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御前鼾声震九州
一、百户夜闯杏花巷
锁月
嘉靖二十一年的秋夜,风裹着碎雨斜斜扫过杏花巷。巷口的老梧桐树被吹得呜呜作响,巴掌大的叶子簌簌坠落,铺了满地深浅不一的金褐,像被揉皱的锦缎。百户赵靖的皂靴碾过叶堆,发出细碎的碎裂声,混着檐角滴落的水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他左手攥着的锁链,链环相碰时会透出一丝冷硬的脆响。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来,在链节上滑过,又迅速被阴影吞没,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一半亮在明处,一半沉在暗处。
三天前在北镇抚司领的密令,纸页糙得硌手,字迹是掌印太监亲书的小楷,墨迹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查杏花巷有童名李强,年十二,命格属水,喉结隐。限三日内,子时前密捕入宫,不得有误,不得声张。”
“命格属水”好懂,宫里近年痴迷方术,采补之说盛行,怕是又要用来做什么炼丹的药引或替身。可“喉结隐”是什么意思?赵靖办案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男女之别在喉间一道凸起上最是分明,哪有少年郎喉结“隐”的?他派人查过,杏花巷确实有个叫李强的孩子,爹是个走街串巷修伞的,娘早逝,平日里总跟着爹在巷口摆摊,见人就怯生生地笑,没什么特别。
“百户,前面就是李家了。”身后的小旗官压低声音提醒。
赵靖点点头,借着巷墙的阴影往前挪了两步。李家是间低矮的土坯房,屋顶铺着的茅草被风吹得翻卷,像件破烂的蓑衣。窗纸上透着昏黄的灯光,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人影晃动,还夹杂着咳嗽声——想来是李强那病弱的爹。
他抬手看了看怀表,亥时三刻,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按规矩,这种“密捕”要等屋里人睡熟了动手,免得哭闹起来惊动邻里。可风越来越大,雨点子也密了,梧桐叶落得更急,像有无数只手在暗处拍打着地面,让人心头发紧。
“百户,要不……”小旗官想催,又把话咽了回去。
赵靖摆摆手,目光落在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上。他突然想起今早去巷口踩点时的情景:李强蹲在修伞摊旁,手里拿着根竹篾,正小心翼翼地给一只断了腿的麻雀编窝。他爹坐在小马扎上咳得直不起腰,看儿子的眼神却软得像棉花。有路过的婶子逗他:“强子,你这细皮嫩肉的,不像你爹倒像个姑娘家。”
李强当时脸一红,头埋得更低,脖子微微扬起时,喉间果然是平的,连一点凸起的影子都没有。赵靖当时没在意,此刻想来,倒真应了“喉结隐”三个字。
正琢磨着,屋里的灯突然灭了。
“动手。”赵靖低喝一声,率先冲了过去。小旗官紧随其后,拿出早已备好的铜片,三两下就拨开了门闩。门轴转动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呀——”,在风雨声里像声短促的惊叫。
屋里瞬间响起一阵慌乱的响动,有床板的吱呀声,有咳嗽声,还有个少年惊恐的低呼:“爹?”
“奉旨办案,不得喧哗!”赵靖亮了亮腰牌,其实这种密令根本不用亮身份,不过是想镇住对方。他借着月光看清了屋里的陈设:一张破木桌,两条长凳,角落里堆着修好的伞和待修的伞骨,靠墙的土炕上,一个中年男人正挣扎着要坐起来,脸色蜡黄,嘴唇干裂,正是李强的爹李老实。
而炕边站着的少年,正是李强。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褂,头发乱糟糟的,眼睛瞪得溜圆,怀里还紧紧抱着个布包,像是藏着什么宝贝。
“你们……你们是何人?要做什么?”李老实的声音嘶哑,每说一个字都要咳两声,“我儿子……我儿子没犯事啊!”
“奉旨行事,带走。”赵靖没多废话,冲小旗官使了个眼色。
小旗官上前要抓李强,那孩子却猛地往后一缩,躲到李老实身后,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子:“我不去!爹,我不去!”
李老实突然扑过来,死死抱住小旗官的腿,咳得几乎背过气去:“官爷,求求你们……强子还小,他不能走啊!他娘走得早,我就这一个娃……”
“让开!”小旗官不耐烦,抬脚想踹,被赵靖喝住:“住手!”
赵靖蹲下身,看着李老实涨红的脸:“李师傅,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这孩子……必须跟我们走。”
“为什么?”李老实抓住赵靖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强子他除了帮我修伞,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赵靖沉默。他不能说“命格属水”,更不能说“喉结隐”,这些话要是说出来,只会让这对父子更恐慌。他只是重复道:“是宫里的意思。”
“宫里……”李老实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更糊涂了。他瘫坐在地上,眼神涣散地看着李强,嘴唇哆嗦着,突然抓住儿子的手,往他怀里塞了个东西:“拿着……快拿着……”
李强哭得满脸是泪,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出声,只是拼命摇头。
赵靖站起身,对小旗官使了个眼色:“带走。”
这次小旗官没再犹豫,一把将李强从李老实身边拉开。孩子的力气小,挣扎得却厉害,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哭声,像被踩住尾巴的猫。赵靖看着那孩子单薄的肩膀在月光下颤抖,突然注意到他脖颈处的皮肤异常光滑,连一点喉结的轮廓都没有,倒真像个女孩。
可户籍上明明写着“男”。
“爹!爹——”李强被小旗官架着往外走,突然挣脱开来,扑回炕边,一把抱住李老实的脖子,“爹,我走了谁给你煎药?谁给你补伞啊?”
李老实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混着脸上的皱纹往下淌,他拍着儿子的背,声音哽咽:“强子,别怕……到了那边……好好活着……记住爹的话,别让人知道……”
后面的话被咳嗽声吞没了。
赵靖别过脸,不想看这场景。他办案多年,抓人无数,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可今晚这对父子的模样,却像根细针,轻轻刺在他心上。
小旗官硬把李强拉开,赵靖解下锁链,想扣在孩子手上。可当锁链的冷意触到李强手腕时,孩子突然浑身一颤,抬头看他的眼神里,除了恐惧,还有一丝奇怪的倔强。
“别碰我。”他的声音细细的,像没开嗓的雏鸟。
赵靖的手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他没扣锁链,只是对小旗官说:“牵着走。”
离开李家时,李老实还趴在炕边咳嗽,背佝偻得像只虾米。木门在身后关上,那声“吱呀”比刚才更响,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风卷着雨丝打在脸上,有点凉。李强被小旗官拽着胳膊往前走,脚步踉跄,怀里的布包抱得更紧了。赵靖跟在后面,看着他后脑勺的碎发被风吹得乱飘,突然问:“你怀里揣的什么?”
李强没回头,也没说话,只是把布包往怀里按了按。
“百户,查吗?”小旗官问。
“不必了。”赵靖说。密令里只说要带人,没说要搜身。一个孩子能藏什么?无非是些念想罢了。
走到巷口时,那棵老梧桐树突然“咔嚓”一声断了根枝桠,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地泥水。李强吓得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往旁边躲,怀里的布包掉了出来,里面的东西滚落在地。
是只用竹篾编的小麻雀窝,还有半块没吃完的麦饼。
李强慌忙蹲下去捡,手指被地上的碎玻璃划了道口子,血珠立刻涌了出来。他却像没看见似的,把麻雀窝小心翼翼地放回布包,又捡起麦饼,吹了吹上面的泥,紧紧抱在怀里。
赵靖看着那滴落在梧桐叶上的血,红得刺眼。他突然想起刚才李老实没说完的话——“别让人知道……知道什么?”
“走吧。”他沉声说,脚步却慢了些。
三人刚走出杏花巷,就见巷口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车夫戴着斗笠,帽檐压得很低。这是宫里派来接人的车,赵靖认得车夫袖口露出的半个绣着云纹的护腕——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身边人的记号。
“人带来了?”车夫的声音沙哑,听不出情绪。
“嗯。”赵靖点头。
小旗官想把李强往车上推,孩子却死死抓住巷口的石桩,指甲都嵌进了石缝里:“我不去!我要等我爹!他还在咳嗽,没人给我爹煎药……”
“上车。”车夫的声音冷了几分,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鞭子,鞭梢在雨夜里闪着寒光。
赵靖皱了皱眉,蹲到李强面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听话,去了那边,过些日子就能回来。”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进了那座宫墙,多少人是有去无回的?
李强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突然问:“你是官爷,对吗?”
“是。”
“官爷,你能帮我给我爹带句话吗?”孩子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告诉他,我会好好的,让他别惦记,也别……别再修那把红伞了。”
“红伞?”赵靖愣了一下。
李强没解释,只是把怀里的布包往赵靖手里塞:“这个……也麻烦你交给我爹。告诉他,麻雀我安顿好了。”
赵靖接过布包,只觉得那点重量压得手心发沉。他还想说什么,车夫已经不耐烦地催促:“快点!误了吉时,谁都担待不起!”
小旗官这次没再犹豫,强行把李强推上了马车。车帘被猛地放下,隔绝了里面的动静,也隔绝了孩子最后一声带着哭腔的“爹”。
车夫甩了一鞭,马儿嘶鸣一声,马车轱辘碾过满地落叶,朝着皇城的方向驶去。车轮转动的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沉闷,像一声声钝重的敲打。
赵靖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个布包。风把梧桐叶吹到他脚边,又被雨水泡得发胀,像一团团揉碎的心事。他突然想起刚才在李家,灯光下李强脖颈处那片平滑的皮肤——喉结隐,难道……
一个荒谬的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让他浑身一震。
“百户,咱们回吗?”小旗官问。
赵靖没动,目光落在马车消失的方向。那座金碧辉煌的宫城里,此刻或许正有人等着这个“命格属水、喉结隐”的孩子,用他的“特质”去填补某个荒唐的欲望。而他,亲手把这孩子送了进去。
“回吧。”他说,声音有点干。
转身往回走时,他鬼使神差地拐进了杏花巷,又走到了李家那扇破木门前。屋里没再点灯,只有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一声比一声重,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赵靖站在门外,手里的布包被雨水打湿,变得沉甸甸的。他想敲门,把布包送进去,把李强的话带给李老实,可手抬到半空,又停住了。
他能说什么呢?说你的儿子被我送进了虎口?说那句“过些日子就能回来”是骗他的?
风更紧了,雨也更大了,梧桐叶还在不停地落,像是永远都落不完。赵靖靠着冰冷的巷墙,听着屋里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突然觉得那锁链的冷意,不仅在手里,还钻进了骨头缝里。
他终究没敲门,只是把布包放在了门槛上,又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压在布包上。银子是他这个月的俸禄,不算多,或许能让李老实请个大夫,买两副好药。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开,皂靴再次碾过满地碎金般的落叶,只是这一次,脚步格外沉重。
走到巷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李家的方向,那扇门依旧紧闭着,咳嗽声渐渐低了下去,或许是咳累了,或许是睡着了。月光终于冲破云层,照亮了巷口的老梧桐树,树桠断裂的地方,正汩汩地往外渗着树汁,像一道无声的泪。
赵靖握紧了手里的锁链,链环相碰的脆响,在雨夜里荡开,又迅速被风声吞没。他知道,从今夜起,杏花巷的这个秋夜,会像这锁链上的冷光一样,永远刻在他心里——一边是奉旨行事的职责,一边是无法言说的愧疚。
而那个叫李强的孩子,带着他的竹篾麻雀窝和没说完的话,已经走进了那座深不见底的宫城,再也没回来。后来赵靖偶尔会想起他,想起他喉间那片平滑的皮肤,想起他说的“红伞”,却始终没弄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每年秋天,杏花巷的梧桐叶落得最急的时候,他总会绕路去巷口站一站,听着风吹树叶的声音,像在听一个永远不会被揭开的秘密。
夜鹭惊
夜鹭在檐下缩着脖子,雨丝斜斜打在它油亮的羽毛上。李老实家的屋檐年久失修,瓦片间漏下的水在阶前积了个小水洼,倒映着半边被云遮的月亮。
\"咚咚咚!\"
砸门声像闷雷滚过巷弄,夜鹭惊叫着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晾衣绳上的破布条,留下一阵簌簌的响。里屋的油灯晃了晃,李母披着打了补丁的棉袄推门时,手指还在发颤——她刚把药渣倒进灶膛,药味混着烟火气还没散尽。
门轴\"吱呀\"一声转开,六个锦衣卫的身影堵住了巷口的月光。领头的赵靖左手按着腰间佩刀,右手举着张画像,宣纸被雨气浸得发皱,上面的少年眉眼清秀,尤其是脖颈处,画师特意用淡墨勾了圈,衬得那片皮肤比寻常十四岁少年平展太多,像被造物主用指尖悄悄磨去了棱角。
\"李老实家?\"赵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皂靴碾过门槛边的青苔,带起的泥水溅在李母的布鞋上。
李母往后缩了缩,棉袄领口滑下来,露出颈间一道浅浅的疤痕。她认得这群人的飞鱼服,上个月巷尾张屠户家被抄时,就是这样的衣饰堵了半条街。\"官爷...找...找我们家有啥事?\"
\"你儿子李强呢?\"赵靖侧过身,让身后的旗官看清屋里的陈设。土炕边堆着半筐没剥的豆子,灶台上的药罐还冒着热气,药香里混着股若有似无的脂粉气,在这粗陋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李母的脸\"唰\"地白了,手不自觉地往围裙里绞:\"强子...强子去他表叔家了,官爷找他做啥?\"
\"做啥?\"旁边的瘦旗官嗤笑一声,靴尖踢了踢炕边的竹筐,\"十三岁的小子还留着及腰的头发?上次见他在巷口补伞,那手嫩得像姑娘家,不是你们藏着掖着啥?\"
画像上的少年明明是短发,李母的眼睫猛地一颤。赵靖注意到她耳根红了,像被炭火烫过似的。
\"奉旨拿人。\"赵靖从怀里摸出腰牌,铜面上的虎头在油灯下泛着冷光,\"宫里钦点,要命格属水、喉结隐者。李强,十四岁,八字癸卯、癸亥、丙子、壬辰,正好属水。\"
最后几个字砸在地上,李母突然瘫坐在门槛上,棉袄下摆沾了泥也顾不上。\"隐...隐喉结...\"她喃喃着,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蛛网,\"那是...那是天生的...\"
赵靖没接话。三天前在北镇抚司领密令时,掌印太监的指甲在\"喉结隐\"三个字上敲了敲:\"宫里术士说,此物可引龙气。\"当时他只当是又一场方术闹剧,直到看见画师描摹的脖颈轮廓,才觉出几分诡异——那根本不像少年郎的喉间,倒像...
\"官爷!\"里屋突然传来咳嗽声,李老实披着单衣从帐后钻出来,颧骨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手里攥着件半旧的红绸衫,绸面上绣的鸳鸯被虫蛀了个洞。\"强子是我儿,你们不能...\"
\"不能?\"赵靖打断他,目光扫过帐角露出的半截花绳,\"上个月初三,是不是有个穿宫装的嬷嬷来买过你修的红伞?\"
李老实的脸瞬间失了血色。
赵靖往前走了两步,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那嬷嬷说,伞骨里藏的'引龙丹',得用命格属水、喉结隐的童男贴身养着才有效。你们收了宫里的银子,替人养药引,现在想不认?\"
药罐里的药汤\"咕嘟\"翻了个泡,药香突然变得刺鼻。李母猛地扑过来想抢李老实手里的红绸衫,却被旗官按住肩膀。绸衫滑落在地,露出里面裹着的个小布包,打开来,是些晒干的桃花和当归——都是女子调经用的药材。
\"她不是...\"李母的声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咽回去,眼泪砸在布包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强子她...不,他...他只是体弱...\"
赵靖弯腰捡起红绸衫,指尖触到绸面的滑腻,突然想起今早去巷口蹲守时的情景:李强蹲在修伞摊后,用银簪子给伞面绣花。那银簪子是旧物,簪头的珍珠缺了个角,她绣的并蒂莲针脚细密,根本不像糙汉养出的儿子。当时有个卖花的老婆婆经过,笑着说\"这闺女的手真巧\",李强的脸腾地红了,慌忙把银簪子插进裤腰,脖子微微仰起时,喉间果然是平的,连点凸起的影子都没有。
\"带走。\"赵靖直起身,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官爷!\"李老实突然咳着跪下来,膝盖砸在泥地上发出闷响,\"强子是丫头!她叫李蔷,不叫李强!当年为了躲徭役,才报了男孩户籍...她不能进宫啊!\"
李母的哭声突然炸开,像被踩碎的瓦罐。
赵靖的手顿了顿。难怪户籍上写着\"男\",却有女子饰物;难怪喉结隐——根本就是个姑娘。宫里要的\"童男\",竟是个女儿身。
\"官爷!\"李蔷从柴房后面钻出来,手里还攥着把没修好的红伞。伞面是上好的杭绸,红得像血,伞骨却断了两根,露出里面藏着的个小瓷瓶。她的头发用根木簪绾着,几缕碎发贴在额角,脖子仰起来时,那片平滑的皮肤在油灯下泛着微光。
\"我跟你们走。\"她的声音细细的,却比李老实夫妇镇定,\"但你们得答应我,别为难我爹娘。\"
赵靖看着她手里的红伞,瓷瓶在伞骨间晃了晃,隐约能看见里面的丹丸泛着青紫色。术士说的引龙丹,竟真藏在伞里。
\"她还小!\"李母挣脱旗官的手扑过来,死死抱住李蔷的胳膊,\"那丹药是他们逼我们养的!说养够百日,就给我们五十两银子给老李治病...强子,你不能去啊!\"
\"娘。\"李蔷掰开她的手,把红伞塞到她怀里,\"这伞修不好了,烧了吧。\"她的指尖触到李母颈间的疤痕,那是去年为了护着她,被催债的打手用刀划的。
赵靖朝旗官使了个眼色,两人架起李蔷的胳膊往外走。她没挣扎,只是回头看了眼李老实夫妇,目光在李母鬓角的白发上停了停:\"爹,记得按时喝药。娘,别再熬夜绣帕子了。\"
李老实的咳嗽声突然变了调,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走出巷口时,夜鹭又落回了檐角,只是缩着脖子不敢出声。赵靖解下腰间的锁链,刚要扣住李蔷的手腕,却被她躲开了。
\"我自己走。\"她抬头看他,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像浸了水的黑曜石,\"官爷,你知道宫里要我做什么吗?\"
赵靖没说话。密令上只说\"养丹\",可一个女子被当成男童送进宫,哪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们说,引龙丹要靠童男的精气养着,等丹成了,就把炼丹的人...活埋在龙椅下,说是能保大明朝万年。\"李蔷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事,\"我爹不肯,他们就烧了我们的修伞摊,还打我娘...\"
锁链的链环在赵靖手里晃了晃,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他突然想起去年冬天,杏花巷失过火,李老实的修伞摊烧得只剩几根焦黑的伞骨。当时街坊都说是不小心碰倒了油灯,原来...
