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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屋湘军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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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刘岳昭罢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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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城的盛夏,闷得像个巨大的蒸笼。粘稠、滚烫的空气死死糊在皮肤上,人每吸一口气,都像在吞咽着灼热的棉絮。

总督府那深阔的签押房里,门窗虽都敞着,却透不进一丝凉风。

沉重的乌云低低压在檐角,沉甸甸的,酝酿着一场迟迟未至的暴雨。

云贵总督刘岳昭立在巨大的紫檀木公案后,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插进砖缝里的老枪。

他手指捏着一份公文,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薄薄的纸页在他手中簌簌抖动,仿佛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

公文是八百里加急从京城送来的,带着军机处特有的朱砂印记,内容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直直扎进他滚烫的心窝。

朝廷严旨切责云南地方“疏于防范,酿成巨衅”,命“即刻查明实情,严惩凶犯,妥为善后,勿再滋生事端”,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急于撇清、息事宁人的仓惶与冰冷。

“疏于防范?滋生事端?”刘岳昭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被砂纸磨砺过的粗粝感。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肃立两侧、大气不敢出的幕僚和亲兵。

“腾越厅野人山!那是我们的地界!他马嘉理一个英吉利探子,无端闯我边关,窥我山川形势,被景颇、傈僳的勇士们截杀,何错之有?!难道要我等大开山门,箪食壶浆以迎豺狼不成?!”

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激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猛地抓起案头一方沉甸甸的端砚,手臂青筋暴起,眼看就要狠狠惯在地上!

那砚台是岑毓英巡抚去年所赠,上好的歙石,刻着“镇守南疆”四字。

就在砚台脱手的瞬间,刘岳昭的目光触到那四个遒劲的刻字,手臂的力道骤然一泄。

“砰!”一声闷响,终究还是砸在了公案上。

墨汁四溅,像泼开了一幅狰狞的山水,瞬间污了那份措辞冰冷的廷寄,也污了光洁的案面。

几滴浓黑的墨点,溅在他绯色的官袍前襟,如同凝固的血。

“大帅息怒!”幕僚们慌忙躬身,声音带着惊悸。

刘岳昭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闭上眼,眼前却无法抑制地闪过腾越厅传来的密报:英人探路队傲慢跋扈,无视劝阻强行深入;景颇汉子们世代守护的山林被肆意践踏;冲突骤起,刀光血影……还有那个叫马嘉理的英国人倒毙林间的模糊画面。

每一幕都烧灼着他的神经。他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仿佛有幽火在燃烧:

“息怒?洋人把刀架在脖子上了,还要我等如何息怒?!朝廷……朝廷啊!”

他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带着一种刻骨的悲怆和怒其不争。

“天津教案的血腥味还没散尽,难道我云南,也要步其后尘,用百姓的头颅和疆土的尊严,去填那些洋鬼子的欲壑吗?!‘妥为善后’?哼!无非是割地、赔款、惩凶!惩谁?惩我云南那些保家卫国的忠勇边民吗?!”

他一把抓起那份被墨汁染污的公文,狠狠攥成一团,仿佛要捏碎这屈辱的象征。

“大帅,岑抚台到了。”门口亲兵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快请!”刘岳昭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将手中那团污纸重重丢进案角的废纸篓。

他迅速用袖口抹了一把溅到下颌的墨点,挺直腰背。

脸上的怒容犹在,却已刻意收敛了几分狂躁,添上了几分沉凝的决绝。

脚步声急促而沉稳地由远及近。云南巡抚岑毓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同样是一身风尘仆仆,藏青色的官袍下摆沾着泥点,微胖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毫无倦意,只有鹰隼般的锐利和一丝深藏的忧虑。

显然,他也接到了那份令人心寒的廷寄。

“岳帅!”岑毓英大步踏入,草草一揖,目光便急切地投向刘岳昭和他案上那团墨迹狼藉。

“京里的旨意……”他声音低沉,带着询问,也带着同仇敌忾的沉重。

“彦卿(岑毓英字),你来得正好!”刘岳昭绕过公案,一把抓住岑毓英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对方微微皱眉。

“看到了?这就是朝廷的‘圣断’!要我们‘妥为善后’!怎么善?割肉饲虎吗?”他指着窗外,方向是西南边陲,“腾越的血还没冷!野人山的魂还在看着我们!”

