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裹着湿意,打在百草堂的青石板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王宁正蹲在药圃边,指尖抚过一簇新抽的藤梨根嫩芽——浅褐色的根茎缠着湿润的泥土,绒毛般的细根在雨水中微微颤动,像极了山野间刚醒的生灵。他身后的药铺门楣上,“百草堂”三个字被雨水洗得发亮,檐角垂下的药葫芦里,还飘着去年陈放的藤梨根干片气息。
“哥,李婶家的小子又来敲门了,说他娘那痈肿越发厉害,济世堂的孙掌柜把人赶出来了。”王雪背着半篓刚采的蒲公英,粗布裙摆沾着草叶,一进门就嚷嚷起来。她梳着双丫髻,鬓角别着朵黄灿灿的蒲公英,鼻尖沾着点泥,活脱脱从药草堆里钻出来的。
王宁直起身,青布长衫的袖口沾了些泥点,他随手用腰间的布巾擦了擦,露出的手背上几道浅疤——那是早年在悬崖采藤梨根时被碎石划的。“孙玉国又用了什么方子?”他声音平稳,指尖还残留着藤梨根的清苦气。
“还能是什么?人参、当归堆着用,说李婶是‘虚火攻心’,结果敷了三天,那疮口反倒流脓更凶了,”王雪往药碾子旁啐了口,“我看他是心疼药材钱,故意治不好!”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压抑的呻吟。李婶被儿子扶着,右手臂肿得像根紫茄子,疮口处的脓水浸透了粗布衣裳,顺着肘弯往下滴。她脸白得像宣纸,嘴唇干裂,看见王宁就直哆嗦:“王掌柜,您救救我……孙掌柜说,再拖下去,这胳膊怕是要锯了……”
王宁掀开她的衣袖,眉头微蹙:疮口周围红得发黑,边缘硬邦邦的,一股腐味混着汗味扑面而来。“是热毒壅滞,”他转头对里屋喊,“张娜,取陈年藤梨根来,要三年生的,带点须子的那种。”
里屋传来药罐碰撞的轻响,张娜很快端着个陶盘出来。她穿件月白短褂,领口别着个绣着药草纹样的香囊,盘起的发髻上插着支银簪——那是王宁成亲时送的,簪头雕着片小小的藤梨叶。“拣了最粗的根段,皮已经刮净了,”她把陶盘放在案上,盘中的藤梨根呈黄白色,断面带着细密的纹路,“我按老法子,用米泔水浸了三天,苦味去了些,药效还在。”
王雪凑过去闻了闻,皱起鼻子:“还是这么苦,真能管用?”
“你忘去年赵伯的腿疮了?”张娜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指尖带着淡淡的药香,“这藤梨根性凉,专能清透骨子里的热毒,比那些补药对症。”
王宁已经取了秤,称出二两藤梨根,又抓了把蒲公英、连翘,一并放进药臼。他捣药的动作沉稳有力,木杵撞击陶臼的“咚咚”声里,藤梨根的碎屑混着汁液溅起,清苦中透着股草木的生机。“一半煎汤,放温了外洗,剩下的研成粉,用蜂蜜调了敷在疮口上,”他嘱咐李婶儿子,“记得每次换药前,用淡盐水把疮口擦干净。”
李婶儿子刚要掏钱,王宁按住他的手:“先治病,好了再说。”
这一幕恰被门口的孙玉国看在眼里。他穿着件绸缎马褂,手里把玩着串紫檀珠,身后跟着缩头缩脑的刘二狗。“王掌柜真是‘仁心’啊,”他阴阳怪气地笑,声音像砂纸磨木头,“用这山野里刨来的树根当药,就不怕治坏了人,砸了招牌?”
王宁抬眼,目光平静:“孙掌柜若有良方,李婶也不会来我这百草堂。”
“哼,良药得用贵的!”孙玉国往地上啐了口,珠串被他捻得咯吱响,“这藤梨根看着就寒碜,怕是连猪都不吃,也配入药?”他转头冲李婶嚷嚷,“你等着瞧,不出三天,保管你这胳膊烂得更厉害!”
刘二狗在一旁帮腔:“就是!孙掌柜的人参才是好东西,王宁这是拿你当试验品呢!”
