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土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
一抹异样的绿意,就在众人脚下不远处,顶开了坚硬的沙壳。
那是第二十七根信芽,它破土的姿态悄无声息,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绝。
与之前的信芽截然不同,它的叶脉并非某种诡异的文字或符号,而是一道笔直的横线,平整得如同用戒尺划过,仿佛天地初开时,在混沌中留下的第一道刻痕,既是分割,也是起始。
林阎的目光从那诡异的信芽上移开,落回自己手中的锈针。
就在这一瞬,他感觉掌心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颤动,仿佛握着的是一只濒死的蝉。
那颤动并非来自针体本身,而是从针尾处,极其艰难地渗出了一丝比蛛丝还要纤细的物事。
它近乎透明,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不可见,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被听见却又没有声音的质感。
这丝线,林阎心中莫名浮现出一个词——“音丝”。
它一离开针尾,便如拥有生命般,柔韧地钻入沙地,转瞬间便消失无踪。
“不对!”苏半语的声音陡然响起,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她猛地抬头,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些被敲击过的沙粒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瞬间排列组合,竟在地面上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耳廓轮廓。
“它不是什么寻常的巫器,也不是用来传递信息的工具……它是个‘听天器’!”
她的话语又急又快,带着一种发现天大秘密的惊惶:“有人在用这东西,录制荒原上最细微的‘无律之声’!亡魂的低语、契约的哀鸣、甚至是沙粒摩擦的声音……所有不入轮回、不被记录的声响,都是它的食粮。我明白了,等它攒够九百息的无律之声,就能以此为材料,重铸那口早已破碎的‘命钟’!”
苏半语的话音未落,一旁的墨三姑突然有了动作。
她从腰间掏出一个油腻腻的黑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浓烈的尸油味混杂着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竟是毫不犹豫地将瓶口对准自己的耳朵,倾斜瓶身,任由那粘稠的黑色油脂滴入耳道。
她的脸颊抽搐了一下,随即闭上双眼,整个人如同一尊沉入黑暗的雕像,侧耳倾听着常人无法感知的世界。
不过数息,墨三姑猛地睁开眼睛,毫无预兆地向前喷出一大口黑血。
那血落在沙地上,竟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耳朵里渗出鲜红的血丝,显然耳膜已经在刚才的倾听中裂开了细微的伤口。
她喘着粗气,声音嘶哑而艰涩:“我听见了……不是一个,是三百七十二个。三百七十二个被烧毁名字的魂,就在我们脚下的沙土深处低语。他们不是在求生,也不是在哭嚎复仇……他们在‘报数’。一个接一个,一遍又一遍,像是账房先生在盘点货物。沙土之外,有个东西在收音,就像……就像当铺掌柜在收当死人的账。”
“听天者。”驼爷嘶哑的嗓音响起,他缓缓抬起自己那只只剩下枯骨的右臂,在众人面前轻轻一抖。
随着一阵轻微的“咔啦”声,几片焦黄脆弱的纸屑从他的指骨缝隙中飘落。
其中最大的一片,依稀能看到几个残缺的墨字——“……永不开口……”
那是一份契约的残页。
驼爷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深埋的恐惧与憎恨:“三十年前,我替人运一口‘空契棺’,签的就是这份‘永不开口约’。签下契约的人,看不清面目,只知道他们自称‘听天者’。他们说,他们这一脉,从不书写命运,只负责倾听命运——等到谁的命断了,他们就去把那断掉的线头,续到另一本账上。”
林阎握紧了手中的锈针,针身传来的震颤愈发明显。
他终于明白,这枚针就是那收音的工具,而他们脚下的这片沙地,就是一个巨大的录音场。
那三百七十二个亡魂的报数,就是正在被录制的内容。
他眼中寒光一闪,手腕发力,便要将这枚邪异的锈针当场折断。
“别动!”秦九棺的声音沉稳却不容置疑,他闪电般伸出手,抓住了林阎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冷而有力,像铁钳一样。
“这针是音丝的根,针一断,所有被它吸附的音丝都会瞬间炸开。到时候,三百七十二道残念会即刻化为厉鬼,我们脚下这片荒原,顷刻间就会变成真正的鬼域。”
说着,秦九棺松开林阎,从怀中摸出一个古朴的木匣。
打开匣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通体漆黑的木钉,钉身上刻满了细密的符文,散发着一股沉寂、终结的气息。
他取出那枚黑檀钉,用钉尖轻轻抵住林阎握针的手腕,低声道:“让我来封住它。这是‘逆葬钉’,能镇住针里寄存的魂。就像……就像当年我用它封住我娘的魂一样。”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的颤抖。
“不行!”苏半语立刻否定了他的提议,“钉是‘止’,是强行压制,不是‘消’。你把它镇住,里面的声音只会更加凝聚。听天者要的就是这种最纯粹的‘回响’,你越是镇压,它录得就越清晰,九百息会更快攒够!”
