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土的温热顺着苏半语的指尖传来,却带着一股刺骨的阴冷。
那片新生的信芽叶脉上,第二十六根,一个残缺的“林”字若隐若现,笔画断续,像是被狂风撕扯了千年。
她的指骨沿着那字迹轻轻抚过,一种熟悉的麻痹感瞬间窜上脊梁。
这感觉她太清楚了,不是生机,而是死亡的模仿。
“这不是长出来的……”苏半语的声音有些发干,她猛地抽回手,指尖竟沾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灰线,“……是‘缝’上去的。”
她将那几乎看不见的灰线捻在指尖,灰线触肤即散,化作一股怨气消弭于无形。
“线是‘残魂丝’,针是‘忘川锈’。”她缓缓抬头,目光扫过林阎、墨三姑和驼爷,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有人在补全这个名字——不是为了让谁活下去,是为了让那个原本的‘命主’,从死亡里回来!”
话音未落,墨三姑已有了动作。
她从腰间摸出一个黑陶小罐,拔开塞子,一股浓烈刺鼻的尸油味瞬间弥漫开来。
她倾倒少许在掌心,双手一合再猛然张开,掌心那摊粘稠的尸油竟被她生生拉成了一面晃动不休的油镜。
镜面浑浊,却清晰地映照出众人脚下沙地的深处。
一只半透明、近乎虚无的手正在沙层之下无声地穿行,它的动作轻柔而诡异,仿佛在水中游弋。
那只手没有实体,更像是一段被固化的执念。
它的指尖上,缠绕着无数纤细的灰色丝线,正不急不缓地将那三百七十二个被烧毁名字的残余气息,一一寻觅、捕捉,然后像串珠子一样重新串联起来。
“这是‘缝名匠’。”墨三姑的声音冷得像冰,“传说中为天道修补契约漏洞的奴工。他们不信轮回,不信天命,更不信代表着终结的‘无钟’。他们只信一件事——‘续命’。只要代价足够,无论是人是鬼,是神是魔,他们都能把破碎的命格重新缝补起来。”
驼爷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死死盯着油镜中那只穿梭的手,双目赤红,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猛地解下腰间那串磨得锃亮的铜铃,口中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我拒运!老子跑了一辈子的阴契路,就是信个‘有来有往,生死有命’!这单生意要是成了,把死人缝回来,那活人算什么?阴契就真死了!”
话毕,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串跟随了他大半辈子的铜铃狠狠砸向沙地!
“铛——”
一声清脆到极致、却又沉闷到令人心悸的炸响,铜铃四分五裂,碎片深深嵌入沙中。
与此同时,油镜里那只正在沙中穿行的手,猛然一颤,指尖缠绕的灰丝也随之紊乱。
林阎的耐心在这一刻耗尽。
他不管什么缝名匠,也不管什么续命,他只知道,有东西在底下搞鬼,那就把它揪出来,打碎!
他周身巫血翻腾,一步踏出,地面随之下陷,便要直扑沙下。
“别去!”苏半语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你找不到他。缝名匠不在地上,也不在地下,他在……他在所有‘未焚的记忆’里!”
她的话语如同一个复杂的谜题,但此刻无人有时间细细琢磨。
苏半语飞快地从随身皮囊中取出一节白惨惨的指骨,那是她自己的骨殖,上面刻满了细密的符文。
她以指尖为火,点燃了骨殖。
没有火焰,只有一缕缕灰烬如烟般飘起,笔直地飘向那根被缝上名字的信芽。
“必须得有人进去。”苏半语盯着那缕灰烟,沉声道,“带着‘不认名’的念头进去。你越想杀他,他在记忆里就扎根越深。你只有从根本上否定他缝补的‘名字’,才能让他无处可缝。”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老癫道残魂忽然剧烈地波动起来,一道断续而恐惧的低语在众人心头响起:“我……我记得这种手法……山海战役最后……判官……判官就是用它缝过‘天命书’……后来……书裂了,他也疯了……”
未焚的记忆……代阎者……天命书……
无数纷乱的线索在林阎脑中轰然炸开。
他猛地闭上双眼,不再试图用蛮力去感知地下的敌人。
他放空心神,以自身的巫血为引,催动了眉心那道几乎已经快要消散的逆视之纹残存的力量。
一瞬间,天地颠倒,时空回溯。
他的神识如同一颗沉入深海的石子,不断下坠,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时间迷雾。
他看见了。
看见了林家祠堂里,那个幼小的自己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被族中长辈用烙铁在后颈刻下“代阎者”的印记,那灼烧的剧痛,仿佛跨越了岁月,重新烙在他的神魂之上。
看见了三百七十二具披着白袍的骸骨,捧着各自的本命牌位,在冲天的火焰中自行燃烧,他们的名字化作飞灰,他们的契约之力却凝成一股不散的执念,等待着一个继承者。
看见了在那片虚无与现实的交界处,白七以天地为纸,以自身存在为墨,写下的那份“不立之约”。
那份契约的核心,不是建立,而是破除。
不是继承,而是终结。
原来如此……
缝名匠缝的不是一个简单的“林”字,他缝的是三百七十二个名字背后的因果,缝的是“代阎者”这个身份的枷锁,缝的是一份早已注定要被终结的命运!