\"那嬷嬷说,我喉结平,扮成男孩没人能发现。\"李蔷低头看着自己的布鞋,鞋头磨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棉絮,\"我爹娘没办法,才让我留着头发,学着补伞,假装是男孩...\"
马车在巷口等着,车夫戴着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手腕上有朵银莲花刺青——那是御药房的记号。赵靖认得这马车,上个月送过个据说能\"通神\"的童女进宫,后来再也没见过。
\"人呢?\"车夫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赵靖侧身让李蔷过去,指尖无意中碰到她的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的竹枝。
\"官爷。\"李蔷突然停下脚步,从裤腰摸出个东西塞给他。是那支缺了角的珍珠簪子,\"麻烦你给我娘。她说这是她当年的嫁妆,我戴着不像男孩,总让她操心。\"
簪子上还带着她的体温,赵靖攥在手里,觉得那点温度烫得手心发紧。
车夫不耐烦地甩了甩鞭子,马打响鼻的声音惊得夜鹭又飞了起来。李蔷最后看了眼巷子里那盏昏黄的油灯,转身钻进了马车。车帘落下的瞬间,赵靖好像听见她轻轻说了句\"桃花该开了\"——现在才二月,离桃花开还有一个多月。
马车轱辘碾过积水,溅起的泥水打在墙角的青苔上。赵靖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支银簪,簪头的珍珠缺角硌着掌心。他突然想起李蔷脖颈处那片平滑的皮肤,想起她绣的并蒂莲,想起李母颈间的疤痕...
\"百户,回吗?\"旗官问。
赵靖没动。他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宫墙的轮廓在夜色里像头沉默的巨兽。他知道,这一去,李蔷多半是回不来了。那所谓的引龙丹,不过是术士哄骗昏聩皇帝的把戏,可这把戏,却要断送一个十四岁姑娘的性命。
\"把这东西给他们。\"赵靖把银簪递给旗官,又从怀里摸出锭银子,\"告诉他们,好好治病。\"
旗官愣了愣,接过东西往李家走去。赵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突然拔脚往反方向走。他知道御药房的后院有个狗洞,去年查案时偶然发现的。
马车走得不快,在石板路上颠簸着,车帘缝里漏出李蔷压抑的哭声。赵靖抄近路穿过三条胡同,终于在快到皇城根时追上了马车。
\"停车。\"他低喝一声,佩刀已经出鞘,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车夫猛地勒住缰绳,回头时斗笠掉了,露出张布满刀疤的脸:\"赵百户要抗旨?\"
\"她是女子。\"赵靖的刀指着车夫的喉咙,\"宫里要的是童男,她不合规矩。\"
车夫笑了,疤痕在脸上扭成狰狞的形状:\"合不合规矩,不是你说了算。\"他突然吹了声口哨,暗处窜出两个黑衣人,手里都握着短刀。
赵靖没回头,只是盯着车夫:\"放她走,这事我担着。\"
\"担?\"车夫嗤笑,\"你担得起龙颜大怒吗?\"
车厢里突然传来响动,李蔷从里面撞开车帘,手里攥着根断裂的伞骨:\"别打了!我跟你们走!\"她的头发散了,披在肩上,倒真像幅画里走出的姑娘。
赵靖的刀抖了抖。
\"官爷。\"李蔷看着他,眼睛里没有泪了,\"谢谢你。但我走了,我爹娘怎么办?\"
黑衣人趁机扑上来,赵靖挥刀格挡,刀刃相撞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刺耳。他余光瞥见李蔷被车夫拽着往马车里塞,她的鞋掉了一只,光着的脚踩在泥水里,像朵被打蔫的花。
\"快走!\"赵靖一脚踹开个黑衣人,朝李蔷吼道。
李蔷愣了愣,突然咬了咬牙,转身朝巷子里跑。车夫骂了句脏话,挥刀朝赵靖砍来。刀锋擦着他的胳膊过去,带起一串血珠。
赵靖捂着伤口追出去时,李蔷已经跑远了,只在泥地上留下串小小的脚印。他听见身后传来车夫的怒吼,却没回头——他知道,从今晚起,北镇抚司的百户赵靖,成了朝廷钦犯。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亮了满地狼藉。赵靖靠在墙角喘着气,胳膊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他突然想起李蔷说的桃花,或许等桃花开了,她能在哪个小镇隐姓埋名,继续绣她的并蒂莲。
檐下的夜鹭又回来了,这次没再受惊,只是安静地缩着脖子,看着天边渐渐泛白。赵靖摸了摸怀里的锁链,链环上还沾着李蔷的体温,像个永远不会冷却的秘密。
荷包针
烛火在窗纸上投下李母佝偻的影子,像株被风揉弯的芦苇。她把身后的少年往墙角又推了推,自己往前挪了半步,粗布袖口磨出的毛边扫过桌沿,带倒了那只缺嘴的粗瓷碗。
\"官爷,这是要干啥?\"李母的声音发颤,却死死盯着门口那六个穿飞鱼服的人影。她看见领头的赵靖腰间佩刀的穗子在晃,穗子尖沾着的泥点,像是从巷口那摊积雨里带过来的。
被藏在身后的少年——李强,手里还攥着个没绣完的荷包。靛蓝粗布上,他用歪歪扭扭的针脚绣了半朵菊花,线是从染坊捡的下脚料,红的绿的缠在一处,倒也热闹。这是给隔壁瞎眼阿婆备的冬礼,阿婆总塞给他糖吃,说他的手比姑娘家还巧。
赵靖没说话,只从怀里摸出块腰牌。铜铸的虎头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北镇抚司\"四个字被摩挲得发亮。\"奉旨征选,抗旨者斩。\"他的声音像巷口那口老井的水,冷得能冰透骨头。
眼角的刀疤突然跳了跳,是阴雨天的老毛病。去年在北境查私炼丹房时,一个跟李强差不多大的少年,抱着块硬得像石头的压缩饼砸在他脸上,当时血糊了半张脸,后来就留了这道疤。那少年被旗官按在地上时,还死死咬着牙骂\"狗官\",眼里的光比灶膛里的火星还烈。
\"征选?\"李母的脸唰地白了,手不自觉地摸向李强的后颈,那里有块浅浅的月牙形胎记,\"我们家强子是个闷葫芦,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选去干啥?\"
赵靖的目光掠过桌角的针线笸箩。竹篾编的筐里,除了顶没织完的青布帽,还躺着半卷红丝线,线轴是用废伞骨削的,磨得溜光。他想起密令上的话:杏花巷李强,年十四,命格属水,喉结隐,善女红。
\"宫里要。\"赵靖说得简洁,目光落在李强身上。少年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眉眼,露出的脖颈在烛光下泛着瓷白,果然是平的,连点少年人该有的凸起都没有。
李强的手指绞着荷包,针尖突然扎进肉里。他\"嘶\"了一声,血珠滴在靛蓝布上,像朵突然绽开的小红花。
\"强子!\"李母慌忙转身去看,袖口带倒了针线笸箩,红丝线缠上赵靖的靴底,像道没系紧的血绳。
赵靖弯腰解开丝线,指尖触到线轴上的温度,是刚被人握过的暖。\"三日前接的旨。\"他把线轴扔回笸箩,\"钦天监算的,今夜子时前,必须入宫。\"
\"入宫做啥?\"李母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蛛网,\"前阵子张屠户家的小子被选去,说是给真人炼丹...回来时只剩半条命...\"
\"不该问的别问。\"旁边的瘦旗官不耐烦了,靴尖踢了踢门槛,\"让你儿子收拾东西,别耽误了吉时。\"
李强突然抬起头,眼里的光比去年北境那少年还烈:\"我不去!阿婆的荷包还没绣完,她眼睛看不见,冬天揣着空荷包会冷的。\"
他的声音细细的,像没开嗓的雏鸟,却带着股犟劲。赵靖眼角的疤又开始疼,他想起那少年被按在地上时,怀里也揣着个东西,后来才知道是块给病重母亲留的压缩饼。
\"官爷。\"李母突然跪了下去,膝盖砸在泥地上发出闷响,\"强子他...他不是小子...\"
赵靖的刀穗子猛地停住了。
\"当年为了躲计生,才报了男孩户籍。\"李母的眼泪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叫李蔷,不叫李强...她是个丫头啊!\"
李蔷手里的荷包\"啪\"地掉在地上,针尖朝上,闪着冷光。她下意识地往颈间缩了缩,那里确实没有喉结,只有片光滑的皮肤,像被月光磨过的玉。
赵靖盯着她,突然想起今早去巷口踩点的情景。李蔷蹲在修伞摊后,用银簪子给伞面绣花。那银簪子是旧物,簪头的珍珠缺了个角,她绣的并蒂莲针脚细密,根本不像糙汉养出的儿子。当时有个卖花的老婆婆经过,笑着说\"这闺女的手真巧\",李蔷的脸腾地红了,慌忙把银簪子插进裤腰。
\"丫头又咋了?\"瘦旗官嗤笑,\"宫里要的是'喉结隐',管她是男是女。\"
赵靖的指尖在刀柄上摩挲。密令上写的是\"少年\",可现在看来,分明是个姑娘。他想起北镇抚司那叠卷宗,去年被征去炼丹的少年里,有三个后来被查出是女子,尸首都没找着。
\"官爷!\"李蔷突然抓起桌上的剪刀,抵在自己颈间,\"我死也不进宫!你们要是逼我,我现在就死在这儿!\"
剪刀很旧,刃口都钝了,可她握得极紧,指节泛白。烛光在她脸上晃,照出半道浅浅的疤痕,从眉梢到颧骨——去年替爹送伞,被醉汉推倒撞在石阶上留的。
赵靖的疤疼得更厉害了。他挥了挥手,旗官们退开半步。\"把剪刀放下。\"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和些,\"入宫的事,或许有转圜。\"
李蔷没动,眼里的光却弱了些。
\"你娘说的张屠户家的小子,我认得。\"赵靖蹲下身,与她平视,\"他不是炼丹伤的,是偷了真人的丹,想给娘治病,被打断了腿。\"
李蔷的剪刀颤了颤。
\"宫里要'喉结隐'的,是给新修的玉虚宫绣帐幔。\"赵靖扯了个谎,指尖的刀疤还在跳,\"那些方士说,女子绣的东西能聚气,其实就是找个借口让宫里多点活计。\"
他看见李母的肩膀松了松,知道这谎编对了。
李蔷慢慢放下剪刀,刀尖在地上划出道浅痕:\"真的?\"
\"我是官,还能骗你个丫头?\"赵靖指了指她掉在地上的荷包,\"把这个带上,到了宫里,闲时能接着绣。\"
李蔷捡起荷包,指尖按在那朵血珠绣成的花上。\"阿婆的...\"
\"我让人给她送去。\"赵靖说,\"再给她捎两尺棉絮,比荷包暖和。\"
李母突然哭出声,这次是松快的泪。她转身从炕柜里翻出个布包,塞给李蔷:\"里面是你攒的碎银,还有...还有那件红夹袄,别让宫里人看出你是...\"
\"娘。\"李蔷抱住她,声音闷闷的,\"我知道。\"
赵靖站起身,看了眼怀表,亥时刚过。他往外走了两步,站在门槛边等。雨不知何时停了,檐角的积水滴在青石板上,\"嗒嗒\"的,像谁在用针缝补黑夜。
瘦旗官凑过来:\"百户,这...\"
\"照我说的做。\"赵靖的声音压得很低,\"去布庄买两尺棉絮,送隔壁瞎眼阿婆那。\"
旗官愣了愣,没再问。
李蔷出来时,换了身灰布褂子,头发用根粗麻绳束着,脸洗得干干净净,倒真像个清秀的少年。她怀里揣着那个没绣完的荷包,布角从衣襟里露出来,像只灰鸟藏着片彩色的羽毛。
\"走吧。\"赵靖转身,眼角的疤突然不疼了。
巷口停着辆青布马车,车夫戴着斗笠,帽檐压得很低。赵靖认得他袖口的云纹——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身边的人。
\"人呢?\"车夫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赵靖侧身让李蔷过去,指尖无意中碰到她的胳膊,细得像开春的柳条。
\"官爷。\"李蔷突然停下,从怀里摸出样东西塞给他。是那支缺了角的珍珠簪子,\"麻烦你给我娘。她说这是她当年的嫁妆,我总偷偷戴,让她骂了好几回。\"
簪子上还带着她的体温,赵靖攥在手里,觉得那点温度烫得手心发紧。
车夫不耐烦地甩了甩鞭子,马打响鼻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夜鹭。李蔷最后看了眼自家那扇亮着灯的窗,转身钻进了马车。车帘落下的瞬间,赵靖听见她轻轻说了句:\"告诉阿婆,菊花快绣好了。\"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像谁在用针脚丈量夜路。赵靖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支银簪,簪头的珍珠缺角硌着掌心。他突然想起李蔷脖颈处那片光滑的皮肤,想起她绣的并蒂莲,想起北境那个抱着压缩饼的少年。
\"百户,回吗?\"瘦旗官问。
赵靖没动。他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宫墙的轮廓在夜色里像头沉默的巨兽。他知道自己撒了谎,玉虚宫的帐幔早让苏杭的绣娘绣好了,宫里要\"喉结隐\"的,是给沉迷方术的皇帝做\"药引\"——那些术士说,这样的童男(女)能\"滋阴补阳\"。
可他不想再看见眼里有光的孩子,变成卷宗里那三个无名女尸中的一个。
\"把这个给李母。\"赵靖把银簪递给旗官,又从怀里摸出块令牌,\"去北镇抚司狱,把张屠户家的小子提出来,送他去太医院治腿。\"
旗官愣住了:\"那小子是戴罪之身...\"
\"我担着。\"赵靖的刀穗子在风里晃了晃,\"再备些伤药,送隔壁阿婆那,就说是她远房侄女托人带的。\"
他转身往反方向走,靴底碾过巷口的积水,溅起的水花打在裤脚。眼角的疤又开始隐隐作痛,可这次,他觉得心里倒敞亮了些。
远处的宫墙渐渐被晨雾漫住,马车的轱辘声越来越远。赵靖摸了摸怀里的怀表,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他知道,李蔷或许能赶在天亮前,从御膳房后墙那个狗洞钻出去——去年查案时,他在那藏过块给线人留的压缩饼,记得那洞够个半大孩子钻。
至于他自己,抗旨私放钦犯,轻则丢官,重则掉脑袋。可赵靖觉得,比起北境那少年死不瞑目的眼睛,这点代价,值。
巷子里的烛火还亮着,李母大概还在窗前望着。赵靖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那点昏黄的光里,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线,一头系着没绣完的荷包,一头系着宫墙里某个钻狗洞的身影,正被晨雾慢慢缝成一个温暖的结。
朱砂猫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时,李蔷被小旗官猛地推了进去。后脑勺撞在车厢壁上,钝痛里混着布料摩擦的涩响,她下意识攥紧怀里的荷包,针脚歪歪扭扭的菊花硌着掌心——还差最后两瓣没绣完。
“喵呜——”
一声尖啸刺破秋夜,阿婆养的黑猫不知从哪窜出来,像团被揉皱的墨,“噌”地跳上车辕。绿眼珠在月光下泛着磷火似的光,直勾勾钉在李蔷脸上,瞳孔缩成细缝,像是能看穿她束着的头发和藏在粗布褂下的红夹袄。
“孽畜!”赵靖反手抽出佩刀,刀风劈得空气发颤。可刀锋还没及辕木,黑猫已化作道黑影掠下车,尾尖扫过李蔷垂在车外的衣角,带起一阵凉意。
“百户!”小旗官拔刀要追,却被赵靖按住手腕。
巷尾的梧桐叶簌簌作响,黑影早已没了踪迹。只有根细毛悠悠飘下,落在李蔷的荷包上——不是寻常的灰白毛,倒泛着点诡异的红,像沾了朱砂。
李蔷捏起那根猫毛,指尖刚触到,就觉一阵麻痒。她想起阿婆说过,这黑猫是三年前从乱葬岗捡的,总爱在坟头打滚,爪子缝里常嵌着朱砂似的红泥。
“走。”赵靖收刀入鞘,刀穗上的铜铃晃了晃,没发出半点声响。他瞥见那根红毛,眉峰不易察觉地蹙了下——去年在北境查炼丹房时,术士们画符的朱砂,就是这颜色。
车夫抖了抖缰绳,马打响鼻的声音惊飞了檐角的夜鹭。李蔷扒着车帘缝隙往后看,杏花巷的灯笼次第灭了,只有阿婆那扇窗还亮着昏黄的光,窗纸上晃着个佝偻的影子,想来是瞎眼阿婆正摸黑找猫。
“阿婆的猫……”她喃喃着,声音被车轮声吞了一半。
赵靖骑马跟在车侧,听见这声低语。他见过那瞎眼阿婆,总坐在巷口织毛衣,线团滚到李蔷脚边,姑娘就蹲下去帮她捡,手指缠着毛线绕出好看的圈。有次阿婆摸错了路,掉进沟里,是李蔷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往家挪,粗布褂子被荆棘勾出好几个洞。
车厢里突然传来窸窣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挠木板。赵靖勒住马,侧耳细听——不是老鼠,声音太有章法,一下下的,像有人用指甲在叩。
“里面怎么了?”他低喝。
李蔷的声音带着惊惶:“猫……猫好像在车里!”
车夫猛地停住马车,转身要掀帘,却被赵靖拦住。“别动。”他抽出刀,刀刃贴着车帘划开道细缝,往里看——李蔷缩在角落,怀里的荷包掉在地上,而车厢底板的缝隙里,正渗出点暗红色的液珠,像被碾碎的朱砂。
“开门。”赵靖的声音冷了几分。
小旗官拉开门闩,一股腥气扑面而来。底板上没有猫,只有串梅花印,从车座底下延伸到角落,脚印沾着的红泥在木板上洇开,像幅没画完的符。
李蔷突然指着角落:“那里!”
