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0年初夏的天津卫,海河裹挟着上游的泥沙,浑浊地奔流着,如同一条疲惫不堪的黄龙。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那是水汽、淤泥与某种无形秽物混合成的、沉甸甸的闷热。
天际线被灰蒙蒙的雾霭压得极低,仿佛一口巨大的、倒扣的、沾满灰尘的锅盖。
太阳偶尔挣扎着在云层缝隙里露个脸,投下的光也是病恹恹的,有气无力,非但驱不散这无处不在的潮闷,反将地面蒸腾起一股令人作呕的、带着淡淡腥甜和朽木气息的温热。
这气息,像是来自河底深处腐烂的水草,又像是从那些年久失修、墙皮剥落的房屋深处幽幽渗出。
仁慈堂那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此刻在艾米莉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令人窒息的、带着河腥与灰尘味道的粘稠空气。
然而,门内扑面而来的气味更加汹涌、更加复杂——浓烈刺鼻的石炭酸消毒水味几乎是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像无数细小的针,扎进鼻腔深处。
但这股化学品的锐利之下,顽固地盘踞着另一种更为原始、更为不祥的气息:浓重的药味,苦涩得令人舌根发紧;隐约的呕吐物酸腐;
以及一种深重的、沉甸甸的、仿佛从生命最深处散发出的衰败与排泄物的混合体味。
它们纠缠、发酵,形成一种令人绝望的氛围,沉沉地压在胸口。
艾米莉修女,这位来自法兰西普罗旺斯、脸庞轮廓分明却已刻满疲惫的年轻女子,几乎是踉跄着走进昏暗的走廊。
她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硬、原本纯白无瑕的修女袍,此刻已看不出本色。
深一块浅一块的污渍爬满了前襟和袖口,那是药汁、孩子的呕吐物、汗水和泪痕反复浸染又干涸后留下的印记,如同这瘟疫本身在她身上打下的烙印。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去揉一揉因严重缺眠而灼痛发红的双眼,指尖却在触碰到皮肤前停住了。
那双手,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抖着,指关节因长期浸泡在消毒药水中而显得苍白、发皱,指甲缝里嵌着难以洗净的黑色污垢,散发出淡淡的石炭酸气味。
它们此刻看起来不像属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倒像是一双过度操劳、饱经风霜的老妇人的手。
走廊两侧的房间里,断断续续地传出压抑的声响。
有孩子沙哑无力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仿佛要把小小的肺叶都咳出来;
有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呻吟,像濒死的小动物发出的哀鸣;
间或夹杂着几声含糊不清、带着浓重鼻音的法语祈祷词,那是其他同样疲惫不堪的修女在强撑着安抚病童。
艾米莉径直走向走廊尽头最角落的那个房间。
这里的空气似乎更加凝滞,那股混合着药味、呕吐物和生命衰败的气息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粘稠地附着在皮肤上。
房间不大,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微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细小尘埃。
靠墙并排摆着几张窄小的木板床,每一张床上都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她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迫切,越过前面几张床铺,投向最里面靠窗的那张小床。
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像一片被风雨摧残殆尽的枯叶,安静得令人心慌。
艾米莉的心猛地一沉,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鞋跟敲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小宝?”她冲到床边,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走了调,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孩子单薄得几乎只剩骨架的胸膛。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没有一丝起伏。没有那微弱却曾顽强存在的搏动。
小宝死了。
这个被遗弃在仁慈堂冰冷石阶上的孩子,这个不会说话、只会用一双深潭般黑眼睛静静看着世界的孩子,最终还是被这无情的瘟疫带走了。
艾米莉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的冰凉顺着血液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最终冻结了她的心脏。
她站在那里,仿佛一尊骤然失去所有支撑的石像,连日来强行构筑的、赖以支撑自己不至于崩溃的精神堤坝,在这一刻轰然坍塌。
连日累积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如同冰冷沉重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双腿一软,无声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额头抵着小床粗糙冰冷的木沿。
没有眼泪。巨大的悲恸和虚脱榨干了她体内最后一丝水分。
她只是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无法抑制的、破碎的呜咽。
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身沾满污渍的修女袍随着她的颤抖而簌簌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艾米莉颤抖着伸出手,用那布满污垢和药水痕迹的手指,最后一次、极其轻柔地抚过小宝冰冷的脸颊,想要替他合上那双依旧微微睁着的、空洞地望向低矮天花板的黑眼睛。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皮肤的刹那,小宝那只一直僵硬垂落在身侧、蜷缩着的小手,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艾米莉的动作骤然僵住,屏住了呼吸。
那冰冷的小手,几根细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几乎是痉挛般地向上抬起了几寸。
指尖在空中微弱地晃动着,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微光,最终,竟轻轻地、颤抖地搭在了艾米莉胸前垂挂着的那个小小的、冰凉的金属十字架上。
艾米莉的心跳仿佛停止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只搭在十字架上的小手,看着那毫无生气的指尖。
就在她以为这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时,那冰凉的手指猛地、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力量,向内狠狠一抠!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艾米莉听来却如同惊雷般的裂帛声响起。
那根串着十字架的、早已被汗水、药水和无数次祈祷摩挲得失去韧性的老旧棉线,应声而断!
