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假牙风暴
断墙记
破碗巷的晨雾总比别处稠,像浸了水的棉絮,裹着殡葬纸的焦味往人骨头缝里钻。张小帅缩在炼丹房废墟的断墙后,指尖蘸着锅底灰在桑皮纸上抹。纸角被雾洇得发潮,他呵出的白气落在纸上,晕开一小片灰痕。
纸上的《先帝假牙图谱》已有了模样。三排象牙色的假牙齐齐整整,齿尖打磨得圆润,牙根处还描着细密的螺纹——那是他照着药铺里收来的旧罗盘画的。最费神的是牙缝,他用狼毫蘸了朱砂,一笔笔勾出细如发丝的线,每笔都藏着北境压缩饼的纹路。去年在北境军营当伙夫时,他总对着那饼子上的格纹发呆,没想到如今倒成了吃饭的手艺。
“小帅,妥了没?”墙外头传来王瘸子的声音,带着点抖。
张小帅赶紧把桑皮纸往怀里塞,摸到怀里揣着的半截假牙——是用羊骨磨的,昨晚磨到后半夜,指腹被磨出了血泡。他从断墙后探出头,看见王瘸子拄着根槐木拐杖,站在雾里像个摇晃的树桩。
“急啥,”张小帅拍了拍身上的灰,“刘公公要的东西,能糙吗?”
王瘸子往他身后瞅,拐杖在地上顿了顿:“那老东西催了三回了,说今日午时就得要。”他压低声音,“听说……宫里又在查私刻先帝遗物的事,前儿个琉璃厂那边,抄了三家呢。”
张小帅摸了摸怀里的羊骨假牙,骨头上还留着他的体温。他去年从北境逃回时,一路靠给人刻假印章混饭吃,后来在破碗巷落脚,专替人仿些古物。最开始是仿玉佩,后来仿字画,上个月王瘸子带来个活,说宫里的刘公公要幅《先帝假牙图谱》,给的价钱够他在破碗巷租半年房子。
“怕啥,”张小帅嗤笑一声,“我这图谱上的朱砂线,是照着《往生咒》拓片画的,懂行的才看得出门道。再说,先帝那口牙早就随葬了,谁见过真的?”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却有点发虚。昨儿半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摸出从军营带回来的压缩饼,那饼子硬得能硌掉牙,上面的格纹方方正正,像棋盘又像符咒。他忽然想起北境的老兵说过,先帝年轻时带兵打北境,粮草断了三日,就靠这压缩饼撑着,后来回宫才镶了假牙。他当时就觉得,这牙缝里的朱砂线,该藏点北境的东西。
两人往巷口走,雾渐渐薄了些,能看见巷子里飘着的白幡。破碗巷这地方,一半住的是抬棺人、扎纸匠,一半住的是他们这种做“偏门活”的。路两旁的房子都是歪歪扭扭的,墙头上长满了狗尾巴草,风一吹就摇摇晃晃。
快到巷口时,张小帅看见个穿青布衫的年轻人,背着个包袱,站在“李记棺材铺”门口张望。那年轻人面色白净,手指纤长,不像破碗巷的人。张小帅心里咯噔一下,拉着王瘸子往旁边的胡同拐。
“咋了?”王瘸子被他拽得一个趔趄。
“那小子不对劲,”张小帅压低声音,“你看他鞋,千层底,针脚密得像宫里的手艺。”
王瘸子眯着眼瞅了瞅,拐杖差点掉地上:“难不成是……锦衣卫?”
张小帅没说话,拉着王瘸子钻进胡同。胡同里堆着半扇没卖完的猪肉,苍蝇嗡嗡地绕着转。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去年在北境,他见过锦衣卫抓人,那铁链子锁在人脖子上,哗啦啦响,老远就能听见。
“要不……这活咱别接了?”王瘸子的声音发颤。
张小帅摸了摸怀里的桑皮纸,纸上的朱砂线硌得他胸口发疼。他想起刘公公给的定金,那锭银子沉甸甸的,能给娘抓三个月的药。他娘在乡下咳得直不起腰,就等着他拿钱回去。
“接,”他咬了咬牙,“到午时还有三个时辰,我再润色润色,你去刘公公那儿探探风声。”
回到断墙后,张小帅把桑皮纸铺在一块平整的砖头上。雾散了些,阳光透过断墙的缝隙照进来,在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取出羊骨假牙,对着图谱比了比,忽然发现齿缝里的朱砂线有点歪。
他掏出狼毫,蘸了点清水,小心翼翼地把歪掉的地方擦去。指尖触到桑皮纸,觉得纸有点潮,像他娘的手——去年离家时,他娘攥着他的手,那手糙得像老树皮,沾着灶灰的味道。
“先帝也是苦出身啊。”他忽然想起王瘸子说过的话。听说先帝年轻时在北境吃了不少苦,回宫后还总念叨压缩饼的味道,后来太医说他牙口不好,才请玉匠镶了象牙假牙。
他重新蘸了朱砂,手却有点抖。阳光穿过雾气,在朱砂线上投下细小的光粒,那些光粒像极了北境的雪,去年冬天,他在军营的灶台边看雪,雪粒子落在锅盖上,簌簌地响。
就在这时,他听见巷口传来喧哗声。有人喊着“锦衣卫”,还有东西摔碎的声音。他赶紧把图谱和假牙塞进墙缝里,用一块破瓦片盖住。
刚盖好,就看见两个穿飞鱼服的人走进废墟,腰里的绣春刀闪着寒光。带头的那个面色冷峻,目光扫过断墙,像刀子一样。
“你在这儿做什么?”那人开口,声音像冰碴子。
张小帅咽了口唾沫,指了指地上的锅底灰:“抹墙呢,这墙漏风。”
那人没说话,目光落在他沾着灰的手上。张小帅觉得手心发烫,像揣了个烙铁。他看见另一个锦衣卫正往墙缝这边瞅,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刘公公那边出事了。”带头的锦衣卫忽然说,“他私藏先帝遗物,刚被拿了。”
张小帅的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听说他还找人造假图谱?”那人逼近一步,绣春刀的刀柄蹭到了张小帅的胳膊。
张小帅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他想起刘公公给的定金,想起娘的咳嗽声,想起北境的压缩饼。那些朱砂线里的格纹,像一张网,忽然把他网住了。
“没……没有。”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那人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笑:“我知道你是谁。去年在北境军营,你给伙房刻过假的军印,对不对?”
张小帅的脸“唰”地白了。
“不过,”那人话锋一转,“我今日不是来抓你的。”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张小帅面前。
那是一块压缩饼,硬得像石头,上面的格纹方方正正,和张小帅刻在朱砂线里的一模一样。
“先帝驾崩前,让人把这个交给我。”那人的声音软了些,“他说,要是以后有人仿他的假牙,齿缝里刻着这格纹,就放他一马。”
张小帅愣住了。阳光忽然变得很亮,穿透了最后的雾气,照在压缩饼上。他看见饼子的边缘有个小小的牙印,像是谁咬过一口。
“他说,这味道,比象牙值钱。”那人把压缩饼塞给他,转身带着手下走了。
废墟里只剩下张小帅一个人。风穿过断墙,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人在笑。他掏出墙缝里的图谱和假牙,对着阳光看。那些朱砂线里的格纹,在光线下清晰可见,像北境的土地,像军营的灶台,像娘的手纹。
他忽然觉得,这图谱上的假牙,好像真的戴在一个老人的嘴里。那老人坐在北境的帐篷里,啃着压缩饼,牙口不好,却吃得很香。
中午的时候,王瘸子一瘸一拐地跑回来,说刘公公被抄家时,从床底下搜出个盒子,里面装着半块压缩饼,还有一张真的《先帝假牙图谱》。
“听说那真图谱上,齿缝里也有朱砂线,跟你画的一模一样!”王瘸子一脸惊奇,“你咋知道的?”
张小帅没说话,他把羊骨假牙揣进怀里,又把桑皮纸叠好,塞进灶膛里。火舔着纸,发出“噼啪”的响声,那些朱砂线在火里蜷曲、变黑,最后化成了灰。
烟雾从灶膛里冒出来,混着殡葬纸的焦味,飘出破碗巷。巷口的白幡还在摇,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淡淡的光。
张小帅摸了摸怀里的羊骨假牙,骨头上的朱砂线被他的体温焐得温热。他忽然想回家了,想给娘熬锅粥,粥里放些软和的米,像北境的雪一样软。
骨纸记
破碗巷的晨雾里总飘着两种味,殡葬纸的焦糊气混着炼丹房废墟的霉味,像口没烧透的灶,闷得人胸口发沉。张小帅蹲在断墙后,看着桑皮纸上的《先帝假牙图谱》,忽然抓起一把灰往纸上撒。灰是从三瘸子家捡的,昨夜他给早夭的孙儿烧纸钱,火盆里积了厚厚一层,张小帅趁雾浓时扒了半捧,指尖碾着灰里的磷粉,暗处能看见星星点点的光。
“这灰里有骨头渣子,”苏半夏的声音从墙后钻出来,她总爱躲在那丛野枸杞后面,青布裙沾着草汁,“三瘸子往纸钱里掺了他孙儿的胎发灰,说是能在黄泉路上认路。”
张小帅没回头,用指尖把纸面上的灰抹匀。磷粉嵌进桑皮纸的纤维里,像撒了把碎星子。他要让这纸看着像从内府库房里捂了几十年的旧物,得有烟火气,还得有阴曹地府的凉。
苏半夏从枸杞丛后走出来,手里捏着块黑黢黢的东西,递到他鼻尖前。一股霉味混着草木气涌过来,是北境压缩饼的味道。这饼子他认得,去年在军营当伙夫,全靠这硬得能硌掉牙的东西活命,上面的格纹方方正正,像北境的沙盘。
“昨儿在垃圾堆里刨的,”苏半夏把饼子掰碎,黄褐色的渣子簌簌往下掉,“陈记药铺的老陈说,这饼里的忍冬汁浸了三年,比宫里的防蛀药还管用。”她从怀里摸出个豁口的瓦罐,倒出点深褐色的桐油,“你看,把饼渣混进去,涂在纸边。”
张小帅看着她用指尖蘸着桐油饼糊,往桑皮纸的边角抹。糊状物干掉的地方微微发卷,透出星星点点的黄褐,真像被虫蛀过的旧纸。苏半夏的指甲缝里总嵌着药渣,她爹原是太医院的药师,三年前因“误诊”被斩,她就跟着爹的旧部王瘸子混进了破碗巷,靠给人配些见不得光的药粉过活。
“刘公公要这图谱,到底想干啥?”苏半夏忽然问,指尖在纸边的蛀洞上补了个月牙形的缺口。
张小帅没说话。王瘸子只说刘公公在宫里失了势,想靠这图谱找条退路。先帝驾崩前,曾把贴身的假牙赏给过刘公公的师父,后来那假牙随葬,图谱成了唯一的念想。宫里人都知道,先帝的假牙有玄机,齿缝里的朱砂线藏着北境布防图——当年先帝在北境带兵,粮草断绝时靠压缩饼活命,回来镶牙,就把布防图的密钥刻在了齿缝里。
“你那朱砂线描得咋样了?”苏半夏用指尖点了点图谱上的牙缝。
张小帅掏出狼毫,蘸了点朱砂。他的朱砂是特制的,里面掺了苏半夏配的药粉,在日光下看是正红,到了夜里会泛出暗紫——那是内府朱砂的独门手艺。他手腕悬着,笔尖在齿缝里游走,每道线都藏着压缩饼的格纹,左三右四,像北境驿站的暗号。
“东厂的番子鼻子比狗灵,”苏半夏蹲在他身边,看着那些细如发丝的线,“他们认得内府工笔的朱砂,笔锋里藏着‘永’字八法的影子。你这线太硬,像北境的风,得软点,像宫里的丝绸。”
张小帅的手顿了顿。他想起去年在北境,老兵们说先帝年轻时在雪地里啃压缩饼,牙掉了三颗,后来回宫镶了象牙牙,却总说不如压缩饼实在。那时他不懂,只觉得这皇帝活得憋屈,如今描着齿缝里的朱砂线,忽然觉得那些线像老人的皱纹,藏着说不出的苦。
“王瘸子去打探消息了?”他问。
苏半夏点头,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热乎的米糕:“他说昨儿夜里,东厂的人抄了西市的‘聚宝阁’,就为了一幅仿冒的《先帝起居图》。那画匠被打得半死,说漏了嘴,提到有人在仿先帝的假牙图谱。”
张小帅咬了口米糕,甜味里带着点涩。米糕是苏半夏用偷偷攒的钱买的,他娘在乡下咳得直不起腰,苏半夏总说:“先顾好你自己,才能顾你娘。”
正说着,王瘸子一瘸一拐地跑过来,槐木拐杖在地上戳得咚咚响。他脸上的褶子挤成一团,压低声音:“刘公公那边出事了!他昨儿夜里被人举报,说他私藏先帝遗物,东厂的人已经围了他的宅子!”
张小帅手里的狼毫“啪”地掉在地上,朱砂溅在桑皮纸上,像滴血。
“那咱这活……”
“活得接!”王瘸子往断墙后缩了缩,拐杖尖在地上划出印子,“刘公公的徒弟托人带信,说只要能把图谱送进去,给双倍价钱,还能保咱出京。”他看了眼苏半夏,“包括半夏姑娘。”
苏半夏的脸白了白。她爹被斩后,她一直在通缉榜上,出京是她唯一的念想。
张小帅捡起狼毫,在朱砂渍上补了道曲线,正好变成一颗歪掉的假牙。他忽然想起北境的老兵说,先帝的牙确实有颗歪的,是年轻时被敌兵的刀柄砸的。
“得让这图谱看着更真,”他说,“得有内府的火漆味。”
苏半夏眼睛亮了:“我知道!前儿个捡了个内府的旧药瓶,瓶塞子上有火漆,我刮了点下来,混着松烟墨……”
“还得有牙垢。”张小帅打断她,指了指图谱上的牙根,“真的假牙戴久了,牙根会有黄渍,是茶水和口水混的。”
王瘸子急了:“哪来的牙垢?”