赵靖顺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荷包旁的阴影里,蜷着团黑毛。不是猫,是件小孩的夹袄,布面磨得发亮,领口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和李蔷怀里那件红夹袄的针脚,一模一样。
“这不是我的……”李蔷的声音发颤。她认得这件衣服,去年冬天在乱葬岗见过,被风刮在树杈上,当时还想捡回来给阿婆当抹布,却被黑猫扑上来挠了手。
赵靖捡起夹袄,指尖触到布料下的硬物。拆开里衬,滚出个小布包,打开来,是撮灰白的骨灰,混着几根猫毛,红得像血。
“百户?”小旗官的声音发紧,“这……”
“继续走。”赵靖把布包塞回夹袄,扔进车厢角落。他想起密令末尾那句被墨点盖住的话:“杏花巷庚子年冬失女婴,命格亦属水。”庚子年,正是三年前。
马车重新启动,这次车厢里再没响动。李蔷把荷包揣回怀里,那根朱砂猫毛透过布面硌着心口,像块烧红的烙铁。她突然想起阿婆常说的话:“三儿丢的那天,也是这样的秋夜,黑猫衔着她的桃花袄回来,毛上全是红泥……”三儿是阿婆早夭的孙女,和李蔷同岁。
赵靖的刀穗突然晃得厉害。他抬头望了眼皇城方向,宫墙在月色里泛着冷光,像口倒扣的巨棺。三年前北境炼丹房被抄时,炉底也埋着个女娃,骨头缝里全是朱砂——术士说,用属水的童女炼七七四十九天,能养出“猫灵”,替人挡灾。
“停车。”他突然勒住马。
车夫回头,帽檐下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赵百户要抗旨?”
“她不能进宫。”赵靖的刀指着车夫,“三年前丢的女娃,你们已经炼死一个了。”
车夫笑了,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刮:“那是娘娘的意思。她三年前生不出皇子,真人说要用两个属水的童女祭猫灵,才能保龙胎安稳。”
李蔷在车厢里听得浑身发冷。她想起去年冬天,有个穿宫装的嬷嬷来买阿婆的猫,被阿婆用拐棍打走了;想起自家炕柜里藏着的银簪,娘说那是“换命钱”;想起刚才掉在车辕上的黑猫,绿眼珠里映着的,分明是张小女孩的脸。
“喵——”
黑猫不知何时又出现在车后,嘴里叼着个东西,一路跟着马车跑。李蔷扒着帘缝看,心猛地揪紧——那是阿婆的拐棍,棍头镶着的铜箍在月光下闪着光,是她用攒了半年的碎银给阿婆换的。
“阿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赵靖调转马头,拔刀朝黑猫挥去。这次黑猫没躲,硬生生挨了一刀,血溅在拐棍上,红得像朱砂。它却像不觉痛,只是把拐棍往李蔷的车帘下塞,绿眼珠里滚下两滴泪,亮晶晶的,落在地上,瞬间凝成两颗朱砂痣。
“走!”赵靖突然拽开车门,把李蔷拉下车,“往杏花巷跑,去找阿婆!”
车夫抽出短刀扑上来,赵靖挥刀格挡,刀刃相撞的火花照亮他眼角的疤。“告诉阿婆,把猫毛烧了!”他吼着,余光瞥见李蔷的身影钻进巷口的阴影,怀里的荷包在月光下闪了下,像只振翅的蝶。
刀锋突然刺进赵靖的肩胛,他闷哼一声,反手将车夫砍翻在地。小旗官们围上来时,他已经拄着刀跪在地上,血顺着袖管滴进青石板的缝隙,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黑猫蹭到他脚边,用头拱了拱他的手。赵靖摸出怀里的银簪——那是李蔷塞给他的,让转交她娘的——塞进猫嘴里。“送回去……”他喃喃着,视线渐渐模糊。
最后看见的,是黑猫叼着银簪往杏花巷跑,尾尖沾着的血滴在地上,像串没绣完的桃花针脚。而李蔷的荷包掉在了车辙里,那根朱砂猫毛被月光照得透亮,慢慢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了土里。
后来宫里派了人来查,只找到具没头的车夫尸体,和辆空马车。赵靖被扔进北镇抚司大牢,肩胛的伤总不好,阴雨天就疼得像有猫爪在挠。
直到那年冬天,有个狱卒给他送棉袄,说:“杏花巷的瞎眼阿婆托人捎的,她说您救的那姑娘,现在在苏州绣坊里当师傅,专绣桃花,针脚跟猫爪似的,可灵了。”
棉袄里缝着个荷包,靛蓝粗布上,一朵菊花绣得活灵活现,花瓣尖上,沾着点若有若无的朱砂红。
二、催眠术乱舞锦衣卫
仙眠香
北镇抚司的院子里,十盏羊角灯悬在廊下,绢面透出的光白得发僵,把青砖地照得像铺了层薄雪。风卷着秋末的寒气灌进来,灯穗子簌簌发抖,影子在墙上晃得如同鬼魅。
百户周显捧着个紫檀木锦盒,金丝在盒面盘出繁复的缠枝纹,打开时,一股奇异的甜香漫出来,像蜜里掺了杏仁,闻着让人眼皮发沉。\"西域番僧亲献的催眠香,\"他用银簪轻轻挑了点香灰,眉梢挑得老高,\"据说沾着气儿就能入梦,梦里让干啥就干啥,比牵线木偶还听话。\"
赵靖按着李蔷的肩膀,把她按在院里的梨花木椅上。姑娘的脊梁挺得笔直,藏在粗布褂下的肩膀微微发颤,手里还攥着那个没绣完的荷包,靛蓝布面被指甲掐出几道白痕。
\"李娃子,配合点。\"赵靖的声音压得很低,指尖能触到她布料下的肩胛骨,细得像两根随时会断的竹篾,\"这香能助你在御前'仙眠'。成了,你家能得十亩良田,你爹的病也能请太医院的人来看。\"
他说这话时,眼角的刀疤在灯光下跳了跳。今早周显把香送来时,掌印太监的密信还在他袖管里:\"仙眠时需取童男心头血,混香灰入药,可固帝寿。\"所谓的\"仙眠\",不过是让人在梦里任人宰割。
李蔷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点从家里带来的灶灰。她的目光掠过周显手里的银簪——那簪头的珍珠缺了个角,和她塞给赵靖的那支一模一样,只是这支镀了层金,看着更亮些。\"仙眠...就是睡觉吗?\"她的声音细细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是能梦见神仙的觉。\"周显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把香灰往小香炉里倒,\"到时候你就说梦见太上老君了,说他老人家要保万岁爷长命百岁,保准有你的好处。\"
香粉遇火腾起缕青烟,不是寻常的灰白,倒泛着点诡异的粉,缠缠绕绕往李蔷脸上飘。她突然偏过头,打了个喷嚏,荷包从怀里滑出来,落在青砖地上。
赵靖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布料,就觉一阵刺痛——是那根沾着朱砂的猫毛,不知何时钻进了布缝,正扎着他的虎口。他猛地想起昨夜那只黑猫,绿眼珠里映着的小女孩脸,和李蔷竟有七分像。
\"百户?\"周显催了句,手里的银簪已经点着了香,\"时辰快到了,真人还在宫里等着呢。\"
青烟越来越浓,李蔷的眼皮开始打架。她晃了晃脑袋,想看清赵靖的脸,却只看见他眼角那道疤在灯光下明明灭灭,像条挣扎的蜈蚣。\"阿婆的猫...\"她突然喃喃着,\"它昨天...叼着三儿的袄...\"
赵靖的手猛地收紧。三儿是阿婆早夭的孙女,庚子年冬天丢的,和李蔷同岁,命格也属水。
\"别胡说!\"周显厉声喝断,把香炉往李蔷面前推了推,\"快闭眼!再磨蹭,让你爹娘去诏狱里过年!\"
李蔷的嘴唇哆嗦着,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荷包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绣不完阿婆的菊花了...\"她哽咽着,\"她眼睛看不见,冬天...冬天没有荷包暖手...\"
赵靖突然抓住周显的手腕,香炉里的火星溅出来,烫在他手背上,留下个红印。\"这香不对劲。\"他沉声道,\"钦天监说她亥时三刻方能入静,现在还早。\"
周显甩开他的手,银簪指着他的鼻子:\"赵靖你想抗命?别忘了你儿子还在锦衣卫学堂!\"
赵靖的喉结滚了滚。他儿子赵衡今年十岁,在学堂里最是要强,昨天还托人捎信说得了先生的红花儿。
青烟已经漫过李蔷的头顶,她的头开始一点一点往下垂,手指却还在无意识地绞着荷包带子,像在绣那朵没完成的菊花。
\"喵呜——\"
一声尖啸从院墙外传来,紧接着是瓦片碎裂的脆响。那只黑猫不知从哪窜了进来,绿眼珠在烟雾里亮得惊人,直扑周显手里的香炉。
\"孽畜!\"周显挥簪去打,却被猫爪挠在手腕上,血珠瞬间涌出来,滴在香灰里,竟腾起缕紫烟。
赵靖趁机一脚踹翻香炉,火星溅在青砖上,烧出个个小黑点。李蔷猛地惊醒,大口喘着气,眼里的迷茫渐渐散去,露出惊恐的光。
\"抓住那猫!\"周显捂着流血的手腕怒吼,小旗官们拔刀围上去。
黑猫却不逃,反而叼起地上的荷包,往李蔷怀里一塞,绿眼珠定定地看着她,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李蔷突然抱紧猫,像是明白了什么,眼泪掉得更凶:\"三儿...是你吗...\"
赵靖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三年前北境炼丹房的卷宗,上面画着只衔着朱砂的黑猫,旁边注着:\"猫灵寄童女魂,可寻替身。\"
周显的银簪突然刺向黑猫,赵靖挥刀格挡,簪子擦着他的胳膊飞过,钉在廊柱上,颤巍巍的,像条毒蛇。\"够了!\"他吼道,\"这孩子不能送进宫!\"
\"你疯了?\"周显瞪圆了眼,\"这是娘娘的旨意!\"
\"娘娘要的是属水的童男,她是女的!\"赵靖扯开李蔷的衣襟,露出里面的红夹袄,领口绣着的桃花针脚歪歪扭扭,和三儿那件一模一样,\"你们三年前已经害死了阿婆的孙女,还不够吗?\"
李蔷突然指着周显的手腕,那里的伤口正渗出黑血:\"猫毛...有朱砂...\"
赵靖这才看清,黑猫的爪子缝里确实嵌着红泥,蹭在周显伤口上,正慢慢往肉里渗。周显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腿一软跪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像有什么东西在往外爬。
院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掌印太监带着人来了。赵靖把李蔷往黑猫身后一推,拔刀挡在前面:\"从狗洞走,去找阿婆!告诉她,把所有红布都烧了!\"
黑猫蹭了蹭李蔷的手心,率先窜向墙角。李蔷最后看了眼赵靖,抓起荷包跟了上去,粗布褂子扫过青砖地,留下串浅浅的脚印。
赵靖握紧佩刀,听着身后传来太监尖利的呵斥,眼角的疤突然不疼了。他想起儿子赵衡得的红花儿,想起李蔷没绣完的菊花,想起那只叼着荷包的黑猫,突然觉得,有些东西,比命还重要。
后来有人说,那天夜里北镇抚司着了场大火,烧死了个发疯的旗官,还有只黑猫。赵百户被革了职,带着儿子回了乡下。
而杏花巷的瞎眼阿婆,总在秋天坐在巷口,怀里抱着个靛蓝荷包,上面的菊花绣得歪歪扭扭,却在风里颤巍巍的,像活了过来。有小孩问她里面装着啥,阿婆就笑,说:\"是三儿和蔷丫头,在给我暖手呢。\"
香灰符
李蔷的喉结在粗布褂下轻轻动了动,像有只受惊的小兽在皮下蜷缩。她没说话,只是睫毛垂得更低,遮住眼里的慌。眼角余光扫过周显的袖口,那里露出半张黄纸,朱砂画的三角符在羊角灯光下泛着诡异的红,边角磨损得厉害,倒有三分像阿婆教她绣的平安结——阿婆的老花镜滑在鼻尖上,枯瘦的手指捏着红丝线,说这是前朝传下的\"镇煞符\",能防那些\"夜里出来晃的脏东西\"。
\"发什么呆?\"周显把香炉往她面前推了推,银簪挑着的香灰簌簌往下掉,\"真人说了,你这命格最是金贵,属水却带火性,正好能中和万岁爷的燥气。\"
赵靖站在廊下,刀穗上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他看见李蔷的手指在荷包上绞出深深的褶子,那朵没绣完的菊花歪歪扭扭,像被霜打蔫了。昨夜黑猫留下的朱砂毛还藏在布缝里,刚才他趁周显转身时摸了摸,硬得像根细针。
香雾袅袅升起,带着股甜腻的杏仁味。李蔷的眼皮开始发沉,耳边周显的声音忽远忽近:\"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念的是道家的净天地神咒,可他念得七颠八倒,倒像是在招魂。
恍惚间,房梁上落下点灰,李蔷抬头望去——黑猫不知何时蹲在那里,绿眼珠在烟雾里亮得惊人。它抬起前爪,沾了点香灰,竟在梁木上画起来,一道横,两道竖,歪歪扭扭的,正是阿婆绣在平安结里的镇煞符。
\"猫......\"她想开口,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声。
周显猛地按住她的肩膀,银簪尖抵住她的眉心:\"别睁眼!这是仙师来接引了!\"他袖口的三角符掉在地上,被香雾一卷,竟自行燃起来,灰烬飘到李蔷的荷包上,与那根朱砂猫毛缠在了一起。
李蔷突然浑身一颤。她看见火光里站着个小女孩,穿着件红夹袄,领口绣着桃花,脸蛋冻得通红,正踮着脚往乱葬岗的方向望。那是三儿,阿婆总在梦里哭着喊的名字。
\"三儿......\"她喃喃着,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别等了,阿婆在找你......\"
赵靖的佩刀\"噌\"地出鞘半寸。他看见李蔷的瞳孔在放大,嘴角却带着笑,像是在跟谁说话。这情形和三年前北境炼丹房里那个女娃一模一样,当时那孩子也是这样笑着,直到心口被扎进银簪,血溅在炉壁上,竟也画出个镇煞符。
\"周显!\"赵靖低喝,\"这香有问题!\"
周显回头瞪他,眼里布满血丝:\"懂个屁!这是通神!真人说了,她得先跟三儿的魂合一处,才能养出双生灵,给万岁爷挡灾!\"
李蔷的手突然抬起来,手指僵硬地在空中画着,正是黑猫在房梁上画的符。她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像个七八岁的女童:\"冷......阿婆的手好冷......\"
房梁上的黑猫突然尖叫一声,纵身跃下,直扑周显的脸。周显慌忙去挡,银簪脱手飞出,擦着李蔷的耳朵钉进墙里,簪头的珍珠碎成两半,露出里面的朱砂粉。
\"抓住它!\"周显捂着被抓伤的脸怒吼,小旗官们举刀围上去。
黑猫却不逃,反而绕着李蔷转了三圈,绿眼珠定定地看着她,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李蔷突然清醒过来,一把抱住猫,指尖触到它后背的伤疤——那里少了撮毛,和三儿小时候被烫伤的地方一模一样。
\"是你......真的是你......\"李蔷的眼泪掉在猫毛上,\"阿婆总说你没死,说你会回来......\"
赵靖突然踹翻香炉,香灰被风卷得漫天飞。他看清了周显掉在地上的密信,上面用朱笔写着:\"双生魂,一为引,一为祭。取童女心头血合猫灵,可延寿一纪。\"
\"原来你们要的是两个。\"赵靖的声音冷得像冰,\"三年前害死三儿还不够,还要用李蔷来祭!\"
周显的脸瞬间惨白:\"你......你偷看密信?\"
\"我儿子在学堂得了红花儿。\"赵靖突然说,刀尖指向院门,\"他说要当捕快,抓尽天下坏人。\"
香灰还在飘,落在李蔷的荷包上,与朱砂猫毛混在一起,竟真的凝成个小小的镇煞符。她突然想起阿婆说的话:\"三儿丢那天,黑猫衔着她的袄回来,毛上的朱砂在地上画符,后来巷子里的狗就再也不敢靠近乱葬岗......\"
\"喵呜——\"
黑猫突然窜到门口,用爪子扒着门闩,绿眼珠回头望着李蔷。李蔷抓起荷包跟上去,粗布褂子扫过地上的香灰,留下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像道没绣完的符。
\"拦住她!\"周显嘶吼着扑上来。
赵靖横刀挡住,刀刃相撞的火花照亮他眼角的疤。他看见李蔷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黑猫的尾巴尖在夜色里闪了下,像根跳动的朱砂线。
\"赵靖你疯了!\"周显的刀劈在他肩上,\"你儿子......\"
\"我儿子会懂的。\"赵靖的血滴在地上,与香灰混在一起,竟也画出道符,\"有些东西,比前程重要。\"
后来北镇抚司的人说,那天夜里赵百户发了疯,砍伤了同僚,放跑了钦犯。周显大人被黑猫挠瞎了一只眼,总说看见个穿红夹袄的女童在眼前晃。
而杏花巷的瞎眼阿婆,突然能摸着绣平安结了,针脚比年轻时还好。有人问她秘诀,她就笑着指趴在膝头的黑猫:\"是三儿教我的,她说蔷丫头绣的菊花,缺两瓣呢。\"
李蔷的荷包后来落在了乱葬岗,被风刮在树杈上。来往的人都说,那荷包上的菊花总像在动,红的绿的线缠着,倒像道镇煞符,护着那片地方,再没丢过孩子。
错魂鼓
香雾漫过青砖地时,李蔷的眼皮正沉得像灌了铅。周显的咒语还在耳边绕,\"天地玄宗\"四个字被他念得七颠八倒,倒像是货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吆喝。她怀里的黑猫突然竖起耳朵,绿眼珠警惕地盯着香炉里腾起的粉烟——那烟柱歪歪扭扭,竟绕过李蔷,往廊下的赵靖飘去。
\"哎哟!\"
一声怪叫刺破烟雾。赵靖猛地跳起来,左手凭空虚握,右手捏着不存在的鼓槌,腰肢扭得像被风吹的芦苇。腰间的鸾带甩得呼呼响,穗子扫过青砖地,竟真踏出点节奏来:\"左手锣,右手鼓,手拿着锣鼓来唱舞......\"
是江淮一带的社火调!李蔷小时候跟着走江湖的戏班学过,知道这是祭祀时跳的\"跳五猖\",专用来驱邪的。可赵靖是北方人,怎么会跳这个?