岑毓英反手用力握住刘岳昭的手腕,他的手掌厚实有力,掌心粗糙布满老茧。

“岳帅,我懂!”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旨意是冷的,可咱们云南的天,不能塌!洋人狼子野心,借马嘉理之死大做文章,兵舰已在南洋游弋,威逼之意昭然若揭!此刻若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滇省千里边陲,无数生民,皆系于你我一身!”

他目光灼灼,直视着刘岳昭,“毓英此来,便是要与大帅共商一个‘铁壁’之策!”

“铁壁?”刘岳昭眼中精光暴涨。

“正是!”岑毓英斩钉截铁,“我已密令腾越、永昌、普洱、开化沿边各镇、各土司:坚壁清野!所有关隘要道,增派精兵,扼险而守!各村寨峒卡,整备器械,联保联防!断绝与英人探路队一切往来接济!凡有擅闯我界、图谋不轨之洋人,无论官商,边民有权依古例,就地驱逐或擒杀!一切后果,由我岑毓英一力承担!”

他一口气说完,胸脯微微起伏,眼中是豁出一切的决然。

“好!好一个‘铁壁’!好一个‘就地擒杀’!”刘岳昭猛地一拍岑毓英的肩膀,震得对方身子一晃,他郁积的怒火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瞬间化作冲天的豪气。

“彦卿,你果然是我云南的脊梁!朝廷怕洋人的枪炮,我刘岳昭不怕!云南的山水,云南的儿郎,就是我们的枪炮!”

他踱到墙边悬挂的巨幅云南舆图前,手指重重划过蜿蜒的边境线,“传我将令!即日起,全滇边军进入战时戒备!各营汛兵丁,枕戈待旦!火药、粮秣,加紧输运前线!着令迤西道陈席珍、迤南道沈寿榕,亲自坐镇腾越、普洱,协调各路兵马、土练!再以你我二人联名行文,晓谕沿边各土司头人:守土御辱,功在千秋!凡戮力同心、奋勇抗敌者,朝廷纵有微词,我刘岳昭拼了这顶戴花翎,也必保其富贵身家!”

他的声音洪亮,在闷热的签押房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是!岳帅!”岑毓英肃然抱拳,脸上因激动而泛起潮红。

他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忧虑:“只是……朝廷旨意已下,责我‘疏于防范’、‘勿生事端’,我们这般大张旗鼓,构筑‘铁壁’,恐与上意相悖,朝中衮衮诸公,还有那位李中堂……”

“哼!”刘岳昭冷哼一声,打断了他,脸上掠过一丝深刻的鄙夷。

“李鸿章?他此刻怕是在天津,又琢磨着割哪块肉去喂那些喂不饱的豺狼了!朝廷旨意?旨意是死的,人是活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这关乎国体尊严、疆土存续!云南,是我大清之云南,更是我三迤千万父老之云南!天塌下来,有我刘岳昭第一个顶着!彦卿,你只管放手去做,一切干系,本督担了!”

他走到窗前,猛地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青石板上,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狂风卷着雨腥气扑入室内,吹得案上文书哗哗作响,也吹散了房中令人窒息的闷热。

刘岳昭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气息的凉风,任凭几点冰冷的雨滴打在脸上。

“听见了吗,彦卿?”他迎着风雨,声音穿透雨幕,“这雷声,这雨声!是天在助我!云南的天,塌不了!”

暴雨冲刷着总督府森严的飞檐,也冲刷着昆明城连日来的燥热与不安。

然而,这雨却洗不掉京城吹来的另一股阴冷的风。

数日后,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簇拥着一顶簇新的绿呢官轿,在泥泞中抵达了昆明城。

仪仗不算特别煊赫,但那“钦差查办云南事件大臣”的旗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沿途肃立的云南官员们心头都沉甸甸的。

轿帘掀开,下来一位身着仙鹤补服的一品大员,面容与远在天津的李鸿章有五六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李鸿章的深沉莫测,多了几分圆滑世故的油光与长途跋涉的倦怠。

他,正是李鸿章的长兄,新任湖广总督李翰章,此番奉密旨,以钦差身份南下“调停”。

总督府正堂,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比屋外湿冷空气更令人不适的僵持。李翰章高居主位,慢条斯理地用碗盖撇着茶沫,眼皮微抬,扫过下首端坐的刘岳昭和岑毓英。

他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温和笑容,开口却像浸了油的软刀子:

“刘制台、岑抚台,一路行来,滇省山高水险,民生凋敝,二位镇守一方,着实辛苦了。”

他放下茶盏,话锋一转,直切核心,“然,马嘉理一案,震动朝野,友邦惊诧,圣心震怒。英吉利国已派公使严词诘问,兵舰云集南洋,局势危如累卵啊。”