王雪气得脸通红,抓起案上的药铲就要冲过去,被王宁一把拉住。他拿起一块藤梨根,对围观的村民朗声道:“这藤梨根生于山谷,吸的是晨露,耐的是风霜,看似普通,却能把骨子里的热毒拔出来。李婶这病,是热毒堵在了皮肉里,用补药只会火上浇油,就得靠它清热消肿。”
孙玉国冷笑:“嘴皮子倒利索,我倒要看看,这破树根能有什么能耐!”说罢甩袖而去,刘二狗恶狠狠地瞪了王宁一眼,也跟着跑了。
雨还在下,王宁把药包递给李婶,又额外抓了把晒干的藤梨根须:“这泡水喝,能帮着败火。”李婶千恩万谢地走了,王雪还在气头上,跺着脚说:“哥,你就该让孙玉国见识见识藤梨根的厉害!”
王宁望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藤梨藤,那藤蔓正顺着墙根往上爬,叶片上的水珠滚落,在泥里砸出小小的坑。“厉害不厉害,不是说出来的,”他拿起块藤梨根,放在鼻尖轻嗅,“是熬在药里,敷在疮上,一点点显出来的。”
张娜端来杯热茶,蒸汽模糊了她的眉眼:“我刚才炮制药材时,见后院的藤梨根发了新芽,要不要移几株到前圃?”
“好啊,”王宁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让它们见见太阳,长得壮实些。”
暮色渐浓时,药铺的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纸,照在案上摊开的《本草》上,其中一页正画着藤梨根的模样,旁边用小楷写着:“藤梨根,性寒凉,主痈肿疮毒,活血消肿……”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风里飘来藤梨叶清新的气息,混着药铺里的陈香,在夜色里慢慢散开。
秋风卷着枯叶掠过百草堂的幌子时,王宁正在翻晒新采的藤梨根。这些刚从后山挖来的根须还带着湿泥,粗粝的表皮上沾着草屑,在竹匾里摊成一片浅褐色的波浪。张阳蹲在旁边,用小刷子细细清理着根须间的泥沙,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指腹上嵌着常年碾药留下的浅黄药渍,刷到一处饱满的根结时,忽然“咦”了一声。
“掌柜的你看,这截根上有七个疙瘩,像是长了七颗星。”张阳举起藤梨根,阳光透过根须的孔隙,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王宁凑过去细看,那截根果然圆鼓鼓的,七个凸起均匀分布,像串起的佛珠。“是好东西,”他指尖抚过疙瘩处,触感温润,“长在老藤最底下,吸够了地气,药性才这样足。”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叔的儿子背着老爹闯进来,粗布褂子被汗浸透,贴在背上显出嶙峋的骨节。“王掌柜!快救救我爹!”他把赵叔放在长凳上,老人疼得脸拧成一团,左腿肿得比右腿粗了一倍,裤管被瘀血浸成紫黑色。
“早上还能拄着拐走几步,中午喝了孙玉国开的活血汤,忽然就疼得直打滚。”赵叔儿子急得声音发颤,“孙掌柜说我爹是骨头碎了,得用金疮药敷,可越敷越肿……”
王宁掀开赵叔的裤腿,眉头猛地收紧。伤处的皮肤亮得像要裂开,瘀血在皮下结成青紫色的硬块,按下去竟像石头般坚硬。“是跌打后热毒壅住了气血,”他沉声道,“孙玉国只用活血药,不清热,这不是治病,是火上浇油。”
王雪正蹲在灶边煎药,听见这话手里的药铲“当啷”掉在地上。她刚把晒干的藤梨根切成薄片,那些薄片在竹筛里泛着黄白色的光泽,边缘还带着淡淡的年轮纹路。“那怎么办?我去叫张婶来帮忙?”她慌忙捡起药铲,围裙上沾着的藤梨根粉末簌簌往下掉。
“不用,”王宁转身走向药柜,第三层抽屉里,整整齐齐码着些陶罐,其中一个贴着“陈年藤梨根”的红签。他打开罐子,一股醇厚的药香混着酒香飘出来——里面是用米酒泡了三年的藤梨根,根须在酒里舒展着,把清澈的米酒染成了琥珀色。
张娜端着个粗瓷碗走进来,碗里盛着刚捣碎的生姜。“按你说的,用姜汁调藤梨根粉?”她鬓角的碎发被热气熏得微湿,手腕上的银镯子随着动作轻响,“我特意选了去年的老姜,辛辣气足,能助药力透皮。”