张小帅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他磨了三天的羊骨假牙。骨头上沾着点黄乎乎的东西,是他用浓茶泡了整夜,再用手指反复蹭出来的。
苏半夏皱了皱眉,却没说啥,只是从瓦罐里倒出点透明的汁:“这是我用乌梅泡的水,涂在牙根上,黄渍能渗进纸里,看着像几十年的老垢。”
三人忙活到日头偏西,雾早散了,炼丹房的断墙在阳光下投出长长的影子。桑皮纸终于有了内府旧物的模样:纸边的蛀洞歪歪扭扭,像被蠹虫啃过;纸面的殡葬纸灰混着磷粉,暗处泛着微光;牙根的黄渍透着乌梅的酸气;最妙的是齿缝里的朱砂线,在日光下红得沉郁,凑近了闻,能嗅到忍冬汁的苦香。
“该送过去了。”王瘸子搓着手,声音发颤,“刘公公的徒弟在‘忘忧茶馆’等,说子时交接。”
张小帅把图谱折成巴掌大,塞进贴身的布袋里。羊骨假牙也揣了进去,他总觉得这骨头里有股劲,像北境的石头。
苏半夏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他的腕子上有块疤,是去年在军营给马治病时被马蹄子蹭的。“东厂的番子查得紧,”她说着从头发里摸出根银簪,簪头刻着半朵梅花,“这是我爹留下的,说是太医院的暗号,万一被拦着,就说你是给宫里送药的。”
张小帅把银簪揣进怀里,冰凉的金属贴着心口。
入夜的破碗巷比白日更热闹。抬棺人扛着黑漆棺材往巷外走,纸扎的童男童女在风里摇,像活的。张小帅披着件王瘸子给的旧袍子,袍子上沾着桐油味,能遮住他身上的锅底灰气。
走到巷口,他看见两个穿黑衣服的人靠在槐树旁,腰间的刀鞘闪着冷光。是东厂的番子。张小帅低下头,顺着墙根走,心跳得像擂鼓。
“站住。”其中一个番子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张小帅停下脚,手心全是汗。
“怀里揣的啥?”另一个番子走过来,手按在刀柄上。
张小帅慢慢掏出布袋,解开绳结。桑皮纸在月光下泛着旧黄,殡葬纸灰里的磷粉闪着微光。
“这是……”番子的目光落在图谱上,忽然变了神色,“哪来的?”
“给刘公公送的药引子。”张小帅的声音有点抖,摸出怀里的银簪,“太医院的苏药师让我送的。”
番子拿起银簪,对着月光看了看,又翻来覆去地查那桑皮纸。他的指尖划过齿缝里的朱砂线,忽然停住:“这朱砂不对。”
张小帅的腿一软。
“内府的朱砂里掺了珍珠粉,在月光下会发亮。”番子冷笑一声,“你这朱砂……”他忽然把纸凑近鼻子闻了闻,“有忍冬味。”
张小帅闭上眼睛,想起苏半夏说的,忍冬汁能让朱砂沉得像陈年旧物。他忘了,东厂的人最懂药。
“带回去。”番子抓住他的胳膊,冰凉的铁链子缠了上来。
被押着往东厂大牢走时,张小帅忽然想起桑皮纸上的蛀洞,是苏半夏用压缩饼渣和的桐油。那饼子是北境的,先帝啃过的那种。他还想起齿缝里的格纹,左三右四,是北境驿站的暗号,老兵说过,知道这暗号的,都是先帝的旧部。
大牢里腥得厉害,墙上渗着水,像哭。张小帅被扔进一间牢房,角落里堆着些发霉的稻草。他靠着墙坐下,摸了摸怀里的布袋,羊骨假牙还在,骨头上的朱砂线被体温焐得发暖。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绯色官服的人走进来,脸圆圆的,像个面团,手里拿着那幅《先帝假牙图谱》。
“你这图谱,画得真像。”那人笑着说,声音软乎乎的,“尤其是这牙缝里的线,左三右四,跟先帝当年在北境用的暗号一模一样。”
张小帅愣住了。
“老夫姓赵,”那人蹲下来,指了指图谱上的歪牙,“先帝这颗牙,是被我砸歪的。”他眼里忽然泛起光,“那年在北境,他非要抢我的压缩饼,我急了,用刀柄敲了他一下,没想到把牙敲歪了。”
张小帅看着他,说不出话。
“刘公公是想靠这图谱找先帝的旧部,”赵大人叹了口气,“他师父原是先帝的亲卫,知道假牙里的秘密。可惜啊,他找错了人,东厂的人早就盯上他了。”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你这图谱上的蛀洞,用的是北境压缩饼吧?那饼子只有先帝的旧部才认得。”
张小帅想起苏半夏刨来的那块发霉的压缩饼,忽然明白了。
“你娘的病,我让人去治了。”赵大人把图谱叠好,塞给他,“苏药师也安排好了,天亮就出京。”他指了指羊骨假牙,“这骨头磨得不错,留着吧,比象牙实在。”
走出东厂时,天快亮了。破碗巷的晨雾又起来了,裹着殡葬纸的焦味,却不那么闷了。苏半夏站在巷口等他,青布裙上沾着露水,像刚从枸杞丛里钻出来。
“王瘸子说你被抓了,我以为……”她的声音有点哑。
张小帅掏出图谱,塞进灶膛里。火舔着纸,殡葬纸灰里的磷粉在火里跳,像北境的星星。那些朱砂线蜷曲着,最后化成了灰。
“咱出京。”他说,摸了摸怀里的羊骨假牙,骨头上的格纹硌着掌心,像北境的路。
苏半夏笑了,露出颗小虎牙。她爹说过,忍冬花耐冻,再冷的天也能开。
两人往巷外走,雾渐渐薄了,能看见远处的城门。张小帅想起赵大人的话,先帝的假牙随葬了,可那些藏在齿缝里的苦,像压缩饼的味道,总有人记得。
他忽然想,等出了京,就给苏半夏刻个象牙的小虎牙,不用藏什么秘密,就刻上北境的格纹,左三右四,像他们走过的路。
咒骨记
破碗巷的雾总带着股铁锈味,一半是炼丹房废墟的铜锈,一半是黑猫坟头的血。张小帅蹲在断墙后,狼毫悬在桑皮纸右下角,笔尖的墨汁快滴下来时,终于落下“嘉靖二十三年御制”七个字。内府画师的笔锋讲究藏锋,他手腕转得发酸,才让那“御”字的竖钩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像宫里太监揣着手的模样。
“停。”
苏半夏的声音从枸杞丛后飘过来,她手里捏着片还魂草叶子,叶尖凝着滴暗红的东西,在雾里颤巍巍的。张小帅抬头看见那滴血,忽然想起昨夜去黑猫坟头的事——沈砚说,坟头长的还魂草吸够了猫血,凝在叶尖的就是活物气,比朱砂更能镇邪。
“沈先生咋说的?”张小帅把狼毫搁在砚台上,墨汁在桑皮纸上晕出个小圈。
苏半夏走过来,将还魂草叶凑到他眼前。那滴血珠里映着两人的影子,像嵌在红玛瑙里。“沈先生说,先帝晚年枕头底下总压着本《往生咒》,连穿的中衣都绣着咒文。”她指尖划过图谱上的假牙内侧,“这里该有文章。”
张小帅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沈砚是三个月前搬进破碗巷的,据说是从宫里退下来的史官,瞎了只眼,总爱在李记棺材铺门口晒太阳。前儿个张小帅去买松香,听见他跟棺材铺老板念叨,说先帝最后那几年,见了佛像就磕头,连镶牙的玉匠都被他逼着学刻咒文。
“留个钩子。”张小帅忽然笑了,眼角的疤跟着动了动。那疤是去年在北境被马啃的,当时他还以为要烂在雪地里,没想到现在成了破碗巷最会仿旧物的手艺人。
苏半夏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点粘稠的东西在瓦片上。是猫血,昨夜她蹲在黑猫坟头,等了半宿才接住还魂草叶上凝的血珠。血里混着点土,是坟头的黑土,沈砚说这样才带阴煞气,东厂的人就爱盯这种邪门的东西。
张小帅捡起块磨得光滑的羊骨——是他前儿个从肉铺老板那讨的,熬了三天汤才把油腥去净——用锥子尖蘸了猫血,往假牙内侧刻。血珠渗进骨头缝里,像活过来似的。他刻的是《往生咒》里的“娑婆诃”,但笔画故意拧得七扭八歪,横画像北境的战壕,竖钩弯成驿站的炊烟,乍看是咒文,细看却像串密码。
“东厂的番子都是属狗的,”苏半夏往他手里塞了块薄荷糖,“你越藏着掖着,他们越想扒开看。这假咒文就是个引子,让他们觉得这图谱里藏着更大的秘密。”
张小帅含着糖,舌尖泛起凉意。他想起王瘸子带回来的话,刘公公在宫里斗不过新贵,想靠这图谱钓出先帝的旧部——那些当年跟着先帝打北境的老兵,如今散在民间,手里握着不少能让新贵发抖的旧事。可东厂也在找这些人,刘公公是想借东厂的刀,先把新贵的眼线清干净。
“沈先生还说啥了?”他问,锥子尖在羊骨上又刻了道弯。
“他说先帝的真牙内侧,刻的是‘北境十三驿’的暗号,”苏半夏压低声音,“每个驿站的暗号都藏在一个字里,连起来就是布防图的密钥。”她忽然笑了,“你这假咒文里的弯,倒有点像第三驿的炊烟。”
张小帅的手顿了顿。去年他在北境当伙夫,就驻扎在第三驿附近。那驿站的炊烟总歪向东南,老兵说那是因为地下埋着先帝当年藏的压缩饼,饼子发了霉,气往上顶,把烟都顶歪了。
“王瘸子该到了。”苏半夏望了望巷口。约定好午时在断墙碰头,王瘸子去刘公公府里送前几日仿的玉佩,顺便探探风声。
话音刚落,就看见王瘸子一瘸一拐地跑过来,槐木拐杖在地上戳得砰砰响,像敲丧钟。他脸上的汗混着泥,袍子下摆撕了道口子,露出的小腿上青一块紫一块。
“出事了!”王瘸子扑到断墙根,喉咙里像塞了团棉絮,“刘公公……被抓了!”
张小帅手里的锥子“当啷”掉在地上,猫血溅在桑皮纸上,像朵突然绽开的花。
“东厂的人抄了他的府,”王瘸子喘着气,“从他床底下搜出半块压缩饼,还有本《往生咒》,说是先帝遗物。现在全城都在查谁给刘公公仿过东西,刚才在巷口,我看见两个番子在问李记棺材铺的老板!”
苏半夏的脸白了,攥着还魂草的手开始抖。她爹当年就是因为给先帝配药时,被人诬陷加了“相克”的药材,斩在西市口,人头挂了三天。
“图谱得藏起来。”张小帅捡起锥子,把羊骨假牙揣进怀里。猫血已经干了,在骨头上留下暗红的印子,像道没长好的疤。
“藏哪?”王瘸子的声音发颤,“东厂的人鼻子尖,藏墙缝里都能闻出来。”
张小帅忽然看向炼丹房废墟深处。那里有口枯井,据说当年炼丹药时,废药渣都往井里倒,井水黑得像墨,连老鼠都不往跟前凑。“把图谱烧了,灰拌在药渣里,倒井里。”他说,“羊骨假牙我带着,他们要找的是能抓人的证据,一块骨头引不起疑心。”
苏半夏却摇头:“不能烧。刘公公被抓,说明他手里的真东西不够,得让东厂觉得这图谱还在外面,还在找下家。烧了,他们就该往死里查谁仿过这东西了。”她指了指那幅《先帝假牙图谱》,“得找个地方,让东厂的人‘恰好’能找到。”
三人对视一眼,忽然都看向巷尾的黑猫坟。那地方除了清明节,平时没人去,坟头的还魂草长得比人高,最适合藏东西。
日头偏西时,他们把桑皮纸折成巴掌大,塞进个破瓦罐里,又在瓦罐外裹了层油纸,埋在还魂草最密的地方。埋的时候,张小帅特意在土上踩了个歪歪扭扭的脚印,像他这种常年蹲断墙的人会留下的痕迹。
“得有人去‘报信’。”苏半夏拍了拍手上的土,“让东厂的人知道,有人在黑猫坟藏了东西。”
王瘸子自告奋勇:“我去。刚才在巷口听番子说,谁能提供线索,赏十两银子。我就说看见个年轻人鬼鬼祟祟往坟头跑,手里还拿着张纸。”
张小帅把羊骨假牙掏出来,塞给王瘸子:“你把这个藏在身上,要是被搜着,就说是捡的,想磨个烟嘴。”
王瘸子接过骨头,手一抖差点掉地上。骨头内侧的假咒文在夕阳下泛着暗红,像真的沾了血。
入夜后,破碗巷果然热闹起来。东厂的番子举着火把,把黑猫坟围得水泄不通。火光映着还魂草的影子,在地上摇来晃去,像无数只手在抓东西。张小帅和苏半夏躲在远处的断墙后,看见王瘸子被两个番子推搡着,往坟头指。
“找到了!”有人喊了一声。火把聚过去,照亮那个破瓦罐。
苏半夏攥紧了张小帅的手,他的手心全是汗。
番子们拿着图谱,在火把下翻来覆去地看。一个满脸刀疤的番子指着假牙内侧的假咒文,骂了句什么,旁边的人立刻拿出纸笔,开始抄录那些扭曲的笔画。
“上钩了。”苏半夏松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笑。
张小帅却没笑。他看见那个刀疤番子忽然把图谱凑近鼻子闻,又用指甲刮了刮纸边的蛀洞——那是苏半夏用压缩饼渣和桐油做的旧。刀疤番子的眼睛亮了亮,像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走。”张小帅拉着苏半夏往回走。他想起沈砚说的,先帝当年在北境,总把压缩饼掰碎了喂狗,那些跟着他打仗的狗,闻着饼渣味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东厂里,说不定就有当年的“狗”。
回到断墙后,苏半夏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热乎的菜团子。“沈先生让我给你的,”她说,“他说东厂今晚不会来查了,他们忙着破解那假咒文呢。”
张小帅咬了口菜团子,里面是萝卜丝馅的,有点甜。他忽然想起北境的冬天,老兵们把压缩饼掰碎了煮萝卜汤,说这样能吃出甜味来。
“沈先生到底是谁?”他问。
苏半夏往嘴里塞着菜团子,含糊不清地说:“我前儿个在他窗根下听见他哼北境的军歌,就是那种‘驿站的烟,像咱哥俩的肩’那个。”她忽然愣住,“你说……他会不会是当年的老兵?”
