晃动,混着药铺里的当归气,竟生出种特别的暖意。
王宁正往竹架上摆南瓜蒂,闻言笑了笑:“不是盘,是镇上的乡绅们凑钱收了,让我兼着照看。”他指尖划过蒂上的绒毛,“孙玉国今早乘船走了,郑钦文去药铺当了学徒,说要学辨药。”
说话间,林婉儿提着个竹篮进来,篮里是刚从后山采的野菊花。她今日换了件靛蓝布袄,腰间系着条青布带,愈发显得眉眼清亮。“王大哥,这是今年最后一批野菊,配着南瓜子仁炒,能安神。”她从篮底摸出个油纸包,“还有这个,钱老板托人从徽州捎来的,说是他家祖传的南瓜药膳谱。”
油纸包上还带着淡淡的墨香,王宁展开一看,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南瓜羹”“瓜子酥”等方子,旁边还画着南瓜的模样,笔触稚拙,倒像是孩子的手笔。“是他儿子画的吧。”张娜端着刚蒸好的南瓜糕进来,蒸笼掀开时,甜香漫得满铺都是,“那天钱老板说,孩子现在见了南瓜就笑,还说长大了要学种南瓜。”
正说着,门口涌进一群村民,为首的老周手里捧着个陶瓮:“王掌柜,这是俺们几家凑的南瓜酱,你尝尝!”瓮里的酱金红油亮,还浮着些瓜子仁,“按你教的法子做的,放了生姜和花椒,说是能存到开春呢。”
王宁舀了勺尝尝,醇厚的甜里带着点微辣,正是他上月在镇口教大伙做的。那日驱散了孙玉国带来的阴霾,他索性把南瓜的各种用法写在木板上,立在药铺门口:南瓜子驱虫需生用,每日三十粒;南瓜肉蒸食最养脾胃,湿热体质者少吃;南瓜藤煎水能治咳嗽……如今那木板被村民们用桐油刷了三遍,边角都磨得发亮了。
“对了,”王雪突然想起什么,从柜台下翻出个布包,“哥,这是前几日收拾济世堂时找到的,在孙玉国的账箱底下压着。”布包里是本泛黄的药书,封面上写着“青溪镇药材志”,翻开一看,竟有半页记着南瓜的特性,字迹与王宁父亲的手札极像。
王宁的手指顿了顿。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常对着本旧书叹气,说当年有个师弟,总爱偷改药书里的方子,后来因用错药材被逐出师门。“是他。”王宁轻声道,眼眶有些发热,“孙玉国是我父亲的师弟的儿子。”
满铺的人都愣住了。林婉儿凑过来看那药书,只见那半页的空白处,有行小字:“南瓜性温,用之得当,可为良医;心术不正,良药亦成毒。”墨迹已有些发灰,却字字清晰。
“原来如此。”张娜轻轻抚着书脊,“难怪他总跟你过不去,怕是心里早存了执念。”王宁合上药书,忽然对众人道:“今日起,济世堂改叫‘传香堂’,专门教大伙辨识药材、炮制药膳。”他指着后院,“那里的空地都翻好了,开春就种南瓜,谁想学种,随时来。”
村民们顿时欢呼起来。老周搓着手:“俺第一个报名!俺家那二亩地,正适合种南瓜!”旁边的妇人也笑着说:“俺要学做南瓜糕,给娃当零嘴,总比吃那些杂七杂八的强!”
王雪早已搬来笔墨,在红纸上写下“传香堂”三个大字,王宁接过,亲手贴在对面的门楣上。阳光正好爬过屋檐,照在红纸上,金闪闪的,像落了层南瓜籽的光。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开春。传香堂的院子里种满了南瓜,藤蔓顺着竹架爬得满满当当,黄色的花朵开得热热闹闹。王宁正教几个孩童辨认南瓜花,哪些是能结果的雌花,哪些是负责传粉的雄花。孩子们的小手指着花蕊,笑得咯咯响。
林婉儿蹲在畦边,往土里埋南瓜子,郑钦文在旁边帮忙浇水,动作虽有些笨拙,却格外认真。他头上还缠着布带——上次被孙玉国打的伤还没好透,却总说“得好好学,不能再做错事”。
张娜和王雪端着刚熬好的南瓜粥出来,分给围观的村民。粥里飘着南瓜子仁和红枣,甜香引得孩童们围着石桌打转。钱多多的儿子也在其中,手里拿着支南瓜花,追着蝴蝶跑,笑声像银铃一样。
王宁站在院门口,看着这满眼的生机,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药材无好坏,人心有善恶。”他低头看向手里的《青溪镇药材志》,那行小字在阳光下格外清晰。一阵风吹过,南瓜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着什么。
后来,青溪镇的南瓜出了名。有人说那里的南瓜子能驱虫,有人说南瓜肉能补身,更有人说,是百草堂的仁心,让寻常的南瓜也有了灵性。每年霜降前后,镇口的老槐树下总会摆着张木桌,王宁或他的弟子们坐在那里,教大伙分辨南瓜的好坏,讲那些关于药材与人心的故事。
而那本《青溪镇药材志》,被王宁用布仔细包好,放在药柜最上层。翻开时,总能闻到淡淡的南瓜香,像是在诉说着,有些道理,就像这南瓜一样,扎根在土里,也扎根在人心上,岁岁年年,从未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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