情势陷入僵局。
毁不得,封不得,任由它继续录下去,更是后患无穷。
就在这时,苏半语眼神一厉,竟是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食指送到嘴边,用力一咬,鲜血顿时涌出。
她不顾疼痛,以指尖血为引,在那枚不断颤动的锈针上飞快地画了一道扭曲复杂的符文。
那符文一成,针身的震动似乎紊乱了一瞬。
“得骗它,让它听见‘假命’!”苏半语沉声道,“听天者录的是注定消亡的残响,是无法反抗的报数。我们就要给它一个绝对不会报数、也从未被记录在任何命谱上的魂!”
一个从不报数的魂……
林阎闻言,心头猛地一震。
他闭上双眼,眉心处那道由巫血唤醒的逆视之纹微微发烫。
他不再用眼睛去看,不再用耳朵去听,而是将自己全部的神识,顺着掌心的触感,沉入那枚小小的锈针内部。
刹那之间,整个世界从林阎的感知中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个、成千上万个重叠在一起的低语声,它们混乱、嘈杂,却又诡异地遵循着同一个节拍,循环往复地念诵着同一段话:
“林阎三十七代,代代入墓,代代出名……”
“林阎三十七代……”
这声音,正是之前在沙土之下听到的、属于他林家先祖的残念!
原来这听天器早已将他锁定,将他祖辈的宿命当成了一种可以被反复录制、提取的“无律之声”!
林阎猛然睁开双眼,血丝瞬间布满眼球。
他没有丝毫犹豫,狠狠一咬舌尖,剧痛传来,满口腥甜。
他张开嘴,逼出一口精纯的舌尖血,以指为笔,在那枚画了“错符”的锈针上,用自己的血,写下了三个字。
我不报。
这三个字,以血为墨,以身为契,是他对这延续了三十七代的宿命最直接、最彻底的拒绝。
血字烙印在针身的瞬间,仿佛将一滴滚油泼进了冷水。
整枚锈针发出一阵尖锐的嗡鸣,针尾探入沙土的音丝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被拉到极致的琴弦。
地面上,由沙粒组成的耳廓图案,在一阵扭曲之后,“哗”地一声彻底崩裂,散作一盘乱沙。
与此同时,虚空之中,似乎传来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咔哒”声。
那声音很轻,像是某个精密机关的弹簧断裂,又像是千里之外有人挂断了话筒。
“它关机了!”苏半语最先反应过来,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你用自己的命,覆盖了它的录音!听天者……断线了!”
话音刚落,林阎手中的锈针骤然失去了所有异动,变得和一块普通的废铁再无区别,从他松开的指间坠落,掉在沙地上。
那些曾钻入地下的音丝,也如同曝晒在烈日下的晨雾,彻底消散于无形。
不远处,那根长着一道平直叶脉的第二十七根信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枯萎,化为飞灰。
而在它彻底消散的前一刻,叶脉上那道笔直的刻痕,竟微微向上弯曲,勾勒出一个极尽嘲讽的弧度,仿佛一个无声的冷笑。
驼爷怔怔地望着自己那只枯骨手臂,仿佛过了很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我签了三十年的约……今天,终于有人替我撕了。”他的声音里,带着解脱后的沙哑。
墨三姑抬手抹去嘴角的黑血,又擦了擦仍在渗血的耳朵,脸上露出一抹苍白的冷笑:“呵,原来死了,也能吵赢活的。”
秦九棺默默地收起了那枚“逆葬钉”,将其放回木匣,盖上盖子,动作轻柔,仿佛在安放一段沉重的过往。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望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阎抬起脚,用鞋底狠狠地踩在那枚锈针上,直到将它碾成一堆毫无价值的铁屑。
他低头看着脚下的沙土,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你们听天,我断话。”
“从今往后,命不报数,路不归名。”
他的话语仿佛一道新的契约,刻印在了这片刚刚平息的土地上。
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众人脚下的沙地,再次传来了一丝轻微的耸动。
一抹新绿,在离林阎脚边不过三寸的地方,执拗地钻了出来。
是第二十八根信芽。
它破土而出,静静伫立,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这一次,它的叶脉上,再无任何文字与刻痕,既非起点,也无终点,呈现出的,是一个完美闭合的圆环。
如同一只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的耳廓,又像是一曲终了之后,落下的最后休止符。
只是这终结,不知是意味着彻底的宁静,还是另一场更深沉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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