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之后，产期终于到了。
尽管系统早已开启痛觉屏蔽，但那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剧烈波动仍超出了控制的范畴。
王镜的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浮沉，最终如同断线的纸鸢，飘离了沉重的躯壳。
她仿佛悬浮在半空，看见自己的身体在锦被间四分五裂般挣扎。
汗水浸透了发丝，手指死死攥着床幔，骨节泛白。然后景象忽然扭曲——
她成了一只母鹿，在荒原的白桦林间跪卧。
腹部剧烈收缩，修长的腿无助地蹬踏着落叶。一双温顺的褐色眼眸因痛苦而睁大，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
新生的小鹿终于滑落在地，湿漉漉的胎衣裹着纤细的四肢，而母鹿疲惫地侧过头，轻轻舔舐幼小的生命。
景象又变。她蜷缩在柴垛后的阴影里，变成一只临盆的母猫。身体本能地蜷缩又伸展，尖利的嘶叫压抑在喉头。小猫一只只落地，她低头咬断脐带，血味混杂着新生生命的温热气息。幼崽孱弱地蠕动，她的尾巴无力地扫着地面。
忽然间她又成了一个农妇，跪在茅屋的泥地上。粗糙的手掌撑住身体，嘶吼声从喉咙深处迸发，身上满是血沫和汗水。接生婆在一旁念叨着“用力”，昏暗的油灯在墙上映出扭曲、支离破碎的影子。
无数影像交织重叠。
王镜游离的意识看遍了雌性为延续生命所承受的种种形态。
无论是人还是兽，那份痛苦如此相似，如此赤裸而真实。生命的降临总要撕开母体的血肉，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完成传承。
终于，在一声格外凄厉的嘶喊后，婴儿响亮的啼哭划破了夜的沉寂。
“是个小公主！”有人欣喜地喊道。
王镜飘忽的意识最后看见的，是产婆捧着一个浑身血污的小小生命，而那具属于她的身体终于松开了攥紧床幔的手，彻底陷入了昏厥。
……
王镜陷入沉睡时，并未察觉周身有微光流转。那是万民对帝王的信仰凝聚而成的力量，正丝丝缕缕涌入她体内，像温柔的丝线，一点点修补着生产后耗损的经脉，抚平着身体的酸痛。
不知昏睡了多久，王镜在朦胧中渐渐恢复意识。最先感受到的是唇上温润的触感，有人正用沾了蜜水的软绸，轻轻涂抹她干裂的嘴唇。
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郭嘉憔悴的面容。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此刻布满血丝，眼下泛着青黑，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见王镜醒来，他眼眶又是一红，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陛下……您终于醒了。疼不疼？”
王镜微微动了动唇，发现身上并无预期中的剧痛，反而有种奇异的舒适感，仿佛破碎的身体被一点点细心修补完整。
她轻声道：“好多了，只是身上没什么力气。”她目光扫过郭嘉狼狈的模样，“你守了多久了？也去歇歇吧。”
郭嘉摇头，执起她的手贴在颊边：“嘉就在这里陪着。其他人都在外头候着，大家都在……怕太多人扰了陛下清净，商量好轮换着来。”
王镜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眼中泛起一丝微光：“把孩子抱来我瞧瞧。”
郭嘉忙起身，亲自从乳母手中接过襁褓。
他动作略显生涩却万分小心，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当他把那个小小的生命递到王镜面前时，手指甚至有些发颤。
王镜仔细端详着女儿。小公主皮肤白皙，闭着的眼睛能看出清晰的双眼皮轮廓，鼻梁秀气，唇瓣像花瓣般柔嫩。她伸出指尖轻轻戳了戳孩子的脸颊。
