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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屋湘军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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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以子之矛攻我之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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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九年五月末的天津城,空气里弥漫着硝石和血腥混合的滞重气息。

海河浑浊的水流裹挟着烧焦的木头、撕裂的布片,无声地流过望海楼那片触目惊心的废墟。

断壁残垣焦黑如炭,几根倔强斜指天空的梁柱,无言地诉说着十余日前那场冲天烈焰的暴烈——法国领事馆、仁慈堂,连同英国、美国的几处讲书堂,尽数在暴民的狂潮与烈火中化为乌有。

更令人心悸的是,法领事丰大业、其秘书西蒙,以及三名无辜的俄国商人,横尸街头,血染津门。

直隶总督衙门的签押房里,曾国藩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

案头堆积如山的是各国措辞严厉、充满恫吓的照会,法、俄、英、美,四国如同嗅到血腥的群鲨,以“惩凶”、“抵命”、“赔款”为名,联成一气,兵舰在渤海湾外游弋,炮口森然指向大沽口。

朝廷一日数道严旨,字字如鞭,抽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

“……着曾国藩即行严拿凶犯,按律惩办,以儆效尤,迅结此案,毋再迟延,致启衅端!”

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提笔的手微微颤抖,墨汁滴落在奏折草稿上,晕开一团绝望的黑。他何尝不想细查深究?

然而,朝廷催命般的压力,洋人步步紧逼的咆哮,天津本地士绅那或明或暗、复杂难言的怨愤与自保之情,交织成一张他无法挣脱的巨网。

真相?在这雷霆万钧的内外交迫之下,已成了最奢侈也最无用的东西。

“中堂,”幕僚的声音带着不忍,“俄人那边,催逼甚急,那三条人命……”

曾国藩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仿佛听见了那三名俄国商人临死前的惨叫,看见了他们家人远在异国的悲泣。但此刻,他只能选择牺牲。

“……误伤俄商之四名凶犯,”他声音沙哑,字字千钧,“按律……拟斩立决。”

这四个字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也彻底模糊了案件里的是非曲直。

仓促的奏结,如同饮鸩止渴,只为暂时堵住那几乎要掀翻朝廷的滔天巨浪。

他心中那根名为“名教”、“气节”的支柱,在现实的倾轧下,发出了令人心碎的裂响。

消息传至保定直隶总督行辕,李鸿章正对着巨大的舆图凝神。

幕僚低声读完曾国藩仓促结案的邸抄详情,室内一片沉寂。

李鸿章转过身,脸上并无太多惊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

“老师这是……被架在火上烤啊。”他缓步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一株虬劲的老槐,“朝廷催逼,洋人威吓,津门绅民又群情汹汹。

快刀斩乱麻,看似是无奈之举,可这刀……”他微微摇头,“落得太快,太急,终究是斩不断这团乱麻,反而溅了自己一身血。”

他太了解这位恩师了。

曾国藩一生持重,讲究“以诚为本”,可在这天津教案的漩涡里,“诚”字早已被各方撕扯得面目全非。

朝廷要的是立刻平息洋人怒火,保住“天朝体面”,哪怕这体面是虚弱的遮羞布;洋人要的是严酷报复,要的是鲜血和白银;

而天津的百姓、士绅,在那场因谣传“迷拐幼童”、“挖眼剖心”而引爆的冲天怒火后,惊魂甫定,又本能地开始抱团自保,抵触更深层的追究。

曾国藩夹在其中,他那套以“诚”感化、徐徐图之的理学经世之道,在列强赤裸裸的炮舰外交和朝廷惊慌失措的严旨面前,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迂阔可笑。

“老师之失,”李鸿章目光锐利如鹰隼,手指在冰冷的窗棂上轻轻叩击,“首在未能‘分而治之’。

法、俄、英、美,岂是铁板一块?其欲所求,判若云泥!法夷挟三人命案、领事馆教堂被毁之恨,必欲得我官员之头以泄愤;