张小帅没说话。他摸了摸怀里的锥子,上面还沾着点猫血。那些假咒文里的弯,确实像第三驿的炊烟。他当时刻的时候,心里想的就是老兵们围着灶台,边烤压缩饼边哼歌的样子。
后半夜,王瘸子回来了。他没拿到赏银,但东厂的人没为难他,只让他画了张小帅的画像。“那刀疤脸拿着图谱,说要去北境查,”王瘸子喝了口热水,“他说那咒文里的弯,像极了第三驿的地形。”
张小帅笑了。原来刀疤脸也是北境出来的,说不定还吃过他煮的萝卜汤。
天亮时,沈砚拄着拐杖,慢慢悠悠地晃到断墙前。他瞎了的那只眼蒙着块黑布,另一只眼却亮得很,像藏着光。“那假咒文刻得不错,”他说,声音有点哑,“尤其是那个‘诃’字的钩,跟先帝当年在沙盘上画的一模一样。”
张小帅看着他,忽然明白了。沈砚才是先帝的旧部,刘公公找错了人,真正握着秘密的,是这个在破碗巷晒太阳的瞎眼老头。
“刘公公是故意被抓的,”沈砚蹲下来,用拐杖尖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烟,“他得让东厂的人觉得,这图谱是真的,秘密在北境。”他抬起头,那只好眼睛望着远处的城门,“老兵们都在北境等着呢,等有人带着‘炊烟’的暗号过去。”
桑皮纸被东厂的人带走了,羊骨假牙还在王瘸子手里。张小帅知道,过不了多久,那刀疤脸就会带着假咒文去北境,老兵们见了那扭曲的笔画,就知道是自己人。
“该给你娘寄药了。”苏半夏碰了碰他的胳膊。
张小帅点头。他摸出怀里的银簪,是苏半夏给他的,簪头的半朵梅花在阳光下闪着光。“等这阵风头过了,”他说,“咱去北境看看。”
沈砚笑了,从怀里掏出块东西,塞给他。是半块压缩饼,硬得像石头,上面的格纹方方正正。“先帝说,这饼子比象牙值钱。”他说,“因为咬下去,能尝到北境的雪味。”
张小帅把压缩饼揣进怀里,贴着羊骨假牙的地方。骨头内侧的假咒文硌着胸口,像串发烫的密码。破碗巷的雾又起来了,裹着殡葬纸的焦味,却不再那么冷。他知道,那些藏在笔画里的炊烟,总会飘到该去的地方。
就像北境的雪,总会落在老兵们的帐篷前。
剃头担
破碗巷的晨雾刚散,就听见“哐当”一声响。张小帅蹲在炼丹房断墙后,正用锥子给羊骨假牙补刻假咒文,闻声抬头,看见巷口的剃头担子散了架。货郎老周正骂骂咧咧地捡铜盆,扁担断成两截,像条死蛇趴在地上。
“早说让你换根枣木扁担,”苏半夏从枸杞丛后探出头,手里还捏着片凝着猫血的还魂草叶,“你偏用槐木的,这破木头经不住潮。”
老周是王瘸子的远房表舅,在破碗巷挑了二十年剃头担,剃刀磨得比东厂的绣春刀还亮。三日前张小帅找到他时,他正给李记棺材铺的老板刮胡子,白花花的肥皂沫沾了满脸。“帮个忙,”张小帅把用油纸包好的图谱塞给他,“三日后午时,在东厂衙门外的巷子口‘摔一跤’。”
老周当时手一抖,剃刀在老板脖子上划了道血痕。“那地方可是龙潭虎穴,”他咧着缺牙的嘴,“前年有个卖糖葫芦的,就因为在门口多站了会儿,被番子打断了腿。”
“事成之后,给你打副新扁担,枣木的。”苏半夏在一旁帮腔,摸出锭碎银子塞给他,“这图谱看着邪乎,其实就是张废纸,掉在地上都没人捡。”
此刻老周蹲在地上,手在筐底摸索,指尖悄悄勾住油纸包的绳结。按照事先说好的,他要让这纸包“恰好”滚到王德全亲随的脚边。王德全是东厂掌刑千户,据说左眼能辨出仿品的木纹,右眼能看穿纸里的墨迹,最要命的是,他有个心腹亲随,原是北境军营的兽医,认得先帝假牙的形制。
“来了。”苏半夏拽了拽张小帅的袖子。
巷口转出个穿灰布袍的人,手里捏着个粗瓷碗,正吸溜吸溜喝豆汁。他后颈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去年在北境被马啃的——张小帅认得这疤,当年就是他给这亲随包扎的伤口。此人姓张,军中都叫他张兽医,最擅长给战马镶铁掌,后来不知怎的混进了东厂。
老周的手更快了。他假装去扶断扁担,胳膊肘“不小心”撞翻了筐子,油纸包裹着的图谱骨碌碌滚出来,正好停在张兽医的皂靴前。
“他娘的!”老周故意骂得响亮,弯腰去捡时,指尖在纸包上轻轻一捻。裹在最外层的油纸裂开道缝,里面飘出点灰粉,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是三瘸子家的殡葬纸灰,磷粉混在里头,遇光就发亮。
张兽医的喉结动了动,豆汁的酸气从嘴角溢出来。他本想抬脚踢开,目光却被纸包里露出的一角桑皮纸勾住了。那纸上描着排象牙色的假牙,牙根处的螺纹歪歪扭扭,像极了他当年给战马镶的铁掌纹路。
“这啥玩意儿?”张兽医踢了踢纸包,声音里带着北境口音的粗粝。
老周赶紧赔笑:“许是哪个丧家的纸钱,混进我担子了。”他伸手去捡,却被张兽医一脚踩住手腕。
“别动。”张兽医蹲下身,用筷子挑开油纸。桑皮纸在阳光下泛着旧黄,殡葬纸灰里的磷粉像撒了把碎星子,最扎眼的是那排假牙——尤其是那颗歪掉的门牙,牙尖缺了块小角,跟赵无牙嘴里那副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赵无牙是东厂的老人,当年跟着先帝打北境,被流矢射掉半口牙,先帝赏了他副备用假牙,据说是内府玉匠照着真牙仿的。张兽医在赵无牙屋里见过那假牙,也是这般歪歪扭扭,牙根处刻着北境驿站的暗号。
“这东西哪来的?”张兽医的筷子戳在图谱上,指腹摩挲着那颗歪牙,指尖的老茧刮得桑皮纸沙沙响。
老周的脸白了,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淌:“真……真不知道,许是早上在破碗巷接活时,哪个客人落下的。”
“破碗巷?”张兽医笑了,后颈的月牙疤跟着动,“那地方净出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他把图谱卷起来,塞进怀里,“这纸包我先收着,回头要是有人找,让他去东厂领。”
老周的手腕被踩得发麻,却不敢吭声。他看见张兽医舔了舔沾着豆汁的嘴唇,眼里的光像北境雪地里的狼。
消息传到断墙后时,张小帅正在给羊骨假牙补刻咒文。王瘸子拄着拐杖跑进来,槐木杖头在地上戳出个小坑:“成了!张兽医把图谱拿走了,听说当场就往赵无牙屋里钻,两人关着门说了半个时辰的话!”
苏半夏往桑皮纸上涂的压缩饼渣此刻还在灶台上晾着,饼粉混着桐油,结成块黑褐色的痂。“赵无牙是先帝的亲卫,”她捏起块饼渣,在指间碾成粉,“他肯定认得这假牙的猫腻,就怕他看出朱砂线里的压缩饼纹路。”
张小帅的锥子在羊骨上顿了顿。齿缝里的朱砂线藏着北境压缩饼的格纹,左三右四,是第三驿的暗号。张兽医在第三驿待过三年,不可能认不出来。
“认出来才好。”张小帅忽然笑了,锥子尖在假咒文的弯勾处又刻深了些,“他要是认不出,反倒起疑。”
三日前,沈砚在棺材铺门口晒太阳时,曾跟张小帅说过赵无牙的旧事。当年先帝在北境断粮,是赵无牙杀了自己的战马,让将士们啃马肉活命,先帝感动,才赏了他假牙。“那假牙内侧刻的不是咒文,是战马的烙印,”沈砚的瞎眼对着太阳,“赵无牙每次摸那牙,都要念叨‘马肉比压缩饼香’。”
所以张小帅故意在图谱的假牙内侧刻了个扭曲的“马”字,混在假咒文里,像北境牧民在马身上烫的烙印。
“沈先生说,赵无牙跟王德全不对付,”苏半夏把饼粉收进瓦罐,“当年王德全为了上位,揭发赵无牙私藏先帝的马骨,虽然后来查无实据,但两人结了死仇。”她忽然拍了下手,“张兽医是王德全的人,他把图谱拿给赵无牙看,这不是给两人添堵吗?”
张小帅想起北境的冬天,老兵们总为“压缩饼和马肉哪个耐饿”吵得脸红脖子粗。赵无牙这种把战马当兄弟的人,见了假咒文里的“马”字,怕是要把张兽医当成王德全派来试探的。
果然,傍晚时分,破碗巷就传开了,说东厂衙院里吵翻了天。赵无牙拿着图谱拍了王德全的桌子,骂他故意仿造先帝遗物,想栽赃自己私通旧部。王德全气得摔了茶盏,说赵无牙想借这图谱勾连北境老兵,图谋不轨。
“听说两人差点动了手,”王瘸子带来的消息里混着喘息,“最后是厂公亲自来,把图谱收走了,说要仔细查验。”
苏半夏的脸亮了:“厂公是先帝的奶兄弟,最信这些旧物里的门道。他要是看出朱砂线里的压缩饼纹路,说不定会想起当年跟着先帝啃饼子的日子。”
张小帅摸出怀里的羊骨假牙,内侧的假咒文被体温焐得发暖。猫血凝成的暗红里,那个扭曲的“马”字像在喘气。他忽然想起老周,那挑剃头担的货郎此刻怕是正躲在家里发抖。
“得去看看老周。”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老周的剃头担还扔在巷口,断成两截的槐木扁担被人踩得都是泥。他的铺子关着门,门板上用粉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剃头刀——是他跟王瘸子约定的暗号,意思是“平安”。
张小帅松了口气,转身往回走。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炼丹房的断墙上,像幅没画完的图谱。
苏半夏正在灶膛前烧火,火光照着她的脸,忽明忽暗。“沈先生让我给你这个。”她从灶膛里掏出块烧得发黑的东西,吹了吹灰,是半块压缩饼,“他说厂公当年也在北境待过,最爱把压缩饼埋在灶膛里烤,说这样能吃出麦香。”
张小帅接过压缩饼,硬得硌手。他忽然想起图谱上的朱砂线,那些左三右四的格纹,在火光下像极了灶膛里的火苗,一跳一跳的。
三日后,宫里传出消息,说厂公拿着那幅《先帝假牙图谱》,在先帝的灵前哭了半宿。有人听见他念叨“压缩饼的麦香,比玉簪子值钱”。再后来,王德全被调去了南京,赵无牙告老还乡,据说走的时候,怀里揣着半块烤焦的压缩饼。
破碗巷的剃头担换了根枣木扁担,老周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剃刀刮过客人的头皮,沙沙响。他再也没提过那幅图谱,只是路过黑猫坟时,总会往还魂草里多扔几个铜钱。
张小帅把羊骨假牙埋在了炼丹房的断墙下,上面盖着块刻着“马”字的瓦片。苏半夏说,这样北境的风刮过来时,就能带着马的味道。
沈砚还是每天在棺材铺门口晒太阳,瞎眼的黑布换了块新的。张小帅路过时,他总会递过来块烤得半焦的压缩饼:“先帝说,真东西不用藏,就像这饼子,饿了就能啃,冷了就能烤,掺不得假。”
破碗巷的晨雾依旧裹着殡葬纸的焦味,只是从那以后,巷里的人偶尔会看见,有个挑剃头担的货郎,在日出时对着北境的方向,悄悄鞠个躬。他的枣木扁担在阳光下泛着光,像根没刻完的骨头,藏着说不出的念想。
醋刑
东厂刑房的醋味是从第三日卯时漫出来的。不是寻常米醋的酸,是熬过铁锈、淬过铜绿的酸,混着血腥味往人天灵盖里钻。赵无牙被铁链吊在房梁上,脚尖离地面三寸,每挣扎一下,铁链就发出“咔啦”的响,像骨头在摩擦。
他的嘴被铁钳撬得老大,下颌脱臼的地方肿成个紫包,酸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青砖地上,晕出一小片湿痕。三天前李狗儿带人闯进他屋里时,他正用银签子剔假牙缝里的肉渣——那是先帝赏的象牙牙,跟着他在北境啃过压缩饼,在宫里嚼过燕窝,如今却成了罪证。
“说不说!”李狗儿把那幅《先帝假牙图谱》拍在刑架上,桑皮纸被醋气洇得发潮,纸面的磷粉在火把下泛着鬼火似的光。他踩着赵无牙的脸,手里举着个黄铜放大镜,镜片把假牙内侧的假咒文映在墙上,扭曲的笔画像串扭动的蛇。
赵无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眼里的血丝比墙上的咒文还密。他认得那图谱上的牙,尤其是那颗歪门牙——当年先帝在北境被敌兵刀柄砸中,就是他用草药给敷的,那缺角的形状,他闭着眼都能画出来。可这图谱上的牙,看着像,摸着却不对,齿缝里的朱砂线太愣,没带着北境的风痕。
“赵公公,”李狗儿忽然笑了,笑声比醋还酸,“您说您也是,揣着先帝的‘龙牙’享福不好吗?偏要跟那些北境老兵勾连。这图谱上的咒文,可是第三驿的暗号吧?小的在北境当驿卒时,见老兵们刻过这弯勾。”
他说着,用烧红的铁钎子戳向墙上的投影,“蛇头”的位置正好是假咒文里那个扭曲的“马”字。赵无牙猛地一颤,冷汗混着酸水往下掉——那是他当年战死的战马“踏雪”的烙印,除了先帝和他,没人知道这烙印的纹路。
刑房外传来脚步声,是王德全的亲随张兽医。他捧着个黑漆盘,里面放着副假牙,羊骨磨的,内侧也刻着歪歪扭扭的字。“李总旗,”张兽医的声音带着北境的粗粝,“在破碗巷那小子窝里搜出来的,您瞧瞧这牙,跟赵公公嘴里的是不是一个模子?”