他顿了顿,观察着刘、岑二人的脸色,声音愈发显得语重心长,“朝廷体恤边臣艰难,亦深知边民愚鲁,一时激愤,情有可原。故遣翰章前来,非为究责,实为转圜,以求息事宁人,保全大局。”

刘岳昭端坐如山,面沉似水,放在膝上的手却已紧握成拳。岑毓英眼帘低垂,盯着自己官袍下摆的褶皱,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李翰章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临行前,中堂(指李鸿章)再三嘱托翰章,务必体察圣意。圣意煌煌,唯在‘结与国之欢心’六字真言。当此多事之秋,国力维艰,断不可因边陲一隅之小衅,再启滔天之战祸,重蹈天津之覆辙啊。”

他目光扫过刘岳昭紧绷的脸,“刘制台,识时务者为俊杰。朝廷的意思是,首要严惩肇事凶徒,枭首示众,以儆效尤,给英人一个交代;其次,对腾越地方文武官员,疏于防范,酿此巨祸,必须严加议处;其三,赔偿英人损失,抚恤马嘉理家属;其四,向英方正式致歉,并保证今后严加约束边民,确保英人探查路线安全无虞。”

他每说一条,刘岳昭脸上的血色便褪去一分。

“至于岑抚台,”李翰章的目光转向岑毓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边务繁剧,或有失察之处,朝廷亦非不近人情。只要二位能遵旨而行,速速了结此案,安抚英人,则岑抚台之事,尚有转圜余地,刘制台亦能功过相抵。”

话音落下,正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噼啪爆响,更添压抑。

窗外,雨声似乎也小了些,只剩下檐水滴落的单调声响。

“呵…呵呵呵……” 一阵低沉、压抑、带着金属摩擦般刺耳的笑声,突兀地从刘岳昭喉咙里挤了出来。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因连日焦灼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亮得骇人,死死盯住李翰章那张“忧国忧民”的脸。

“息事宁人?结与欢心?严惩凶徒?议处官员?赔款道歉?”刘岳昭一字一顿,每一个词都像从齿缝里迸出的冰渣,“李钦差,敢问这‘凶徒’是谁?是我那些世代守在山林里,眼见洋人闯进家园、测绘山川、耀武扬威,愤而拔刀的景颇、傈僳汉子吗?他们保的是自己的祖坟,护的是大清的疆土!何凶之有?议处官员?议处谁?议处我刘岳昭用人不明?还是议处他岑毓英守土不力?腾越厅文武,哪一个不是恪尽职守,哪一个不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守边?赔偿?道歉?”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住李翰章。

“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刘岳昭手臂猛地一扫,将身侧茶几上那盏滚烫的盖碗茶狠狠扫落在地!精致的官窑瓷盏瞬间粉身碎骨,滚热的茶汤和碧绿的茶叶四散飞溅,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李翰章华贵的仙鹤补服下摆上,留下深色的污渍。

“啊!”李翰章惊得从椅子上弹起,脸色煞白,指着刘岳昭,手指都在哆嗦,“刘…刘岳昭!你…你敢对钦差无礼?!”

堂外的戈什哈闻声冲了进来,手按刀柄,紧张地看着剑拔弩张的双方。

刘岳昭对涌进来的兵丁视若无睹,他胸膛剧烈起伏,须发戟张,指着李翰章的鼻子,声若洪钟,每一个字都像炸雷般滚过死寂的正堂:

“无礼?李翰章!你带着这卖国的条款,踏进我云南总督府的大门,便是对我三迤千万军民最大的无礼!要我严惩保家卫国的忠勇?要我向觊觎我疆土的豺狼赔款道歉?休想!云南的寸土,是我大清的寸土!是祖宗留下的基业!岂容尔等拿去结什么狗屁的‘欢心’?!一寸山河一寸血!他英吉利要战,我刘岳昭奉陪到底!想敲诈勒索?门都没有!滚回去告诉你那好弟弟李鸿章,告诉朝廷里那些软骨头的衮衮诸公!云南的天,有我刘岳昭顶着!要塌,先砸死我!”