俄人重在商利赔偿,人命索价高昂罢了;英、美教堂被焚,索赔是真,趁机攫取些条约外的好处也是真,对取人性命未必热衷。

老师却将四国混为一谈,被其联合声势所慑,仓促之下,为息法人之怒,竟连俄案也一并重判,此乃授人以柄,自缚手脚!其次,便是未能善用‘法理’二字。

洋人最重所谓‘证据’、‘程序’,老师却迫于压力,未能在此处深究,坐实丰大业首先开枪挑衅之责,致使我处处被动。”

他踱回案前,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饱蘸浓墨,笔走龙蛇,写下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分而治之”。

这正是他即将接手这烫手山芋的核心方略。恩师在平捻战场上赖以制胜的“河防”战略精髓。

此刻被他巧妙地化用于外交困局——分割列强的联合阵线,构筑谈判的“堤坝”,集中力量,专攻最顽固的法国“主峰”。

“传令,”李鸿章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速备行装,移节天津!另,请周馥、薛福成二位先生即刻来见。”

周馥精于刑名钱谷,薛福成深谙洋务西学,是他幕中倚重的干才。

一场以天津为棋盘,以列强为对手,甚至隐隐以恩师声望为背景的巨大棋局,已在李鸿章胸中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他深知,此去不仅为解教案之围,更是他个人权势与声望能否超越恩师的关键一跃。

天津教案的漩涡中心,法国驻华代理公使罗淑亚(Rochechouart)的行辕内,气氛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傲慢与焦躁。

这位肩负着为丰大业复仇、为法兰西找回“尊严”使命的外交官,此刻正烦躁地踱步。

清廷的第一次奏结如同隔靴搔痒,区区十五颗“暴民”的头颅和些许赔偿,远不能满足巴黎和天主教会那嗜血的胃口。

他需要更高级别的鲜血来祭奠——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

带兵弹压的记名提督陈国瑞,这三人的头颅,必须悬挂在天津城头!

唯有如此,才能震慑这些“野蛮的东方人”,才能向国内证明他罗淑亚的手段。

他精心收集的“证据”,是撬开清廷头颅的三根钢钎。

几个面孔模糊的证人证词被反复审阅——有在洋行当差的买办,有在码头混迹的包打听,甚至还有一两个当时混乱中躲在角落的传教士杂役。

他们言之凿凿,将教案爆发的责任一股脑地推给那三位未能“有效弹压”甚至“暗中纵容”的中国官员,尤其是那个脾气火爆的武将陈国瑞,被描绘成煽动暴民的幕后黑手。

“公使阁下,”翻译小心翼翼地呈上刚收到的密报,“新任钦差大臣李鸿章,已抵达天津,入住北洋通商大臣衙门。”

罗淑亚嘴角撇出一丝轻蔑的冷笑:“李鸿章?曾国藩的学生?

哼,换汤不换药!清国人惯用的把戏,以为换个面孔就能敷衍伟大的法兰西?

准备好我们的要求清单,特别是那三个官员的名字,必须用最严厉的措辞重申!

我要让这位李大人明白,在法兰西的愤怒面前,他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想象着李鸿章在那些“证据”面前惊慌失措、最终屈服的模样,仿佛已看到那三颗头颅滚落的场景。

北洋通商大臣衙门的书房内,灯火彻夜长明。李鸿章并未立即召见罗淑亚,他需要时间,更需要“子弹”。

案头堆满了关于此案的所有卷宗,包括曾国藩初审时的所有记录、人犯口供、现场勘验的零散碎片。

薛福成则搬来了厚厚的几部西方法律典籍,特别是关于刑事诉讼、证据规则的章节,被用朱笔细细标出。

“中堂请看,”薛福成指着一段译文,“西方法律极重‘直接证据’与‘证人可信度’。

罗淑亚指控张、刘、陈三位大人,尤其是陈提督煽动暴乱,仅凭几个身份暧昧的买办、混混之言,此乃典型的‘传闻证据’(hearsay),在彼国法庭上亦难采信!其指控之薄弱,漏洞百出。”

周馥则从刑名角度分析:

“丰大业先至通商衙门咆哮,后又悍然向朝廷命官刘杰开枪,击伤其家仆,此乃卷宗与众多人证一致确认之事实。西人所谓‘正当防卫’、‘激于义愤’,此情此景,如何不能为我所用?罗淑亚避重就轻,只字不提丰大业挑衅行凶在先,专责我官员弹压不力在后,此乃倒因为果,强词夺理!”