林阎猛然睁开双眼,眸中血光一闪而逝。
他没有丝毫犹豫,并指如刀,在自己手掌上狠狠一划!
鲜血涌出,他俯下身,以掌为笔,以血为墨,在那片被铜铃碎片震裂的沙土上,写下了一行狂放霸道的血字:
“我不姓林,不承名,不断约——我只见你缝。”
血字入地,如烙铁入水,发出一阵“滋滋”的声响。
沙层之下,那只半透明的手骤然停住,仿佛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扼住了咽喉。
它指尖缠绕的那些由残魂怨念汇聚而成的灰丝,在血字渗入的瞬间,寸寸崩断,化为乌有!
一声无声的嘶嚎在每个人的精神层面炸响。
沙地之上,一道虚影被强行从记忆的夹缝中拽了出来。
那虚影没有五官,没有面目,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唯独清晰的,是它那仿佛不存在的唇间,死死含着的一口锈迹斑斑的长针。
缝名匠。
林阎站直身体,目光如刀,直刺那道虚影,声音低沉而决绝,如同审判:“命不该缝,名不该续——这一针,我替天拆了!”
他向前踏出一步,一掌悍然拍在地面!
“轰!”
强大的力量顺着地面传导,精准地轰击在第二十六根信芽的根部。
那根被缝上残名的信芽,连带着它扎根的那一小片沙土,被连根拔起,冲向半空。
在空中,它便承受不住那股霸道的力量,寸寸碎裂。
那个残缺的“林”字,连同缝在上面的残魂丝,彻底化为了飞灰。
沙风骤起,卷起漫天灰烬,一时间,这片死寂的沙地上空,竟如下了一场灰白色的雪。
缝名匠的虚影在狂风中剧烈地扭曲、闪烁,最终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啸,彻底消散,只留下一截锈迹斑驳的针,从空中坠落,“叮”的一声,插在林阎脚边的沙地上。
风停,灰烬落定。
苏半语走上前,看着那片空空如也的土地,轻轻一叹:“名字烧了,线断了,可缝补的念头还在。他们还会再来的。”
墨三姑收起了油镜,神情依旧冰冷:“只要这世上还有人想逆天改命,想当那个独一无二的‘命主’,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缝名匠,为他们缝补希望。”
驼爷默默地走到自己的骆驼身边,牵起缰绳,他没有捡拾地上的铜铃碎片,只是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众人,沙哑地说道:“我走了,不送了。”苍老的身影,牵着孤独的骆驼,一步步没入远方的沙丘,再也没有回头。
林阎弯腰,将那截锈针从沙中拔出,握在掌心。
针上的锈迹带着忘川的冰冷,刺得他手心发麻。
他立于风中,低声自语,像是在对众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不是来当命主的……”
他顿了顿,抬起头,望向那片似乎永远都不会改变的苍茫天际。
“我是来,让‘命主’这个词,变成一句废话。”
他的话音在空旷的沙地上回荡,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然。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脚下的沙土,传来了一丝极其轻微、却又截然不同的震动。
这震动不再是充满怨念的躁动,也不是死气沉沉的沉寂,而是一种更古老、更固执的意志,仿佛被他刚才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语彻底激怒,又或者……是被唤醒了。
这片被无数契约浸染过的沙土,在拒绝了一个被缝补的名字之后,似乎正准备用它自己的方式,做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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