王宁点头,倒出半碗酒渍藤梨根,又从药柜里抓了当归、红花,一并放进石臼。他捣药的力道比往日重了些,木杵撞击石臼的声音在屋里回荡,藤梨根的碎屑混着酒液溅起,在晨光里划出浅红的弧线。“赵叔这伤,得先把瘀血里的热毒透出来,”他边捣边说,“藤梨根清血热,酒能引药入经络,再配上生姜温通,才解得开这瘀结。”
正忙着,钱多多掀帘进来,手里提着个锦盒,绸缎马褂上沾着旅途的尘土。“王掌柜,听说您在找陈年藤梨根?”他掀开锦盒,里面躺着几段油亮的根须,颜色深褐近乎黑色,“这是我从山里收来的,五年生的老根,孙掌柜嫌价钱高,没要。”
王宁拿起一段闻了闻,根须断面泛着油光,凑近了有股沉厚的药香。“确实是好货,”他看向钱多多,“多少银子?”
“看您说的,”钱多多搓着手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泥,“赵叔这情况要紧,先用药,钱的事以后说。”他瞥见案上的酒渍藤梨根,忽然压低声音,“孙掌柜今早让郑钦文去山里抢收新根,说要断您的货呢。”
王雪在一旁听见,手里的药筛“啪”地放在桌上:“他也太不是东西了!”
王宁没接话,只把捣好的藤梨根药泥敷在赵叔伤处,又用棉布仔细裹好。“这药泥干了就换,记得用温酒擦过伤处再敷,”他嘱咐赵叔儿子,“另外,把这酒渍根片煎水喝,每天两次。”
傍晚时分,赵叔的儿子又跑回来,脸上带着喜色:“王掌柜,我爹说不那么疼了!肿消了些,瘀血好像散了点!”
王宁正和张阳往药架上摆晒好的藤梨根,闻言放下手里的活计。“让他再喝两天药,”他拿起一段新晒的根须,阳光透过根须的纹理,在药架上投下细密的影子,“藤梨根性子缓,得慢慢透。”
这时,门外传来林婉儿的声音,她披着件灰布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王掌柜,深秋寒气重,藤梨根配酒虽好,别忘了加两味温药护着脾胃。”她说着递过一包东西,“这是晒干的陈皮,能理气,配着用正好。”
王宁接过纸包,陈皮的清香混着藤梨根的药香飘过来。“多谢姑娘提醒,”他看着林婉儿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忽然对张娜道,“她说得对,明天加些陈皮到里里。”
入夜后,百草堂的灯还亮着。王雪趴在案上,看着张娜用细麻绳把藤梨根串起来,挂在房梁上。那些根须在灯光下泛着浅黄的光泽,像一串串垂着的玉坠。“姐,这藤梨根真有这么神?”她戳了戳一根粗壮的根须,“又能治疮,又能散瘀。”
张娜把最后一串根须挂好,转身擦了擦手:“你哥说过,药无贵贱,对症了就是神药。”她指着窗外,月光下,后院的藤梨树影影绰绰,“你看这藤子,在山里能爬几丈高,根在土里能扎几尺深,性子韧着呢,就像这药,看似普通,却能钻透皮肉里的瘀毒。”
王宁走进来,手里拿着本旧书,书页上画着藤梨根的图谱。“明天去后山再采些,”他指着图谱上的根须,“霜降前采的根,药性最足。”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窗纸上,屋里的药香混着淡淡的酒香,在夜色里漫开。梁上的藤梨根随着风轻轻晃动,像一串串沉默的玉坠,映着灯下三人的身影,在药柜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冬至的寒风卷着雪籽,打在百草堂的窗棂上簌簌作响。王宁正坐在案前,借着油灯昏黄的光核对药材账册,案头堆着几捆新收的藤梨根,粗粝的根皮上还沾着未化的冰霜。张娜坐在对面,手里拿着把小铡刀,正将藤梨根切成半指宽的薄片,刀刃落下的“咔嗒”声里,根片断面渗出浅黄的汁液,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陈大爷的药该换了,”张娜把切好的根片码进竹匾,指尖沾着细碎的药屑,“他那肝炎拖了半年,这藤梨根汤喝了月余,今早说肝区不那么胀了。”
王宁放下账册,拿起一片根片凑近灯前细看。好的藤梨根断面呈黄白色,布满细密的导管纹路,像撒了把碎银。“得用三年以上的老根,”他指尖抚过根片边缘,“去年收的那批药性正好,你拣最粗的根段给他入药。”
话音刚落,药铺的门被撞开,一股寒气裹着雪沫涌进来。陈大爷的儿子跌跌撞撞跑进来,棉袍上沾满泥雪,脸冻得发紫:“王掌柜!我爹……我爹喝了药就吐,现在连水都咽不下了!”