银质的小十字架从断裂的棉线上滑落,“叮”的一声轻响,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弹跳了两下,滚到了床底幽暗的角落里。
小宝那只手,完成了这生命中最后一个、仿佛耗尽全部意志的动作后,彻底失去了所有力量,软软地垂落下去,再无一丝动静。
艾米莉如遭雷击,整个人彻底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凝固。
她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胸前,那里只剩下断开的线头。
再看向小宝那彻底失去生命、却仿佛带着某种无声控诉的平静小脸。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让她头皮发麻。
为什么?一个垂死的、连眼睛都无法完全闭合的孩子,为什么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拽断她的十字架?
这是对生命被剥夺的愤怒?是对她这个无力保护者的怨恨?
还是……对这冰冷十字所象征的一切的绝望抗拒?
这个无声的、冰冷的动作,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早已千疮百孔的信仰壁垒。
长久以来支撑她的力量源泉,那由祈祷、圣歌和牺牲精神构筑的坚固堡垒,在这一刻,随着那根断裂的棉线,发出了令人心胆俱裂的崩裂声。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虚空感攫住了她,冰冷而黑暗。
她跪在冰冷的地上,望着小宝那再无声息的小小躯体,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对神的质疑,以及……对自己的深深厌弃。
天津卫的城墙根儿下,永远盘踞着另一股浊气。
这里没有仁慈堂消毒水的刺鼻,只有劣质烟草、汗臭、隔夜馊饭和阴沟淤泥混合发酵成的、令人皱眉的浓郁市井气息。
低矮歪斜的窝棚挤挤挨挨,破败的苇席屋顶在闷热的风里发出簌簌的呻吟。
光着膀子、露出嶙峋肋条的男人蹲在墙根阴影里,目光浑浊地打量着每一个过路人。
王三槐,就是这浑浊背景里一个活泛的泥点子。
他蹲在一处塌了半边的土墙豁口下,背靠着晒得发烫的土坯,眯缝着眼,享受着一天里难得的片刻清闲。
如果这无所事事、只为躲避午后毒辣日头的状态也能算清闲的话。
他精瘦,像根被风干的芦苇杆,黝黑的脸上嵌着一对眼白过多的“三白眼”,此刻没什么焦点地扫着街面上稀稀拉拉的行人。
身上的短褂油腻发亮,散发着一股经年累月积攒下的、难以形容的陈腐味儿。
一个同样干瘦、穿着破汗褂的半大孩子,外号叫“小泥鳅”,哧溜一下钻到王三槐身边蹲下,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发现秘密的兴奋:
“三槐哥,听说了吗?西门外头,义冢那块儿,邪性!”
王三槐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有屁就放,少他妈故弄玄虚。老子昨儿个输得底掉,没闲心听你扯淡。”
小泥鳅也不恼,凑得更近些,嘴里那股子生蒜和隔夜食物的味道直冲王三槐的鼻子:
“真事儿!二狗子他爹,昨儿后晌不是去那边捡粪么?你猜怎么着?他家的老黄狗,不知咋的,疯了似的在那片新坟地刨,嗷嗷叫唤!二狗子爹过去一瞅……我的亲娘诶!”