李鸿章凝神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神越来越亮。

一个清晰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策略逐渐成形。

“好一个‘用子之矛,攻子之盾’!”他猛地一拍桌案,“

他罗淑亚不是口口声声讲证据、讲法律吗?那我们就用他洋人的规矩,堂堂正正地打回去!福成,立刻草拟一份正式照会,致罗淑亚公使。”

次日,这份措辞严谨、引经据典的照会送达罗淑亚案头。

核心要求只有一点:为查明罗淑亚公使所提严惩张光藻、刘杰、陈国瑞三位官员之要求的真实性与合理性,请公使阁下务必于三日内,提供指控所依据之全部直接、可靠证人及其书面证词原件,以便中方进行公正、公开的“中外联合质证”。

照会末尾,李鸿章特意引用了薛福成翻译的西方法律条文,强调“无证据则无指控”的基本原则。

这份照会像一块巨石投入罗淑亚精心维持的平静假象。

他拿着照会,脸色由红转白,手指微微发抖。公开质证?提供可靠证人?他那些见不得光的“证人”——洋行买办赵七,此刻已被天津道秘密“请”去“协助调查”,音讯全无;包打听孙秃子,据说拿了笔银子回乡下“养病”去了;连那两个传教士的杂役,也被教会以“保护安全”为由隔离起来,拒绝再与法国公使馆接触。

一夜之间,他手中的“王牌”证人竟如阳光下的露珠,消失得无影无踪!

“卑鄙!无耻!”罗淑亚将照会狠狠摔在桌上,对着翻译和秘书咆哮,“这是阴谋!是李鸿章设下的圈套!”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没有证人,他的指控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在“证据法”的规则下不堪一击。

李鸿章这招釜底抽薪,精准地捏住了他的七寸。

就在罗淑亚因“证据危机”焦头烂额之际,李鸿章的反击已如潮水般展开。

他并非仅仅被动防御,而是主动出击,利用列强间的罅隙,开始构筑他“分而治之”的堤防。

三口通商大臣衙门内,气氛与罗淑亚处的焦躁截然不同。

李鸿章正与俄国驻天津领事孔气(K. A. Skachkov)进行着一场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的会晤。精致的官窑盖碗茶飘散着清香。

“孔气领事阁下,”李鸿章笑容可掬,语气诚恳。

“贵国三位商贾不幸罹难,本大臣闻之亦深为痛惜。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前次曾中堂所判四名凶犯斩立决,乃为彰显我朝廷律法之严明,对贵国生命财产之尊重。”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忧虑,“然,本大臣细查案卷,此四人行凶之具体情状,是否皆有必死铁证?亦或在群情汹涌、乱象之中,有误伤、错认之可能?若仓促行刑,日后万一有确凿反证,岂非有损两国长久之交谊,更伤及沙皇陛下仁慈公正之声誉?”

孔气是个典型的务实派,他更关心的是白花花的赔偿银子能否尽快、足额地落到俄国口袋。

对于那四个“暴民”的生死,他并无罗淑亚那种近乎偏执的“血债血偿”需求。

李鸿章这番话,既给了俄国面子(尊重生命、律法严明),又巧妙地暗示了“错杀”可能带来的外交风险(有损沙皇声誉),更挠到了孔气最关心的痒处——别因为几个无关紧要的“暴民”的生死,耽误了真正的赔偿谈判!

孔气放下茶盏,灰色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明:“李中堂思虑周详,令人敬佩。鄙国政府之要旨,在于为不幸遇害之国民讨回公道,并确保此类惨剧不再发生。

至于具体执行方式……只要贵国能体现足够的诚意和效率,使逝者家属得到应有抚恤,鄙国政府亦愿秉持务实与建设性之态度。

” 这几乎就是默许了李鸿章对俄案“重赔偿、轻人命”的处理方向。

李鸿章心中了然,面上笑容更盛:

