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儿看着八九岁年纪,甚至比梁严还要高一个头,已是有些重量,宋妙被他一撞,分外吃痛,又因那大力一个踉跄,好险没有栽倒,却也勉力把人扶住,托他起来。
托起来时候,少不得低头去看。
其人头上梳两个揪,揪与揪之间的头发上沾着不少枯树断枝一样的东西,稍稍辨认,又像是什么植株的根茎尖端折断而来——正是那甘草味道所在。
而那小儿撞了宋妙,自己借力站稳起来了,却是头也不回,追着其余同伴就跑。
后头那项家管事已经跟了出来,见状虽也是直皱眉,到底没有开口。
然而他不开口,却有人帮着开口。
梁严也早出了门来。
他先前被几个小儿围着骂的时候,都已经指到鼻子上,也只是自辩,并无任何反抗,可此时见得那小儿撞了宋妙,又抬腿就跑,再见宋妙撑着腰抱着手,又皱着眉,像是伤到了哪里,立时脸色大变,叫道:“谢三儿,你给我站住!你撞伤了人就跑的吗?!”
那小儿回头叫道:“个小娘们自己挡路,关老子屁事——老子还没找她麻烦!”
开口老子,闭口老子,尤其那口吻吊儿郎当,流里流气,娘们娘们的,不知哪里学来的。
梁严闻言,怒不可遏,跟个炮弹一样追了出去。
他中午蹭吃了一顿,那老鸡虽腥了些,也干巴巴的没甚肉汁,到底没有白死。
自小皮实,此刻又是饭饱力足,脚下带风,比那小儿跑得更快三分,梁严三步并两步,最后一个猛扑,捉着人的衣襟,死命拽着就要往后扯。
那叫谢三儿的小孩先还拼命反抗,但打了不一会,就觉得那梁严打法吓人,也不躲自己拳头,全然自损八百,也要伤敌八百,跟要同归于尽似的,尤其再抬头一看,见他眼睛发红,神情愤怒得有些狰狞,到底是小孩,心中生了恐惧,叫道:“别打了,别打了!我道歉!我给那娘子道歉!”
口中说着,却又朝前头去看。
他那几个同伴早跑得没边了。
此人心中忿忿,嘴上却不敢说什么,被梁严压着来到宋妙面前,硬邦邦赔了个不是。
宋妙见他态度,十分不悦。
难得梁严把人捉回来的,又是为了自己出头,尤其这小儿先前如此跋扈,眼下又如此做派,她便不准备轻轻放过,冷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家的人?”
梁严在一旁张嘴就要答,被宋妙使了个眼色,忙闭了嘴。
那谢三儿硬邦邦道了歉,本以为无事,已经想要脱身走了,忽然听得宋妙这一问,心中一突,却是不愿回答,只把头撇开。
宋妙便撂开他,转头问道:“有劳管事,不知他是哪一家的?”
又道:“他行事如此不讲道理,撞到人不道歉,嘴里反不干净,又专欺负弱小,旁人见是个小儿不计较,我却惯来针尖心眼,轻易不肯放过的!”
那管事的因怕宋妙误会是项家人欺负梁严,传扬出去,坏了主家名声,方才就想解释,只是找不到由头,此刻得了台阶,忙不迭道:“虽不清楚,但多半是谢家族中的小儿。”
又道:“因我们来此借住,大人俱忙,谢家怕两个小少爷没人陪伴,就叫了族中小儿过来作陪,谁成想这几个竟是这样脾性,实在……唉!待我叫了人来问……”
一边说,一边看宋妙脸色。
宋妙没有半点息事宁人的想法。
她晓得项家毕竟借住,哪怕为了两边关系,多半也不会为了梁严出头——自然情理之中。
项家不好管,她却不同。
自己本是路过,不怕得罪人,再怎么强龙不压地头蛇,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又是正经差事,还有韩砺在后头帮衬,正好借势。
梁严已经如此处境,哪怕样样不做追究,其余小儿也不会念他的好,反以为这是个好欺负的。
倒不如真闹一闹,哪怕大人只是稍作约束,也好过任其发展——左右也不会再差了。
她把手一伸,撩了一点袖子,露出手腕来。
方才那小儿撞上来,因双手要寻支撑,指甲用力抓在她手背、胳膊上,此刻已经拉出几道深深红痕,正往外渗血。
宋妙道:“您晓得我是靠手吃饭的,他方才若是好声好气道歉,也就不做追究了,偏偏这般态度——我住临街官驿,离得也不远,劳烦告知他父母,叫带了孩子,上门来道歉吧。”
那小儿瞪大了眼睛。
项家管事见宋妙真个要追究,偏还是个外人,心中只恨不得上去帮着敲个锣、打个鼓,忙回头对着门内叫了个探头探脑小厮过来,问道:“你认得这是哪家小儿吗?”