“是个漂亮的公主，”王镜轻声道，“长得挺白，眼睛也大，随我。”
正说着，小公主忽然撇撇嘴哭了起来，郭嘉忙道：“怕是饿了，让乳母抱去喂奶吧。”
乳母小心翼翼接过孩子退下后，王镜望着郭嘉：“起个名字吧。”
郭嘉为她掖好被角，声音轻柔：“不着急，陛下先好生休息。等精神好些了，咱们一起好好想个名字。”
殿内烛火轻轻跳跃，映着两人相视的目光。
窗外晨光熹微，新的一天已然到来，而一个新的生命也刚刚开始她的人生旅程。
……
经过再三斟酌，王镜最终为爱女选定单名一个“琼”字。既取玉之五德——仁、义、智、勇、洁喻其修养；又以玉之贵重表其尊贵地位；更以玉之祥瑞祈国运昌隆。
是日夜深人静，小公主王琼不知第几次哭着醒过来。
“来了来了……”郭嘉揉着眼睛起身，墨色寝衣松垮垮挂着，露出半截锁骨。
他熟练地接过女儿，那小身子一挨着他胸口就止了哭，只抽噎着往他怀里钻。
郭嘉打着哈欠轻拍她后背，哼起不成调的民间小曲，不过片刻，怀里的崽就呼吸渐沉，软软地拱着他衣襟睡熟了。
纵容得很。
他侧卧下来，伸出一只胳膊，睡梦中的小公主便自发滚过来，把他的手臂当枕头枕着，王镜看着好笑，轻声说：“手该麻了。”
郭嘉支起半边身子，听小家伙此刻呼吸间带着细细的呼噜声，他忍不住低笑，用气音问王镜：“陛下，她是不是像小猪？”
王镜伸手捏他鼻尖：“哪有这样说小孩的？”
他笑着躲，顺势亲了亲公主汗湿的额发。
待那小猪彻底睡熟，才小心翼翼抽出发麻的胳膊，将孩子抱回锦缎小床，盖好被子。
回到榻上时，他带着夜露的凉意钻进锦被，从身后紧紧抱住王镜。手臂环住她的腰，脸埋在她后颈含糊道：“好梦……”
“太沉了。”
回应她的是故意学公主打的呼噜声，一声接一声，伴着某人得逞的闷笑。
她反手去掐郭嘉腰侧，却被他捉住手指，十指相扣按在心口。
……
小琼儿一日日长大，渐渐显露出独特的性子。她一见孙策张开手臂就瘪嘴要哭，任凭孙策怎么扮鬼脸逗弄都无济于事；却格外喜欢荀彧抱她，常常揪着他衣袖不放，小脑袋偎在他颈窝间嗅那淡淡的清香。
时光如流水般静静淌过，转眼小公主已到了牙牙学语的年纪。
这日黄昏，王镜批完奏折回到寝宫，
远远便听见里面传来软糯的咿呀声。她放缓脚步，只见荀彧正抱着小琼儿坐在窗边软榻上，耐心地教她说话。
“母——皇——”荀彧一字一字清晰地念着，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小公主的鼻尖。
小琼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小嘴努力地噘成圆形，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mua——”
王镜忍不住轻笑出声，走上前去逗弄女儿：“好吧，mua就mua。”说着俯身在女儿软嫩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荀彧在旁忍俊不禁：“是母皇，不是mua。”
他低头蹭蹭小公主的额头，又要示范，“来，跟臣念：母——”
话未说完，王镜忽然凑近，手指轻轻勾起他下巴，在那张俊雅的脸上也落下一吻：“文若也要亲。”
她眼中闪着狡黠的光，看着瞬间耳根通红的荀彧，“真拿你们没办法。”
小琼儿似乎觉得有趣，咯咯笑着拍起小手，更加卖力地喊着。
荀彧抱着孩子不好躲闪，只得红着脸任由女帝又亲了一下。
王镜从荀彧怀中接过女儿，轻轻点着她的小鼻子：“小琼儿要快快学会叫母皇啊。”
小公主只是笑，露出刚刚冒头的两颗小白牙，又软软地喊了一声：“忙～”
荀彧望着母女俩相贴的脸颊，眼中漾开温柔的笑意。他悄悄伸手，轻轻握住了王镜空闲的那只手。
小公主学会爬行后，寝宫里就再没有什么能困住她好奇的小身子。这日张邈刚进宫禀事，雪色斗篷还未来得及解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就蹒跚着爬到了他脚边。
“哎呀，这是哪来的小泥猴？”张邈嘴上嫌弃，却弯腰将爬到他靴子旁的小琼儿捞了起来。
谁知小公主一挨到他斗篷的丝缎面料，立即被那凉滑的触感吸引，小手指揪着布料就往里钻。