“领事阁下深明大义!请放心,抚恤一事,本大臣定当秉持最大诚意,力求公允、迅速。” 俄国的堤坝,率先稳固。

几乎与此同时,李鸿章的另一位得力助手盛宣怀,正穿梭于英、美领事馆之间。他的谈话策略更为直接。

面对英国领事,盛宣怀着重强调:“此次贵国讲书堂被焚,实乃暴民受谣言蛊惑,迁怒于无辜。此点,我中堂大人与朝廷皆深表痛心与歉意。

然细究根由,法领事丰大业当日举止暴戾,率先开枪伤我朝廷命官家仆,实为激化事态、点燃群愤之导火索。此点,英吉利素以公义着称于世,想必亦能明察秋毫。”

他巧妙地将英美的损失与法国的挑衅行为挂钩,暗示英美若一味追随法国强硬,等于变相为丰大业的暴行背书,有损其“公正”形象。

而对美国领事,盛宣怀则更多地谈及“商贸大局”和“未来合作”:“教案虽痛,终为一时之不幸。中美商利,源远流长,实乃长远之根基。李中堂极愿与贵国携手,妥善处理赔偿事宜,尽快翻过此篇,重启商埠繁荣,于两国商民皆为大利。” 他精准地抓住了美国当时对华政策中更侧重经济利益的脉搏。

英、美领事虽然态度谨慎,但面对李鸿章方面主动释放的“区分对待”、“愿意单独协商赔偿”的信号,以及盛宣怀点出的“法国挑衅责任论”和“共同商业利益论”,他们强硬的态度明显有所松动,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紧捆绑在法国的战车上。分化的种子,已然埋下。

当罗淑亚终于硬着头皮,在约定的“质证”日期来到谈判桌前时,等待他的是一场精心准备的“证据秀”。

李鸿章方面准备的卷宗和证人证词,条理清晰,指向明确:丰大业在通商衙门如何咆哮失态、如何拔枪射击刘杰家仆(甚至有当日在场的通商衙门书吏作证);

教案爆发时的混乱场景,暴民冲击主要源于对迷拐幼童谣言的恐惧,并无任何证据显示三位官员事前组织或现场煽动;

特别是针对罗淑亚最想置于死地的陈国瑞,李鸿章直接甩出了数份案发时陈国瑞根本不在天津城内的铁证(营中值班记录、同僚证言),彻底洗刷了罗淑亚强加给他的“煽动主谋”罪名。

罗淑亚面如死灰。他手中那份薄薄的、证人名字语焉不详的指控清单,在李鸿章这边如山的人证物证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他试图咆哮,试图以“外交抗议”来掩饰自己的理屈词穷:“李中堂!你这是狡辩!是包庇!是对法兰西尊严的践踏!你必须交出那三个官员!”

李鸿章稳坐如山,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他不再引用西方法条,而是用最直接、最符合中国人伦天理的话回应:

“公使阁下,领事丰大业,身为外交官,不谨言慎行,反在我衙署拔枪行凶,击伤朝廷命官仆役。此乃衅自我开,咎由自取!我朝已严惩杀人凶手十余人,此乃杀人偿命之公理!至于我官员,张光藻、刘杰,身负守土之责,未能及时弹压暴乱,自有朝廷律法追责其失职之罪,然罪不至死!陈国瑞将军,案发时不在城中,与此案无涉,岂能无辜受戮?公使阁下若执意要我无辜官员之头,试问天理何在?公义何存?我大清亿万子民,又岂能答应?届时天下汹汹,玉石俱焚,恐非贵国与公使阁下所乐见!” 这番话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既讲明了事实(丰大业挑衅在先),又摆明了底线(杀人者已偿命,官员罪不至死),更发出了隐含的警告(民愤难平)。

罗淑亚被驳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只能徒劳地重复着“抗议”、“法兰西的尊严”等空洞字眼。他精心构建的绞索,此刻竟牢牢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谈判不欢而散。气急败坏的罗淑亚连夜赶赴北京,试图绕过李鸿章,直接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施加最高压力。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总理衙门的恭亲王奕欣和文祥等大臣,似乎也深得李鸿章“真传”。面对罗淑亚的咆哮,他们或是一脸无奈地表示“此案已全权委于李中堂,我等不便置喙”。

