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从铜镜里,看到了林琛怀中抱着的孩子。
她梳头的手顿住了,那份慵懒的姿态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缓缓转过身,一双凤眼先是落在林琛那张蜡黄的脸上,然后移到了他怀里那个沉睡的孩子身上。
裴元澈站在林琛身后,手紧紧按着刀柄,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戒备。
他打量着这个女人,一身华贵的藕荷色长裙,发髻上插着精致的珠钗,虽然身处这烟花巷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气度。
可这改变不了此地是教司坊的事实。
“麻烦?”青姨站起身,步履轻盈地走到林琛面前,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孩子,“什么样的麻烦,需要劳动林少卿亲自抱过来?”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开盖在孩子脸上的衣物一角。
当她看清那张熟睡的小脸时,瞳孔猛地一缩。
她什么都没问,只是又伸手,极轻地掀开了孩子手腕处的袖子。
那里的皮肤上,还留着被绳索捆绑后留下的淡淡红痕。
青姨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向林琛。
“人贩子?”
“比那更糟。”林琛沉声回应。
裴元澈终于忍不住了,他往前踏出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雷霆万钧的怒火。
“林琛!你当真要把殿下留在这里?”
殿下,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了青姨的耳朵里。
她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正常。
但她再次看向那个孩子时,那份冷静已经变成了彻骨的凝重。
她没有理会裴元澈,只是对林琛开口。
“跟我来。”
她转身,领着二人穿过回廊,走向院子最深处的一间厢房。
那房间从外面看平平无奇,可当青姨推开门,裴元澈才发觉里面别有洞天。
房间不大,但布置得极为素雅,一榻一几,一炉熏香,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
最重要的是,这房间没有窗户。
“把他放床上吧。”青姨指了指那张铺着柔软锦被的床榻。
林琛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下,又替他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与青一并站在床边。
裴元澈却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步,最后停在青姨面前。
“你是什么人?这里安全吗?你拿什么保证殿下的安全?”
一连串的质问,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压迫感。
青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只是专注地看着床上的孩子,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检查了一下他的呼吸。
“裴将军,”她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我这地方是不干净,三教九流,龙蛇混杂。”
她抬起头,第一次正视裴元澈,那双漂亮的凤眼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可也正因为如此,没人会想到,大唐的储君,会被藏在一个官妓的绣床之上。”
“你府上守卫森严,可袁天罡那老贼的眼线,说不定就在给你倒茶的仆役里。大理寺天牢固若金汤,可每天进出的囚犯、狱卒、官员,谁能保证个个嘴巴都严实?”
“我这里,”她环视了一圈这间密室,“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每天迎来送往的客人非富即贵,他们的嘴,比谁都严。因为他们自己身上的秘密,比我这院子里的酒还多。”
“至于我拿什么保证……”
青姨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也带着几分冷冽的傲气。
“就凭他,”她指了指林琛,“把殿下送到了我这里,而不是别处。”
裴元澈被她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他胸口剧烈起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戳在了最关键的地方。
理智告诉他,这里或许真的是目前最稳妥的选择。
可情感上,让他把尊贵的太孙殿下托付给一个风尘女子,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青姨,”林琛开口,打破了僵局,“裴将军也是关心则乱。”
他从怀里掏出那块麒麟玉佩,递到青姨面前。
“这是从殿下身上找到的。”
青姨接过玉佩,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又白了几分。
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袁天罡……他这是要捅破天。”
“东宫那边,有消息吗?”林琛问。
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把太孙从守备森严的东宫掳走,绝不可能是袁天罡一人所为。
青姨缓缓摇头。
“我这里迎来送往,听到的都是些风月之事。宫里的消息,尤其是东宫的,半个字都传不出来。”
她睁开眼,将玉佩还给林琛。
“不过,你们这么一闹,长安城很快就要不平静了。袁天罡丢了这么重要的‘药材’,他会发疯的。”
“当务之急,是不能让他知道,殿下在我们手里。”青姨的思路清晰得可怕,“更不能让他知道,殿下还活着。”
她走到门口,对外面的丫鬟吩咐。
“小翠,去告诉外面,我今天身子不爽,闭门谢客。谁来都一样。”
“是,妈妈。”门外传来丫鬟恭敬的应答声。
“另外,”青姨又补充了一句,“去账房支五十两银子,就说我院里要采买一批新的香料,让采买的人去城西最大的香料铺子,多转转,多看看,多听听。”
“奴婢明白。”
裴元澈听着她的安排,心里的焦躁和怀疑,总算被压下去了一些。
这个女人,心思缜密,行事果决,绝非寻常之辈。
“接下来怎么办?”他看向林琛。
“等。”林琛只说了一个字。
“等?”裴元澈的火气又上来了,“等到什么时候?等袁天罡把所有线索都抹干净吗?”
“将军,”青姨忽然开口,“你现在带兵冲上终南山,最大的可能,就是扑个空,然后惊动整张大网。网里的鱼,就全都跑了。”
“现在,殿下在我们手里,这就是我们最大的筹码。主动权,在我们这边。”
“我们要做的,不是去抓人,而是要让那张网自己动起来,让网里的鱼,一条条自己露出水面。”
她的分析,和林琛不谋而合。
裴元澈沉默了。
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战场谋略,在这种诡谲的朝堂争斗中,显得那么无力。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还伴随着丫鬟小翠压抑着惊慌的声音。
“妈妈!妈妈!不好了!”
青姨眉头一皱,拉开了门。
小翠一张脸煞白,见了屋里的林琛和裴元澈,更是吓得腿一软。
“出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青姨低声呵斥。
“妈妈!”小翠喘着气,声音都在发抖,“刚才……刚才奴婢去传话,正碰上吏部的王侍郎要走,听……听他的随从说……”
“宫里出大事了!”
“就在刚才,羽林卫突然封锁了东宫,许进不许出!”
裴元澈和林琛对视一眼,两人的心同时沉了下去。
来了。
这么快。
“还……还有……”小翠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说,天后震怒,下令彻查……说……说太孙殿下……昨夜……暴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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