咆哮声在梁柱间嗡嗡回荡。

李翰章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震得面无人色,官帽都歪了,指着刘岳昭“你…你…你…”了半天,硬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剩下急促而狼狈的喘息。

岑毓英也早已站起身,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却燃烧着与刘岳昭同样的火焰,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隐隐挡在刘岳昭身侧,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剑剑柄。

正堂之内,空气凝固如铁,只剩下刘岳昭粗重的喘息和李翰章狼狈的抽气声。

碎裂的瓷片和狼藉的茶叶茶水,无声地控诉着这场注定无法调和的碰撞。

钦差大臣的煌煌威仪,在云南总督以命相搏的怒吼前,被撕扯得粉碎。

钦差行辕内,李翰章惊魂未定地灌下大半盏压惊的参茶,脸上犹带着被刘岳昭咆哮羞辱后的青白和怒意。

他面前摊开的,是一份墨迹淋漓、措辞极其严厉的奏折草稿。他咬着牙,笔锋狠厉:

“……云贵总督刘岳昭,桀骜不驯,藐视钦差,咆哮公堂,公然抗旨!更纵容下属,煽动边民,仇视友邦,致使腾越凶案善后无期,英人怒火日炽,南洋兵舰蠢动,边疆危殆!此等跋扈之行径,实乃祸国殃民之魁首!臣伏乞圣上,速颁严旨,革去刘岳昭云贵总督之职,锁拿进京问罪!另,巡抚岑毓英,身为直接统兵大员,对边务处置乖谬,难辞其咎,应一并严加议处,以儆效尤,以安友邦之心……”

笔锋如刀,字字诛心。

李翰章写完,重重掷笔,脸上露出一丝狠戾的快意。

他唤来亲信幕僚:“即刻用六百里加急,密送军机处!刘岳昭,我看你还能嚣张几时!”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当夜便飞进了总督府后衙刘岳昭的书房。

烛光下,刘岳昭看着心腹幕僚誊抄来的奏折密报,脸上并无意外,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死寂和更深沉的疲惫。

他沉默地坐了很久,久到烛火都噼啪爆了几个灯花。

“大帅!李翰章这是要置您于死地啊!”幕僚声音发颤,带着哭腔。

刘岳昭缓缓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良久,才转过身,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我骂得痛快,便料到有这一日。李翰章不足惧,可他的背后,是李鸿章,是太后,是朝廷决意求和的‘大局’。”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这颗脑袋,这颗顶戴,迟早要用来平息洋人的怒火,堵住朝堂悠悠众口。”

他走回书案前,目光落在案头另一份摊开的、字迹清俊的文书上——那是岑毓英呈报的“铁壁”防务最新进展,条理分明,部署严密。

“彦卿……是真正能做事的干才。”刘岳昭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眼中流露出罕见的温情与痛惜。

“云南边陲,山高皇帝远,民情复杂,强敌环伺。离了他岑毓英,谁还能镇得住这偌大的局面?谁还能把这‘铁壁’之策真正落到实处?”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点温情瞬间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所取代,声音斩钉截铁:“我刘岳昭,可以走!但这云南的天,不能塌!岑毓英,必须留下!”

“大帅!您……”幕僚失声惊呼。

刘岳昭不再理会,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书房里熟悉的气息都吸入肺腑。

他走到衣架旁,取下一套半旧的青布棉袍换上,褪去了象征一品封疆大吏尊荣的锦绣蟒袍。

然后,他走到书案后,铺开一张特制的奏事白折子,提起那支狼毫笔。

这一次,他落笔极其缓慢、凝重,仿佛每一笔都重逾千钧。

不再是慷慨激昂的辩驳,而是字字泣血的承担:

“罪臣刘岳昭,泣血顿首百拜:滇省马嘉理一案,事起仓促,酿成巨衅,皆因臣统驭无方,控驭失宜,未能预察奸萌,约束边民所致。臣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赎。前因钦差李大臣莅临,臣忧愤交加,言辞激烈,举措失当,冲撞钦差,犯下大不敬之罪,尤增惶悚……”

他写到此处,笔锋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深痕。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锐利如刀,笔锋陡然变得刚劲:

“……然,臣虽万死,犹有肺腑之言,不得不沥陈于君父之前:滇省巡抚岑毓英,忠勤体国,勇于任事,深谙边情,素得民心。自其抚滇以来,整饬吏治,绥靖地方,尤于边防要务,殚精竭虑,部署周详。此次边衅,实因洋人无端深入,边民激于义愤而起,岑毓英处置或有操切,然其一片公忠体国、扞卫疆土之心,天日可鉴!滇省地处极边,强邻窥伺,百蛮杂处,非久历风涛、威惠并着之重臣,不足以镇慑抚绥。臣伏乞天恩浩荡,念及滇省安危大局,万勿因臣一人之过,牵连能臣。岑毓英人才难得,滇省可无岳昭,万不可无毓英!臣愿领受一切罪责,恳请陛下明鉴,允臣引咎辞官,以息纷争。臣刘岳昭,泣血再拜……”