或是顾左右而言他,大谈天气、琐事,再不然就是一脸诚恳地承诺“定当催促李中堂加紧办理”,却始终不给一句实质性的答复。连续数日,罗淑亚如同撞进了一团巨大的棉花里,空耗精力,毫无进展。这种官僚体系炉火纯青的“推”、“拖”之术,让习惯了直来直去的罗淑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desperate)。

就在罗淑亚在京城的官场迷宫中疲于奔命、焦灼万分之际,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通过刚刚连通不久的电报线,从遥远的欧洲大陆,如同飓风般席卷了天津和北京——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亲率的十余万大军,在色当(Sedan)要塞,向普鲁士的铁血宰相俾斯麦屈膝投降!皇帝本人成了俘虏,法兰西第二帝国轰然崩塌!

消息传到李鸿章案头时,他正在批阅公文。幕僚几乎是冲进来报告的。李鸿章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慑人的精光,握着紫毫笔的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霍然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口中喃喃:“色当……色当……好!好一个色当!” 他猛地停下脚步,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最终化作一声低沉却无比快意的冷笑:“天助我也!罗淑亚,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他立刻伏案疾书。一封是给仍在京城徒劳纠缠总理衙门的罗淑亚的“慰问”信,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法国遭遇“不幸”的“深切同情”,但话锋一转,极其“善意”地提醒公使阁下,值此国家危难、急需稳定内外之际,天津教案悬而不决,实非法国之福,更可能被普鲁士等“别有用心”之国利用,损害法国在远东的“根本利益”。

这封信如同一把裹着天鹅绒的匕首,温柔而致命地扎进了罗淑亚最脆弱的心房。

另一封密信则火速发往俄国领事孔气。

李鸿章毫不掩饰地利用了法国战败、威信扫地的绝佳时机,再次强调俄案“重赔偿、轻人命”的解决方案,暗示此时正是俄国展现“大国风范”与“务实精神”,率先与中方达成协议、获取实际利益(高额赔偿)的最佳窗口期。他甚至暗示,若俄方在此事上给予“关键性协助”,未来在涉及俄国利益的其他问题上,中方定会“投桃报李”。

色当惨败的消息,对罗淑亚而言,无异于五雷轰顶。

他接到李鸿章那封看似慰问、实则通牒的信函时,正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屈辱和前途未卜的恐惧中。

李鸿章信中点出的“普鲁士可能趁虚而入”的警告,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神经。法国本土已岌岌可危,哪里还有余力在远东为了一桩教案再启战端?

若因自己的强硬导致事态失控,给了普鲁士插手干预的借口,他罗淑亚必将成为祖国的罪人!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复仇的执念。当李鸿章再次发出谈判邀请时,罗淑亚几乎是怀着一种解脱的心情回到了天津的谈判桌旁。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帝国公使的尊严,但语气和眼神已彻底失去了往日的咄咄逼人。

“李中堂,”罗淑亚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沙哑,艰难地开口,“关于……关于要求贵国处决张光藻、刘杰、陈国瑞三位官员之事……鉴于当前……复杂的情势,为体现法兰西解决此案的诚意,促进两国关系回归正轨,本人……本人撤回此项要求。”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心中法兰西帝国在远东不可一世的荣光,随着这句话,彻底黯淡下去。

李鸿章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但面上依旧沉静如水,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理解”与“惋惜”:“公使阁下能审时度势,以两国邦交大局为重,实乃明智之举。

本大臣深表钦佩。” 法方最核心、最无理的要求,终于被彻底粉碎。

然而,朝廷的压力并未因法国的退让而消失。在慈禧太后和醇亲王奕譞看来,天津闹出如此惊天巨案,导致四国兴师问罪,地方官员无论如何难辞其咎!若不严惩,何以儆效尤?何以安抚洋人(尤其是俄国)?