他夸张地缩了缩脖子,眼睛瞪得溜圆,“刨出来好几个小匣子!薄皮棺材都算不上,就是几块破木板钉的!都……都烂了!里面的小崽子……哎哟喂,那叫一个惨!都没埋严实,让狗拖出来半截胳膊……”
王三槐那对“三白眼”里原本的浑浊和懒散瞬间褪去了几分,一丝精光闪过。他直了直腰,盯着小泥鳅:“小崽子?多大?”
“看着都……都跟猫崽子似的那么大点!”
小泥鳅用手比划着,神情紧张又带着点隐秘的亢奋。
“二狗子爹吓得魂都没了,连粪筐都不要了,撒丫子就跑!回来就躺炕上发高烧,胡话连篇,说什么……小棺材一个挨一个,跟种萝卜似的……都是洋毛子教堂里扔出来的!”
“洋毛子?”王三槐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那张瘦削的脸显得更加刻薄。
他咀嚼着这个词,像在咀嚼一块带着血腥味的生肉。
仁慈堂……法国人的地盘……收养那些没人要的弃婴……瘟疫……他脑子里飞快地串联起最近听到的只言片语。
城里确实在闹瘟疫,死了不少人,尤其是小孩子。
仁慈堂那边,听说抬出来的小棺材就没断过。
“哼,”王三槐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带着浓浓的鄙夷和一种被点燃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
“我说呢!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那些红毛绿眼的洋和尚,弄那么些小崽子去,指不定安的什么脏心烂肺!什么仁慈堂?我看就是阎罗殿!不定使了什么妖法邪术,拿咱中国孩子的命填他们的无底洞!”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喷到小泥鳅脸上,“刨出来的都是证据!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让狗给扒拉出来了!报应!这就是报应!”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种煽动性的愤慨,引得旁边几个同样无所事事的闲汉都凑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三槐哥说得在理!我就瞅着那教堂顶上的铁公鸡(指教堂顶上的风信鸡)不顺眼,邪气!”
“可不是嘛!我家隔壁老王头前些日子还说,半夜听见教堂那边有小孩哭,哭得那叫一个瘆人!现在想想……”
“拿咱们的孩子不当人!死了连埋都懒得好好埋!畜生!比畜生还不如!”
“听说……那些洋和尚,挖小孩的心肝入药呢!跟当年那些拍花的(指拐卖儿童的人贩子)一个路数!”
流言像火星溅入了干燥的蓬草堆,瞬间爆燃开来,在王三槐刻意的引导和众人恐惧、愤怒的添油加醋下,迅速扭曲、变形、膨胀。
仁慈堂里那些异国面孔的修女、那些紧闭的大门、那些抬出的薄皮小棺材……在流言的渲染下,都蒙上了一层阴森恐怖的色彩,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铁证。
一种混杂着排外仇视、迷信恐惧和对瘟疫本身无能为力的愤怒情绪,在这城墙根下的阴影里迅速发酵、蔓延,如同瘟疫本身一样无声地侵蚀着人心。
王三槐听着周围的议论,那张瘦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三白眼”深处,闪烁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微光。
他成了这流言最有力的推手,也是这即将点燃的干柴堆旁,那个不动声色扇风的人。
仁慈堂沉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艾米莉修女几乎是跌撞出来,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面色惨白、眼神惊惶的年轻修女。
她们合力抬着一副用几块粗糙薄木板草草钉成的狭小棺材。
那棺材轻飘飘的,抬在她们因疲惫而颤抖的手臂上,几乎没什么重量,里面是小宝冰冷的小小身躯。
门外等候的,是仁慈堂雇佣的本地杂役老赵头。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鳏夫,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此刻,他牵着一辆同样破旧的独轮板车,车斗里铺着些干草。
看到艾米莉她们出来,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麻木的悲悯,默默地迎上去,接过那轻得令人心酸的薄皮棺材,小心地放在板车中央的干草上。
“老赵……拜托了。”艾米莉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
她甚至不敢再看那棺材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那冰冷就会顺着视线冻结她的灵魂。
老赵头只是沉重地点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嗯”。
他熟练地系紧固定棺材的草绳,动作带着一种看惯生死的麻木,但系绳时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弯下腰,握住独轮车的车把。
“等等!”艾米莉突然出声,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自己那件污迹斑斑的修女袍口袋里,摸索出一小包东西。
那是一个用廉价粗布缝成的小布袋,里面装着一点点生石灰——这是当下唯一能做的、聊胜于无的消毒和驱虫措施。