王宁心里一沉,抓起药箱就往外走。雪地里的脚印歪歪扭扭,陈大爷家的土坯房里,老人正趴在炕沿干呕,嘴角还沾着药汁,脸色白得像张纸。炕边放着个药碗,残留的药渣里,几片藤梨根泛着异样的青黑色。
“这药渣不对,”王宁捏起一片根,凑近鼻尖闻了闻,一股刺鼻的苦味直冲脑门,不似寻常藤梨根的清苦,倒带着点土腥气,“我们铺里的藤梨根都是刮净外皮、米泔水浸过的,哪来这么重的涩味?”
张娜随后赶到,手里提着今日给陈大爷抓药的药包。她倒出包里的藤梨根,与炕边的药渣一比对,脸色顿时变了:“这不是我们的药!你看这根皮没刮净,断面发乌,是生晒的野根,有毒性!”
正说着,门外传来孙玉国的声音,他裹着件貂皮大衣,身后跟着缩着脖子的郑钦文,踩着雪“咯吱咯吱”走进来。“哟,王掌柜这是治出人命了?”孙玉国掸着肩上的雪,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我早说过,这藤梨根是山野毒草,偏有人不信邪。”
郑钦文在一旁帮腔,眼神却躲躲闪闪:“就是!孙掌柜常说,正经药材哪有这黑乎乎的模样,肯定是王宁用了假药!”
王雪气得浑身发抖,她今早亲眼看着张娜抓的药,那些藤梨根片切得匀匀整整,还特意挑了带细须的——那是王宁说的“药力最足的部位”。“你胡说!”她冲上去要理论,被王宁一把拉住。
王宁转向陈大爷儿子:“今早谁送的药?”
“是……是个穿灰衣的后生,说是百草堂的伙计,”陈大爷儿子结结巴巴道,“他说张药师有事,让他代送……”
“郑钦文,”王宁的目光落在孙玉国身后那人身上,声音冷得像屋外的雪,“你今早穿的,就是灰衣吧?”
郑钦文脸“唰”地白了,往后缩了缩。孙玉国却梗着脖子:“王宁你少血口喷人!我这伙计今早一直跟着我,哪有空替你送药?”
“是不是空口白牙,验验药就知道了。”张阳不知何时也来了,他背着个药篓,篓里装着刚从铺里取来的藤梨根样本。老人走到炕边,抓起那片发黑的药渣,又拿出自家铺里的根片,一并放在油灯下,“大家看清楚——好的藤梨根炮制后断面黄白,味甘微涩;这毒根没去外皮,断面发乌,味苦刺喉,是没经过炮制的生藤根!”
他说着拿起毒根,用指甲刮下点粉末,兑了点温水搅匀,递给孙玉国:“孙掌柜不是说这是好药吗?敢尝尝?”
孙玉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往后退了半步。这时钱多多掀帘进来,他刚从外地收药回来,棉袍上还沾着路尘。“这不是我卖给孙掌柜的那批生藤根吗?”钱多多指着炕边的药渣,恍然大悟,“他上周非说要‘原汁原味’的,出高价买了我没炮制的野根,我说这东西有毒性,他还骂我多管闲事!”