朝廷严旨再次压下:张光藻、刘杰,虽不偿命,但失职之罪重大,必须严惩!发配黑龙江效力赎罪!陈国瑞既查无直接罪证,免于处分。

李鸿章接到旨意,眉头紧锁。发配黑龙江,苦寒之地,九死一生,与死刑何异?他深知张、刘二人虽有失职,但在教案爆发前的混乱中,也曾竭力弹压,并非无所作为。此罚过重!但朝廷态度坚决,尤其考虑到俄商三条人命仍需一个“交代”,他知道在此事上已无回旋余地。

他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为二人打点行装,多拨盘缠,并密信关照沿途官员稍予照拂,留下一点日后或许能设法开释的渺茫希望。

他将目光转向了俄国案。孔气领事很快给了他积极回应。俄国政府此时正忙于在欧洲站队(倾向于普鲁士),对远东这桩“生意”只想尽快了结拿钱。

对于四名已被曾国藩判了斩立决的“俄案凶手”,俄国方面表示,只要赔偿数额令其满意,具体执行方式“尊重”中国的司法主权。

李鸿章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即指示负责刑名的官员,以“案情复杂,证据尚存疑点,需详加复核”为由,将俄案四名凶犯的“斩立决”改为“监候待审”(死缓)。

这四颗人头,就这样从铡刀下被硬生生抢了回来!李鸿章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最终可能仍需流放或长期监禁,但至少,他避免了在法国人退让后,再因俄国案而增添新的、不必要的流血。

同治九年九月二十三日(1870年10月17日),一份由李鸿章主稿、曾国藩联署的《复审津案拟结情由折》,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飞递北京。

这便是震惊朝野的“第二次奏结”。

奏折的核心内容如同一份精密的清单:

1. 人命:*新增五名“正凶”,维持原十五名“正凶”判决,共二十名案犯判斩立决(全部为杀害丰大业、西蒙及焚烧教堂之“主犯”,不含俄案四人)。

2. 流放:增四名“从犯”发配充军,加上原判二十一人,共二十五人充军流放(此部分包含了对俄案一定程度上的象征性惩戒,以及部分参与打砸英美教堂情节严重者)。

3. 官员处分:天津知府张光藻、天津知县刘杰,发往黑龙江效力赎罪。记名提督陈国瑞,查无确凿煽动证据,免于议处。

4. 赔款:*赔偿法国抚恤银及焚毁资产银共21万两;赔偿俄国抚恤银3万两;赔偿英美等国教堂、财产损失银1万两。总计25万两白银(较最初列强漫天要价,已大幅缩减)。

5. 外交道歉:派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为钦差大臣,专程赴法国道歉。

这份奏结,字里行间浸透着李鸿章的手腕与妥协的艺术。

它彻底放弃了曾国藩最初奏结中试图保住的官员性命(张、刘发配实同死刑),在死刑人数上增加至二十人,以满足朝廷和洋人“严惩”的表面需求,平息汹汹物议。然而,其内核却处处体现着李鸿章的“减法”智慧:保住了陈国瑞;俄案四名死囚得以活命;赔款总额被大幅压缩,尤其俄国的赔偿仅三万两,远低于其最初要求;最关键的是,法方索要官员抵命的最高目标被彻底挫败。崇厚赴法道歉,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外交姿态,在法国本土一片混乱、第三共和国初立之际,其实际效果微乎其微。

当这份奏结的详细内容通过邸报和民间渠道传开时,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泼入了一瓢冷水,舆论瞬间炸裂。然而,所有的攻击矛头,几乎都清一色地对准了那个被迫联署的名字——曾国藩。

“曾涤生(曾国藩字)老矣!昏聩无能!畏夷如虎!” 茶馆酒肆间,士子清流们拍案怒斥。

“十五颗头不够,又添五颗!二十条人命!发配官员!赔款数十万!还要遣使谢罪!奇耻大辱!丧权辱国!” 言辞激烈的揭帖甚至贴到了湖南会馆的外墙。

“什么‘中兴名臣’?分明是‘卖国第一臣’!” 极端者更是口不择言。

京城之内,以军机大臣、清流派领袖李鸿藻为首的一批守旧官员,更是对曾国藩发动了猛烈的政治围攻。

奏章雪片般飞向西太后和皇帝的案头,痛斥曾国藩处置乖无方、辱国失体,要求朝廷严加议处,甚至有人喊出“重治其罪,以谢天下”的口号。

他们选择性忽略了李鸿章在此案中的决定性作用,将所有的妥协、所有的“软弱”、所有的“耻辱”,都归咎于曾国藩最初仓促的处置和最终联署的奏结。

这些诛心之论如同淬毒的利箭,一支支射向病榻上的曾国藩。

自抵达保定后,他本就沉重的心病,在教案的煎熬和朝廷的催逼下已转为沉疴。

此刻,听着长子曾纪泽读来的那些充满恶毒攻击的邸报摘要和流言蜚语,曾国藩脸色灰败,胸口剧烈起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素白的被褥。