李狗儿接过羊骨牙,用放大镜照了照,突然踹向赵无牙的肚子:“好啊!还仿了副备用的!这咒文都刻得一样,你敢说没私藏布防图?”
赵无牙的身子像片叶子似的晃。他看见羊骨牙内侧的“马”字,比图谱上的更糙,笔画里还嵌着点土——那是北境的黑土,混着压缩饼渣的土。当年他埋“踏雪”的时候,就用这土盖的坟,上面还插了半截压缩饼当碑。
“把他牙撬下来!”李狗儿往地上啐了口,“我倒要看看,这象牙牙里是不是藏着玄机!”
两个番子按住赵无牙的头,铁钳再次伸进他嘴里。他忽然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合上嘴,铁钳咬在牙床上,血混着酸水涌出来。他死死盯着墙上的假咒文,那些弯勾在火光里活过来,像“踏雪”在北境的雪地里奔跑,四蹄扬起的雪沫子,比宫里的珍珠粉还亮。
三天前,他在王德全的宴席上,就觉得不对劲。李狗儿频频敬酒,话里总绕着北境的事,还说看见有人在黑猫坟埋东西。他当时就猜,是冲着他这口牙来的——先帝驾崩前跟他说过,这牙里的秘密,能护北境老兵周全,也能让新贵掉脑袋。
“赵公公,”张兽医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小的给您带了样东西。”他从袖管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压缩饼,硬得能硌掉牙,“昨儿在破碗巷垃圾堆捡的,您闻闻,是不是这味?”
压缩饼的麦香混着霉味钻进赵无牙鼻子,他的泪突然涌了出来。当年在北境断粮,先帝就是把这样的饼子掰给他半块,说“老赵,活下来,看咱的兵踏平敌营”。那饼子上的格纹,左三右四,就是第三驿的暗号。
他忽然明白了,这图谱是假的,羊骨牙也是假的,可假东西里藏着真念想——刻图的人,准是北境出来的,知道他和先帝的旧事。
“撬!”李狗儿不耐烦了,铁钳狠狠往下压。
赵无牙的下颌“咔”地响了一声,彻底脱臼。他感觉那口象牙牙被硬生生拔了下来,带着血丝,落在李狗儿手里。李狗儿翻来覆去地看,又用刀刮内侧的纹路,刮出些细碎的粉末。
“妈的,就是块破牙!”李狗儿把象牙牙扔在地上,用脚碾得粉碎,“搜!给我往死里搜他屋里,定有布防图!”
番子们鱼贯而出,刑房里只剩下赵无牙和张兽医。张兽医往他嘴里塞了块压缩饼,粗粝的饼渣刮着流血的牙床,却带着股暖意。“赵公公,”他的声音像北境的风,“破碗巷那小子说,让您记着第三驿的炊烟,总往东南歪。”
赵无牙的喉咙动了动,把饼渣咽下去。他想起第三驿的灶台,灶膛里埋着的压缩饼,烤焦的边角带着麦香。当年先帝总说,炊烟歪的方向,就是回家的路。
傍晚时,张小帅蹲在炼丹房断墙后,看见张兽医挑着副空药箱从东厂出来。他路过巷口的老槐树,往墙根扔了个小石子,石子落地的声音,三短四长——是第三驿的暗号,意思是“平安”。
苏半夏从枸杞丛后走出来,手里拿着片还魂草叶,猫血凝成的珠儿还在颤。“沈先生说,赵公公今晚就能出狱,”她说,“厂公拿着那半块压缩饼去了先帝灵前,哭了半宿。”
张小帅摸了摸怀里的锥子,上面还沾着羊骨渣。他刻的假咒文里,藏着北境的雪,藏着战马的嘶鸣,藏着老兵们没说出口的念想。这些东西,比真的布防图更能戳中人心。
夜里的破碗巷飘着醋味,混着殡葬纸的焦味,却不那么刺鼻了。赵无牙被人抬回来时,脸肿得像个发面馒头,嘴里塞着布条。他路过断墙时,忽然抬手拍了拍墙,三轻四重,像在敲北境驿站的梆子。
张小帅和苏半夏躲在枸杞丛后,看着他被扶进李记棺材铺——沈砚早就在那儿等着了,手里捧着个新做的木盒,里面铺着北境的黑土,土上插着半截烤焦的压缩饼。
“先帝说,真东西不怕烧。”沈砚把木盒递给赵无牙,瞎眼的黑布在月光下泛着白,“就像这饼子,烧成灰也带着麦香。”
赵无牙的手抚过木盒,指腹蹭过压缩饼的格纹,左三右四,像在数北境的日子。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短四长,和当年第三驿的更声一模一样。
张小帅忽然想起李狗儿在刑房里踩碎的象牙牙。或许真东西本就不该是象牙的,太金贵,不经砸。像压缩饼,像羊骨,像北境的黑土,糙是糙了点,却能在醋里泡,在火里烧,在心里生根。
他把那把刻过假咒文的锥子埋进墙根,上面盖了块还魂草。苏半夏说,这样来年开春,草叶上凝的就不是猫血了,是北境飘来的雪。
破碗巷的醋味渐渐散了,换成了殡葬纸的焦香。李狗儿后来被调去守皇陵,据说总在夜里梦见墙上的“蛇”,吓得用醋漱口,漱了整整三年。而赵无牙的牙,再也没镶过,他说这样吃饭时,能尝到北境的风。
酸牙记
东厂刑房的梁上总挂着些说不清的东西,今儿是赵无牙。铁链勒得他肩胛骨生疼,脚尖点着地面,像悬在半空的蚂蚱。他张着嘴,牙龈肿得透亮,紫茄子似的,每颗牙床缝里都渗着血珠——那是第三碗陈醋灌下去的功劳,酸液蚀得牙床滋滋响,像泡在醋坛里的老萝卜。
“赵牙医,”李狗儿用绣春刀的刀背敲着他的腮帮,黄铜刀鞘映着他狰狞的脸,“您这嘴牙是真齐整,难怪在北境军营时,弟兄们都叫您‘无牙’——谁不知道您的牙能啃得动冻成石头的压缩饼?”他把那幅《先帝假牙图谱》甩到赵无牙脸上,桑皮纸的毛边刮过肿胀的牙龈,“可先帝的‘龙牙’,您总该见过吧?”
赵无牙疼得直抽气,唾沫混着血沫往下淌。他哪是什么牙医,当年在北境军营是伙夫,只因一口牙格外结实,能咬开最硬的压缩饼,老兵们才打趣叫他“无牙”——反话,意思是牙太好,不像凡人。三年前退伍来京城,在破碗巷开了家小铺子,帮人镶牙补牙,日子过得像他磨的牙,不尖不锐,却也瓷实。
“爷!小的真没见过什么龙牙!”他的声音漏着风,右槽牙被刀背砸得松动了,“小的这口牙,真是亲娘胎里带的,不信您拔下来看!根上还带着血丝呢!”
李狗儿笑了,笑声比陈醋还呛人。他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图谱,用指甲抠着纸面的磷粉:“昨儿在您铺子里搜着的羊骨假牙,内侧刻的可不是您镶牙的纹路吧?那扭曲的字,跟这图谱上的《往生咒》一个模子,当爷看不出来是北境驿站的暗号?”
赵无牙的心沉了沉。那羊骨牙是前几日张小帅送来的,说要仿颗“老物件”,给病重的娘做念想。他记得那年轻人指尖沾着锅底灰,眼里有北境的雪光,说这牙内侧的纹路得刻得糙些,“像被压缩饼硌过的”。当时他只当是乡下人的讲究,没承想竟成了罪证。
“那是……那是客人要的样式!”赵无牙的舌头舔到颗活动的牙,血腥味混着酸气直冲脑门,“小的就是个镶牙的,哪懂什么暗号!”
“不懂?”李狗儿忽然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脸往图谱上按,“您瞧瞧这颗歪门牙,缺角的形状,跟您铺子墙上挂的‘北境压缩饼拓片’上的纹路,是不是严丝合缝?”
赵无牙的脸贴在桑皮纸上,殡葬纸灰里的磷粉蹭了满脸。他确实在铺子墙上挂过拓片——去年收拾老营带回来的压缩饼,硬得能当砖头,上面的格纹方方正正,他拓下来贴在墙上,说是“北境的念想”。可那缺角,分明是他前几日给张小帅磨羊骨牙时,不小心磕掉的一块……
“灌!”李狗儿直起身,对旁边的番子扬下巴,“再给他来碗陈醋,让他好好想想,是牙硬,还是东厂的规矩硬!”
第四碗陈醋灌下去时,赵无牙觉得自己的牙快要化了。酸液从喉咙烧到胃里,又从胃里反上来,带着股铁锈味。他恍惚看见十年前的北境,雪下得正紧,他蹲在灶台边,用这口牙帮伤兵咬开冻住的药瓶,老兵们在旁边笑:“无牙无牙,牙比石头渣!”
那时先帝也在,裹着件旧棉袄,手里攥着半块压缩饼,牙口不好,啃得满脸渣。“小赵,”先帝拍着他的肩膀,饼渣掉了他一脖子,“等仗打赢了,朕让内府玉匠给你镶副象牙牙,比你这口铁牙金贵!”
他当时只当是玩笑,没承想先帝驾崩后,真有东厂的人拿着“象牙牙图谱”来找他。
“李总旗!”刑房外传来张兽医的声音,带着气喘,“破碗巷那边有动静!张小帅那小子正往黑猫坟跑,怀里揣着个油纸包!”
李狗儿眼睛一亮,踹了赵无牙一脚:“看好他!”转身带着人往外冲,绣春刀的刀穗扫过图谱,带起一片磷粉,在火把下飘得像星子。
刑房里只剩下两个看守的番子,打盹的打盹,磨刀的磨刀。赵无牙吊着脖子,忽然看见墙角有只老鼠,正啃着他刚才吐出来的血沫子。他动了动舌头,舔到颗彻底松动的牙,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这口牙,留着也是受罪。
他猛地偏过头,用尽全力往铁链上撞。“咔嚓”一声脆响,左门牙掉了,带着半截牙根,血喷涌而出,却奇异地压过了醋味。他含着那颗牙,趁番子没注意,悄悄咽了下去——这是他在北境学会的本事,紧要关头,能藏点东西在牙缝里,现在,只能藏在肚子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刑房的门被撞开。李狗儿浑身是土,手里攥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块发霉的压缩饼,饼上的格纹被啃了个缺口,形状竟与图谱上的歪牙分毫不差。
“赵无牙!”李狗儿把压缩饼摔在他脸上,“你还敢说没见过?这饼上的牙印,就是用你铺子里搜出的羊骨牙啃的!”