郑钦文“扑通”跪在地上,声音发颤:“是孙掌柜让我做的……他说把药换了,让陈大爷出事,就没人信百草堂的藤梨根了……”
孙玉国还想狡辩,却被涌来看热闹的村民围住。有人举着自家从百草堂抓的药:“我家那口子喝这藤梨根汤治好了痈肿,哪有毒?”还有人指着孙玉国:“怪不得你总说这药不好,原来是想使坏!”
王宁没理会乱糟糟的人群,只顾着给陈大爷施针排毒,又重新开了方子:“用甘草、绿豆煎汤,先解藤根的毒性,明天再换新鲜的藤梨根入药,这次我亲自送来。”
雪还在下,王宁走出陈大爷家时,肩头落了层白。张娜递过件厚棉袄:“孙玉国这下名声算臭了。”
“药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的,”王宁望着漫天飞雪,声音平静,“他不懂这个,就算占了再多铺子,也成不了气候。”
王雪跺着脚上的雪,忽然指着远处:“哥你看,林婉儿姑娘在那边!”
月光下,林婉儿站在老槐树下,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冲王宁遥遥一点头,转身消失在雪幕里,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被新雪盖住。
百草堂的灯亮到后半夜,张阳在分拣藤梨根,把最好的根段挑出来单独存放;张娜在重新炮制根片,米泔水的清香混着药味飘满屋子;王雪在抄写药方,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仿佛能听见藤梨根在药罐里舒展的轻响。窗外的雪渐渐停了,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案上那本《本草》上,“藤梨根”三个字被灯光映得格外清晰。
惊蛰的雷声刚过,巷口的老槐树就冒出了嫩芽。王宁蹲在后院的藤梨架下,看着新抽的根须从湿润的泥土里钻出来,嫩白的根尖沾着细密的水珠,像一群探出脑袋的小生灵。张娜提着竹篮走来,篮里装着刚采的春茶,新叶上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前几日采的鲜藤梨根晾得差不多了,”她蹲在王宁身边,指尖拂过一片心形的藤梨叶,“林婉儿姑娘说的‘春茶汁调鲜根泥’,要不要试试?”
王宁还没答话,药铺的门就被人撞开。刘二狗跌跌撞撞跑进来,往日的嚣张气焰全没了,麻布短褂上沾着黑褐色的脓水,裤脚还在滴着血。“王掌柜……求您救救我家掌柜的!”他声音发颤,膝盖一软就跪在了青石板上,“孙掌柜生了恶疮,烂得都见骨头了……”
王雪正在柜台后碾药,听见这话手里的铜碾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看着刘二狗那副狼狈样,嘴角撇了撇:“你们孙掌柜不是说藤梨根是野草吗?怎么不找他的人参救命去?”
“找了!都找了!”刘二狗急得满脸通红,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城里的大夫请遍了,名贵药材堆着用,可那疮越烂越大,现在连床都下不了,还说……还说要截肢……”他说着往地上磕了个响头,“王掌柜,往日是我们不对,您大人有大量,救救他吧!”
王宁站起身,青布长衫的下摆扫过藤梨架,带落几片沾着露水的新叶。“病不分人,药也不分人,”他往药铺走,声音平静得像后院的井水,“带我们去看看。”
济世堂的药铺早就没了往日的光鲜,柜台蒙着层灰,药柜上的抽屉歪歪扭扭地敞着,一股浓重的腐臭味从后堂飘出来。孙玉国躺在里屋的硬板床上,左腿的疮口烂得像个黑洞,边缘的皮肉发黑,脓水顺着床沿往下淌,几只苍蝇嗡嗡地在周围打转。
“水……水……”孙玉国气若游丝,原本油亮的绸缎马褂皱巴巴地裹在身上,脸颊凹陷,眼窝青黑,哪还有半分往日的神气。
王宁掀开他的裤腿,眉头微蹙。疮口深处泛着黑紫,周围的皮肤烫得吓人,一股腥臭气直冲鼻腔。“是热毒壅盛,”他转头对张娜道,“比李婶那时候重十倍,寻常药材压不住了。”
张娜从药箱里取出个瓦罐,里面装着刚挖的鲜藤梨根,带着泥土的湿气,断面渗出乳白的汁液。“这是今早刚从后山挖的,带着露水呢,”她拿出把银刀,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寒光,“按林婉儿说的,去净根须,只用中段的嫩肉?”