张邈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只见斗篷下摆鼓起一个小包，窸窸窣窣地向上移动，从外侧能清晰看到小东西笨拙爬行的轮廓。斗篷被他穿在身上，这般动静扯得他衣领都歪了几分。
“快出来，这可不是你玩的地方。”张邈故作严肃地轻斥，手却小心地托着斗篷内侧，生怕小公主摔着。
斗篷里传来咯咯的笑声，一个小脑袋终于从领口钻了出来。
小琼儿发丝凌乱，脸蛋红扑扑的，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张邈，手里还紧紧抓着他一缕头发。
“真是……”
张邈无奈地叹气，眼神却软了下来。他小心调整姿势，让小家伙能舒服地坐在他臂弯里，另一只手轻轻理顺她蹭乱的头发，“把我的头发当缰绳了是不是？”
小琼儿咿呀两声，顺势把脸埋进他颈窝，蹭得他痒得发笑。
张邈嘴上说着“不成体统”，却任由小公主在他斗篷里钻来钻去。
王镜闻声走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幅景象：张邈一身华服被蹭得皱巴巴，斗篷里裹着个笑嘻嘻的小娃娃，素来注重仪表的张邈正耐心地蹲着身子，由着小公主把他玉佩的流苏编成乱糟糟的结。
“看来琼儿很喜欢你……的斗篷。”王镜含笑打趣。
张邈抬头时耳根微红，却故作镇定：“臣这身衣裳算是废了。陛下合该管教管教，这般顽皮……”
话未说完，小琼儿忽然凑上来，“啪”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留下亮晶晶的口水印。
“邈邈！”
“……臣在。”
……
小公主王琼长到五六岁时，已然成了宫中有名的皮猴。
今日随陈登上山勘察水利，明日跟着郭嘉溜出宫逛市集，已是家常便饭。这日黄昏，她灰头土脸地跑回宫，身后还跟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母皇！看我捡到什么！”小琼儿眼睛亮晶晶地拽着少年的衣角，那少年约莫十三四岁模样，皮肤黝黑，手脚都带着劳作留下的茧子，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
王镜放下朱笔，仔细打量那少年。只见他虽衣着寒酸，身姿却挺拔如松，面对皇宫威仪虽显局促，却无半分卑怯之色。
“这是哪家的孩子？”王镜柔声问女儿。
小琼儿兴奋地比划：“在北坡放牛时遇见的！他一边放牛一边拿树枝在地上画阵法，我瞧了半晌呢！”
她转头推推少年，“你快说呀！”
少年深吸一口气，开口竟有些结巴：“在、在下邓艾，阳、阳城人氏。”
他越急越说不顺畅，脸涨得通红，“见、见此地势险要，故、故推演阵法……”
王镜心中一动，故意考他，“你且说说，北坡地势如何布阵最佳？”
邓艾眼睛霎时亮起来，结巴竟减轻许多：“北、北坡三面环险，唯东面缓坡易攻难守。若、若在此处设伏兵三千，诱敌从东入，再以火攻断其退路……”
他越说越流畅，竟蹲下身以指蘸茶，在玉石地面上画出精密阵型。
王镜越听越惊。这少年对地形利用、兵力调配的见解，远超许多军中将领。
她看向正得意洋洋的女儿，忽然轻笑：“真是无巧不成书。”
她摸摸小琼儿的头：“琼儿可知，你捡回来的是个难得的将帅之才。”
小公主得意地扬起下巴：“那当然！我看他画得比兵书上的图还厉害呢！”
说着又去拉邓艾的袖子，“往后你教我布阵可好？”
邓艾红着脸点头，看向小公主的眼神满是感激。王镜当即吩咐宫人带他下去梳洗更衣，又传令召兵部尚书明日进宫。
是夜，王镜抱着女儿在窗前看星星，轻声道：“琼儿今日立了大功。”
小公主困得眼皮打架，还含糊地问：“那、那他能常来找我玩阵法吗？”
“自然可以。”
王镜吻了吻女儿额头，心中感慨万千。这孩子不仅继承了帝王家的胆识，更有识人辨才的天赋。或许冥冥之中，江山社稷的未来，就在她手中悄然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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