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布包塞进棺材和干草之间的缝隙里。
做这个动作时,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触碰到那冰冷的木板,激得她浑身一颤,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
老赵头再次点点头,不再停留。
他佝偻着背,推起沉重的独轮车。木轮碾过仁慈堂前坑洼不平的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吱呀——吱呀——”声。
这声音在瘟疫笼罩下异常寂静的街道上回响,显得格外凄凉,如同为逝去的小生命奏响的哀歌,一路蜿蜒,朝着城西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乱葬岗而去。
城西乱葬岗,名副其实。
它位于一段残破坍塌的古城墙外,背靠着荒芜的土坡。
这里没有整齐的坟茔,只有经年累月堆叠起的、大大小小的土包,有的稍微隆起,有的早已被雨水冲刷得近乎平坦。
枯黄的蒿草长得比人还高,在闷热无风的天色下纹丝不动,像一片凝固的、绝望的黄色海洋。
歪歪斜斜、字迹漫漶的木牌或石碑半埋在土里,如同死者伸出的、无力的手臂。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腥气、植物腐败和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那是死亡在潮湿土壤下缓慢发酵的味道。
老赵头推着独轮车,艰难地在乱草和土包间穿行。
车轮不时被裸露的树根或石块卡住,他不得不停下来,喘着粗气,用力将车抬起挪动。
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混着尘土,在他黝黑的皮肤上冲出几道泥痕。
最终,他在一片地势略低、相对“新”的区域停下。
这里的土色较深,散落着一些新近倾倒的垃圾和几处浅浅的土坑痕迹——这是埋葬那些无主尸骨和穷苦人家夭折孩子的地方。
他放下车把,抹了把汗,拿起车上一把磨损严重的铁锹,在几处旧坟包之间选了块空地,开始挖坑。
土质很硬,掺杂着碎砖烂瓦和草根,挖起来异常吃力。
铁锹每次只能铲起薄薄一层土。老赵头喘着粗气,机械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
坑挖到约莫半臂深时,他停了下来。这个深度,对于埋一副薄皮小棺来说,已算是“尽力”了。
连日来抬埋的幼小尸体太多,他这把老骨头早已不堪重负,体力与心力都已透支到了极限。
他费力地将那口轻飘飘的小棺材从板车上抱下来,放入浅坑中。
然后,他拿起铁锹,开始回填泥土。干燥的黄土混着碎石沙沙落下,很快覆盖了那几块粗糙的木板。
老赵头埋得很急,动作近乎粗暴,只想尽快结束这令人窒息的任务。
当最后一锹土拍实后,他几乎是筋疲力尽地靠在独轮车上,大口喘息着。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这片被死亡和遗忘笼罩的荒凉土地。
他看到了不远处,几处明显也是新埋不久的小土堆旁,泥土被什么东西刨开过,露出一点点腐朽的木板边缘,甚至有一小片灰色的、像是破旧衣物碎片的东西,半掩在浮土里。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恐惧和无奈,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叹息。
他没有力气,更没有胆量去处理这些被野兽翻出的惨状。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新土包,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像是在念什么,又像只是疲惫的喘息。
然后,他转过身,推起空了的独轮车,步履蹒跚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不祥之地。
那“吱呀——吱呀——”的轮轴声再次响起,渐渐消失在乱葬岗死寂的空气中,留下身后无数沉默的、或深或浅的土包,以及那被浅埋的、属于小宝的短暂一生。
王三槐带着小泥鳅和另外几个被流言鼓噪起来的青皮混混,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悄无声息地潜到了乱葬岗外围的荒草丛里。
他们伏低身子,目光贪婪又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死死盯着远处老赵头劳作的身影。
“看!快看!那老帮菜埋完了!”小泥鳅压着嗓子,激动地指着老赵头推车离去的方向。
“埋得浅!跟他妈埋死猫烂狗一个样!”另一个混混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
王三槐没吭声,一双“三白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冷的光。
他像一条经验丰富的毒蛇,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老赵头佝偻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残破的城墙豁口,连那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也完全听不见了,他才猛地一挥手,声音像生锈的铁片摩擦:
“上!”