“嗯,”王宁点头,接过银刀细细削着根皮,“鲜根的清热力最足,得现用现制。”他削下的根肉雪白,带着股清冽的草木气,与孙玉国屋里的腐味混在一起,竟奇异地压过了那股腥气。
王雪在一旁烧着春茶,铁罐里的茶叶“滋滋”作响,清香漫了满室。她看着王宁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去年孙玉国嘲讽藤梨根是“猪都不吃的野草”,忍不住小声道:“哥,他以前那么对我们……”
“医者眼里只有病,没有恩怨,”王宁打断她,手里的银刀不停,“你看这藤梨根,生在山野里,谁渴了摘它的果子,谁病了挖它的根,它从不多问。”
说话间,张娜已经把鲜藤梨根捣成了泥,王宁接过春茶,用茶汤调着药泥,琥珀色的茶水混着雪白的根泥,渐渐变成浅绿的糊状。“这药敷上会疼,”他对孙玉国说,声音不大却带着力量,“疼说明它在跟热毒较劲,忍过去就好了。”
孙玉国虚弱地点点头,眼角滚下两滴泪。药泥刚敷上疮口,他就疼得浑身抽搐,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额头上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刘二狗吓得直哆嗦,想伸手去揭,被王宁一把按住:“这是藤梨根在拔毒,揭了就前功尽弃了!”
张阳这时提着药包赶来,里面装着晒干的藤梨根片。“按掌柜的方子抓的,”他把药包放在桌上,粗布褂子上沾着药粉,“钱多多听说孙掌柜这样,特意送了两斤陈年根片来,说‘药能救人,也能醒人’。”
王宁接过药包,取出几片根片放进陶罐,加水煎煮。药汁很快变成了浅褐色,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清苦的药香漫了开来。“每隔一个时辰换一次鲜根泥,”他嘱咐刘二狗,把煎好的药汁倒进碗里,“这汤药每天三次,温着喝,别放糖。”
一连三天,王宁都带着鲜藤梨根来换药。孙玉国的疮口渐渐收了脓,边缘长出嫩红的新肉,原本青黑的皮肤也慢慢转淡。到第四天清晨,孙玉国竟能扶着墙站起来了,看着药碗里褐色的藤梨根汤,忽然“扑通”跪在王宁面前。
“王掌柜,我不是人!”他老泪纵横,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我以前嫌这藤梨根土气,嫌它便宜,可到头来,救我的还是它……”
王宁扶起他,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药罐上,罐里的藤梨根片还在轻轻晃动。“这药不贵,可它在山里长了多少年,吸了多少日月光华,才有这份药力,”他指着窗外,后院的藤梨藤正顺着墙往上爬,新叶舒展,“药无贵贱,能治病的就是好药。人也一样,心术正了,才配用这些天地生养的宝贝。”
孙玉国望着那片嫩绿的藤梨藤,忽然抹了把脸:“王掌柜,我把济世堂关了,您收我当个学徒吧?我想跟着您学认药,学怎么做人。”
王宁还没答话,就见林婉儿站在院门口,披着件青布斗篷,兜帽下的眉眼弯弯。“藤梨根要配着春阳用才最好,”她轻声道,像是在说药,又像是在说别的,“看来,它找到懂它的人了。”
春风拂过,藤梨架上的新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她的话。王雪提着刚采的藤梨果走进来,金黄的果子在竹篮里闪着光,空气里满是清苦的药香和清甜的果香,混着春茶的气息,在晨光里慢慢散开。
清明的雨丝斜斜织着,百草堂的后院热闹非凡。村民们围着新搭的竹架,看王宁和孙玉国一起移栽藤梨苗。孙玉国穿着粗布短褂,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还未褪尽的疤痕——那是恶疮痊愈后留下的印记。他手里的锄头笨拙却有力,把带着土球的藤梨苗放进坑时,指尖特意抚平了根须上的褶皱。
“这苗得带三分宿土,”王宁蹲在旁边,教他如何压实根部,“藤梨的根最认故土,带着老家的泥,才长得稳。”他指尖沾着的泥点蹭在孙玉国手背上,两人相视一笑,像极了多年的老友。
张娜端着筐刚炮制好的藤梨根片走过来,竹筐里的根片黄白相间,边缘泛着淡淡的油光。“钱多多送的陈年根片都切好了,”她把筐放在石桌上,鬓角的银簪随着动作轻晃,“他说今年要在后山种上百亩藤梨园,让咱们再也不用愁药材。”
王雪正带着几个孩子在药圃边认药,指着一株藤梨苗说:“你们看这叶子,心形的,边缘带锯齿,摸起来毛毛的——记住它的模样,到了秋天,就能顺着藤子找到结满果子的树。”孩子们的小手轻轻抚过叶片,笑声惊飞了枝上的麻雀。
忽然有人喊:“林婉儿姑娘来了!”