赵无牙含着血,忽然笑了。那缺口是他啃的,昨夜张小帅来找他,塞给他这块饼,说“赵大哥,帮个忙,啃出个豁口,要像当年啃压缩饼那样”。他当时没问为什么,只觉得那年轻人的眼神,像极了北境雪地里的狼崽,孤,却韧。
“是小的啃的。”他的声音含糊不清,牙龈的剧痛里竟生出点痛快,“那羊骨牙也是小的仿的,就为了骗几个钱,给北境来的老弟兄买药。”
李狗儿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他会认罪。
“那图谱上的暗号,”赵无牙看着墙上跳动的火把,忽然觉得酸气散了,“是第三驿的炊烟,对不对?左三右四,像驿站的旗子。”
李狗儿的刀“哐当”掉在地上。他在第三驿当驿卒时,确实见过这样的旗子。
“先帝的龙牙,”赵无牙的血快流干了,声音却稳得很,“早随葬了。留在世上的,只有我们这些啃过压缩饼的牙,一颗一颗,都带着北境的土味。”
他说着,猛地咳出那颗咽下去的牙,带着血丝,落在李狗儿脚边。牙尖上,还沾着点压缩饼的渣。
三日后,赵无牙被放出了东厂。听说李狗儿拿着那颗带血的牙和发霉的压缩饼,在厂公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说自己查错了。赵无牙没回破碗巷的铺子,有人说看见他背着个包袱往北门走,包袱里露出半截羊骨——许是去给哪个北境来的老弟兄镶牙。
张小帅在炼丹房的断墙后,给苏半夏讲刑房里的事。桑皮纸的图谱已经烧了,灰烬埋在还魂草下。“赵大哥真把牙咽下去了?”苏半夏捏着片还魂草叶,叶尖的猫血珠颤巍巍的。
“嗯,”张小帅摸着怀里的羊骨假牙,内侧的假咒文被他磨平了,“他说,真牙不怕咽,就像压缩饼不怕啃。”
远处传来挑剃头担的老周在吆喝,声音穿过晨雾,带着破碗巷特有的焦味。张小帅忽然觉得,这巷子里的人,个个都有口硬牙,能啃得下苦,咽得下疼,就像当年北境的压缩饼,糙,却顶饱。
他从怀里掏出块新烤的压缩饼,给苏半夏递了半块。饼还是硬,却带着麦香。咬下去时,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牙也很结实,像赵无牙说的,是亲娘胎里带的,带着人间的烟火气,比什么龙牙都金贵。
骨声
东厂刑房的地砖总泛着层油光,是经年累月的血和汗浸的。赵无牙跪在油光里,下巴磕着砖面,每磕一下,牙龈的肿疼就往天灵盖钻。李狗儿踩着他的后颈,绣春刀的刀柄在他耳边晃,嵌在柄尾的压缩饼碎块硌得他侧脸生疼——那饼渣泛着黑黄,是去年海祭码头烧祭品时的遗留物,据说混着渔民的血,李狗儿捡来嵌在柄上,说能镇邪。
“抬起头。”李狗儿的靴底碾着他的颈椎,刀柄突然往下一坠,饼渣狠狠戳在赵无牙的伤口上。血涌出来,混着饼渣里的盐霜,在刀背上晕开个模糊的“丹”字——那是压缩饼原有的格纹,被血浸透了,倒像北境老兵刻的暗号。
赵无牙被迫仰起脸,肿胀的牙龈擦过刀身,黄铜的凉意激得他打颤。三天前被抓时,他正给破碗巷的张寡妇镶牙,手里捏着颗羊骨磨的臼齿,李狗儿冲进来就把牙夺走,说这是“用童男骨粉压的邪物”。
“敲敲就知道了。”李狗儿突然笑了,抽出刀鞘,用刀背往赵无牙门牙上一拍。“咚”的一声闷响,像敲在发潮的木头桩子上。他又从怀里掏出那幅《先帝假牙图谱》,抓起旁边刑架上的羊骨假牙,刀背敲下去,声音脆得像碰铃。
“听见没?”李狗儿把刀背贴在赵无牙脸上,“真牙敲着像铜钟,你这口牙发闷,不是骨粉压的是什么?”他抖了抖手里的图谱,桑皮纸上的磷粉簌簌往下掉,“还有这图谱,先帝龙牙内侧的‘丹’字咒,跟你铺子里搜出的羊骨牙刻的一模一样,你敢说没私藏童男骨?”
赵无牙的血沫子从嘴角冒出来。他认得那“丹”字——北境的压缩饼上总印着这字,据说是先帝亲题,取“丹心”的意思。当年他在伙房烙饼,总盯着这字发呆,后来学镶牙,刻假牙时顺手就刻了上去,哪成想成了罪证。
“爷……”他的声音漏着风,右门牙被敲松了,“小的这牙真是亲娘给的,不信您拔下来看,根上还带着肉呢!”
“拔就拔!”李狗儿使了个眼色,旁边的番子立刻拿出铁钳。赵无牙眼睁睁看着钳口夹上自己的门牙,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娘用绣花针给他挑牙虫,也是这么捏着他的下巴,说“牙口好,才能啃得动日子”。
铁钳猛地用力,牙没拔下来,牙龈却裂了道口子。血喷在李狗儿脸上,他抹了把血,突然踹翻了旁边的醋坛子。酸液泼在赵无牙的手镣上,冒出刺鼻的白烟,也溅了他一嘴,牙龈的疼顿时变成火烧火燎的烫。
“说不说?童男骨藏在哪?”李狗儿的刀背又扬了起来,这次瞄准了他的槽牙。
赵无牙死死咬着牙,血混着醋液往喉咙里咽。他想起破碗巷的张小帅,那年轻人前几日来送羊骨牙时,塞给他块新烤的压缩饼,说“赵大哥,这饼里掺了槐树叶,能醒神”。当时他没在意,此刻嘴里的酸苦里,竟真透出点槐叶的涩香。
“李总旗!”刑房外传来张兽医的喊声,带着跑岔气的喘,“海祭码头那边……挖出箱童男骨!上面刻着‘丹’字!”
李狗儿眼睛亮了,踹开赵无牙就往外跑,刀柄上的压缩饼渣掉了赵无牙一身。赵无牙趴在地上,看着那截饼渣——边缘有个小小的牙印,像谁啃过一口,跟他铺子里那张压缩饼拓片上的牙印,分毫不差。
他忽然明白了。张小帅那小子,是把海祭码头的旧案扯了进来。去年海祭时,确实丢过箱准备殉葬的童男骨,后来不了了之,如今被翻出来,刻上“丹”字,正好能把“骨粉假牙”的罪证坐实。可这样一来,他赵无牙就成了替罪羊。
“赵大哥!”
一声低唤从刑房梁上传来。赵无牙抬头,看见张小帅像只猫似的挂在梁上,手里攥着根麻绳。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摸进来的,青布衫上沾着码头的沙泥。
“抓稳了!”张小帅把麻绳扔下来,绳头系着块羊骨,上面用朱砂画着北境驿站的暗号,“沈先生说,跟着这骨头走,能出城。”
赵无牙抓住麻绳时,指腹蹭过羊骨上的朱砂。那朱砂里混着压缩饼粉,涩涩的,像北境的风。他忽然想起自己的铺子——墙上挂着的拓片,灶台上晾着的骨粉,还有张寡妇没镶完的牙,都带着人间的烟火气,比这刑房的血腥好闻多了。
“走!”张小帅猛地拽绳,赵无牙被拉得腾空而起,手镣在梁上撞出“哐当”响。看守的番子被惊醒时,两人已经翻出后窗,往破碗巷的方向跑。
晨雾正浓,裹着殡葬纸的焦味。赵无牙跑在雾里,感觉嘴里的血在凝结,牙龈的疼慢慢变成麻木的胀。张小帅忽然停住脚,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颗新镶的牙,象牙色的,内侧刻着个小小的“丹”字。
“这是……”赵无牙愣住了。
“用海祭码头挖出来的旧骨磨的,”张小帅的声音带着雾的湿,“沈先生说,真骨头不怕验,这牙里的血丝,是北境老兵的血,当年跟着先帝打仗时流在那片的。”
赵无牙接过假牙,指尖触到内侧的刻痕——那不是“丹”字,是“北”字,刻得极浅,混在纹路里,只有北境出来的人能认出。
远处传来东厂番子的吆喝声。张小帅拽着他拐进条窄巷,巷子里堆着待烧的纸钱,磷粉在雾里闪着光。“赵大哥,”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疤跟着动,“您那口牙,敲着闷是因为藏着念想,不像李狗儿的刀,光会响。”
赵无牙把假牙揣进怀里,忽然觉得嘴里不那么疼了。他想起娘说的“啃得动日子”,原来日子不光是甜的,酸的、苦的、疼的,都得咬着牙往下咽,就像北境的压缩饼,再硬,也能啃出麦香。
两人跑出破碗巷时,太阳正刺破晨雾。赵无牙回头望了眼,看见李狗儿带着人冲进巷子,绣春刀的寒光在雾里闪。他摸了摸怀里的假牙,内侧的“北”字硌着心口,像颗没长牢的牙,却比什么都实在。
“往码头走,”张小帅拽着他往东边跑,“沈先生说,有艘往北境运货的船,船长认得压缩饼上的‘丹’字。”
赵无牙跟着跑,风灌进他缺牙的嘴,带着海的咸。他忽然想,到了北境,得给张小帅镶颗新牙,用最结实的羊骨,内侧刻上完整的“北”字,敲着响当当的,像铜钟。
就像当年先帝说的那样,不用金贵,却得经造。
槐叶藏
刑房的木窗棂糊着层黄纸,被风鼓得像面破旗。张小帅蜷在窗外的槐树枝桠间,槐叶的苦香混着刑房飘出的血腥味,往他鼻子里钻。他看见李狗儿的绣春刀背抡起来,带着风声砸在赵无牙脸上,那颗被铁钳夹得半松的门牙“啪”地崩裂,碎渣溅在青砖上,像撒了把白石子。
赵无牙的惨叫声卡在喉咙里,牙龈涌出的血沫子糊了半张脸。三天前还在破碗巷给张寡妇镶牙时,他那口牙还能咬开最硬的杏仁糖,此刻却像劣质的瓷片,不堪一击。
“说不说?”李狗儿用靴底碾着赵无牙的手背,“龙牙丹的方子藏在哪?你那破医馆床底下,是不是还埋着炼丹炉?”
张小帅往嘴里塞了片槐叶,涩味压下了心慌。他摸出怀里的纸团,里面裹着半片黑猫爪甲——是昨夜在黑猫坟刨的,爪甲内侧凝着点磷粉,是三瘸子烧纸钱时沾的。他对着阳光转了转爪甲,磷光在叶隙间晃出细碎的亮,像北境雪地里的冰碴。
树下传来巡逻番子的脚步声,铁锁链拖地的“哗啦”声比槐叶的沙沙响还刺耳。张小帅屈起手指,纸团顺着树干滚下去,正好落在个络腮胡番子脚边。
“啥玩意儿?”络腮胡踢了踢纸团,弯腰捡起来。爪甲上的磷光在日头下泛得更明显,显出行歪歪扭扭的字:“赵无牙床底有炼丹炉,专炼龙牙丹”。
“嘿,有发现!”络腮胡拽了拽同伴的胳膊,“这爪甲是黑猫坟那边的,邪门得很!”两人嘀咕着往刑房跑,靴底碾碎了几片槐叶。
张小帅扒着树枝往下看,看见李狗儿接过硬纸团,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钢针。他听见李狗儿吩咐手下:“带两队人去破碗巷,把赵无牙那医馆翻过来!尤其是床底下,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炼丹炉!”
槐树叶突然簌簌作响,是苏半夏在对面墙头上打暗号——三根手指敲墙,是“得手了”的意思。她今早混在送水队伍里进了东厂,此刻该是往赵无牙的医馆去了,按事先说好的,要在床底埋个“证据”。
刑房里,赵无牙还在挨揍。李狗儿的刀背敲在他的槽牙上,“咔嚓”一声,又一颗牙碎了。赵无牙忽然笑起来,血沫子从嘴角往外涌:“李总旗可知……真的龙牙丹,要用啥炼?”
李狗儿停了手:“用啥?”
“北境压缩饼的灰,”赵无牙的声音漏着风,眼里却闪着光,“先帝当年在军营,就用灶膛里的饼灰拌草药,治好了多少伤兵的牙疼。这丹啊,得带着烟火气才灵。”
张小帅在槐树上听得心头发紧。赵无牙这是在往自己身上揽罪,他越说,李狗儿越认定他藏着方子。
果然,李狗儿踹了他一脚:“嘴硬!等搜出炼丹炉,看你还怎么编!”
半个时辰后,去破碗巷的番子回来了,为首的手里捧着个黑陶小炉,炉底沾着点焦黑的东西。“李总旗!”那番子跑得满脸通红,“在赵无牙床底下挖出来的!炉里还有药渣,闻着有压缩饼的味!”
李狗儿把陶炉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突然大笑:“好个赵无牙!藏得够深!这药渣里混着童男骨粉,不是龙牙丹是什么?”
赵无牙的头垂了下去,没人看见他嘴角勾起的笑。那陶炉是他前几日给张小帅的,原是用来熬骨胶镶牙的,炉底的焦黑是熬糊的压缩饼——张小帅说要借去用用,他当时没问,此刻却全明白了。
“把他拖下去!”李狗儿挥挥手,“关进死牢,等凑齐证据,午时问斩!”