周显手里的银簪\"当啷\"掉在地上。催眠香是西域番僧特制的,按理说只会认\"命格属水、喉结隐\"的人,怎么会缠上赵靖?他想掐断咒语,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嘴一张一合,竟也跟着哼起来:\"别的歌儿我也不会唱,单会唱个凤阳歌......\"
更邪门的是他的脚。明明想往后退,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赵靖的步子扭,官靴碾过青砖地,\"咚咚\"的响,竟与墙角那面蒙尘的《道情》鼓严丝合缝。那鼓是去年抄没戏班时留下的,鼓皮上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社火面具,此刻在香雾里,倒像是活了过来,嘴角咧得老高。
赵靖的舞姿越来越癫狂。他眼角的刀疤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左手比划着敲锣的架势,右手虚打,嘴里的调门陡然拔高:\"大户人家卖骡马,小户人家卖儿郎......\"唱到\"卖儿郎\"三个字时,他突然朝李蔷的方向瞪圆了眼,眼神里满是惊恐,像是被什么附了身。
李蔷怀里的黑猫突然炸毛,绿眼珠死死盯着香炉。她这才发现,香灰在炉底积成个奇怪的形状——不是周显画的三角符,倒像是个小人儿,手脚张开,正随着赵靖的动作扭动。
\"是猫毛......\"李蔷突然想起什么,捏起荷包上那根朱砂猫毛。毛尖沾着的香灰正慢慢变黑,像被墨染了似的。阿婆说过,黑猫的毛能引魂,若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烧根猫毛就能让邪祟找错替身。
周显还在扭。他的飞鱼服被扯得歪歪扭扭,腰带松了半截,露出里面的中衣。他想停,腿却像生了根,每一步都踩在鼓点上,连自己都没察觉,哼的调子已经换成了《哭七关》——那是送葬时唱的哀歌。
赵靖突然一个踉跄,像是被什么绊了下。他指着周显,声音陡然变了,尖细得像个女子:\"你偷了我的红夹袄......藏在炼丹炉里烧......\"
是三儿的声音!李蔷的心脏猛地一缩。三年前乱葬岗那棵老槐树下,她确实看见过件烧了一半的红夹袄,上面绣的桃花针脚,和阿婆给三儿绣的一模一样。
周显的脸瞬间惨白如纸。他想捂耳朵,手却不听使唤,反而跟着赵靖的手势比划起来,像是在模仿烧衣服的动作。香雾里突然飘出股焦糊味,竟与当年烧袄的味道一般无二。
\"喵呜——\"
黑猫突然窜到香炉边,一爪子拍翻了炉灰。粉烟骤然散去,赵靖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瘫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眼角的刀疤还在突突地跳。周显也僵住了,官靴死死钉在地上,鞋底沾着的香灰凝成个小小的社火面具,正对着他咧嘴笑。
\"你......你唱的什么......\"周显的声音抖得像筛糠。
赵靖没回答,只是望着李蔷,眼神里满是后怕:\"我刚才......看见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她说她的袄被人烧了......冷得很......\"
李蔷突然明白过来。黑猫的朱砂毛引错了催眠香的邪祟,让赵靖成了替身。而刚才赵靖唱的词,跳的舞,都是三儿的魂在借他的口说话——她在控诉周显烧了她的衣服,害了她的命。
墙角的《道情》鼓突然\"咚咚\"自响起来,像是在为三儿鸣冤。鼓皮上的面具嘴角咧得更大了,在灯光下,竟像是在流泪。
\"抓住他!\"李蔷突然指着周显,声音虽细,却带着股狠劲,\"他就是害死三儿的凶手!\"
周显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却被地上的鸾带绊倒,脸正好撞在《道情》鼓上。鼓面\"嗡\"的一声,震得他七荤八素,再抬头时,看见香灰在鼓皮上画了个三角符——不是镇煞符,是北境炼丹房里常见的催命符。
赵靖挣扎着爬起来,拔刀指着周显:\"三年前北境炼丹房的女尸,也是你烧的吧?\"
周显的嘴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香雾彻底散尽后,他袖管里掉出半张纸,上面画着两个小人,一个标着\"庚子水\",一个标着\"癸卯水\",正是三儿和李蔷的命格。
黑猫蹭了蹭李蔷的手心,像是在说\"好了\"。李蔷摸出荷包,那根朱砂猫毛已经变成了灰白色,轻轻一吹就散了。她望着瘫在地上的周显,又看了看气喘吁吁的赵靖,突然哼起了社火调,这次是驱邪的《五猖谣》:\"一请东方青面猖,二请南方红面猖......\"
赵靖也跟着哼起来,虽然跑调,却比刚才癫狂的舞姿稳当多了。墙角的《道情》鼓还在轻响,像是在为他们伴奏。
后来北镇抚司的卷宗里写着:周显因私炼邪术、残害童女被斩。赵百户因\"中邪失仪\"被降了职,却总在逢年过节时,带着儿子去江淮一带看社火。
而杏花巷的瞎眼阿婆,说有天夜里听见《道情》鼓响,还看见黑猫叼着半块红布回来,布上绣着朵桃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极了三儿小时候的手艺。她把红布缝进了李蔷没绣完的荷包里,说这样,三儿就再也不会冷了。
疯魔舞
香雾裹着甜腻的杏仁味漫过青砖时,李蔷正被赵靖那通江淮社火舞逗得直抿嘴。她怀里的黑猫却竖着耳朵,绿眼珠警惕地扫过院子——十盏羊角灯的光晕里,那些佩刀的锦衣卫像被施了咒,手里的刀枪\"哐当哐当\"落了一地。
最先疯魔的是个瘦高旗官。他一把扯下官帽当扇子,敞着飞鱼服的前襟,踩着赵靖的社火调扭起来,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旁边两个同伴被他一带,竟互相扯着腰带转起圈,胳膊甩得像风车,不知怎的就跳出了番邦舞姬才跳的探戈,靴跟磕在青砖上,\"噔噔\"的响。
\"哎哟喂——\"
最胖的那个把朝服撑得鼓鼓囊囊,圆滚滚的身子左摇右晃,腰间的鸾带松了半截,活像个滚来滚去的红灯笼。他大概是转晕了,一头撞在廊柱上,却不疼似的,反而抱着柱子蹭来蹭去,嘴里还哼着勾栏里的靡靡之音。
李蔷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这哪是催命的催眠香,倒像是勾人发疯的迷魂散。她怀里的黑猫被笑声惊醒,耳朵抖了抖,绿眼珠突然盯上香案——周显正趴在那里,手忙脚乱地翻找解药,银簪子在香灰里划出歪歪扭扭的符。
\"都给我停下!\"周显的嗓子喊得发哑,可没人听他的。一个小旗官竟抢过墙角那面《道情》鼓,抱着鼓槌敲得震天响,节奏竟和众人的舞步严丝合缝。鼓皮上的社火面具在灯光下闪着光,嘴角咧得像在笑。
赵靖还在跳。他眼角的刀疤随着动作突突直跳,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旗杆,当作社火里的\"降魔杵\",舞得呼呼生风。\"咚锵——咚锵——\"他嘴里喊着锣鼓点,突然朝李蔷的方向眨了眨眼,眼神清明得不像中了邪。
李蔷的心猛地一跳。她看见赵靖的脚在青砖上踩出奇怪的印记,三横两竖,正是阿婆教她绣的镇煞符。而那根旗杆,每次挥到香案方向,都会带起一阵风,把粉烟往周显那边吹。
\"喵呜!\"
黑猫突然从她怀里窜出去,像道黑影掠过人群,\"噌\"地跳上香案。它看也不看周显,一爪子就掀翻了香炉,火星溅得四处都是,有几粒正落在周显手背上。
\"嗷——\"
周显疼得蹦起三尺高,咒语被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他手背上的燎泡瞬间鼓起,红得像团火,而那些跟着跳舞的锦衣卫,像是被这声惨叫惊醒,一个个\"扑通扑通\"瘫在地上,眼神迷茫得像刚睡醒。
粉烟散得飞快,露出青砖上奇怪的景象——赵靖踩出的镇煞符周围,香灰结成了层硬壳,把符纹护得严严实实。而周显脚边的香灰,却化成了滩黑水,正往砖缝里渗。
\"你......你们......\"周显捂着烫伤的手,指着赵靖说不出话。
赵靖也像刚醒似的,揉着发晕的脑袋:\"我刚才......好像梦见我娘了......她总爱跳这个......\"他娘是江淮人,早逝,这是李蔷从街坊闲聊里听来的。
李蔷突然明白过来。赵靖根本没中催眠术,他是借着社火舞在破咒!那些看似疯魔的动作,全是在画镇煞符,而黑猫掀翻香炉,不过是帮他补上最后一笔。
最胖的锦衣卫摸着肚子直哼哼:\"刚才咋回事?我好像看见我媳妇在蒸馒头......\"
瘦高旗官也挠着头:\"我梦见在番邦看舞姬......\"
众人七嘴八舌的,没人记得自己为何跳舞。只有那面《道情》鼓还在轻轻震颤,鼓皮上的社火面具,嘴角像是咧得更大了。
周显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就想往嘴里倒。赵靖眼疾手快,一脚踹飞瓷瓶,药汁洒在地上,冒起阵阵白烟。\"这是番僧给的解药?\"他冷笑,\"我看是催命符还差不多。\"
李蔷怀里的黑猫突然冲周显龇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周显的脸瞬间惨白,他这才发现,自己手背上的燎泡,竟隐隐组成个小小的镇煞符——是火星烫出来的。
\"来人!\"赵靖扬声喊道,\"周百户私用邪术,残害良民,给我拿下!\"
瘫在地上的锦衣卫们这才回过神,纷纷拔刀围住周显。他还想挣扎,却被最胖的那个一把按住,朝服的盘扣\"崩\"地崩开,露出里面绣着的三角符——和三年前北境炼丹房炉壁上的一模一样。
黑猫蹭了蹭李蔷的手心,绿眼珠里满是得意。李蔷摸出荷包,那根朱砂猫毛不知何时掉进了香灰里,化成了颗小小的红珠,正躺在镇煞符的中心。
赵靖朝她使了个眼色,嘴角带着笑。墙角的《道情》鼓又轻轻响了两声,像是在为他们喝彩。
后来有人说,那天北镇抚司的疯魔舞,是老天爷在警示。周显被关进诏狱后,没几天就疯了,总在牢里跳探戈,说看见个穿红夹袄的女童在鼓上笑。
赵靖降了职,却得了个好名声,说他\"以正克邪\"。他常去杏花巷,有时带着儿子赵衡,看李蔷给阿婆绣荷包。阿婆总说:\"那黑猫通人性,那天肯定是三儿附在猫身上,帮你们破了咒。\"
李蔷的荷包后来绣完了,菊花旁边多了个小小的社火面具,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在风里颤巍巍的,像在跳一支永不结束的、平安的舞。
戏中劫
赵靖的腿还在抽搐,膝盖一颠一颠地磕着青砖地,像被按了机关的木偶。他僵在原地,看着满院子东倒西歪的锦衣卫——瘦旗官正抱着廊柱转圈,官帽飞出去砸中胖旗官的后脑勺,那圆滚滚的身子晃了晃,竟顺着廊柱滑坐下去,朝服下摆散开,活像个被戳破的灯笼。
“铁拐李的葫芦……”赵靖喃喃着,额角的冷汗混着香灰往下淌。去年在北境查案,戏班老板为了谢他脱罪,唱了整出《八仙闹海》。铁拐李的葫芦倒倾时,台上的虾兵蟹将也是这般模样,举着纸糊的刀枪乱转,最后全栽进后台的水缸里。
周显还在跳。他的飞鱼服被自己踩住了下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却顺势拧了个荒诞的圈,银簪子不知何时插在了发髻上,倒像个跳大神的巫婆。“天地玄宗……”他嘴里的咒语早没了章法,混着《凤阳歌》的调子,听得人头皮发麻。
李蔷抱着黑猫躲在香案后,憋笑憋得肩膀直抖。黑猫却异常严肃,绿眼珠死死盯着香炉里残剩的粉烟——那烟正顺着砖缝往地下钻,在墙角聚成个小小的漩涡,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土里爬出来。
“咚!”
最胖的旗官不知何时摸到了《道情》鼓,抱着鼓槌乱敲,节奏竟和赵靖抽搐的腿步合上了。鼓皮上的社火面具在震动中仿佛活了过来,嘴角咧得老高,像是在嘲笑这场闹剧。
赵靖突然想起戏文里的细节。铁拐李倒葫芦,原是为了破龙王的“定海神针”。那葫芦里装的不是仙酒,是能乱人心智的“醉魂散”,专克水族的戾气。此刻这催眠香,莫非也……
“喵呜!”
黑猫突然从李蔷怀里窜出,直扑香炉。它没去掀炉,反而用爪子扒拉香灰,在地上画出个歪歪扭扭的葫芦形。李蔷这才发现,那些抽搐的锦衣卫脚下,都踩着个模糊的葫芦影子——是赵靖刚才跳舞时,用鸾带扫出来的。
周显的腿突然不抽了。他愣愣地看着地上的葫芦,又看看赵靖,眼神里的疯狂渐渐被恐惧取代:“你……你早知道这香的底细?”
赵靖没回答,只是抽搐的腿慢慢停下。他想起北境炼丹房的卷宗里夹着张纸条,是个老术士临死前写的:“西域催眠香,性属水,惧土形。葫芦为土精所化,可镇之。”
原来所谓的“催眠”,不过是借水行邪。而他跳的社火舞,踏的正是江淮一带祭土神的步子,那鸾带扫出的葫芦印,恰恰是破法的关键。
“咚!咚!咚!”
胖旗官敲鼓的劲头更足了,鼓点突然变得规整,竟像是《八仙闹海》里“葫芦倾”的调子。随着鼓声,地上的葫芦印突然泛起金光,香灰结成的硬壳裂开,露出下面青黑色的砖——那是北镇抚司建在旧土牢地基上的明证,土性最足。
粉烟的漩涡猛地收缩,化作缕青烟钻进地下,再没动静。满院子的锦衣卫像是被抽走了提线木偶的线,齐刷刷瘫在地上,鼾声此起彼伏。
周显瘫坐在地,手背上的燎泡还在发烫。他看着赵靖,又看看香案后探出头的李蔷,突然笑起来,笑声嘶哑得像破锣:“原来……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
赵靖弯腰捡起地上的佩刀,刀穗上的铜铃轻轻晃动:“我只是想起出公差时听的戏。”他走到周显面前,刀尖挑起他掉在地上的密信,“用童男童女炼药,就不怕铁拐李的葫芦,也收了你这等妖邪?”
密信上的朱笔字在金光下泛着黑气,“双生魂”三个字像是在渗血。李蔷突然想起阿婆说的,三儿下葬那天,有个瘸腿道士在坟前画过葫芦,说这样能让她投个好胎。
黑猫蹭了蹭赵靖的靴底,绿眼珠里映着地上的葫芦印。赵靖弯腰摸了摸猫毛,指尖沾到点朱砂——是昨夜猫毛上的红泥,此刻混着香灰,竟在他手心里凝成个小小的葫芦。
“带走。”赵靖朝醒过来的小旗官扬了扬下巴。周显被架起来时,还在喃喃着“葫芦……葫芦……”,像是魔怔了。
李蔷抱着黑猫走出香案,看着满院子横七竖八的锦衣卫,突然咯咯笑起来。阳光不知何时穿透了云层,照在青砖地上的葫芦印上,金光闪闪的,像戏台上的布景。
赵靖眼角的刀疤在阳光下淡了些。他想起儿子赵衡托人捎来的信,说学堂里新排了《八仙闹海》,他演铁拐李,还得了先生的夸奖。
“这荷包……”李蔷把手里的靛蓝荷包递过来,上面的菊花绣完了,旁边多了个小小的葫芦,针脚歪歪扭扭的,“阿婆说,挂着能安神。”
赵靖接过来,荷包沉甸甸的,像是装着什么宝贝。他知道里面没有金银,只有那根化作红珠的猫毛,和一个被戏文点破的邪术阴谋。
后来北镇抚司的人总说,那年秋天的疯魔舞,是赵百户请来的“八仙”显灵。周显在诏狱里疯疯癫癫,见人就说葫芦会吃人,最后在一个月圆夜,用头撞墙死了,墙上竟有个模糊的葫芦印。
赵靖没再当百户,带着儿子回了江淮老家,开了个小戏班,专唱《八仙闹海》。有人说看见过一个绣菊花的姑娘来听戏,身边总跟着只绿眼睛的黑猫,每次演到“葫芦倾”,那猫就会跳到台上,用爪子在地上画葫芦。
而杏花巷的瞎眼阿婆,再也没丢过东西。她说三儿托黑猫带话,说她在那边过得好,还学会了画葫芦,再也不怕邪祟了。
三、丹房残灰藏玄机
云眠劫
西苑的丹房残垣还在冒烟,焦糊味混着丹砂的腥气,在秋阳里漫得很远。李蔷被两个小太监架着胳膊往前走,粗布褂子的袖口蹭过碎琉璃,划开道细口子,血珠渗出来,像掉在地上的红丹砂。
嘉靖帝背对着她,道袍下摆沾着星星点点的丹红,手里捏着块冷玉膏。那玉是从塌了的丹房里挖出来的,膏体通透,上面天然形成的云纹蜷曲缠绕,比内监们绣在龙袍上的还要灵动。他望着半边塌毁的九转琉璃丹房,琉璃瓦碎得满地都是,在阳光下闪闪烁烁,真像谁把天上的星星揉碎了撒下来。
“你就是能‘云中仙眠’的李娃子?”帝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种久居上位的冷硬,像丹炉里淬过的铁。
李蔷的膝盖被小太监按得发疼,被迫跪趴在碎瓦上。她不敢抬头,眼角余光看见嘉靖帝转过身,道冠上的玉簪在阳光下晃,刺得她眼睛发花。这就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听说为了炼丹,三年没上过早朝。
“回……回陛下,是。”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丝线,怀里的荷包硌着肋骨——那里面藏着黑猫最后留下的朱砂毛,是赵靖塞给她的,说能安神。
嘉靖帝没看她,只把冷玉膏举到阳光下,指腹摩挲着上面的云纹:“三天前,丹房塌了。钦天监说,是少了个‘云中仙眠’的童男镇着。”他顿了顿,声音突然冷下来,“他们说,你命格属水,喉结隐,正好能补这个缺。”
李蔷的指甲掐进掌心。赵靖把她从北镇抚司换出来时,说过会想办法让她脱身,可现在,她还是站在了这里。她想起赵靖眼角的疤,想起他跳社火舞时故意踩出的葫芦印,心里突然一紧——他是不是出事了?
“抬起头来。”嘉靖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蔷慢慢抬头,看见帝王眼角的皱纹里嵌着丹砂,像没擦干净的血。他的目光落在她脖颈处,那里确实平滑得不像少年,连点凸起的影子都没有。
“果然是‘喉结隐’。”嘉靖帝笑了,笑声里却没半点暖意,“真人说,这样的童男仙眠时,能引来云气,助朕飞升。”
旁边的掌印太监连忙附和:“陛下洪福齐天,这才寻得如此灵童。”
李蔷的心沉了下去。她终于明白“云中仙眠”是什么意思——不是在梦里见神仙,是要让她躺在那塌了的丹房里,像块祭品似的,等着被所谓的“云气”吞噬。
“把他带去净身房。”嘉靖帝挥了挥手,像在打发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沐浴更衣,今夜子时,入丹房仙眠。”
净身房三个字像把冰锥,刺得李蔷浑身发冷。她猛地挣扎起来,粗布褂子被撕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红夹袄,领口绣的桃花针脚歪歪扭扭,在满是丹砂的西苑里,红得刺眼。
“陛下!”她突然喊出声,声音细却清亮,“臣……臣有话说!”