众人转头望去,林婉儿站在篱笆门外,没戴兜帽,露出素净的脸庞。她手里捧着个旧木盒,走到王宁面前打开,里面是一卷泛黄的纸,上面画着藤梨根的图谱,旁边用蝇头小楷写着炮制古法,墨迹已经发暗,却字字清晰。
“这是我师父留下的,”林婉儿的声音带着些微感慨,“他说藤梨根是‘山野馈赠’,懂它的人,才能让它活在药里,活在人心里。”她把木盒递给王宁,“现在,该交给你了。”
王宁接过木盒,指尖触到冰凉的木头,仿佛摸到了几代医者的温度。图谱上的藤梨根画得细致,连根须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旁边批注着“春采鲜根,夏晒其皮,秋酿其汁,冬藏其干”,与他平日的做法不谋而合。
这时,张阳提着个药篓走来,篓里装着新收的藤梨根,根须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陈大爷今早来谢恩,”他笑得眼角堆起皱纹,“说喝了半年藤梨根汤,肝区再不疼了,特意挖了些新根送来。”
孙玉国看着那些根须,忽然红了眼眶。他想起去年冬天,自己是如何让郑钦文用劣质藤根换药,又是如何躺在病床上等死。如今握着锄头,亲手种下新苗,才懂王宁说的“药者仁心”,原是比金子还重的道理。
“王掌柜,”孙玉国放下锄头,郑重地作了个揖,“我想把济世堂改成‘藤梨堂’,专收穷苦人,用这藤梨根给他们治病,您看行吗?”
王宁还没答话,村民们先鼓起掌来。李婶抱着刚摘的藤梨果挤上前:“孙掌柜能回头,是好事!我那痈肿就是藤梨根治好的,这药好,心好,病才能好!”
雨渐渐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藤梨苗上,叶片上的水珠闪着七彩的光。王雪打开药铺的门,新写的招牌“百草堂·藤梨传承”挂了起来,旁边还添了块小木牌,写着“免费教授藤梨根辨识法”。
林婉儿看着这一切,悄悄后退了几步,转身要走。王宁叫住她:“姑娘不留下来喝杯藤梨茶?”
她回头笑了笑,风扬起她的衣袂,像一片即将飞走的叶:“我还要去别的地方,看看更多的‘藤梨根’。”说罢,身影渐渐消失在山道上,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像极了藤梨花开的味道。
傍晚时分,百草堂的灯亮了。王宁在灯下整理林婉儿留下的图谱,张娜在旁边煎着藤梨根茶,药香混着茶香漫了满室。孙玉国在抄写药方,笔下的“藤梨根”三个字越来越熟练。王雪和张阳在教孩子们辨认药材,竹筐里的藤梨果黄澄澄的,映着每个人的笑脸。
窗外,新栽的藤梨苗在晚风里轻轻摇晃,根须在泥土里悄悄伸展。它们会慢慢长大,爬满竹架,到了秋天,会结出满架的果子;到了冬天,根须会在土里积蓄力量,等着来年春天,再为需要的人,献出那份清苦却温暖的药力。
就像这世间的医者,一代传一代,把“药者仁心”的根,深深扎在这片土地上,永远鲜活,永远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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