“认得,是谢荣家的老三!”
“你带他回去跟家里父母说一声——刚刚什么事你也看到了吧?虽是孩子小,这样不懂事,人家苦主也不要旁的,只要上门道个歉,你带着孩子回去,好生跟那谢荣一家说说清楚。”
谢三儿这回才是真正着急起来,叫道:“姐!姐姐!我错了!你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
宋妙冷着脸道:“你眼下认错只是怕事,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我没资格教你,叫你父母来教。”
那小厮忙把谢三儿拉着带走了。
谢三儿先前嚣张嘴贱,此时倒是晓得怕,拼命求那小厮,一路哭爹喊娘。
剩得一旁那梁严张着嘴巴看着,又激动,恨不得跟上去凑热闹,又着急,时不时回头看宋妙的渗血的胳膊。
等人走了,宋妙方才指着梁严湿了一天的鞋子,对那管事的道:“小公子方才替我捉人,把鞋子都踩湿了,不知什么尺寸?等我明日买一双新的来还他。”
管事的忙道:“不用还,不用还!家中有的是鞋!”
宋妙身上有纸,便拿那纸做个样子量了,方才做罢。
一时管事的又道:“那席面,小娘子当真不能接么?你要是认识了那钱押司,日后在这滑州境内,要办什么事,也只有好处的。”
宋妙只说自己接的乃是包人的差事,客客气气拒绝了。
那管事的便道:“另还有一桩事,前次小娘子给了那做凉拌茼蒿的方子,不知怎的,咱们随带的厨子怎么都做不出那个味道来——不晓得能不能抽个空过来指点指点?”
又道:“想必小娘子方才已是听到了,外头贴了许多榜,不晓得你有没有瞧见——我家走丢了个小少爷,一门上下找了多日,老爷也从早到晚在外求人拜码头的,茶饭不知味,两三天没正经吃了……”
宋妙爽快应了,道:“正好我明日要来送鞋,厨房若是方便,备了材料,我来带着做一次就晓得了。”
听得明日还能见面,那梁严眼睛亮晶晶看着她,显而易见的高兴,只那高兴之中,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忧愁,时不时去看宋妙手腕。
宋妙就对着他安抚地点了点头,催他进门换衣服鞋子,等人走远了,方才同那管事的道:“只项员外挂心儿子,便是此时做了龙肝凤胆,他也没心思吃的。”
那管事的叹一口气,道:“只盼今日管点用吧,但凡有点用的人都请上了。”
***
因耽搁了这一回,宋妙回到那食肆就稍晚了些。
此时天黑云低。
她同韩砺两个带着食盒回了官驿,几乎是前脚刚进门,后脚外头就哗啦啦下起了大雨。
和着雨声,狂风乱做,前堂光线甚暗,其余桌子都空着,却有个人孤零零坐在一张桌子后头,桌上摆了一个小盘,盘中一点咸菜,又半个炊饼。
宋妙忙叫了韩砺一声,示意他去看。
两人刚走近了些,桌后那人已是闻声抬起头来,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先还失落,等见了宋、韩两个齐齐走来,又是气恼,又有失而复得的惊喜,千言万语,到了最后,只化作一句怒道:“你们哪里去了??”
又怒道:“我一觉醒来,正言不在屋子里,等出来找,也不见宋摊主,再问旁人,一个也无,连那大饼都不知哪里去了——要不是听驿卒说,我都不知道他跟了卢文鸣出门——搞半天只剩我一个光杆的对吧!”
——原是那孔复扬。
他一面抱怨,抬头见宋妙表情,忍不住又道:“宋摊主,你还笑!你跟正言两个撂下我,哪里去了???”