嘉靖帝转过身,眼里闪过丝诧异。小太监想捂住她的嘴,却被帝王拦住:“让他说。”
“丹房塌,不是因为缺了仙眠的童男。”李蔷的声音发颤,却强迫自己看着帝王的眼睛,“是因为……因为里面埋了不干净的东西!”
掌印太监厉声呵斥:“大胆!竟敢诅咒陛下的丹房!”
“是真的!”李蔷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三年前,这里埋过个女娃!她命格也属水,也是喉结隐……是被活活烧死的!”
她想起黑猫叼来的红夹袄,想起阿婆说的三儿,想起赵靖从周显身上搜出的密信——三年前的女尸,就埋在丹房地基下。
嘉靖帝的脸色变了变,手里的冷玉膏差点掉在地上:“你胡说什么?”
“臣没胡说!”李蔷抓起地上的碎琉璃,划破自己的指尖,血珠滴在冷玉膏的云纹上,竟顺着纹路慢慢渗进去,“陛下看!这玉上的云纹,其实是血纹!是那女娃的血浸出来的!”
冷玉膏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红,云纹果然像活了似的,在膏体里缓缓流动。嘉靖帝猛地后退一步,道袍上的丹砂簌簌往下掉。
“还有那小吏的鼾声!”李蔷趁热打铁,声音因激动而拔高,“不是鼾声震塌了丹房,是那女娃的魂在哭!她在底下待了三年,太冷了……”
掌印太监的脸白得像纸,他伺候嘉靖帝多年,自然知道三年前丹房动工时,确实失踪过个修琉璃瓦的工匠女儿,当时只当是跑了,原来……
“陛下!”李蔷的膝盖在碎瓦上磕出了血,“臣能仙眠,也能通鬼神。今夜子时,臣不要进丹房,只要在丹房外烧件红夹袄,那女娃的魂就能安息,丹房自会安稳。”
她赌了。赌赵靖说的“镇煞符能安魂”是真的,赌三儿的魂真的在丹房底下,赌嘉靖帝再痴迷方术,也会怕冤魂索命。
嘉靖帝盯着冷玉膏上流动的血纹,半天没说话。秋风卷起地上的碎琉璃,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像谁在哭。
“依你。”帝王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你若骗朕……”
“臣愿以性命担保!”李蔷连忙磕头,额角撞在碎瓦上,疼得她眼冒金星,心里却松了口气。
掌印太监被派去寻红夹袄,李蔷则被带去偏殿等着。她坐在窗边,看着西苑的秋阳慢慢沉下去,心里一遍遍念着赵靖的名字——他一定要平安。
子时快到时,红夹袄寻来了,是件半旧的,领口绣着桃花,和三儿那件一模一样。李蔷抱着夹袄走到丹房废墟前,火盆里的炭火正旺,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
“三儿,回家了。”她轻声说,把夹袄放进火盆。
火苗“腾”地窜起来,舔舐着布料,发出噼啪的响。奇怪的是,烧出来的烟不是黑的,是淡淡的白,像云似的往天上飘。
就在这时,废墟里突然传来声猫叫,“喵呜——”
李蔷猛地回头,看见那只黑猫从瓦砾堆里窜出来,绿眼珠在火光里亮得惊人。它嘴里叼着个东西,往李蔷面前一放——是那支缺了角的珍珠簪子,赵靖说要还给她娘的。
簪子上还缠着张纸条,是赵靖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已脱身,勿念。”
李蔷的眼泪突然掉下来,落在火盆边,溅起细小的火星。
黑猫蹭了蹭她的手心,然后转身往废墟深处跑,很快就没了踪影。李蔷知道,它是陪着三儿的魂走了。
火盆里的红夹袄渐渐烧成灰烬,白 smoke 也散了。丹房废墟安安静静的,再没半点声响。
第二天,嘉靖帝派人去看,丹房果然没再塌,连风都停了。他没再提“云中仙眠”的事,只是把那块冷玉膏埋回了废墟里。
李蔷被送出了西苑,没人再管她。她回到杏花巷时,看见赵靖正帮阿婆劈柴,眼角的疤在阳光下淡了些。他看见她,咧嘴一笑,露出颗豁了的牙——是昨天跟周显的人动手时被打掉的。
“回来了?”他问。
“嗯。”李蔷点头,把珍珠簪子递给闻讯赶来的娘,“阿婆的荷包,我绣完了。”
阿婆摸索着接过荷包,笑得满脸皱纹都开了:“好,好,三儿也该放心了。”
黑猫没再回来。但从那以后,每年秋天,丹房废墟上都会开出丛丛桃花,在西苑的秋阳里,红得像火,像血,像无数个没说出口的名字。
玉枕劫
李蔷的指尖在袖管里蜷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点头时,眼角的余光正扫过丹炉底的残灰——那里蜷着半张未燃尽的朱砂符,三角纹路的尖角处微微上翘,竟与怀里荷包上那根朱砂猫毛的弧度重合,更奇的是,与嘉靖帝捏着的冷玉膏云纹边缘,恰好形成三个咬合的齿轮,在秋阳下泛着诡异的红。
“朕要你在丹房遗址上睡。”嘉靖帝的道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指向那堆还在冒烟的碎瓦砾,琉璃碴子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若能震落剩下的琉璃瓦,便封你为‘玉枕仙童’,享三品俸禄。”
掌印太监连忙在一旁附和,尖细的嗓音像淬了丹砂:“陛下隆恩浩荡,还不快谢恩?”
李蔷的膝盖还在发疼,方才被小太监按在碎瓦上磕头时,油皮蹭破了好大一块。她望着那堆残垣,塌了半边的丹房像只张着嘴的巨兽,琉璃瓦的尖角在瓦砾堆里闪着寒光,像无数把小刀子。她知道,所谓“震落琉璃瓦”,不过是看她能不能在那冤魂盘踞的地方“仙眠”——若真能引来动静,便是“通神”;若悄无声息,怕是就要被当成“不灵验”的祭品,埋进瓦砾堆里。
“臣……遵旨。”她的声音细若蚊蚋,怀里的荷包硌得肋骨生疼。那里面除了朱砂猫毛,还有赵靖塞给她的半块冷玉——是从周显赃物里搜出来的,玉上也有云纹,只是比嘉靖帝那块小些,像个缩小的齿轮。
嘉靖帝满意地点点头,将手里的冷玉膏递给掌印太监:“把这个垫在他头下,玉气养神,助他入梦。”
冷玉膏触到李蔷后颈时,一阵冰凉顺着脊椎爬上来。她突然想起赵靖说的,三年前埋在丹房下的女娃,心口插着的银簪上也缠着云纹玉片。这三块玉,这三个齿轮,莫非本是一套?
“时辰到了。”掌印太监尖声提醒。
李蔷被扶着躺在瓦砾堆上,碎琉璃硌得后背生疼。她闭上眼睛,鼻尖萦绕着丹砂与焦糊混合的气味,像极了阿婆说的“纸钱烧过的味道”。耳边传来嘉靖帝与真人低语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双生魂”“合玉气”“转轮回”几个词飘进耳朵,让她浑身发寒。
迷迷糊糊间,她仿佛看见黑猫从瓦砾堆里钻出来,绿眼珠在她眼前晃。它叼起她的荷包,往丹炉方向拖,朱砂猫毛掉在地上,与那半张朱砂符慢慢粘在一起,三角纹路竟真的严丝合缝。
“喵呜——”
黑猫的叫声像根针,刺破了混沌。李蔷猛地睁开眼,发现冷玉膏上的云纹正在发光,与荷包里透出的红光、朱砂符的残焰连成一线,三个齿轮般的纹路开始缓缓转动。
“动了!动了!”真人的声音带着狂喜。
嘉靖帝往前凑了两步,道袍的下摆扫过碎瓦。
就在这时,瓦砾堆突然轻轻震颤起来,不是剧烈的晃动,是那种细密的、从地底传来的颤。有几片松动的琉璃瓦“咔嗒”一声滚落下来,在地上摔得粉碎。
“仙童显灵了!”掌印太监跪地高呼。
李蔷的心跳得像擂鼓。她感觉到怀里的小冷玉在发烫,与头下的冷玉膏、炉边的朱砂符形成了个奇怪的三角。而那震颤,分明是从地底传来的,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三儿……”她下意识地低唤。
地底的震颤突然变剧,更多的琉璃瓦簌簌落下,在地上铺了层亮晶晶的碎渣。嘉靖帝的脸在火光里忽明忽暗,眼里既有狂喜,又有恐惧。
李蔷看见黑猫叼着那半张朱砂符,往她头下的冷玉膏上一按。符纸瞬间燃起蓝火,烧尽的灰烬顺着云纹流动,竟在玉上画出个完整的镇煞符——与阿婆绣的平安结、赵靖踩的葫芦印,隐隐是同一个路数。
“啊——”
地底传来声凄厉的哭喊,像个小女孩被烫到似的。紧接着,震颤停止了,琉璃瓦不再坠落,连风都停了。
李蔷猛地坐起身,头下的冷玉膏已经变得温热,不再冰人。她怀里的小冷玉也凉了下去,云纹黯淡无光。
“怎……怎么停了?”嘉靖帝的声音发颤。
真人掐着手指算半天,脸色煞白:“回陛下……是……是冤魂得偿,轮回去了。”
李蔷低头看向怀里的荷包,朱砂猫毛已经不见了,只剩个空空的布壳。她突然明白,三个齿轮转动,不是为了“合玉气”,是为了让三儿的魂借着玉气与符力,彻底离开这丹房废墟。那震落的琉璃瓦,不过是她挣脱束缚时带起的动静。
“陛下,”李蔷站起身,膝盖还有些发软,“仙眠已毕,冤魂已散。”
嘉靖帝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挥手:“封他为玉枕仙童,先带去偏殿歇息。”
李蔷被扶着离开时,回头望了眼丹房废墟。月光不知何时爬了上来,照在碎琉璃上,像撒了一地星星。黑猫蹲在瓦砾堆顶,绿眼珠朝她晃了晃,然后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里。
三日后,李蔷被“恩准”出宫。赵靖在巷口等她,眼角的疤结了层薄痂。“都安排好了。”他递给她个布包,里面是她娘的珍珠簪子,还有阿婆的黑猫——不知何时被他接回了家。
“丹房那边……”李蔷问。
“嘉靖帝没再提炼丹的事,只让人把三块玉合在了一起,埋回了废墟。”赵靖咧嘴笑,“听说埋玉那天,挖出了具小骨头,身边还有个银簪子,上面缠着红布。”
李蔷摸了摸怀里的荷包,虽然空了,却好像还留着朱砂猫毛的温度。她想起那三个咬合的齿轮,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害人,是三儿的魂在借着这些东西,等一个能让她安息的机会。
后来杏花巷的人常说,西苑的丹房废墟上,每到月圆夜就会有只黑猫徘徊,嘴里总叼着个空荷包,在碎琉璃堆里走来走去,像在寻找什么。而瞎眼阿婆的猫,总爱在夜里对着皇城的方向呼噜,像是在跟谁说话。
李蔷的荷包后来又绣了个新的,上面没再绣菊花,绣了三个连在一起的小齿轮,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在阳光下闪着温柔的光——那是她能想到的,最平安的模样。
猫语符
赵靖的指尖沁着冷汗,将那颗灰扑扑的药丸塞进李蔷掌心时,指腹蹭过她腕间的细痕——是今早被锁链勒出的红印。“含着,能让你睡得沉。”他压低声音,喉结滚了滚,终究没说这“凝神丹”里掺了北境的赤金砂,是去年从刘书吏的炼丹房抄来的,那老吏就是靠这东西,让十几个童男童女在梦里任他摆布。
李蔷把药丸含在舌尖,一股铁锈似的腥甜漫开。她望着眼前的丹房废墟,碎琉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撒了一地断齿。嘉靖帝的仪仗就在百步外,明黄的伞盖被风掀得猎猎响,帝王的道袍一角从帘后露出来,沾着的丹砂红得刺眼。
“躺下吧。”掌印太监的声音像淬了冰,手里的冷玉膏被月光照得通透,云纹在膏体里缓缓流动,像条被困住的蛇。
李蔷刚躺下,后腰就被块尖锐的琉璃硌得生疼。她偏过头,看见丹炉的阴影里窜出团黑影,“噌”地跳上炉顶——是阿婆养的黑猫。绿眼珠在暗处亮得惊人,直勾勾盯着她,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炉沿,带起的灰落在残烬里,竟画出个小小的三角。
“猫能看见阴阳界,朱砂能镇煞,玉能养魂。”阿婆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李蔷的心猛地一跳,目光扫过三样东西:黑猫尾巴扫出的朱砂痕、掌印太监刚放在她头下的冷玉膏、还有怀里那个沾着猫毛的荷包——这三样凑在一起,像三颗咬合的齿轮,在月光下隐隐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赵靖站在廊柱后,指尖死死攥着佩刀。他看见黑猫蹲在丹炉上,看见李蔷颈间的冷玉膏泛着微光,突然想起北境炼丹房的卷宗里画着的阵图:猫为引,玉为媒,朱砂为介,三物同聚,可唤阴魂。
“时辰到了。”嘉靖帝的声音从仪仗里传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蔷含着赤金砂,眼皮渐渐发沉。迷迷糊糊间,她感觉黑猫从炉顶跳下来,用爪子扒拉她怀里的荷包。朱砂猫毛掉出来,落在冷玉膏上,竟顺着云纹慢慢渗进去,像条红蛇钻进了玉里。
“喵呜——”
黑猫的叫声突然变得尖利,绿眼珠瞪得滚圆,直勾勾盯着丹炉底下。李蔷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只见炉灰里慢慢拱起个小土包,碎瓦砾簌簌往下掉,露出下面块暗红色的东西——是块染血的红布,边角绣着半朵桃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和她红夹袄上的一模一样。
是三儿的袄!李蔷的心脏骤然缩紧。
就在这时,头下的冷玉膏突然发烫,像块烧红的烙铁。她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玉面爬上来,冰凉凉的,像只小手搭在她的脖颈上。耳边传来个细细的哭声,带着水汽:“冷……好冷……”
是三儿的声音!
李蔷猛地睁开眼,看见冷玉膏的云纹里浮出张小女孩的脸,眉眼模糊,却能看见眼角的泪痣——和阿婆描述的三儿分毫不差。而黑猫正用爪子拍打着丹炉,炉底的红布越拱越高,露出里面裹着的银簪,簪头缺了个角,正是她塞给赵靖的那支。
“玉养魂……”李蔷突然明白阿婆的话,“猫引魂……朱砂镇煞……”这三样不是提醒,是在帮三儿的魂从地底出来!
赤金砂的药力突然翻涌上来,她的意识开始涣散。恍惚中,看见三儿的魂从玉里飘出来,伸手去够那支银簪。黑猫叼起红布,往三儿脚下一垫,绿眼珠里竟滚下两滴泪,落在红布上,瞬间凝成两颗朱砂痣。
“哗啦——”
头顶突然传来巨响,半扇没塌的丹房横梁带着琉璃瓦砸下来,正落在离李蔷三尺远的地方。烟尘弥漫中,嘉靖帝的仪仗乱作一团,尖叫声、哭喊声混在一起。
“护驾!护驾!”掌印太监的尖叫刺破混乱。
赵靖趁机冲过来,一把将李蔷从瓦砾堆里拽出来,塞进早就备好的马车。“走!”他低喝一声,挥刀砍断缰绳,马儿受惊般往前冲,车轮碾过碎琉璃,发出刺耳的脆响。
李蔷趴在车板上,回头看见丹房废墟在烟尘里渐渐缩小。黑猫蹲在塌落的横梁上,绿眼珠朝她望了最后一眼,然后纵身跳进烟尘里,再没出来。
“它……”李蔷的声音哽咽。
“它在陪三儿。”赵靖的声音有些哑,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李蔷娘的珍珠簪子,“刚才乱的时候,我去丹炉底下摸的,三儿的魂大概是想把这个还给你娘。”
马车颠簸着驶出西苑,赤金砂的药力渐渐退去。李蔷摸了摸怀里的荷包,虽然空了,却好像还留着朱砂猫毛的温度。她想起阿婆说的最后一句话:“三样凑齐,阴阳相认,魂归其所。”
后来有人说,西苑丹房塌的那天夜里,看见个穿红夹袄的小女孩牵着只黑猫,往乱葬岗的方向走,银簪子在月光下闪着光,像颗会走路的星星。
赵靖辞了官,带着李蔷回了杏花巷。阿婆的眼睛突然能看见些模糊的影子,总说三儿来看她了,穿着新袄,身边跟着只绿眼睛的猫。
李蔷后来又绣了个荷包,上面没绣菊花,绣了只猫蹲在玉上,爪下踩着点朱砂,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在阳光下泛着暖光。赵靖说,这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平安符。
鼾声劫
月光爬上丹房残垣时,李蔷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影。含在舌尖的凝神丹渐渐化了,赤金砂的腥甜漫进喉咙,呼吸慢慢沉下去。起初只是唇边泄出的细微鼾声,轻得像春风拂过柳梢,卷着碎琉璃的寒气,在寂静的西苑里荡开。
嘉靖帝坐在临时搭起的龙椅上,指尖摩挲着掌心的冷玉膏。玉体沁出的凉意顺着指缝爬上来,恰好压下心头的燥热。三天前震塌丹房的,据说就是这般细微的鼾声,此刻听来,倒真有几分通神的意味。
“好!好!”帝王突然拍着扶手叫好,道袍上的丹砂随着动作簌簌抖落,“果然是仙童!这鼾声里有龙气!”
掌印太监连忙附和,尖细的嗓音刺破夜色:“陛下慧眼!此等灵童,正是上天赐给大明的祥瑞!”
没人注意到,李蔷头下的冷玉膏正在悄然变色。云纹原本是莹白的,此刻竟像被墨染了似的,渐渐转青,又从青转紫,膏体里仿佛有无数条小蛇在游动,顺着鼾声的节奏轻轻起伏。
李蔷的鼾声越来越响。不再是柳梢风,倒像闷雷滚过西苑,轰隆隆的,震得梁上的积灰簌簌往下掉。未塌的半面丹房发出“咯吱”的呻吟,琉璃瓦在瓦砾堆里轻轻跳动,像被什么东西惊扰的虫豸。
“妙哉!”嘉靖帝身旁的真人捋着胡须,眼里闪烁着狂热的光,“鼾声震瓦,正是引动丹气的征兆!陛下请看,冷玉膏已现紫气,此乃飞升之兆!”
