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意志洪流自地心深处冲天而起,却并未消散于天际,而是在关羽干枯的经脉中完成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循环,随即如百川归海,尽数倾泻回那片被金血浸染的土地。
关羽身躯剧震,那挺立了一生的腰杆竟微微佝偻,满头青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霜白。
他手中的竹锄再也承受不住这股天地伟力的交汇,咔嚓一声,断为两截。
他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从一个威震三界的武圣,变回了一个最寻常不过的田间老农。
他倒下了,而他脚下的土地却活了过来。
一道浓郁的金光从田野中冲起,仿佛一轮太阳坠落凡尘,整整三日三夜,光华不曾有片刻黯淡。
方圆百里的生灵都沐浴在这温和而庄严的光芒中,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安宁。
第四日清晨,金光敛去,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那片本应空无一物的田地,此刻竟已是一片望不到边的禾苗,每一株都有半人多高,叶片青翠欲滴,边缘泛着淡淡的金辉。
更奇的是,那沉甸甸的稻穗已经挂上枝头,在晨风中摇曳,闪烁着青金色的光泽。
未播而种,一夜长成。这是神迹,是天大的神迹!
消息如风一般传开,十里八乡的村民们带着香烛贡品,潮水般涌来,他们要跪拜这片神田,要祭祀那位显灵的老神仙。
然而,他们却被一个少年拦在了田埂之外。
关平手持那半截断锄,身形算不上魁梧,眼神却如他父亲当年一般锐利。
他横锄于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此田,不纳香火,只收汗水。”
众人哗然,议论纷纷。
有人高喊:“我等诚心祭拜,小哥为何阻拦?”
关平目光扫过众人,冷声道:“我爹说过,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这米是神迹,更是人迹。想吃这米,就得流配得上它的汗。谁想吃,就脱了鞋,挽起裤腿,下田耕作三日。三日后,自可分得一份。”
众人面面相觑,让他们给神仙干活?
这闻所未闻。
人群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敬畏与贪婪在他们脸上交织。
终于,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农叹了口气,默默地脱下草鞋,第一个走下了田埂,口中喃喃道:“老汉我……信的不是神,是田。”
一人动,则百人从。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相信自己的双手,而非虚无缥缈的香火。
七日之后,金稻彻底成熟。
开镰收割,舂米成饭。
当第一锅米饭的锅盖被揭开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异香瞬间笼罩了整个村庄。
那香味仿佛有生命,能钻进人的七窍,涤荡心中的尘埃。
凡食此米者,无不感到神台清明,一股暖流淌过四肢百骸,许多人积压多年的怨愤、忧愁,竟在这饭香中悄然化解,不少人吃着吃着,便潸然泪下,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
与此同时,遥远的黄河入海口,一缕行将消散的残念正随波逐流。
老长老的意识已经模糊,他仅存的执念,便是关羽口中那句“讲理”。
突然,他残存的灵觉猛地一颤,望向了九天之上。
他“看”到了天界南天门那块巨大的“守心”匾额。
匾额上的那朵功德之花早已凋零,但就在枯萎的花蒂旁,一株倔强的嫩芽却破开了天界坚不可摧的壁垒,它的根系如金色的闪电,穿透了层层天规,竟与凡间那片金色的稻田地脉遥遥相连。
一股来自人间的、混杂着汗水与米香的意志,正在通过这根系,反向侵蚀着冰冷的天条。
老长老的残念笑了,那是明悟的笑,解脱的笑。
“你们……你们终于明白了……”他虚弱地低语,声音消散在风中,“从来不是神管人,而是人在养神啊……”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最后一丝残念彻底崩解,化作亿万难以察觉的光点,逆着黄河水汽蒸腾而上,最终如一场无声的细雨,尽数融入了那片金色的稻田,渗入每一株金稻的根系,化作了守护这片土地的最后一缕灵韵。
神迹的影响终究惊动了朝廷。
一纸敕令,宣称“妖稻惑民,其心可诛”,一支装备精良的大军再次将小村庄围得水泄不通,这一次,他们的任务是——焚田。
千军压境,肃杀之气冲天。
士兵们弯弓搭箭,箭头上缠绕的浸油麻布燃着熊熊烈火。
田埂之上,关平孑然而立,身后是数十名手持锄头镰刀的村民,他们脸上没有恐惧,只有守护家园的决绝。
“放箭!”将军的令旗悍然挥下。
千百支火箭即将离弦,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天地间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一下。
异变陡生!