番子们架起赵无牙往外走,他路过窗下时,眼角的余光扫过槐树枝桠。张小帅看见他肿胀的牙龈间,藏着个东西——是半片黑猫爪甲,磷光在阴影里闪了闪,像句没说出口的话。
日头偏西时,死牢的墙角传来“窸窸窣窣”的响。赵无牙睁开眼,看见墙角的草堆里滚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新烤的压缩饼,饼心嵌着片槐叶。他摸出饼里藏着的细铁丝,三两下撬开了镣铐——这是北境老兵传下来的手艺,当年断粮时,就靠这铁丝撬开敌人的粮箱。
牢房外传来打斗声,是苏半夏带着几个破碗巷的弟兄在引开守卫。赵无牙钻出牢房,看见张小帅正趴在墙头招手,手里举着那幅《先帝假牙图谱》,桑皮纸在风里飘得像只白鸟。
“走!”张小帅把图谱塞给他,“沈先生在码头等着,船都备好了。”
两人往东厂外跑,路过那棵老槐树时,赵无牙停下来,摘了片槐叶塞进嘴里。涩味里透出点甜,像极了北境春天的味道。他摸了摸嘴里剩下的牙,虽然豁了口,却比任何时候都觉得结实。
“那炼丹炉……”赵无牙忽然问。
“苏半夏埋的,”张小帅笑着跳上墙头,“里面的骨粉是羊骨磨的,混了点你的镶牙废料,闻着像那么回事。”
赵无牙也笑了,血沫子沾在槐叶上。他忽然明白,所谓的龙牙丹,哪是什么邪术,不过是北境老兵的念想——用灶膛的饼灰,用战友的骨殖,用一口咬碎苦难的牙,炼出颗活下去的心。
船开时,沈砚正坐在船头烤压缩饼。老瞎子的手在饼上划出格纹,左三右四,是第三驿的暗号。“先帝说,”沈砚把烤焦的饼递给赵无牙,“能啃动这饼的,都是好牙。”
赵无牙咬了一大口,饼渣掉了满襟。船尾的水纹里,东厂的灯笼越来越远,像被风吹灭的火星。他摸了摸怀里的《先帝假牙图谱》,纸面的磷粉在月光下泛着亮,像撒了把北境的星子。
或许真有龙牙丹,就藏在这些细碎的光里,藏在没掉的牙床里,藏在每个记得北境味道的人心里。
铜炉记
破碗巷的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滑,赵无牙的医馆门楣上,那面“妙手镶牙”的木匾还在晃。李狗儿一脚踹开虚掩的木门,绣春刀的刀鞘撞在门环上,发出“哐当”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给我搜!”他往地上啐了口,靴底碾过门槛边的药渣。两个番子立刻扑向里屋,木床被掀得翻了个个,药箱里的骨粉撒了一地,像铺了层白霜。
张小帅藏在对面的枸杞丛后,青布衫沾着黑猫坟的黑土。他看见苏半夏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指尖捏着片还魂草叶,叶尖的猫血珠在阳光下闪——那是信号,说李狗儿果然按他扔的纸团来了。
“李总旗!”里屋传来番子的吆喝,“床底下有东西!”
李狗儿猛地转身,刀穗扫过墙上的压缩饼拓片,拓片上的格纹被风掀起一角,像北境驿站的旗子。两个番子正往外拖个铜炉,锈得像块老骨头,炉耳上还挂着半截铁链,像是从土里刨出来的。
“刷干净!”李狗儿的声音发紧。番子立刻舀来井水,用铁丝球猛擦炉身,铜绿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暗沉的铜色。最显眼的是炉底,沉着层黑灰,用指甲刮一下,粉末细得像烟。
仵作凑上前,鼻尖快贴到炉底。他先闻了闻,又用舌尖舔了点灰,突然脸色煞白,往后踉跄了两步:“是骨磷!没错!与去年海祭码头那批童尸骨磷一个味!”
人群里发出抽气声。去年海祭时,码头丢了箱准备殉葬的童男骨,至今没破案,尸磷的味成了东厂的心头病。此刻这铜炉里的灰,竟与那尸磷一个味,谁听了不发毛?
李狗儿的眼睛亮得吓人,踹了铜炉一脚:“赵无牙这老东西,果然在炼龙牙丹!把这炉抬去刑房,跟他对质!”
番子们抬着铜炉往外走,炉底的黑灰蹭在地上,留下道灰痕。张小帅看着那道痕,嘴角悄悄勾起——那灰是他三天前埋的,用黑猫坟头的土混了半块烧透的压缩饼,再掺点三瘸子家的殡葬纸灰。黑猫坟的土吸够了猫骨的磷,压缩饼灰带着北境的烟火气,混在一起,味儿比真的尸磷还冲。
“沈先生说对了,”苏半夏凑到他身边,声音压得像蚊子哼,“东厂就信这邪乎味。”
沈砚此刻正坐在李记棺材铺门口,手里摩挲着块羊骨,骨头上刻着北境的格纹。他瞎了的那只眼对着太阳,好眼却盯着赵无牙的医馆,像在数铜炉上的锈斑。
刑房里,赵无牙刚被灌了第五碗陈醋。牙龈肿得把牙都埋了,血沫子从嘴角往下淌,滴在铜炉上,晕开个红印。李狗儿把炉底的灰抹到他脸上:“闻闻!这是不是你炼龙牙丹的灰?童男骨烧出来的味,你敢说不认得?”
赵无牙的脸在灰里抽搐,忽然笑了,笑声漏着风:“李总旗……您这炉里的灰,烧的是压缩饼吧?北境的饼子烧透了,就这焦苦味。”
李狗儿一愣,随即踹在他肚子上:“死到临头还嘴硬!仵作都验了是骨磷!”
“那是黑猫坟的土味,”赵无牙咳出口血,“坟头的猫骨烂了三年,磷味比童男骨还重。您要是不信,去破碗巷的黑猫坟刨刨,土都是这味。”
李狗儿的脸青了。他确实没去黑猫坟验证,只当仵作的话准没错。此刻被赵无牙点破,心里突然发虚——那仵作是王德全的人,会不会……
正这时,张兽医掀帘进来,手里举着张纸:“李总旗!海祭码头的老账房招了!说去年丢的童男骨,被个挑剃头担的买走了,给的钱里混着压缩饼渣!”
李狗儿的手猛地攥紧刀柄。挑剃头担的——破碗巷的老周!他昨天还在赵无牙医馆门口晃悠,给张寡妇剃头时,刀上沾了点骨粉!
“把老周抓来!”李狗儿吼道,铜炉被他踹得“当啷”响,“我看是一伙的!”
老周被押来时,还挑着他的剃头担,枣木扁担上沾着刚剃下来的头发。他看见铜炉,腿一软就跪了:“爷!小的买那骨头是给……给三瘸子的孙儿配药!那孩子早夭,术士说用童男骨做药引能超生……”
“药引?”李狗儿冷笑,“赵无牙用这骨头炼龙牙丹,你敢说不知道?”
老周的脸比仵作还白,话都说不利索:“他……他只说要烧点灰镶牙,说北境来的人都信这土法子……”
赵无牙突然接话:“没错,北境老兵镶牙,都爱掺点灶膛里的饼灰,说这样咬得动硬东西。”他看着李狗儿,眼里的血丝褪了些,“您这铜炉,是张小帅埋的吧?那小子前几日借过我的炉,说要烧点‘念想’。”
李狗儿心里“咯噔”一下。他早觉得张小帅不对劲,那小子总在黑猫坟附近晃,身上的压缩饼味比赵无牙还重。
“搜张小帅的窝!”他往外冲,刚到门口,就看见沈砚拄着拐杖站在刑房外,手里的羊骨在阳光下泛着白。
“李总旗,”沈砚的声音像铜炉上的锈,“这铜炉是老奴埋的。”他把羊骨递过去,骨头上的格纹与压缩饼拓片上的一模一样,“先帝当年在北境,就用这铜炉烧压缩饼,说焦香能醒神。老奴念旧,就把炉埋了,混了点黑猫坟的土,想着沾点烟火气……”
李狗儿捏着羊骨,指腹蹭过格纹,突然想起自己在北境当驿卒时,老兵们烤压缩饼的铜炉,确实长这样。炉底的灰,也带着这股又焦又苦的味。
“仵作!”他猛地回头,却发现仵作早没影了。张兽医凑过来说:“刚才看见他往王德全大人的院子跑了,好像手里还攥着块压缩饼。”
李狗儿的脸彻底黑了。他终于明白,自己被当枪使了——王德全想借“龙牙丹”的由头除掉赵无牙,顺便把海祭码头的旧案栽到先帝旧部头上,没承想被沈砚这老东西搅了局。
三日后,赵无牙被放了。李狗儿把那铜炉送回破碗巷,炉底的灰被他刮得干干净净,却总觉得还沾着压缩饼的焦香。赵无牙的医馆重新挂起木匾,只是门上多了块新拓的压缩饼,格纹里填了朱砂,像北境的地图。
张小帅蹲在炼丹房的断墙后,看着苏半夏用铜炉煮压缩饼。饼子在滚水里翻腾,麦香混着铜锈味飘出来,竟不难闻。
“沈先生说,”苏半夏舀了碗饼汤,“真东西不怕烧,就像这饼,烧成灰也带着北境的魂。”
张小帅喝了口汤,烫得直吐舌头。远处传来老周的吆喝声,剃头担的铜盆在阳光下闪,像面小镜子。他忽然觉得,破碗巷的味其实挺好闻——殡葬纸的焦,药渣的苦,压缩饼的香,混在一起,像极了人间该有的样子。
铜炉就放在断墙根,炉耳上的铁链缠了圈还魂草。风吹过,草叶上的猫血珠滴进炉里,与没刮净的黑灰混在一起,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像北境的星星落进了人间。
齿痕记
刑房的地砖吸饱了醋液,踩上去发黏。赵无牙被两个番子拖着往回走,膝盖在砖地上磕出青紫,每动一下,嘴里的血就顺着下巴往下滴,在地上拖出条断断续续的红痕。他的牙崩得只剩三颗,两颗槽牙歪在一边,一颗门牙孤零零支着,像被冰雹打过的残齿。
“抬起来!”李狗儿把《先帝假牙图谱》拍在刑架上,桑皮纸被血雾洇得发潮,纸面的磷粉在火把下泛着鬼火似的光。他揪住赵无牙的头发,强迫他仰起脸,另一只手举着图谱,将上面的假牙与赵无牙嘴里的残齿对齐。
“看清楚!”李狗儿的指甲戳向图谱上的牙缝,那里的朱砂线细如发丝,正是张小帅仿的《往生咒》,“你这断牙的截面,是不是和这咒文能对上?”
赵无牙的视线模糊,血糊住了眼睛。他费力地眯起眼,看见自己右边断牙的截面,确实有几道细微的纹路——那是被李狗儿的刀背敲裂的,裂纹歪歪扭扭,竟真与图谱牙缝里的“娑”字下半笔重合了。
“反了!”李狗儿突然踹翻旁边的醋坛子,深褐色的酸液“哗啦”流了一地,在砖缝里漫延,映出赵无牙扭曲的脸,“这是谋反的密码!北境老兵用断牙记暗号,你当爷不知道?”
酸液溅到赵无牙的脚踝上,蚀得皮肉发疼。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北境,老兵们教他认暗号,说实在记不住,就用牙在压缩饼上刻——槽牙刻横,门牙刻竖,断牙的裂纹也能当记号。那时他只当是玩笑,没承想此刻竟成了罪证。
“爷……”赵无牙的声音漏着风,仅剩的门牙在打颤,“这是刀背敲的裂纹,不是暗号……”
“还敢狡辩!”李狗儿从怀里掏出块羊骨假牙,正是从赵无牙铺子里搜出的那副,内侧刻着扭曲的咒文,“这牙内侧的字,与你断牙的裂纹拼起来,正好是‘北境’二字!你以为磨掉了半笔,爷就看不出来?”
赵无牙的心沉到了底。那羊骨牙是张小帅拿来让他仿的,内侧的字确实是“北境”,只是故意刻得潦草,左半笔像咒文,右半笔像乱划。此刻被李狗儿这么一说,倒真成了能拼合的密码。
“灌他醋!”李狗儿往后退了步,嫌恶地擦了擦溅到手上的血,“让他好好想想,还有多少暗号藏在牙里!”
番子们立刻端来醋碗,铁钳再次撬开赵无牙的嘴。酸液灌进去时,他感觉剩下的三颗牙都在发麻,牙龈像被无数根针在扎。恍惚间,他看见张小帅蹲在破碗巷的断墙后,用锥子给羊骨牙刻字,阳光透过槐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
“赵大哥,这裂纹得刻得自然点,”那年轻人的声音混着醋味钻进来,“像真的被硬东西硌裂的,比如……北境的压缩饼。”
赵无牙猛地呛了口醋。压缩饼!他铺子里那张拓片,上面的牙印就是被硬饼硌出来的,裂纹与他此刻嘴里的断牙竟如出一辙。原来张小帅从一开始就算好了,要让这“密码”看起来天衣无缝。
“李总旗!”刑房外传来张兽医的喊声,带着喘,“沈先生在牢门外求见,说有破解密码的法子!”
李狗儿皱眉:“那老瞎子懂什么?”话虽如此,还是让人把沈砚带了进来。
沈砚拄着拐杖,瞎眼的黑布在火把下泛着白。他走到赵无牙面前,鼻尖几乎碰到他的嘴,深深吸了口气:“是压缩饼的味。”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北境的压缩饼里掺了沙蒿,烧过之后有股苦香,这牙缝里的灰,就是这味。”
李狗儿的脸变了变:“你怎么知道?”
“先帝当年在北境,总让老奴给他烤压缩饼,”沈砚的好眼盯着图谱上的咒文,“这牙缝里的朱砂线,看着是《往生咒》,其实是烤饼的火候——左三圈是微火,右四圈是旺火,老奴不会认错。”
赵无牙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他想起自己给张小帅烤压缩饼的日子,那年轻人总说“赵大哥烤的有北境的味”,原来那味道里,藏着这么多旧事。
“至于这断牙的裂纹,”沈砚用拐杖尖碰了碰赵无牙的嘴,“是被硬饼硌的。老奴前几日还见赵先生在铺子里啃压缩饼,说要忆苦思甜。”
李狗儿捏着羊骨牙的手开始抖。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北境啃压缩饼的日子,牙床被硌出的血泡,与赵无牙此刻的嘴竟有些像。那时他总觉得这饼子难吃,此刻却觉得那苦味里,藏着比醋更酸的东西。
“把羊骨牙给我。”沈砚伸出手。李狗儿犹豫了下,还是递了过去。沈砚用指甲刮掉牙内侧的半笔,露出底下完整的“北境”二字,只是“北”字的竖弯钩里,刻着个极小的“驿”字。
“这是第三驿的记号,”沈砚把羊骨牙举到火把下,“先帝当年在第三驿养伤,老奴给您送过压缩饼,您忘了?”
李狗儿的脸“唰”地白了。他就是从第三驿出来的,怎么会忘了那地方的炊烟总往东南歪?