嘉靖帝低头去看,冷玉膏果然泛着诡异的紫,云纹扭曲缠绕,像极了丹炉里翻滚的药汁。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三年来求而不得的“飞升”二字,此刻仿佛就藏在那片紫气里。
李蔷的意识陷在混沌里。赤金砂让她醒不来,却拦不住那些涌进脑海的画面——三儿的红夹袄在火里蜷成一团,黑猫绿眼珠里映出的丹房轮廓,还有赵靖塞给她药丸时,眼角那道跳动的刀疤。鼾声从喉咙里滚出来,越来越响,倒像是替她喊出的无声呐喊。
“快看!瓦动了!”有小太监惊呼。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残垣顶上最后几片琉璃瓦正在剧烈震颤,随着李蔷的鼾声节奏,“咔嗒”一声,竟真的震落下来,在地上摔得粉碎,溅起的碎片像四散的星子。
“仙童显灵了!”真人跪倒在地,声音发颤,“陛下,此时正是采气的最佳时机!”
嘉靖帝猛地站起身,冷玉膏被攥得发热。他往前走了两步,目光死死盯着李蔷沉睡的脸,颈间那片平滑的皮肤在月光下泛着瓷白,喉结处竟随着鼾声微微起伏,像有什么东西要破肤而出。
就在这时,冷玉膏突然“嗡”的一声轻颤,紫气骤然变浓,云纹里竟浮出张模糊的脸——眉眼像极了李蔷,却带着股不属于少女的怨毒,正顺着鼾声往外钻。
“啊!”离得最近的小太监突然尖叫,指着李蔷的脖颈,“那是什么?”
众人看去,只见李蔷喉间的皮肤下,竟有个青紫色的影子在游动,形状像条小鱼,随着鼾声的起伏上下游动。而那影子的轮廓,与冷玉膏云纹里的脸,竟隐隐重合。
“是三儿……”李蔷在梦里喃喃着,鼾声突然顿了顿,随即爆发出更响的轰鸣。
这一声震得地面都在发颤。未塌的丹房终于撑不住了,“轰隆”一声巨响,半边屋顶连带着梁木砸下来,激起漫天烟尘。嘉靖帝被太监死死护住,跌坐在龙椅上,看着那片烟尘,眼里的狂热瞬间被恐惧取代。
冷玉膏的紫气在这时达到了最盛,云纹里的脸清晰起来——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眼角有颗泪痣,正是阿婆描述的三儿。她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声音却被李蔷的鼾声吞没。
“猫……猫呢?”掌印太监突然发现,炉顶上的黑猫不见了。
话音刚落,烟尘里突然窜出道黑影,直扑李蔷头下的冷玉膏。是黑猫!它绿眼珠在紫雾里亮得惊人,一口咬住冷玉膏,猛地往后拽。
“孽畜!”真人挥剑去砍,却被黑猫灵巧躲过。它叼着冷玉膏,纵身跃上残垣,绿眼珠回头望了李蔷一眼,然后纵身跳进夜色里,紫气随着它的离去渐渐淡了。
李蔷的鼾声戛然而止。
烟尘散去后,西苑一片狼藉。嘉靖帝瘫坐在龙椅上,手里还攥着半块从冷玉膏上掰下的碎片,云纹已经变回莹白,只是边缘沾着点暗红,像干涸的血。
李蔷缓缓睁开眼,喉咙里还残留着赤金砂的腥甜。她坐起身,颈间的皮肤恢复了平滑,仿佛刚才的青影从未出现过。怀里的荷包不知何时敞开了,里面空空的,那根朱砂猫毛,连同黑猫的影子,都消失在了烟尘里。
“仙……仙童?”掌印太监的声音发颤。
李蔷没理他,只是望着黑猫消失的方向,嘴角突然勾起抹浅淡的笑。她听见阿婆的声音在耳边说:“三儿最怕打雷,有黑猫陪着,她就不怕了。”
嘉靖帝后来再没提过“玉枕仙童”的事。有人说他那晚被惊了魂,大病了一场;也有人说,他在冷玉膏的碎片里,看见了个穿红夹袄的少女,正被黑猫牵着往月亮里走。
赵靖在巷口等到李蔷时,天边已经泛白。他眼角的刀疤还在跳,手里攥着个新绣的荷包,上面用朱砂线绣着只猫,爪下踩着片云纹玉,针脚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安稳。
“回来了?”他问。
“嗯。”李蔷点头,声音还有些沙哑,“阿婆的黑猫,送三儿走了。”
赵靖把荷包递给她,里面塞着颗圆润的珍珠,是从那支缺角簪子上取下的:“我让银匠磨的,说能安神。”
李蔷摸出荷包里的珍珠,月光在上面流转,像藏着片小小的云。她知道,那不是云,是三儿的笑声,混在她的鼾声里,终于挣脱了丹房的束缚,跟着黑猫,往没有琉璃瓦的地方去了。
后来杏花巷的人总说,每逢月圆夜,西苑方向会传来轻微的鼾声,像春风拂过柳梢,温柔得很。而瞎眼阿婆的窗前,总会有片紫气飘过,带着淡淡的玉香,像是谁在跟她说着悄悄话。
猫骨符
“哗啦——”
巨响炸开时,李蔷的鼾声正滚到最烈处。半面残垣连同琉璃瓦轰然塌下,碎碴子像骤雨般砸在地上,溅起的火星燎着了墙角的干草。烟尘弥漫中,有个黑盒子从瓦砾堆里滚出来,“咚”地撞在赵靖脚边。
赵靖拔刀劈开盒锁的瞬间,一股腥气扑面而来。里面没有金银,没有密信,只有堆惨白的野猫骨头,每根骨头上都刻着歪歪扭扭的三角符,符纹里还残留着暗红的朱砂,像没擦干净的血。
“这是……”他的指尖猛地收紧,刀鞘撞在黑盒上发出闷响。去年北境炼丹房的炉底,也埋着类似的骨头,当时以为是术士的怪癖,此刻看来,分明是某种邪术的祭品。
李蔷被塌房的巨响惊醒,赤金砂的混沌瞬间消散。她猛地坐起身,头下的冷玉膏已经凉透,紫雾散尽的云纹里,还残留着几道抓痕,像是被什么爪子挠过。
“喵呜——”
黑猫不知从哪窜出来,绿眼珠在烟尘里亮得惊人。它跳上李蔷的膝盖,用爪子拼命扒拉她怀里的荷包,尖指甲勾住布面,划出道细口子。
李蔷慌忙打开荷包,那根沾着朱砂的猫毛悠悠飘下,落在丹炉的残灰里。奇异的事发生了——猫毛融进灰堆,竟像墨滴入水般晕开,显出行暗红色的小字:“丹房有诈,猫为眼线”。
字迹歪歪扭扭,像用爪子划出来的。
“猫为眼线……”李蔷的心脏骤然缩紧。她想起阿婆说过,三儿丢的那天,看见过穿宫装的人在巷口喂猫;想起周显袖口的三角符,与猫骨头上的刻痕一模一样;想起冷玉膏上的抓痕,分明是这黑猫的爪印。
原来那些野猫,从来不是宠物。是被人用朱砂符控制的眼线,替他们盯着属水的童男童女,盯着每一个可能成为“药引”的孩子。
“陛下!”掌印太监的尖叫刺破烟尘,“丹房全塌了!仙童……仙童没事!”
嘉靖帝从龙椅上跌下来,道袍沾满尘土。他看见赵靖手里的黑盒子,又看见李蔷指尖的残灰字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这……这是怎么回事?”
真人突然拔剑指向李蔷,剑尖抖得像风中的芦苇:“妖童!你竟敢用邪术惑乱圣听!”
黑猫猛地扑上去,爪子挠在真人手腕上,血珠滴在猫骨头上,三角符突然燃起蓝火。骨头在火焰里噼啪作响,竟隐约传出无数只猫的哀嚎,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
“不是邪术!”李蔷抓起根刻着符的猫骨,举到嘉靖帝面前,“陛下请看!这些猫都是被他们害死的!用朱砂符控制,替他们找童男童女炼药!三年前埋在丹房下的女娃,就是被这些‘眼线’找到的!”
冷玉膏突然“嗡”地轻颤,没散尽的紫雾里,浮现出更清晰的画面——穿宫装的人用朱砂喂猫,猫群围着个穿红夹袄的小女孩,把她逼进炼丹房的方向……画面最后,是三儿惊恐的脸,和她手里攥着的、没绣完的桃花帕。
“三儿……”李蔷的声音哽咽。
黑猫蹲在残灰里,绿眼珠定定地看着嘉靖帝,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像是在哭。
赵靖突然踹翻旁边的丹炉底座,砖缝里露出个暗格。里面塞满了泛黄的纸卷,全是童男童女的户籍,生辰八字旁都画着三角符,有的打了红叉,有的标着“待取”——李蔷的名字旁,赫然写着“癸卯水,喉结隐,大吉”。
“这些都是……”嘉靖帝的声音发颤,指尖拂过那些打红叉的名字,有男有女,最小的才七岁。
“都是被他们用猫眼线找到的祭品。”赵靖的刀指向瘫在地上的真人,“包括三年前的女娃,包括差点被送进您丹房的李蔷。所谓‘云中仙眠’,不过是把他们活活烧死,取心头血入药!”
真人还想狡辩,黑猫突然叼起块燃烧的猫骨,丢在他的道袍上。火焰瞬间窜起,舔舐着布料,露出里面绣着的三角符,与猫骨上的刻痕严丝合缝。
“啊——”真人在火里哀嚎,声音渐渐变成猫叫般的凄厉。
嘉靖帝看着燃烧的火焰,看着满地猫骨,看着冷玉膏里三儿惊恐的脸,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咳嗽,咳得像要把心肝都吐出来。他痴迷的方术,求来的长生,原来全是用孩子的命堆起来的。
“把他们都拿下!”帝王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指着掌印太监和剩下的术士,“查!给朕彻查!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一个不留!”
锦衣卫蜂拥而上,惨叫声、求饶声混着猫的哀嚎,在塌毁的丹房里此起彼伏。
李蔷蹲下身,轻轻抚摸黑猫的背。猫毛上还沾着火星,绿眼珠里的戾气渐渐散去,露出几分疲惫。她捡起那根刻着符的猫骨,扔进火里:“安息吧。”
骨头在火焰里化作灰烬,与朱砂猫毛显字的残灰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赵靖走到她身边,刀上的血滴在地上,晕开小小的红团:“走吧,我送你回家。”
李蔷点点头,把空荷包揣回怀里。虽然没了猫毛,却好像还留着点暖意。她回头望了眼塌成废墟的丹房,月光正从烟尘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在黑猫的绿眼珠上,像两颗洗干净的星子。
后来西苑的丹房旧址上,再也没炼过丹。有人说在那里种了片桃花,春天开花时,远远望去像片红雾。还有人说,每逢清明,会看见只黑猫蹲在桃树下,身边放着个空荷包,里面总盛着些干净的桃花瓣。
赵靖辞了官,带着儿子回了江淮。李蔷留在杏花巷,接了阿婆的针线笸箩,专给街坊绣平安符,符上总少不了只绿眼睛的猫。阿婆说,自从丹房塌了,夜里再也没听见猫哭,三儿托梦说,她在那边有好多猫陪着,再也不冷了。
四、三角符锁连环案
三煞锁
周显的手还在抖,黑檀木盒子在掌心晃得像片风中的叶子。他刚从瓦砾堆里扒出这东西时,猫骨上的三角符还沾着焦土,此刻被丹砂一擦,红得发亮,纹路扭曲如蛇,在羊角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陛下,您看。”他声音发颤,将北境送来的密函铺在盒边。宣纸上的朱砂符与猫骨上的刻痕并排躺着,竟像一模子刻出来的——那是去年沈砚从刘书吏地窖里抄出的“童男献祭符”,当时还以为只是边陲术士的邪术,没承想会出现在西苑丹房。
嘉靖帝捻起根猫骨,指腹摩挲着符纹的尖角。道袍袖口沾着的丹砂蹭上去,让那三角更显狰狞。他突然想起十年前,龙虎山道士跪在紫宸殿上,白须颤抖着说的话:“三角为煞,三符为锁,若被恶人用猫骨、玉膏、朱砂镇住三魂,便是要炼‘摄魂丹’,此丹噬命,陛下万不可信!”
当时他只当是方士间的攻讦,此刻掌心的猫骨凉得像冰,冷玉膏在袖中沁出的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与方才李蔷荷包里飘出的朱砂气缠在一起——三样东西,恰好是道士说的“三煞”。
“摄魂丹……”嘉靖帝的声音低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目光扫过塌毁的丹房残垣。琉璃瓦碎得满地都是,月光照在上面,像撒了一地碎牙。他想起三天前震塌丹房的鼾声,想起李蔷颈间那片平滑的皮肤,突然明白——所谓“云中仙眠”,从来不是通神,是要拿那孩子当“丹引”。
李蔷被两个小太监按着跪在地上,粗布褂子的肘部磨出了洞。她看见嘉靖帝手里的猫骨,看见周显脸色惨白如纸,突然想起赵靖塞给她药丸时,用唇语说的话:“三煞聚,魂魄离,找机会砸了玉膏。”
“陛下!”周显突然扑通跪下,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这符……这符是真人让刻的!他说用猫骨聚阴,玉膏养煞,朱砂固魂,炼出的丹能让陛下……”
“让朕怎样?”嘉靖帝猛地转身,道冠上的玉簪晃得厉害,“让朕靠吃童男的魂长生?”
真人从阴影里走出来,道袍下摆沾着灰,手里还捏着柄桃木剑:“陛下息怒!此乃飞升必经之劫!那李娃子命格属水,喉结隐,正是三魂纯阴之体,用三煞锁住,炼出的丹能助陛下脱胎换骨……”
“住口!”嘉靖帝将猫骨狠狠砸在他脸上,“十年前龙虎山的警告,你当朕忘了?!”
李蔷趁他们争执,悄悄挪动膝盖,指尖摸到块尖锐的琉璃碎片。冷玉膏还垫在她颈后,云纹里的紫雾虽散,却仍能感觉到股吸力,像要把她的魂魄往玉里扯。
“喵呜——”
黑猫不知从哪窜出来,绿眼珠直扑真人面门。它嘴里叼着半张朱砂符,正是李蔷荷包里化出字迹的那张,此刻符纸燃着蓝火,烫得真人惨叫着后退。
“抓住那猫!”周显嘶吼着扑上去,却被黑猫绊倒,脸正好撞在装猫骨的盒子上,鼻血瞬间涌出来,溅在三角符上,竟让纹路活了似的蠕动起来。
混乱中,李蔷抓起琉璃碎片,猛地刺向颈后的冷玉膏。“咔嚓”一声,玉膏裂出道缝,里面突然渗出暗红的液珠,像血。与此同时,猫骨上的三角符开始发烫,朱砂气弥漫开来,与玉膏的血珠、黑猫爪下的符火连成一线。
“啊——”
三个角落同时传出凄厉的哀嚎,不是人声,是无数细碎的哭嚎混在一起,像有无数个孩子在挣扎。嘉靖帝看见冷玉膏的裂缝里浮出张张小脸,有男有女,都睁着惊恐的眼睛,其中一个穿红夹袄的,眼角有颗泪痣。
“三儿……”李蔷的声音哽咽。
“是被炼死的孩子……”嘉靖帝踉跄后退,撞在龙椅扶手上,“他们的魂被锁在三煞里,永世不得超生……”
真人还想念咒,黑猫突然扑上去,一口咬住他的手腕。桃木剑掉在地上,剑身刻着的三角符与猫骨上的重合,瞬间燃起大火。真人在火里翻滚,很快没了声息,只留下堆灰烬,里面混着些细碎的骨头,像缩小的猫骨。
周显瘫在地上,看着那些浮在半空的孩子魂魄,突然疯了似的磕头:“不是我!是真人逼我的!我只是……只是帮着刻了符……”
魂魄们没理他,只是慢慢往冷玉膏的裂缝里钻,像找到了出口。穿红夹袄的三儿最后看了李蔷一眼,身影渐渐淡去,嘴角似乎带着笑。
黑猫蹲在李蔷脚边,绿眼珠里的戾气散尽,轻轻蹭了蹭她的裤腿。
“都散了吧。”嘉靖帝挥挥手,声音疲惫得像老了十岁,“把这些猫骨、玉膏、符纸……全烧了,骨灰撒去乱葬岗。”
李蔷被小太监扶起来时,冷玉膏已经彻底裂开,里面的血珠渗进泥土,长出株小小的桃花苗,在月光下泛着粉。黑猫纵身跳进瓦砾堆,再也没出来。
赵靖在西苑外等她,马背上驮着个布包,里面是她娘的珍珠簪子,还有件新绣的荷包,上面用朱砂线绣着三只交缠的猫,针脚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安稳。
“回家了。”他接过李蔷,将荷包塞进她手里。
李蔷摸着荷包上的猫,突然想起阿婆说的,猫能看见阴阳界。或许那些野猫从来不是眼线,是被锁的魂魄借它们的眼睛,在等一个能砸开三煞锁的人。
后来西苑的废墟上,没人再敢炼丹。有人说在那里种了片桃林,每年春天花开得格外艳,像有无数个孩子在树下笑。而杏花巷的黑猫,总在清明那天带着只空荷包,往西苑的方向走,回来时荷包里会装满桃花瓣,轻轻放在阿婆的窗台上。
嘉靖帝从此不再提炼丹,只是偶尔会站在紫宸殿上,望着西苑的方向发呆。身边的太监说,陛下常念叨一句话:“三角为煞,人心更煞啊……”
纯阴劫
赵靖的后颈突然沁出层冷汗,顺着衣领往下滑,凉得像揣了块冰。他盯着周显手里的猫骨,三角符上的朱砂被月光照得发亮,与李蔷荷包里飘出的猫毛红痕如出一辙。强征这孩子时,李母拽着他的胳膊哭嚎,说\"蔷丫头能通猫语,从小就跟野猫说话\";催眠术失控那天,黑猫精准地掀翻香炉,像早知道香里有毒;丹房塌时滚出的猫骨,每根都刻着锁魂符——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炸开,拼凑出个可怕的真相:这哪是征选仙童,是有人早就盯上了李蔷的\"纯阴之体\",要用她炼药!