最后一个字落下,刘岳昭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笔脱手落在纸上,溅起几点墨星。

他拿起这份奏折,又拿起那份誊抄的李翰章弹劾密报,将两份截然不同的奏疏并排放在一起。

烛光跳跃,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一半明,一半暗。

“即刻,以最快速度,直送军机处。”他对呆立一旁的幕僚下令,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书案上的总督关防大印,眼神复杂至极,“替我备一份辞呈。这官……做到头了。”

数月后,京城,养心殿东暖阁。

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年轻的同治皇帝坐在御座上,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帘子后面,慈禧太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刘岳昭,李翰章的折子,还有你的请罪折子,连同那份‘万不可无毓英’的保举,哀家和皇上,都看过了。”

刘岳昭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一身布衣,未戴顶戴,花白的头发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他深深叩首,额头触地:“罪臣刘岳昭,叩谢天恩。臣自知罪重,无颜立于朝堂,唯愿陛下、太后明鉴,云南巡抚岑毓英,实乃国之干城,望朝廷善加保全。臣甘愿领罪,挂冠而去。”

“领罪?挂冠?”慈禧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刘岳昭,你倒是有担当,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力保岑毓英。可你想过没有,你这一撂挑子,朝廷的脸面何在?英吉利人那边,又该如何交代?李翰章办不成的事,难道要哀家亲自去跟洋人赔笑脸吗?” 话语虽轻,却字字如针。

刘岳昭伏在地上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悲愤和无力。

他猛地抬起头,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抖动,浑浊的老眼中燃烧着最后的不屈火焰:“太后!臣并非惜此残躯,惧此官位!臣所惧者,乃朝廷因畏洋人之强横,而自折股肱,寒了天下忠勇将士之心!臣所惧者,乃今日割一城,明日赔十款,他日国将不国!臣老迈昏聩,无力回天,唯此心昭昭,可鉴日月!这官袍顶戴,于臣已是枷锁!与其戴着它去签那丧权辱国的条约,不如……”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双手猛地伸向头顶!

“岳昭不可!”一声压抑的低呼从旁传来,是同在殿内跪奏的恭亲王奕欣,他脸色大变。

但已经迟了!

“咔嚓!”一声清脆又沉闷的裂响,在死寂的暖阁中格外惊心!

刘岳昭双手抓住自己花白的发辫和象征一品大员身份的红珊瑚顶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身下坚硬无比的金砖地面掼去!

那顶曾代表无上荣耀的官帽,那颗殷红如血的珊瑚顶子,在巨大的撞击力下瞬间碎裂!

红色的珊瑚碎片、镂花的金座、细小的东珠崩裂四溅,如同炸开了一朵凄艳的血花,零落地滚在金砖上,发出细碎而绝望的声响。

他花白的发辫也因这猛力一掼而散开,几缕白发垂落额前,更添狼狈与悲壮。

暖阁内一片死寂。同治皇帝惊得张大了嘴。帘子后面,似乎也传来一声极轻的抽气声

。恭亲王奕欣痛苦地闭上了眼。侍立的太监宫女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死死低着头,恨不得缩进地缝里。

刘岳昭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保持着那个向前俯冲的姿势,双手撑在冰冷的金砖上,散乱的白发遮住了他的脸。

只有剧烈起伏的肩膀,和从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的、粗重如拉风箱般的喘息,证明他还活着。

碎裂的顶戴残骸,就在他手边不远处,那抹刺眼的红,映着他褪色的青布棉袍,显得无比讽刺。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帘子后面,慈禧太后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冰冷依旧,却似乎少了几分刚才的咄咄逼人,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刘岳昭……你……好自为之吧。你的请辞……准了。念你……念你旧日微劳,着即开缺回籍,不必进京陛辞了。云南之事……朝廷自有安排。跪安吧。”

刘岳昭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最终,他没有再叩首,也没有谢恩。

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从冰冷刺骨的金砖地上,撑起了他那具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精魂的躯壳。

他看也没看地上那堆象征着他一生功名富贵的碎裂残骸,踉跄着转过身,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在无数道惊愕、复杂、甚至带着一丝隐秘同情的目光注视下,沉默地、佝偻着背脊,走出了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此刻却让他感到彻骨冰寒的养心殿。l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殿内的金碧辉煌,也隔绝了他为之奋斗半生的功名利禄。门外,是铅灰色的京城天空,压抑得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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