“这不是谋反的密码,”沈砚把羊骨牙放在赵无牙手里,“是老兵们的念想。北境的风硬,饼子硬,牙也得硬,才能咬着牙活下去。”
赵无牙攥紧羊骨牙,内侧的刻痕硌着掌心,像北境的沙砾。他忽然觉得嘴里不那么疼了,仅剩的三颗牙似乎也能咬得动东西了。
三日后,赵无牙被放出东厂。李狗儿没再找他麻烦,听说把那幅《先帝假牙图谱》烧了,灰撒在了北境来的风里。赵无牙回破碗巷时,张小帅正在他的铺子里烤压缩饼,饼香混着药渣味,飘得整条巷都是。
“赵大哥,”张小帅递给他半块烤焦的饼,“沈先生说,牙掉了可以镶,念想不能断。”
赵无牙咬了一大口,饼渣掉了满襟。他摸了摸嘴里的残齿,觉得这豁口的嘴,比一口整齐的牙更实在——至少能尝出压缩饼的苦,北境的风,还有人间的暖。
刑房的醋味渐渐散了,被破碗巷的饼香盖了过去。李狗儿后来托人给赵无牙送了副新的羊骨牙,内侧没刻咒文,只刻了个小小的“饼”字。赵无牙镶上后,总爱在阳光下晃,说这牙敲着响,像北境的铜钟。
丹炉影
西苑的雾气裹着硫磺味,比破碗巷的殡葬纸焦味更呛人。嘉靖帝蹲在白玉阶上,银签挑着块鱼肉,逗阶下的白猫雪团儿。猫爪子扒着他的龙袍下摆,爪子尖勾出细小白痕,像北境压缩饼上的格纹。
“陛下……”王德全的膝盖在丹炉前的青砖上磕出闷响,怀里的《先帝假牙图谱》被汗浸得发皱。他不敢抬头,只看见皇帝明黄色的裤脚边,沾着点丹砂粉末,是从炉里溅出来的。
丹炉里正烧着“猫眼丹”,琥珀色的药汁在坩埚里翻滚,纹路里映出跳动的火光,恍惚能看见赵无牙的断牙影子,三颗残齿悬在半空,像串散了线的玉珠。这是陛下新炼的丹药,说要借猫睛的灵气,看透世间的邪祟。
“赵无牙?”嘉靖帝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丹药的涩味。他把银签上的鱼肉丢给雪团儿,猫叼着肉跳上丹炉,尾巴扫过炉口,带起片火星。“就是那个北境来的牙医?”
“是!”王德全的声音抖得像筛糠,“这老东西私藏先帝龙牙,还在牙上刻《往生咒》谋反!臣查出来了,都是沈砚那瞎眼老奴在背后指使!他当年是先帝亲随,定是想借旧部翻盘!”
他说着,把图谱举过头顶。桑皮纸在炉光下泛着旧黄,齿缝里的朱砂线被火光映得发红,像北境冻裂的河床。最扎眼的是那颗歪门牙的断口,裂纹里的纹路与丹炉壁上的符咒隐隐相合——那是张小帅故意刻的,用北境驿站的暗号混着丹炉符咒的笔意,就等着有人往“谋反”上扯。
嘉靖帝没接图谱,指尖在丹炉沿上划着圈。他的指甲长而弯,沾着层黑垢,是常年炼丹的痕迹。“沈砚……”他忽然笑了,笑声像丹砂在瓷碗里研磨,“他还惦记着先帝的压缩饼呢?前儿个还托人往西苑送,说炉里烤着吃能定神。”
王德全的脸白了。他没想到皇帝还记得这茬。沈砚每月都往西苑送压缩饼,用槐叶裹着,说是北境的老法子,皇帝虽没明说喜欢,却也没扔过。
“陛下,那饼里有诈!”王德全急了,膝行几步凑近丹炉,“里面掺了童男骨粉,是炼龙牙丹的引子!赵无牙的铜炉里就有这味!”
丹炉里的猫眼丹突然“啵”地爆了个泡,琥珀纹里的断牙影子晃了晃,像在嘲笑。雪团儿被吓了一跳,叼着没吃完的鱼肉跳回皇帝脚边,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
“骨粉?”嘉靖帝弯腰摸了摸猫背,“朕怎么闻着,像黑猫坟的土味?”他忽然提高声音,“张伴伴!”
张兽医从殿柱后走出来,手里捧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烤焦的压缩饼。“回陛下,”他的声音带着北境的粗粝,“这是沈先生今早送来的,说让陛下尝尝,还是当年的火候。”
饼香混着硫磺味飘过来,王德全的胃里一阵翻涌。那味道他认得,与赵无牙铜炉里的灰一个味,只是更浓些,带着槐叶的涩。
嘉靖帝接过饼,用银签挑了点焦渣,放进嘴里慢慢嚼。“沈砚的手艺没退步,”他眯着眼,像在回味,“当年在北境,他烤的压缩饼能当武器,砸得敌兵脑浆迸裂。”
王德全的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图谱上,晕开个灰痕。他忽然发现,自己掉进了个圈套——沈砚送饼,赵无牙藏牙,张小帅刻图,一环套一环,都往“北境旧事”上引,偏陛下就吃这一套。
“陛下!”他还想争辩,却被皇帝挥手打断。
“赵无牙的牙,朕要亲自看。”嘉靖帝站起身,龙袍扫过丹炉,带起片丹砂,“还有沈砚,让他来西苑烤饼,朕要听他说北境的事。”
王德全瘫在地上,看着皇帝抱着白猫往里殿走,张兽医捧着压缩饼跟在后面。炉光在他们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幅没画完的图谱。
三日后,沈砚果然去了西苑。他没带别的,只拎着个烤炉,里面烤着新烙的压缩饼,饼上印着北境的格纹,左三右四,是第三驿的记号。赵无牙也被请去了,嘴里镶着副新的羊骨牙,内侧刻着个“丹”字,是用猫眼丹的残渣混着朱砂刻的。
张小帅蹲在西苑外的槐树上,看见沈砚在丹炉边烤饼,皇帝蹲在旁边看,像两个北境老兵。赵无牙站在一旁,新镶的牙在阳光下闪,饼香飘出老远,盖过了硫磺味。
后来听说,王德全被派去守皇陵了,临走前还在念叨“龙牙丹”。而那幅《先帝假牙图谱》,被嘉靖帝收进了丹炉,与压缩饼的灰混在一起,炼成了颗黑不溜秋的丸子,说是能镇宅。
破碗巷的晨雾里,赵无牙的医馆又热闹起来。他给人镶牙时,总爱往骨粉里掺点压缩饼灰,说这样咬得动硬东西。张小帅和苏半夏常来蹭饼吃,沈砚也会拄着拐杖来坐会儿,瞎眼对着阳光,好眼望着北境的方向。
丹炉里的猫眼丹早成了灰,可琥珀纹里映出的断牙影子,却像刻进了西苑的砖缝里。有人说,那是先帝在笑,笑这人间的牙,无论真的假的,只要咬着劲往前奔,就比什么丹都灵。
就像北境的压缩饼,再硬,也能啃出条路来。
反咒
西苑的丹炉正烧到紧要处,硫磺味裹着松烟墨气,在金砖地上漫开。嘉靖帝捏着那幅《先帝假牙图谱》的边角,指尖捻过假牙内侧的微型咒文,纸页被炭火烘得发脆,磷粉在光线下闪着细碎的亮。
“陛下?”王德全的膝盖在青砖上跪得发麻,额角的汗滴在炉边,瞬间被烤成白雾。他看着皇帝的指尖悬在咒文上,那道“娑婆诃”的最后一笔拧得格外别扭,像北境冻土上冻裂的纹路,与内府工笔的圆润截然不同。
皇帝没抬头,指尖顺着反刻的咒文游走。他指甲缝里还嵌着丹砂,是昨夜给白猫雪团儿画符时蹭的。这《往生咒》他太熟了——先帝病重那年,他守在龙榻前,用银刀在羊脂玉扳指上刻了整整七日,每笔都藏着“永”字八法的收锋,哪像这图谱上的字,横不平竖不直,倒像初学写字的孩子在沙盘上乱画。
“这咒文刻反了。”嘉靖帝突然冷笑,声音里裹着丹炉的热气。他把图谱往王德全面前一扔,纸角扫过炉口,带起的火星燎了个小窟窿,“内府工匠刻咒,讲究‘顺纹入玉’,你看这‘诃’字的钩,本该向左收,他偏往右挑,活脱脱北境驿站的路牌刻法。”
王德全捡起图谱,手心的汗洇透了纸背。北境驿站的路牌他见过,当年去宣旨时,看见老兵们用刀在木牌上刻暗号,笔画确实这般生涩,说是“雪地里冻僵了手,刻不出软笔”。
“陛下圣明!”他赶紧磕头,“定是赵无牙那北境来的粗人仿的!沈砚在背后教他,故意刻反咒文传递暗号!”
皇帝没接话,转身从丹炉里钳出颗“猫眼丹”。琥珀色的丹药在他掌心转着,纹路里映出窗外的老槐树,像极了北境的胡杨林。“沈砚的字,”他忽然说,“当年在北境给先帝写军报,一笔一划都像烧红的铁钎子,硬得能戳穿冻土。”
王德全的喉结动了动。他没想到皇帝还记得这些。沈砚瞎眼前是先帝的文书官,据说能在压缩饼上刻檄文,字虽糙,却带着股狠劲,北境的兵见了就热血上涌。
“宣沈砚。”皇帝把丹药丢回炉里,溅起的火星落在图谱上,烧黑了半颗假牙。
沈砚被带进来时,手里还攥着块压缩饼,饼上的牙印歪歪扭扭,正是赵无牙啃的那半块。他瞎眼的黑布沾着灶灰,好眼却直勾勾盯着丹炉,像在看北境的篝火。
“沈砚,”皇帝用银签挑起图谱,“这咒文是你教的?”
沈砚把压缩饼往怀里塞了塞,拐杖在地上顿了顿:“老奴不认字。”
“你不认字?”皇帝笑了,丹砂染过的指尖点向图谱,“这反刻的‘诃’字,钩尾藏着第三驿的炊烟纹,除了你这当年在驿馆烧火的,谁还能刻得出来?”
沈砚的好眼突然亮了,像被火星烫了下。第三驿的炊烟总往东南歪,是因为地下埋着先帝藏的压缩饼,这秘密除了先帝和他,只有赵无牙知道——那小子当年在驿馆当伙夫,总蹲在灶边看炊烟发呆。
“陛下,”沈砚忽然笑了,拐杖尖在地上划出个歪歪扭扭的“北”字,“老奴只会画这个。北境的孩子学写字,先画这个,像驿道,像炊烟,像……像先帝啃剩下的压缩饼边。”
皇帝的指尖停在图谱上。他想起先帝临终前,攥着他刻的玉扳指,说“朕这牙,当年在北境啃压缩饼崩了半颗,不如那饼子实在”。那时他不懂,此刻看着这反刻的咒文,倒觉得比内府的工笔更像先帝的字——硬,却带着人间烟火。
“赵无牙在哪?”皇帝突然问。
“在西苑外烤饼。”张兽医不知何时站在殿门口,手里捧着个陶盘,里面是刚烤好的压缩饼,饼心嵌着颗羊骨牙,内侧的咒文反刻着,与图谱上的分毫不差,“他说让陛下尝尝,北境的饼子得就着牙印吃才香。”
皇帝捏起那块饼,牙印的形状与图谱上的断牙重合了。他咬了一口,饼渣掉在龙袍上,混着丹砂粉末,像北境的雪落在红毡上。
“王德全,”皇帝的声音透过饼渣的脆响传出来,“你说这反咒是暗号,那你说说,这‘娑’字的竖纹里,藏着第几队的军号?”
王德全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他哪知道什么军号,只听说北境的老兵能从压缩饼的格纹里看出布防图。
“拖下去。”皇帝把啃剩的饼递给雪团儿,猫叼着饼跳上沈砚的肩膀,尾巴扫过他瞎眼的黑布。“沈砚,”他看着沈砚,“教朕刻反咒。”
沈砚的拐杖“当啷”掉在地上。他摸索着捡起拐杖,在压缩饼的碎屑里划出道反写的“生”字:“老奴只会刻这个,北境的孩子说,反着写,是怕阎王爷认去了。”
皇帝的指尖跟着划。反刻的笔画在金砖上留下道浅痕,像颗没长牢的牙,却比任何工笔都扎实。丹炉里的猫眼丹还在烧,琥珀纹里映出反咒的影子,与窗外的槐叶叠在一起,像北境的风正穿过驿道,带着压缩饼的焦香。
后来,那幅《先帝假牙图谱》被收进了内府,与皇帝刻的玉扳指放在一起。有人说夜里经过库房,能听见里面传来“咔嚓”声,像有人在啃压缩饼,又像有人在反着刻字。
赵无牙的医馆搬去了西苑附近,招牌换了“北境镶牙”,来往的多是些瘸腿的老兵。他给人镶牙时,总把咒文反着刻,说“这样阎王爷不认,能多陪咱几年”。
张小帅和苏半夏常来帮忙,看着沈砚教皇帝在压缩饼上刻反字,阳光透过丹炉的气窗,在他们脸上投下琥珀色的光。苏半夏说,这光像北境的晚霞,红得发暖,能把反着的字都映正了。
皇帝的龙袍上总沾着饼渣,丹砂的指甲缝里嵌着压缩饼的碎屑。他不再炼猫眼丹,改在炉里烤饼,说“这味比丹药提神”。有时烤着烤着,会突然指着饼上的牙印笑:“你看这反咒,倒比正字更像活着的样。”
就像北境的路,看着歪歪扭扭,走下去,却总能到想去的地方。
猫影记
西苑的案几上铺着明黄色的绒布,《先帝假牙图谱》就摊在中央。桑皮纸被炭火烘得发脆,纸面的磷粉在午后的阳光里游移,像群没头的萤火虫。嘉靖帝捏着银签,正挑开白猫雪团儿的食盆,忽然听见“喵”的一声轻唤。
雪团儿猛地跳上案几,爪尖扫过图谱上的假牙。磷光被惊得四散,在纸上聚成个模糊的影子——通体漆黑,尾巴粗得像扫帚,分明是黑猫坟那只老死的黑猫。更奇的是,“猫影”的爪尖正指着图谱右下角,那里写着“嘉靖二十三年御制”,墨迹里混着些细碎的黄点,像谁不小心撒了把麦麸。
“邪门。”皇帝的指尖悬在半空,没去碰那影子。他认得这黑猫,去年海祭时,这畜生总蹲在码头的祭品旁,被王德全下令打死了,扔去了黑猫坟。此刻它的影子显在图谱上,倒像是来讨公道的。
张兽医站在案几侧,手里捧着个瓷碗,里面是刚碾好的压缩饼粉。听见动静,他眼角的余光扫过那“御制”二字,黄点在光线下泛着糙意——那是北境压缩饼独有的麦麸,混在墨里能让字迹发沉,看着像陈年旧物,是张小帅教他的法子。
“陛下,”张兽医的声音带着北境的沙砾感,“这黑猫许是闻着饼味来的。昨儿赵无牙送来的压缩饼,就放在这案几底下。”
皇帝没说话,指尖捻起图谱的一角。“御制”二字的笔锋确实像内府画师的手笔,藏锋收得圆润,可凑近了看,墨迹里的麦麸粒总往格纹里钻,像北境的沙粒钻进布防图的暗号缝里。他忽然想起沈砚说的,北境的兵爱用压缩饼渣调墨,说这样写的军报浸了水也不会花。
“雪团儿,”皇帝轻唤一声,白猫立刻蹭过来,尾巴扫过他的手背。他把银签递到猫嘴边,“认得这影子不?”