但还不待他继续追问,那韩砺已是上前两步,把手里两个食盒放在桌上,一面打开,一面道:“见你睡得香,不愿扰了好梦——宋摊主说你一觉起来肯定要饿,让给带焖鱼同卤鹅回来,陪了个凉菜——啰啰嗦嗦的,你还要不要吃?不吃算了。”
一时饭菜从食盒里端出来,果然一整条鱼,有斤把重,卤鹅是整腿,凉菜是拌的莴笋丝,另还有炊饼两个,一碗饭挤着倒扣在鹅腿旁。
孔复扬见了,几乎是立刻变了脸,一下子就笑了,脸上层层叠叠的绽放,真正一朵菊花,又忙叫道:“我就晓得宋摊主从来待我最好!正言心中也必定有我!哎呀,我是急了嘴贱,别理我,别理我!”
一边说,就着手上原本半拉炊饼,已是吃起饭来。
他才吃两口,又摇头,又点头,道:“论味道,还不如宋摊主随手做的零头,但想到是宋摊主同正言给我捎回来的,其中情谊,一下子就叫这菜有滋有味起来——你们晓得那观世音菩萨玉净瓶里的杨枝甘露么?拿那个点两下,差不多就是这个效果……”
说完,不忘又看宋妙,又看韩砺,问道:“你们懂得我什么意思吧?”
宋妙忍笑摇头。
见她摇头,韩砺自然也摇头。
孔复扬就唉唉的跺脚叹气,恨恨然道:“一个两个就晓得摇头,也不知道装傻还是真傻,硬要我点破——日后再不兴这样撇开我做事!就算撇开,也要同今天这般,记得找补!”
又道:“我们本就是初初旧识,别人虽也好,同我们却不是一码事的好,你们两个样样要把我放在尖尖上的,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若要做比,说一句粗的,我就是那原配,清楚不清楚??”
复还叹道:“曾经沧海,除却巫山!便是你我之情了——宋小娘子,下回有好吃的,千万记得饶我一口!”
眼见他嘴巴一刻也闲不下来,宋妙抿嘴直笑。
韩砺就把肩上背的包解了下来,还给宋妙,道:“走了半日,宋摊主早些回去歇息吧——这样大雨,下午也不好出门了。”
正说着话,却听外头一阵人声,不一会,一行三四人撞了进来,一面抖着身上蓑衣,一面叫驿卒,又拿眼睛逡巡前堂。
那驿卒忙从后头跑了出来,见得众人,显然与他们相熟,忙打了招呼,又问道:“哎唷!今日休沐,有这样大雨,几位老兄怎的还跑出来??”
那几人便抱怨道:“有什么办法,说有个过路豪客丢了儿子,四处找不着,报了官,这不,一衙门带着下头都头巡铺全起来给他找人了。”
驿卒便问道:“是那个姓项的小孩不是?这两日已是来问过了,这里没有的。”
“既是差事,好歹要走一圈,我们自己进去瞧瞧——可有什么贵重人物在,不能得罪的?”
说着去得后头,一间一间敲门搜查。
眼见几人嘴上抱怨,做事却是一点折扣也不打,那孔复扬不免奇怪道:“正言,你先前问岑通判要两个人,帮忙轮流在休沐日居中传递消息,岑通判说手下没人同意,个个都要休息,不好强逼,也不好轮着补休,还要给你拨两个家中小厮帮忙——怎么我看,也没有个个都休息啊!这样大雨,还能如此殷勤!”
韩砺就做了个噤声动作,示意他隔墙有耳。
孔复扬这才闭了嘴。
宋妙却猜可能是那项元找到了钱押司头上,此人发了话,才有这样效果。
如果是真的,怨不得那项元一直想郑重摆宴宴请对方,那项管事又为何会说自己认识这一位押司,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当夜无话。
次日一早,趁着韩砺带着人前往滑州府衙报到,宋妙正要同大饼出去采买,就有驿卒来报,说外头来了几个人打听她姓名。
宋妙跟着出得门去,果然见得昨日那报信小厮带路,边上站着一男一女,夹着那哭哭啼啼谢三儿在其中,见她出来,忙行礼道歉,又催儿子上前道歉。
跟谢三儿不同,他那父母一看就是老实人,挺紧张样子,道歉道得很是诚恳,又要赔偿。
此时小的那个过了一夜,跟变了个人似的,不但老实道歉,还下跪认错,把自己做得错的地方一一数出来,又保证日后再不欺负人云云。
宋妙上前去扶。
隔了一夜,谢三儿换了身衣服,两个小揪也换了带子绑,但奇怪的是,身上仍有淡淡甘草味,低头一看,头上差不多老地方,又有许多跟昨日不甚相同的碎根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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