只听一阵密集的“嘣嘣”声,所有士兵手中的弓弦竟在同一时刻齐齐断裂!
紧接着,他们手中的长矛、佩刀,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夺走,哐当一声尽数脱手坠地。
士兵们惊恐万分,低头看去,却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他们脚下的影子,那些本该与他们形影不离的影子,此刻竟然脱离了身体,一个个跪伏在地,用一种稚嫩而恐慌的童音,齐声喊出了自己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过错。
“我不该撒谎骗娘的钱!”
“我不该偷邻居家王大婶的瓜!”
一声声童稚的忏悔汇成一股诡异的洪流,冲击着每个人的心灵。
那高坐于马背之上的将军,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煞白如纸。
他猛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自己是如何用一杯毒酒,了结了自己亲生兄长的性命,从而夺取了这身爵位。
他的影子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双漆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与他兄长临死前一模一样。
“铛啷!”将军手中的佩剑坠地,他翻身下马,朝着那片金色的稻田,朝着那个持锄的少年,重重地叩首下去。
“我们……错了。”
在他身后,数千名士兵丢盔弃甲,尽数跪倒,仿佛在向自己的良心忏悔。
危机解除,关羽却知道,自己的飞升之期已至。
他已不想再以任何名号留存于世。
他将关平唤至身边,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珏的碎片,正是当年讲理坡上,那位老兵所赠。
“平儿,以后若有人问起我,”他的声音平静而苍老,“就说,是个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头。死了,就埋在这田里。碑上,别写名字,就写‘这里躺着一个守规矩的人’。”
关平双膝跪地,接过那枚温润的玉珏,泪水决堤,却只能重重点头。
是夜,关羽没有打坐,也没有练刀。
他就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仰望着漫天星河,手中无刀无剑,只有一只盛满了金米饭的粗瓷大碗。
他一口,一口,吃得极慢,仿佛在品味自己的一生。
吃完最后一粒米,他站起身,将碗底残留的几颗米粒,轻轻撒向天空。
那几粒米并未落下,而是化作点点星芒,冉冉升空,最终在高天之上,与群星并列,排列成一行朴实无华的小字:锄头比刀沉,但压得住命。
黎明的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关羽缓步走入那片金色的稻田中央,盘膝而坐。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身上的粗布衣袍寸寸化为飞灰,坚实的皮肉随风消散,最终,只剩下心脏的位置,悬浮着一点不灭的赤红光芒。
忽然,他抬起那只变得虚幻的手,遥遥一指天际。
天穹之上,那道因他而生的星河沟壑猛然张开,仿佛一道通往未知的门户。
一只由万民香火执念凝聚而成的擎天巨手从中探出,掌心之上,烙印着“忠”、“义”、“廉”、“耻”四个古老的篆字,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朝他那最后一点赤光抓来。
这只手,是世人对“关圣帝君”的期盼与束缚。
若是以往,他必会挥起那把青龙偃月刀,将这天规人矩一并斩碎。
但这一次,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随即轻轻摇了摇头。
他抬起虚幻的手,将那最后一点赤色光芒,缓缓按入了自己的胸口,按回了那片生养他的土地。
随即,他的整个形体彻底消失,如一粒种子,沉入泥土深处,再无踪迹。
巨手扑了个空,在空中僵持了片刻,似乎在寻找,在迟疑。
最终,它不甘地缓缓收回天际的裂缝之中。
而就在巨手完全消失的瞬间,九天之上,南天门那块“守心”匾额,发出一声震彻三界的巨响,轰然倒塌。
在纷飞的碎屑中,那株破壁而出的新芽,迎着人间的朝阳,悄然绽放出了第二朵花。
那花,殷红如血。
金色的稻田恢复了平静,晨露在稻穗上滚动,一切都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只是,在关羽消失的那个位置,那里的泥土似乎与别处不同,带着一种深沉的,宛如心跳般的韵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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