\"你发什么呆?\"周显的声音像淬了冰,\"还不把这妖童按住?\"
赵靖没动,佩刀的刀柄被攥得发烫。他看见李蔷跪在地上,粗布褂子的前襟沾着灰,却依旧挺直着脊梁。这孩子从被抓那天起,眼神里就没断过光,像阿婆说的\"揣着团火\",哪是什么任人摆布的药引。
\"阿婆说,玉膏会吸人气,若纹路上有血,就是被下了咒。\"李蔷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乱糟糟的场面瞬间安静。她抬起下巴,指向嘉靖帝脚边的冷玉膏,\"陛下请看。\"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过去。掌印太监连忙捧起玉膏,借月光细看——果然在云纹的褶皱里,藏着丝极细的血丝,红得发暗,与猫骨上的朱砂竟是同色,像条小蛇蜷在玉里。
嘉靖帝的脸色沉了下去。他想起十年前龙虎山道士的话,\"玉膏养煞,需以纯阴之血引动\",当时只当是妄言,此刻指尖的猫骨凉得刺骨,竟与玉膏的寒气遥相呼应。
\"是真人!\"周显突然尖叫,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是他三天前亲手把玉膏埋进丹房地基的!说要借地气养煞!\"
真人的脸瞬间惨白,桃木剑\"当啷\"掉在地上:\"你胡说!是你给的朱砂,说要掺童男血......\"
\"够了!\"嘉靖帝的怒吼震得梁上的灰簌簌掉。他抓起冷玉膏,狠狠砸在地上。玉片四溅中,那丝血丝突然化作道红雾,直扑李蔷面门。
\"小心!\"赵靖拔刀劈去,刀风将红雾斩成两半。红雾落地处,青砖竟被蚀出两个小坑,冒着白烟。
李蔷望着那白烟,突然笑了,笑得眼角泛湿:\"阿婆没骗我。她说我娘当年就是被这东西害的,颈间的疤里总渗血,跟这玉膏上的一个色。\"
赵靖的心猛地一揪。李母颈间那道浅疤,他早就注意到,以为是旧伤,原来......
\"喵呜——\"
黑猫不知从哪窜出来,绿眼珠在红雾里亮得惊人。它叼起块碎玉,往李蔷面前一放,玉片上沾着的血丝竟慢慢渗进她的指尖,没留下半点痕迹。
\"这是......\"掌印太监的声音发颤。
\"纯阴之体,能克煞。\"赵靖突然明白,\"玉膏里的血咒,是冲着她来的,却被她的气性化了。\"
李蔷低头看着指尖,那里暖暖的,像揣着团小太阳。她想起阿婆摸着她的手说,\"丫头的血能暖玉,是老天爷赏的本事\",原来不是戏言。
真人见势不妙,转身就想跑,却被赵靖一脚踹翻。佩刀压在他颈间时,这老道突然疯了似的笑:\"晚了!三煞已聚,猫骨锁魂,玉膏引气,朱砂固灵,就算没这妖童,丹房底下的东西也该出来了......\"
话音未落,塌毁的丹房地基突然传来\"轰隆\"巨响。地面裂开道缝,里面涌出股黑雾,隐约能看见无数只猫爪在雾里抓挠,还夹杂着孩童的哭嚎。
\"是被炼死的孩子......\"李蔷捂住嘴,眼泪掉了下来。
黑猫突然纵身跳进黑雾,绿眼珠在雾里闪成两颗星。紧接着,李蔷荷包里飘出的朱砂猫毛也化作道红线,跟着钻了进去。黑雾翻涌了片刻,竟慢慢平息,裂开的地缝也缓缓合上,只留下片焦黑的印记,像只猫爪的形状。
\"走了......\"李蔷喃喃着,\"它们都跟着猫走了。\"
嘉靖帝望着那片焦黑,突然老了十岁似的,挥了挥手:\"放她走。\"他捡起块碎玉,对着月光看,云纹里再没了血丝,只剩下片莹白,\"把这些猫骨、符咒,全烧了,送龙虎山道士处理。\"
赵靖扶着李蔷往外走,夜风吹得两人的衣袂猎猎作响。经过丹房残垣时,李蔷弯腰捡起块碎琉璃,里面映着她的影子,颈间那片平滑的皮肤在月光下泛着光,再没了之前的紧绷。
\"回家能绣完阿婆的荷包了。\"她轻声说。
\"能。\"赵靖的声音有些哑,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沈砚从北境捎来的新丝线,说是比染坊的亮。\"
李蔷接过来,指尖触到丝线的光滑,突然想起阿婆最后那句话:\"纯阴不是祸,是福气,能护着自己,也能护着别人。\"
后来杏花巷的人常说,那晚西苑的黑雾里,有只绿眼睛的猫领着好多孩子往月亮里走,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穿红夹袄,手里攥着个没绣完的荷包,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在雾里闪着光。
赵靖辞了官,在巷口开了家小药铺,专治被邪祟侵体的人。有人说他的药里总掺着点猫毛灰,赵靖只是笑,不说话。
李蔷的荷包终于绣完了,菊花旁边多了只绿眼睛的猫,针脚比之前齐整了些。阿婆摸着荷包,笑得满脸皱纹都开了:\"好,好,这下三儿和猫都有地方去了。\"
而那片焦黑的猫爪印记,后来长出丛野菊,每年秋天开得金灿灿的,风一吹,像无数个小荷包在摇。
猫语证
黑猫的爪子蘸着丹砂落下时,龙案上的宣纸洇开个红圈。它踮着脚转了半圈,尾尖扫过砚台,墨汁滴在圈心,恰好成三个点——歪歪扭扭的三角符,与猫骨上的刻痕、冷玉膏的云纹褶皱,竟是同一模样。
“它说,有三拨人在丹房搞鬼,用猫传消息。”李蔷突然开口,声音清得像山涧水。她蹲在龙案旁,指尖几乎要触到黑猫的绿眼珠,“三个点,就是三拨。圈是丹房,丹砂是他们用的符。”
嘉靖帝的道袍下摆扫过满地猫骨,发出细碎的响。他盯着那三角符,突然想起十年前龙虎山道士送来的卦象,也是三个交叠的三角,当时只当是“天地人”三才,此刻看来,分明是三股势力纠缠的网。
“一派胡言!”掌印太监的尖嗓子刺破寂静,“区区畜牲的爪印,也配当作凭证?”
黑猫突然弓起背,绿眼珠直直射向他,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爪下的丹砂被踩得模糊,三角符的轮廓却愈发清晰,像要从纸上凸出来。
李蔷轻轻抚摸猫背,指尖沾到丹砂的凉意:“阿婆说,猫记仇。谁害过它们,谁用它们传过信,它们都记得。”她想起那些刻着符的猫骨,“这些三角符,是三拨人各自的记号,猫却能把它们认全。”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锦衣卫千户捧着个火漆封口的木盒闯进来,甲胄碰撞的脆响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落:“陛下!北境八百里加急!沈砚大人送来的!”
嘉靖帝一把扯开火漆,密信展开的瞬间,他的指节骤然收紧。信纸边缘还沾着北境的风沙,里面附着重修的炼丹日志,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密密麻麻的药引配方,最后一页却画着三个交叠的三角,朱砂填得饱满,旁边的字迹力透纸背:
“锦衣卫、西厂、龙虎山道士勾结,以猫为媒,用童男炼药,符锁三物为证——猫骨刻符、玉膏引气、朱砂固魂。”
“三拨人……”嘉靖帝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目光扫过周显(锦衣卫)、掌印太监(西厂)、瘫在地上的龙虎山真人,“果然是你们。”
周显的脸瞬间失了血色,膝盖撞在青砖上:“陛下明鉴!沈砚这是诬陷!属下只是……只是奉命看管丹房……”
“奉命?”李蔷突然指着日志上的三角符,“这符的边角有磨损,和您袖袋里的符纸一模一样。阿婆说,常摸的符会留手印,您袖口的丹砂印,正好能对上。”
周显慌忙去捂袖口,却把半张朱砂符抖落在地。符纸上的三角与日志里的交叠,严丝合缝。
掌印太监还想狡辩,黑猫突然跳上他的肩头,爪子扯开他的衣襟。里面露出串贴身玉佩,每块玉上都刻着小三角,与冷玉膏的云纹同源:“西厂掌印,管着宫内采买,要找块能引气的玉膏,再容易不过。”李蔷的声音冷下来,“您给猫喂的胭脂里,掺的就是这种玉粉吧?”
最后轮到真人。他怀里的桃木剑不知何时掉了,露出藏在道袍里的猫毛袋,袋口绣着的三角符,正是龙虎山特有的云纹变体。“您说用猫骨聚阴,其实是借道士身份,给另外两拨人画符。”李蔷捡起根猫骨,“这上面的符纹带着桃木香气,除了龙虎山的人,谁能画得出来?”
黑猫蹲在龙案中央,绿眼珠依次扫过三人,喉咙里发出呼噜声,像是在清点罪状。沈砚的密信还在嘉靖帝手里发抖,日志里记着的童男姓名,从北境到京城,竟有三十七个,有的标着“已炼”,有的写着“待取”,最新的那个名字,正是“李蔷(化名李强)”。
“以猫为媒……”嘉靖帝突然笑了,笑声里全是寒意,“猫能穿墙,能上房,传递消息比人方便。你们用朱砂喂猫,让它们只认带符的人,再用三角符区分势力,真是好手段!”
他想起三年前失踪的工匠女儿,想起丹房地基下的小骨头,想起李蔷颈间那片不像少年的皮肤——这些孩子,都是被猫“盯”上的猎物。
“陛下饶命!”三人同时跪倒,磕头声在大殿里撞出回音。
黑猫突然叼起沈砚的密信,往嘉靖帝面前一放,爪尖点着日志里的一句话:“三符交叠处,埋着他们分赃的账本。”
赵靖立刻带人去搜。半个时辰后,锦衣卫从丹房废墟的地基下挖出个铁盒,里面除了账本,还有三枚令牌——锦衣卫的虎头、西厂的蛇纹、龙虎山的道印,每枚令牌背面都刻着三角符。
账本上的墨迹还很新,记着谁采买了玉膏,谁提供了猫骨,谁负责寻找童男。最扎眼的是最后一页,写着“事成之后,共分丹药,助陛下‘飞升’,实则……”后面的字被划掉了,却能看出是“夺权”二字。
“原来如此。”嘉靖帝将账本扔在地上,三角符被踩得粉碎,“你们不仅要害人,还要借朕的名义谋逆!”
龙案上的丹砂还在,黑猫用爪尖蘸着,在密信背面画了个圈,里面点了三十七下。李蔷的心猛地一揪:“它说,三十七个孩子,都埋在丹房周围。”
后来,锦衣卫、西厂、龙虎山涉案的人被一网打尽。丹房废墟周围挖出了三十七具小骨头,赵靖让人给他们立了块无名碑,碑上刻着只绿眼睛的猫,爪下踩着块朱砂。
李蔷回了杏花巷,阿婆的眼睛突然能看见光亮了,总说三儿在碑前笑。黑猫没跟着回来,有人说看见它蹲在无名碑上,只要有风吹过,就会用爪子在碑上画三角,像是在给孩子们念平安咒。
沈砚从北境回来后,给李蔷带了匹靛蓝布,说是北境最好的绣料。李蔷用它绣了个大荷包,上面绣着三只猫围着块石碑,每只猫爪下都踩着个三角符,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在阳光下闪着暖光。
赵靖说,这是他见过最厉害的符——能镇住恶,也能记住那些没能长大的孩子。
连环劫
嘉靖帝捏着密信的指节泛白,信纸边缘被攥出深深的褶皱。冷玉膏的冰凉从掌心漫上来,混着丹砂的腥气,在喉咙里凝成个发紧的结——他终于看清了这盘棋。西厂提督送的玉膏,龙虎山道士画的朱砂符,锦衣卫埋的猫骨,三个三角符环环相扣,竟把朝中最锋利的三把刀全卷了进来。
“好……好个连环计。”帝王的声音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道袍上的丹砂随着颤抖簌簌落下,在龙案上洇出点点红痕,与黑猫画的三角符重叠在一起。
李蔷蹲在地上,指尖轻轻碰了碰黑猫的尾巴。猫毛上还沾着丹砂,绿眼珠里映着嘉靖帝发白的脸,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像是在提醒什么。她想起沈砚密信里的话:“三物相锁,非为炼药,实为逼宫。”
“陛下,”李蔷的声音很轻,却像根针挑破了殿内的死寂,“阿婆说,三角符要三个都凑齐才会显煞。他们各自藏着一样,谁也离不开谁,就像……就像三条蛇缠在一起。”
周显瘫在地上,飞鱼服的前襟沾满尘土。他看着那堆刻符的猫骨,突然想起去年埋骨时,西厂的人就在不远处盯着,而朱砂是龙虎山道士亲手交给他的,当时只当是分工,此刻才明白——他们早被捆在了一根绳上。
掌印太监的脸比纸还白,手指死死抠着砖缝。西厂提督送玉膏时说的“助陛下飞升”,此刻想来字字诛心。玉膏里的血丝哪是引气,分明是提督的私印,只要丹药炼成,就能栽赃是锦衣卫与道士勾结,西厂便可借“清君侧”之名夺权。
龙虎山真人的桃木剑早已脱手,道冠歪在一边。他画符时掺了独门药粉,只要点燃符纸,就能让吸入烟气的人神智昏聩——原本是想等嘉靖帝服下丹药后,让他认下“残害童男”的罪名,再由道士们“奉天承运”另立新君。
“你们……”嘉靖帝猛地拍向龙椅扶手,玉制的龙头被震得脱落,“真当朕是昏聩无能之辈?!”
黑猫突然跳上龙案,爪子扫过那堆猫骨。最粗的一根腿骨滚落到周显面前,骨头上的三角符刻得最深,边缘还留着锦衣卫特制的刀痕。李蔷认得那痕迹——赵靖的佩刀上就有一模一样的纹路,是北境战场上被匈奴弯刀磕出的缺口。
“锦衣卫的符,刻得最用力。”李蔷轻声说,“像是……像是怕谁不认账。”
周显的身子猛地一抽。去年埋骨时,他确实在每根骨头里都嵌了锦衣卫的腰牌碎片,原是想留作后手,没承想成了铁证。
掌印太监突然尖叫起来:“是西厂的阴谋!提督早就看锦衣卫不顺眼,连龙虎山都被他买通了!”
“放屁!”真人嘶吼着反驳,“是你们锦衣卫先找到的童男!李娃子就是你们北镇抚司抓来的!”
殿内瞬间乱成一锅粥,互相攀咬的声音撞在梁柱上,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撕斗。
李蔷突然抓住黑猫的爪子,蘸着龙案上的丹砂,在地上画了个大大的圈,把三个三角符全圈在里面:“阿婆说,解三角煞,要先破其中一个。”
嘉靖帝的目光落在李蔷手上。少女的指尖沾着丹砂,画圈的动作很稳,竟有几分运筹帷幄的模样。他想起这孩子从被抓来时就没服过软,催眠香迷不倒,丹房塌了也没吓退,此刻才明白——纯阴之体哪是药引,是老天爷派来拆局的钥匙。
“赵靖在哪?”嘉靖帝突然问。
“回陛下,赵百户在殿外候着。”千户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让他进来。”
赵靖走进来时,身上还带着丹房的烟尘。他看见地上的猫骨与朱砂符,眼角的刀疤猛地一跳,单膝跪地时动作利落:“臣请陛下彻查三府,所有涉案人等,一个不留。”
“好。”嘉靖帝指着那堆证物,“你带锦衣卫,先拿周显。西厂与龙虎山,朕自有安排。”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李蔷身上,“这孩子,你带回杏花巷,谁敢动她,先斩后奏。”
李蔷抬头时,正对上嘉靖帝的目光。那里面没了之前的狂热,只剩疲惫与一丝清明。她突然明白,帝王或许早就察觉了端倪,只是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同时斩断三条毒蛇的契机。
黑猫蹭了蹭李蔷的手心,绿眼珠朝殿外瞥了瞥。李蔷跟着赵靖往外走时,听见身后传来嘉靖帝冷厉的声音:“把黑猫留下。”
走出宫门时,月光正好爬上宫墙。赵靖脱下自己的披风裹住李蔷,指尖触到她腕间的细痕:“沈砚在北境牵制着西厂的边军,京城这边……”
“会没事的。”李蔷摸了摸怀里的空荷包,那里仿佛还留着朱砂猫毛的温度,“陛下留着黑猫,是想让它认认还有谁藏着三角符。”
后来听说,那天夜里皇宫火光冲天,西厂与龙虎山的府邸同时被围,锦衣卫在周显的府邸搜出了与提督、道士往来的密信,每封信上都画着半个三角符。
嘉靖帝没再提炼丹的事,只是常独自一人坐在西苑,身边蹲着那只黑猫。有太监说,陛下总对着猫说话,问“还有多少人藏着符”,而黑猫总会用爪子在地上画圈,有时一个,有时两个。
赵靖官复原职,却总往杏花巷跑。李蔷的新荷包快绣好了,上面绣着三只小猫围着个月亮,针脚比以前齐整了许多。阿婆摸着荷包说:“三角破了,就该团圆了。”
那堆刻符的猫骨被烧成了灰,撒在了三十七座小坟前。第二年春天,坟头长出了丛丛三叶草,每片叶子都是三角形的,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无数个被解开的符咒。
五、御前惊变鼾声破
灵狸恩
“把小李带下去!”嘉靖帝的怒吼震得龙案上的丹砂砚台嗡嗡作响。他指着阶下的李蔷,道袍袖子扫落了案头的三角符,“周显,你带锦衣卫查西厂,掘地三尺也要把玉膏的来路审清楚!赵靖,领缇骑去龙虎山,拿住所有画符的道士,一个都别漏!”