几个人影立刻从蒿草丛里窜出,敏捷地扑向老赵头刚刚离开的那片新土。
王三槐冲在最前面,一把抢过旁边混混手里的铁锹,对准那小小的、还带着新土湿气的坟包边缘,狠狠一锹铲了下去!
泥土远比想象中松软。只几锹下去,那口薄皮小棺材的一角就暴露了出来。腐朽的木板上沾满了潮湿的泥土。
“再挖!往边上挖!看看旁边的!”王三槐喘着粗气,声音因为激动和一种扭曲的期待而变调。
他指着旁边几处同样低矮、泥土较新的小土堆。
混混们立刻分头行动,铁锹、木棍甚至用手疯狂地刨挖起来。泥土被粗暴地翻开,抛向身后。
“三槐哥!这边!这边也有!”一个混混惊叫起来,他挖开旁边一处土包,薄木板同样很快露头,而且不止一层!腐朽的木板下,隐约可见另一副更小的棺材边缘。
“这儿也是!叠着埋的!他妈的!”另一个方向也传来呼喊。
“天杀的!这帮洋畜生!连埋都懒得好好埋啊!”小泥鳅的声音带着哭腔,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
越来越多的浅坟被挖开。景象令人头皮发麻。
有的薄棺早已朽坏,被野狗或雨水弄塌,几具小小的、高度腐败的骸骨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有的棺材还算完整,但盖子根本盖不严实,透过缝隙能看到里面蜷缩的、青黑色的幼小躯体,保持着痛苦的姿态;
有的棺材更是被粗暴地叠压在另一副之上,薄薄的木板在泥土重压下变形、碎裂……
空气中那股原本就存在的、甜腻的腐败气息,此刻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混合着新鲜翻开的泥土腥气,形成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几欲作呕的恶臭。
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具象、如此狰狞地扑面而来。
王三槐站在一片狼藉的挖掘现场中心,脚下是翻开的泥土、断裂的朽木和暴露出来的幼小尸骸。
他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这污浊的空气,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因这亲手“发掘”出的“铁证”而涌上一种病态的、近乎狂热的潮红。
他弯下腰,用铁锹的尖头,粗暴地拨开一副碎裂棺材板下的泥土,从里面挑出了一只小小的、沾满黑泥的布鞋。那鞋子破旧不堪,针脚粗糙,是本地穷苦孩子常穿的那种。
他高高举起那只沾满污泥、散发着恶臭的童鞋,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他那双“三白眼”此刻瞪得溜圆,眼球上布满血丝,直勾勾地看向远处仁慈堂模糊的尖顶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里面那些异国的面孔。
一股混杂着极度仇恨、被证实的快意和煽动暴力的狂热,如同岩浆般在他瘦小的胸腔里奔涌。
他张大了嘴,脖颈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嘶哑、扭曲、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瞬间撕裂了乱葬岗令人窒息的死寂:
“洋妖孽!血债要用血来偿——!”
这声嘶吼,饱含着所有被点燃的恐惧、愤怒和仇恨,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现场混混们早已紧绷的神经。
他们跟着怒吼起来,挥舞着铁锹木棍,红着眼睛,如同被激怒的兽群。
“血债血偿!”
“烧了那鬼堂子!”
“杀进去!剁了那些红毛鬼!”
狂怒的声浪在乱葬岗上空翻滚,与浓烈的尸臭混合在一起,预示着风暴的降临。
王三槐举着那只肮脏的童鞋,站在累累幼童尸骨之上,成了这场风暴最醒目的、也是最狰狞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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