“父亲!”曾纪泽惊慌失措。

曾国藩无力地摆摆手,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两行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

他一生以“忠君爱国”、“卫道存诚”自励,克己复礼,力挽狂澜,成就了“中兴第一名臣”的不世功业,赢得了海内士林近乎神只般的尊崇。

然而,天津一案,却将他数十年积攒的清誉、功勋、名望,在一夕之间摧毁殆尽。从云端跌落泥沼的剧痛,远胜于身体的病楚。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裁撤湘军后,那种功高震主、如履薄冰的惶恐之中,而这一次的代价,却是他毕生珍视的“身后名”。

“天意……天意弄人……”他喃喃低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悲凉,“天津之事……吾……终生之憾……” 这悔恨,不仅是对案件处置的反思,更是对自己未能看清时局剧变、未能及时调整应对之策的痛彻心扉。

他这座曾经巍峨的“名教”丰碑,在时代洪流与外交铁壁的撞击下,轰然坍塌,只剩下断壁残垣供人凭吊和唾骂。

与曾国藩在保定病榻上的凄凉形成刺眼反差的,是李鸿章在北洋通商大臣衙门内如日中天的声望。

第二次奏结的条款被朝廷迅速批准,各国公使,包括刚刚遭受“奇耻大辱”的罗淑亚,在法国本土崩溃的阴影下,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对李鸿章“高效务实”的处理结果表示“勉强接受”。

英国公使威妥玛(thomas wade)甚至私下对同僚评论:“李总督(指李鸿章)是个真正懂得如何解决问题的实用主义者(pragmatist),比他那固执的老师(指曾国藩)要灵活得多。”

朝廷的嘉奖谕旨随后而至,盛赞李鸿章“办理津案,尚属妥速”、“深明大体,力顾邦交”。

更重要的是,通过此案,慈禧太后和恭亲王奕欣等中枢重臣,清晰地看到了李鸿章在处理复杂棘手洋务、驾驭列强关系方面所展现出的、远超曾国藩的灵活手腕、务实态度和强悍效率。这种能力,在帝国日益深陷于“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泥潭中时,显得弥足珍贵。

李鸿章接旨谢恩,脸上并无太多骄矜之色,只有一种夙愿得偿的深沉平静。

他缓步走出签押房,来到庭院。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槐叶洒下,在他崭新的仙鹤补服上跳跃。

幕僚周馥快步走来,低声道:“中堂,刚收到的消息,俄国孔气领事正式照会,接受我方赔款数额及对俄案犯人的处置方案。

另,英国领事威妥玛爵士希望能尽快与中堂商谈关于大沽炮台修缮及新增通商口岸的后续事宜。”

李鸿章微微颔首,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权力格局的更迭,往往发生在不经意间,却又带着历史的必然。

天津教案,这场血与火的风暴,这个他政治生涯中的“过客”,却在不经意间,为他铺就了一条直抵帝国权力中枢的青云之路。

从这一刻起,李鸿章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权势、声威与对帝国未来走向的实际影响力,已彻底超越了那位在病榻上黯然神伤的恩师。

庭院外,车马喧嚣渐起。新一批等候接见的官员、洋人、幕僚,已排起了长队。

属于曾国藩的时代,那以理学经世、以诚感召的时代,正缓缓落下帷幕;

而一个以“外须和戎,内须变法”为信条、以纵横捭阖于列强夹缝中求存图强的新时代,已在李鸿章的脚下,伴随着津门未散的硝烟与海河不息的涛声,悄然拉开了它沉重而充满未知的序幕。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血腥与焦糊,但更多的,是一种名为“权柄”的、冰冷而真实的金属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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