话音未落,他抓起那枚渗着血丝的冷玉膏,狠狠砸在青砖地上。“啪”的一声脆响,玉膏碎裂的瞬间,竟有股黑血从裂缝里涌出来,像条活蛇般扭曲着钻进砖缝,留下道暗褐色的痕迹,腥气弥漫开来。
李蔷被小太监架着往外走,经过那摊血迹时,脚踝突然被什么勾了一下。低头看,是黑猫用尾巴轻轻缠着她的裤脚,绿眼珠在阴影里亮得惊人,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在告别。
“陛下留着它吧。”李蔷回头望了眼龙椅上的帝王,声音轻得像叹息,“它能认出更多藏着的符。”
嘉靖帝没说话,只是盯着地上的玉膏碎片,眼角的皱纹里凝着霜。
马车驶出西苑时,李蔷才发现袖袋里多了样东西——是那根曾化作红珠的朱砂猫毛,不知何时被黑猫塞进了她的袖口。猫毛沾着体温,暖得不像凡物。
杏花巷的青石板路还是老样子,被秋雨浸得发亮。李蔷跳下马车,远远就看见阿婆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针线,膝头摊着个快绣完的荷包,靛蓝布面上,一只绿眼睛的猫正盯着朵半开的菊花。
“蔷丫头回来了?”阿婆的老花镜滑在鼻尖上,摸索着抓住她的手,掌心的老茧蹭得人发痒,“我就说黑猫不会骗我,它今早叼着你的绣线在巷口等,准是知道你要回来。”
黑猫不知从哪窜出来,蹭着李蔷的裤腿打了个滚,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像台转得正欢的小纺车。它跳上阿婆膝头,用爪子拨弄着荷包上的猫绣样,绿眼珠里满是得意。
“阿婆,这猫……”李蔷摸着猫背,指尖触到它颈后一块小小的秃斑,像被什么烫过。
阿婆笑了,皱纹里盛着夕阳的金光:“这可不是普通的猫。是前朝钦天监养的‘灵狸’,专破邪术的。你娘当年在钦天监当绣娘,救过被术士虐待的它,背上的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李蔷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娘临终前攥着的半块绣布,上面就有只绿眼睛的猫,针脚与阿婆此刻绣的如出一辙。
“它认主。”阿婆继续说,指尖摸着黑猫的秃斑,“你娘走那年,它突然就出现在巷口,守着你长大。周显他们用猫骨炼煞,偏这灵狸不受朱砂控,还能借猫语传信,都是在报你娘的恩呢。”
黑猫像是听懂了,用头蹭了蹭阿婆的手,又跳下来叼起李蔷袖袋里的朱砂猫毛,往荷包上一放。奇异的事发生了——猫毛融进布面,竟成了荷包上猫绣样的眼珠,绿得像浸在水里的翡翠。
“这就齐了。”阿婆把荷包往李蔷手里一塞,“三儿的桃花袄,你的菊花袋,都有灵狸看着,以后再没人敢来害你们了。”
李蔷捧着荷包,突然想起丹房塌落时滚出的猫骨,想起冷玉膏里渗出的黑血,想起沈砚密信里那三个交叠的三角符。原来这只黑猫,早就把所有线索串在了一起——从她被抓进北镇抚司,到催眠香失控,再到丹房显煞,它的每一步,都是在护着她,像当年娘护着它一样。
巷口传来马蹄声,赵靖翻身下马,身上还带着风尘。他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是沈砚从北境捎来的新丝线,红的像朱砂,绿的像猫眼。
“都查清了。”赵靖的眼角眉梢松快了些,“西厂提督私藏的玉膏里,埋着二十七个童男的指骨;龙虎山道士的炼丹炉底,刻着与猫骨相同的血符;周显招了,三年前的女娃,就是他们逼着三儿的爹献出去的。”
阿婆的手顿了顿,针线落在荷包上。李蔷握紧她的手,指尖触到那只灵狸绣样,突然明白三儿的魂为何总跟着黑猫——它们都是被邪术所害,又都被善意护着。
“嘉靖帝下旨了。”赵靖看着巷尾的夕阳,“拆了西苑丹房,建座义冢,三十七座小坟都迁进去,碑上刻着‘灵狸护稚’。”
黑猫突然朝巷口跑去,回来时嘴里叼着片桃花瓣,放在三儿那件没烧完的红夹袄碎片上。阿婆摸着碎片,眼眶湿了:“三儿也该放心了。”
后来杏花巷的人总说,那只灵狸通人性。赵靖去北境查案时,它会蹲在驿站门口等消息;李蔷去绣坊交货时,它会跟着送到巷口,再叼着空篮子回来。有人看见它在义冢的碑前打盹,夕阳照在它绿眼珠上,像两颗不会灭的星。
李蔷的荷包成了巷里的宝贝。有谁家孩子受了惊,借去枕一晚准好。阿婆说,那是灵狸的灵力护着,也是你娘和三儿的念想在守着。
多年后,李蔷成了远近闻名的绣娘,教出的徒弟都学着绣绿眼睛的猫。有个小徒弟问她,猫眼珠为什么要用朱砂猫毛绣,李蔷笑着指了指趴在窗台上打盹的黑猫:“因为那是恩情变的,能暖着人心呢。”
黑猫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绿眼珠在阳光下闪了闪,仿佛在应和她的话。
姜汤悟
李母的姜汤在粗瓷碗里冒着热气,片甘草浮在琥珀色的汤面上,边缘微微卷曲。这是沈砚托北境商队捎来的,信里说“赤金砂性烈,需甘草缓之”,字里行间带着北地的风沙气。李蔷捧着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喉咙里那股赤金砂的腥甜渐渐被冲淡,倒腾出空来想事。
“慢点喝,别烫着。”李母用围裙擦着手,眼角的细纹里还凝着泪。三天前赵靖派人来说“蔷丫头能回来了”,她不信,直到看见女儿穿着粗布褂子站在巷口,怀里揣着个磨破的荷包,才敢相信是真的。
李蔷喝着汤,目光落在窗台上打盹的黑猫身上。绿眼珠半眯着,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窗棂,像在算着什么。她突然想起御前那震塌丹房的鼾声——起初以为是赤金砂催的,此刻才回过味来:那不是她睡得沉,是黑猫在借她的气,用鼾声“震煞”。
就像阿婆说的“灵狸能借人气”。催眠香失控时,猫毛引错了邪祟;丹房塌落时,猫爪掀翻了香炉;御前显煞时,猫语点破了三角符……这只灵狸,从头到尾都在用它的方式护着她,借她的纯阴之体,破那盘布了十年的毒局。
“阿娘,”李蔷放下碗,汤渍在嘴角留下淡淡的黄痕,“沈大人还说别的了吗?”
李母从柜里翻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包北境的枸杞,红得像丹砂:“说让你多补补,还说……赵百户为了保你,把他儿子在学堂得的红花儿都抵押给千户了。”
李蔷的指尖猛地收紧。她想起赵靖眼角那道总在跳的刀疤,想起他踹翻香炉时手背上的燎泡,心里像被姜汤烫了一下,暖得发疼。
而此时的西苑,丹房遗址上还飘着淡淡的焦糊味。嘉靖帝披着件素色道袍,独自站在月光里,脚下踩着三角符的残灰。朱砂的红、冷玉膏的白、猫骨的青,在月光下洇开,竟拼出个完整的局——三个交叠的三角里,藏着锦衣卫的刀痕、西厂的玉印、龙虎山的符咒,像三只啃食幼崽的狼。
“十年……”帝王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散碎。他想起十年前第一次收到“九转还魂丹”的方子,献方的道士正是龙虎山的人;想起八年前西厂提督送来第一块冷玉膏,说“玉能养神”;想起五年前锦衣卫指挥使上奏“童男纯阴,可固国本”……原来从那时起,这盘棋就开始落子了。
掌印太监远远候着,不敢靠近。他看见陛下弯腰捡起块冷玉膏的碎片,玉碴划破了手指,血珠滴在猫骨上,与刻符里的朱砂融在一起,竟变成暗紫色。
“他们要的不是丹药。”嘉靖帝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种彻骨的寒意,“是借朕的名义,用童男的魂魄炼‘固权丹’。炼得越多,依附他们的阴煞就越重,朝臣怕了,百姓怕了,这天下……就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
残灰里,沈砚密信的一角还没烧尽,上面“三十七个童男”的字迹被风吹得猎猎响。嘉靖帝想起李蔷颈间那片平滑的皮肤,想起她望着黑猫时清澈的眼,突然明白——这些孩子哪是什么“药引”,是他们巩固权势的祭品,是试金石,试的是人心的贪与恶。
“传旨。”嘉靖帝直起身,月光在他鬓角的白发上镀了层银,“锦衣卫、西厂、龙虎山涉案者,株连九族。所有炼丹方士,一律逐出京城。”
掌印太监连忙跪地领旨,额头撞在地上,发出闷响。
“还有,”嘉靖帝望着杏花巷的方向,声音软了些,“给杏花巷的李姓人家,送十亩良田,再请太医院的人,给她娘看看眼睛。”
李蔷喝第二碗姜汤时,听见巷口传来马蹄声。赵靖牵着马站在月光里,手里捧着个锦盒,里面是支完整的珍珠簪子,缺角的地方被银匠补得恰到好处。
“陛下赏的。”赵靖的耳根有些红,“说……说谢谢你拆了那盘棋。”
黑猫突然从窗台上跳下来,叼起李蔷的荷包往赵靖手里塞。荷包上的灵狸绣样在月光下泛着光,绿眼珠像是活了过来。
“阿婆说,这荷包得让你收着。”李蔷把簪子递给娘,看着赵靖接过荷包,“说能镇住你身上的煞气。”
赵靖的指尖触到荷包上的针脚,粗粝的布面下,似乎还藏着朱砂猫毛的暖意。他想起沈砚在北境信里写的最后一句话:“最厉害的符,从来不是画的,是人心底的善。”
后来,西苑的丹房遗址上种满了甘草,春天发芽时,绿得像片海。有人说,是嘉靖帝让人种的,为的是解那满地的药毒。
杏花巷的李母眼睛渐渐好了些,能看见窗台上的黑猫,能摸着李蔷绣的荷包。阿婆的荷包也绣完了,上面的灵狸爪下多了片甘草叶,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在阳光下透着股安稳。
李蔷偶尔会去义冢看那三十七座小坟,黑猫总跟着。坟头的三叶草长得很旺,风吹过时,叶片上的露水滚下来,像谁在掉眼泪,又像谁在笑。赵靖说,那是孩子们的魂在谢灵狸,谢它护着他们,也谢它护着后来的孩子,再没让三角符的阴影落下来。
猫语录
赵靖的佩刀劈开西厂提督书房的暗格时,一股陈年的霉味混着朱砂气涌出来。暗格里没有金银,只有本蓝布封皮的旧书,封面上用猫爪蘸着墨写着四个字:《猫语密录》。纸页泛黄发脆,墨迹却依旧鲜亮,像昨天才写就的。
“大人您看。”小旗官指着其中一页,上面画着只猫用尾巴卷着猫毛,旁边注着蝇头小楷:“取寅时猫毛,裹朱砂符灰,令猫衔至指定处,见符如见令。”再往后翻,竟详细记载着如何训练野猫听令、如何用鱼肠藏符、如何让猫爪在禁宫的琉璃瓦上留下暗号——那些所谓的“野猫夜窜”,全是人为操控的眼线。
赵靖的指尖划过纸页,在最后一页停住。那里画着个巨大的三角符,三个角分别写着“帝”“童”“丹”,三角中心用朱砂填着个“权”字,红得像在滴血。
“原来如此。”他喉结滚了滚,刀鞘重重撞在书架上。“帝求丹,童作引,丹固权——他们把陛下、孩子、丹药,全锁在了这三角里。”
而此时的龙虎山,周显正被两个锦衣卫架着,跪在炼丹房的青石板上。房梁上悬着七只陶罐,罐口用朱砂符封着,风一吹,符纸猎猎作响,竟传出细碎的骨节碰撞声。
“打开。”周显的声音抖得像筛糠。
锦衣卫拔刀挑开封符,一股腥气扑面而来。陶罐里装着的不是丹药,是七个少年的骨殖,最小的那具还没成人的巴掌大。最骇人的是每个头骨上都嵌着块冷玉片,纹路莹白,与嘉靖帝摔碎的那块严丝合缝,只是尺寸更小,像从整块玉上剖下来的。
“全是……全是属水的童男。”周显瘫坐在地,看着玉片上的云纹,突然想起李蔷颈间那片平滑的皮肤——这些孩子,都和她一样,是被精心挑选的“纯阴之体”。
道士的炼丹日志散落在地,其中一页写着:“玉分七片,对应北斗,聚童男魂,可引帝气入丹。待玉片归位,便是权倾朝野之日。”
周显这才明白,嘉靖帝的冷玉膏不是孤品,是北斗阵的阵眼。这七个孩子的骨殖,是阵脚。他们要用七魂镇北斗,引帝王之气炼药,最后借“丹药”之名,将皇权牢牢锁在三角符里。
“报——”千户闯进来,手里举着封密信,“赵百户从西厂搜出《猫语密录》,说……说所有猫都是按上面的法子训练的,连龙虎山的猫,也是西厂送来的!”
周显抓起块头骨上的玉片,狠狠砸在地上。玉片碎裂的瞬间,他仿佛听见无数个孩子的哭声从罐子里涌出来,混着猫的哀嚎,在炼丹房里盘旋不散。
消息传回西苑时,嘉靖帝正坐在甘草地里,手里捏着块冷玉膏的碎片。黑猫蹲在他脚边,绿眼珠盯着那七个空陶罐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七年……”帝王的声音发哑,指腹摩挲着玉片的裂痕。七片玉,七个孩子,正好对应他痴迷炼丹的七年。“他们用七年时间,给朕布了个天罗地网。”
李蔷站在不远处,看着那片绿油油的甘草,突然想起沈砚信里的话:“甘草解百毒,也能安魂。”她怀里的荷包轻轻晃动,里面装着赵靖送的珍珠簪子,缺角补上的银花在阳光下闪着光。
“陛下,”李蔷轻声说,“阿婆说,三角符最怕的不是玉,是人心。只要心不动,再厉害的符也锁不住人。”
嘉靖帝抬头看她,少女的眼睛在阳光下亮得惊人,像没被尘埃染过的琉璃。他突然笑了,把玉片扔进甘草丛里:“你说得对。”
后来,《猫语密录》被付之一炬,灰烬撒在了三十七座小坟前。龙虎山的炼丹房拆了,地基下挖出的朱砂符被熔成了铁水,浇铸成七只小猫像,守在义冢门口。
赵靖升了千户,却依旧常往杏花巷跑。李蔷的绣架上总放着块冷玉片,是从少年骨殖上取下来的,她用朱砂在上面画了只猫,绿眼珠用的是黑猫掉落的猫毛,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
“这叫‘破煞玉’。”李蔷把玉片递给赵靖,“阿婆说,让它跟着你,以后再没人能用猫害你。”
黑猫蹲在绣架上,看着他们,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像在说“妥了”。
西苑的甘草越长越旺,据说每年春天,都有只绿眼睛的猫带着七只小猫在地里打滚,远远望去,像七个小小的三角符,被一只大猫轻轻护在怀里。而嘉靖帝偶尔会去看看,站在甘草地里,听风吹过草叶的声音,像无数个孩子在笑,又像无数只猫在打呼噜,安稳得很。
御猫校尉
罪证在龙案上堆成小山时,西苑的风正卷着甘草叶打旋。猫骨串成的三角符挂在梁上,冷玉膏的碎片盛在白瓷盘里,《猫语密录》的残页被丹砂染得通红——赵靖从西厂搜出的、周显在龙虎山找到的、沈砚从北境捎来的,此刻全摊在嘉靖帝面前,像幅血淋淋的画。
“哈哈……哈哈哈!”
帝王的笑声突然炸开,震得梁上的猫骨符叮当作响,竟比李蔷在御前那震塌丹房的鼾声还要响亮。他指着那堆惨白的猫骨,道袍袖子扫过瓷盘,玉片碰撞的脆响混着笑声,在大殿里滚来滚去。
“朕求长生,炼丹药,服玉膏……”嘉靖帝笑得眼角淌出泪,指着自己的鼻子,“却差点成了别人的‘药引’!他们想用童男的魂固权,用朕的痴念当幌子,好一个连环计啊!”
赵靖跪在阶下,听着帝王的笑声从狂放转到苍凉,佩刀的刀柄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滑。他看见李蔷站在殿角,粗布褂子洗得发白,怀里的荷包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那只灵狸的绣样在晨光里泛着暖光。
黑猫不知何时溜进殿,蹲在龙案旁,绿眼珠扫过那堆罪证,突然用爪子将猫骨扒到一边,露出下面的《猫语密录》,尖指甲在“训练野猫”那页划了道红痕。
“你看你看,”嘉靖帝指着黑猫,对赵靖说,“连猫都比朕清醒。这些年害了多少孩子的,不是丹砂,不是玉膏,是藏在人心里的邪祟。”他突然收了笑,声音沉得像潭水,“传旨,以后西苑养猫,官拜‘御猫校尉’,食五品俸禄,专管查邪祟!”
掌印太监惊得差点咬掉舌头,磕头时额头撞在金砖上:“陛下,猫……猫怎为官?”
“怎不能?”嘉靖帝弯腰抱起黑猫,绿眼珠在他掌心眨了眨,“它们能看穿符咒,能识破伪装,比你们这些揣着私心的人可靠多了!”他摸着猫颈后的秃斑,“就从这只灵狸开始,让它领着宫里的猫,凡是带三角符的物件,凡是藏着朱砂的角落,全给朕找出来!”
黑猫像是领了旨,从帝王怀里跳下来,叼起片冷玉膏碎片,往殿外跑去。李蔷看着它的背影,突然想起阿婆说的“前朝灵狸护钦天监”,原来有些守护,从来都不分朝代。
“李娃子,”嘉靖帝看向殿角的少女,“你娘的眼睛,太医院的人看过了,说能治。那十亩良田,记在你名下,以后别再绣荷包换钱了。”
李蔷的脸腾地红了,手指绞着荷包带子:“谢陛下。但……但我还想绣。”她抬头望了眼黑猫消失的方向,“我想绣些带猫的荷包,送给那些没爹娘的孩子。”
嘉靖帝愣了愣,随即笑了:“准了。宫里的丝线,任你取用。”
赵靖跟着李蔷走出大殿时,看见黑猫正领着一群宫猫在丹房遗址上打转。有的猫扒着墙根嗅朱砂味,有的用爪子刨埋着符纸的浮土,最胖的那只三花猫,竟叼着半块刻符的猫骨从瓦砾堆里钻出来,绿眼珠亮晶晶的,像得了军功的校尉。
“真成‘御猫校尉’了。”赵靖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李蔷摸出怀里的荷包,阳光透过布面,把灵狸绣样映在地上,像只正在奔跑的猫:“阿婆说,万物有灵。你对它们好,它们就护着你。”
后来,西苑的猫越来越多。有专门在奏折里找可疑符咒的“文猫”,有在宫墙巡逻抓夜游术士的“武猫”,还有只绿眼睛的灵狸总蹲在义冢的碑前,像在给三十七座小坟站岗。宫里人都说,自从“御猫校尉”上任,再没见过三角符,连夜里的风都清爽了许多。
李蔷的绣坊开在了杏花巷口,招牌上绣着只叼着朱砂笔的猫。来做活的多是没爹娘的孩子,她教他们绣猫,绣甘草,绣平安结,说“手艺能糊口,心善能安身”。阿婆坐在门口晒太阳,膝头总趴着只猫,有时是灵狸,有时是三花,她摸着猫背,给孩子们讲“猫救蔷丫头”的故事。
赵靖升了指挥佥事,每次去西苑查案,都带着只猫。下属们说他“猫性”,查案时像猫一样敏锐,护着百姓时像猫护崽一样周全。他办公的案头总放着个靛蓝荷包,上面的灵狸绣样被摸得发亮,那是李蔷送的,说“能让猫校尉们多帮衬”。
嘉靖帝不再提炼丹,却常去猫舍看猫。有太监看见他给灵狸梳毛,嘴里念叨着“当年若早信猫语,何至于……”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只剩猫喉咙里的呼噜声,像在安慰,又像在应和。
那年秋天,义冢的三叶草开得格外旺。李蔷带着孩子们去扫墓,每个坟前都放了个绣猫的荷包。黑猫蹲在最高的那座坟上,看着孩子们的笑脸,绿眼珠在阳光下闪成两颗星,像在说:“都过去了,以后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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