雪团儿对着磷光猫影弓起背,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警告。这反应再明白不过——它见过这黑猫,还打过架,去年在黑猫坟附近,雪团儿的耳朵被挠出过血。
“王德全说,赵无牙用黑猫骨炼龙牙丹。”皇帝忽然笑了,丹砂染过的指甲点向“御制”二字,“可这墨里的麦麸,倒是像赵无牙烤饼时蹭的。”
张兽医的心往下沉。他早瞧出这“御制”二字有猫腻,墨迹里的麦麸粒大小不均,是用北境的石磨碾的,内府的水磨可磨不出这糙劲。沈砚让他把这细节透给皇帝,说“陛下在北境待过,认得这麦麸”。
果然,皇帝的指尖在“制”字的竖钩上停住了。那里的麦麸聚得最密,像故意堆上去的,形状竟与北境驿站的火漆印重合了。“这字是仿的。”他肯定地说,“内府用的松烟墨里掺珍珠粉,磨出来是滑的,哪有这麦麸硌手的感觉。”
雪团儿突然跳下去,往案几底下钻。皇帝跟着俯身,看见地面上散落着些压缩饼渣,混着点墨痕,正是“御制”二字的颜色。饼渣上还有个小小的牙印,缺角的形状与图谱上的歪门牙如出一辙。
“赵无牙的牙。”皇帝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他想起今早赵无牙来送饼,说话时漏着风,右边门牙缺了块,当时只当是老了掉牙,此刻才明白,是故意啃在饼上留记号。
张兽医趁机递上瓷碗:“陛下尝尝?赵先生说这饼里掺了槐叶,是沈先生教的法子,说能醒神。”
皇帝捏起一撮饼粉,凑到鼻尖闻了闻。麦香里裹着槐叶的涩,像极了当年在北境,沈砚给他烤的压缩饼。那时沈砚还是个小文书,总在饼里掺点野草,说“苦中带点涩,才记得住北境的味”。
“宣赵无牙。”皇帝直起身,雪团儿正用爪子扒拉案几底下的饼渣,磷光猫影随着它的动作晃,爪尖始终没离开那“御制”二字。
赵无牙被带进来时,嘴里还嚼着饼,看见案几上的图谱,慌忙把饼咽下去,噎得直瞪眼。张兽医赶紧递过茶水,他灌了两口,才喘着气跪下:“陛下恕罪,小的……小的不该在西苑嚼饼。”
皇帝指着图谱上的猫影:“这黑猫,你认得?”
赵无牙的脸白了白:“认得,去年死在海祭码头的,小的给它埋去了黑猫坟,还烧了半块压缩饼当祭品。”他偷瞄了眼“御制”二字,“那墨里的麦麸,是小的不小心蹭上的,磨墨时案几上有饼渣……”
“你倒是老实。”皇帝忽然笑了,把图谱推到他面前,“这‘御制’二字仿得不错,就是麦麸露了馅。北境的压缩饼用的是河套麦,麸皮比关内的粗,内府画师可没见过这东西。”
赵无牙的头垂得更低:“小的知错,不该仿造御制文书。”
“朕没说要治你的罪。”皇帝的指尖划过磷光猫影,那影子竟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爬,停在他的袖口,像在撒娇,“这黑猫影倒是忠,知道哪处是假的。”他忽然提高声音,“王德全!”
殿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王德全跑得满脸通红,看见案几上的图谱,腿一软就跪了:“陛下!这定是赵无牙用妖术惑主!臣这就去烧了黑猫坟,绝了这邪祟!”
“不必了。”皇帝把白猫雪团儿抱进怀里,猫爪上还沾着饼渣,“这猫影是来指证你的。去年你打死黑猫,是怕它偷食祭品里的童男骨吧?那骨头被你藏去了哪?”
王德全的脸瞬间没了血色。他没想到皇帝连这事都知道——去年他私吞了海祭的童男骨,想偷偷卖给术士炼药,怕黑猫坏了好事才下的杀手。
“陛下饶命!”王德全连连磕头,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臣……臣把骨头埋在东厂后院了!”
皇帝没再理他,只对张兽医说:“带下去,交刑部。”又转向赵无牙,“你这仿字的手艺不错,以后就留在西苑,给朕仿北境的军报。”
赵无牙愣了愣,随即磕头谢恩。案几上的磷光猫影渐渐淡了,最后化作点点星火,落在“御制”二字上,像给那两个字镀了层金。雪团儿舔了舔爪子,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后来,那幅《先帝假牙图谱》被留在了西苑,皇帝常对着它出神。有人说,每逢月圆,还能看见黑猫的影子在纸上游走,爪尖总指着“御制”二字,像在提醒谁:真东西里藏着人间烟火,假的再像,也掺不了北境的麦麸。
赵无牙在西苑住了下来,每日烤压缩饼,给皇帝仿军报。他仿的字里总掺着麦麸,皇帝却从不嫌糙,说“这才是活着的字”。沈砚也常来,三人蹲在丹炉边分食烤饼,雪团儿蹲在旁边啃骨头,像极了当年在北境的日子。
破碗巷的黑猫坟还在,三瘸子说,夜里常看见只白猫蹲在坟头,旁边总放着块没吃完的压缩饼,饼上的牙印缺着角,像极了赵无牙那口新镶的羊骨牙。
炉影
西苑的丹炉正吐着青焰,把嘉靖帝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他捏着那幅《先帝假牙图谱》的边角,纸页被炉温烘得发卷,殡葬纸灰里的磷粉在火光下跳,像群受惊的星子。白猫雪团儿蹲在他脚边,琥珀色的瞳孔缩成道细缝,与记忆里黑猫坟那只老黑猫的眼神重叠——当年海祭时,那畜生也是这样盯着祭品,眼里藏着说不出的狠。
“查货郎。”皇帝把图谱扔回给王德全,纸角扫过丹炉沿,带起的火星燎了个黑窟窿。“还有,把赵无牙带进京,朕要亲自看看他的牙。”
王德全捧着图谱的手一抖,纸页上的磷粉簌簌落在他手背,凉得像北境的雪。他知道这“货郎”指的是谁——破碗巷挑剃头担的老周,前几日有人看见他给赵无牙送过半块发霉的压缩饼,饼上的牙印缺着角,与图谱上的断牙分毫不差。
“臣这就去办!”王德全的膝盖在青砖上磕出闷响,转身时撞见张兽医捧着药箱进来,箱角露出半截羊骨,骨头上的刻痕歪歪扭扭,像极了图谱内侧的假咒文。
丹炉里的火光突然窜高,舔着坩埚里的“猫眼丹”。嘉靖帝盯着炉壁上映出的自己,鬓角的白发在火光里泛着银,倒比内府的银丝冠更显真实。他想起先帝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北境的压缩饼,比宫里的玉食耐饿”,那时他只当是老人的糊涂话,此刻摸着图谱上的麦麸墨迹,倒品出点糙理来。
“张伴伴,”皇帝忽然开口,白猫雪团儿正用爪子扒他的龙袍,爪尖勾出的白痕像压缩饼上的格纹,“你说赵无牙的牙,能啃动冻成石头的压缩饼吗?”
张兽医的手顿了顿,药箱里的羊骨发出轻响:“回陛下,北境的兵都有这本事。当年在第三驿,赵先生用牙咬开冻住的药瓶,救了半个队的伤兵。”他低头看着箱里的羊骨,“这骨头就是他镶牙用的,说要留着北境的念想。”
皇帝没说话,指尖在丹炉沿上划着圈。炉壁的热气烫得他指尖发红,却比内府的暖炉更让人清醒。他想起去年沈砚送来的压缩饼,烤焦的边角带着槐叶的涩,当时觉得难以下咽,此刻倒想再尝尝。
三日后,王德全带着赵无牙闯进西苑时,皇帝正在丹炉前烤饼。压缩饼的麦香混着硫磺味,飘得满殿都是。赵无牙被铁链锁着,嘴里的三颗残齿在火光下泛着白,看见炉边的饼,喉咙动了动。
“赵无牙,”皇帝用银签挑着烤焦的饼,“朕听说你的牙能拼出《往生咒》?”
赵无牙的头垂得更低,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响:“陛下明鉴,小的那是被李狗儿的刀背敲裂的,不是咒文……”
“哦?”皇帝把饼递到他嘴边,“那这饼上的牙印,总不是刀背敲的吧?”
赵无牙的嘴唇碰到滚烫的饼,麦香钻进鼻腔,突然想起破碗巷的灶膛——张小帅蹲在灶前烧火,苏半夏往饼里撒槐叶粉,沈砚坐在旁边磨羊骨,说“先帝的牙,就爱啃这口糙的”。
“是小的啃的。”他咬了一大口,饼渣掉在铁链上,“北境的人都这样吃,说饼渣嵌在牙缝里,能记住家乡的味。”
王德全立刻喝骂:“放肆!竟敢在陛下面前嚼食!”
皇帝却挥手制止:“让他吃。”他看着赵无牙缺牙的嘴,忽然觉得比内府玉匠镶的牙更顺眼,“你铺子里那张压缩饼拓片,上面的格纹是左三右四?”
赵无牙的动作顿了顿,饼渣卡在缺牙的缝里:“是……那是第三驿的暗号,陛下怎么知道?”
“先帝的军报上刻过。”皇帝的声音轻得像炉烟,“那年他在北境打了胜仗,用压缩饼的格纹画布防图,说这样敌兵看不懂。”他忽然笑了,“你那反刻的咒文,就是照这格纹改的吧?”
赵无牙的脸白了。他没想到皇帝连这都看出来了——沈砚教他刻咒文时,特意把北境的格纹混在笔画里,说“只有懂的人能看懂”。
丹炉里的猫眼丹突然“啵”地爆了个泡,琥珀纹里映出赵无牙的断牙,像串散了线的玉珠。白猫雪团儿被吓了一跳,跳上案几,爪尖扫过那幅《先帝假牙图谱》,磷光猫影再次浮现,这次却用爪尖指着赵无牙的嘴,像在说“在这呢”。
“王德全,”皇帝的目光从猫影移到王德全脸上,“你说他谋反,可他连咒文都刻反了,哪有谋反的样子?”
王德全张了张嘴,看见赵无牙嘴里的饼渣正顺着断牙的裂纹往下掉,形状竟与图谱上的咒文重合了。他忽然明白,自己抓错了人——这老东西不是在藏暗号,是在用牙记住北境的苦,用反刻的字守住心里的念想。
“陛下饶命!”王德全“扑通”跪下,额头撞在饼渣上,“臣……臣被奸人蒙蔽!”
皇帝没看他,只对张兽医说:“给赵先生松绑,再烤十张饼。”他捏起赵无牙啃剩的饼边,上面的牙印歪歪扭扭,“这牙印比内府的玉玺还真,得留着。”
赵无牙揉着被铁链勒红的手腕,看着皇帝把饼边小心地收进锦盒,忽然觉得眼眶发烫。他想起破碗巷的弟兄们,想起沈砚的瞎眼,想起张小帅刻图时沾着锅底灰的指尖,原来这些糙人糙事,比精致的阴谋更能打动人心。
后来,赵无牙留在了西苑,给皇帝镶了副新牙,用的还是北境的羊骨,内侧刻着反写的“北”字。皇帝常带着他在丹炉前烤饼,说“这牙啃饼香”。那幅《先帝假牙图谱》被挂在炉边,磷光猫影在火光里时隐时现,像在守护着什么。
有人说,西苑的丹炉从此炼出的不是丹药,是带着麦香的饼,吃了能让人想起北境的风,想起那些用牙咬开苦难的日子。而白猫雪团儿总蹲在炉边,看见饼渣就叼给赵无牙,像在替那只死去的黑猫,把北境的念想一点点还回来。
固齿散
破碗巷的青石板被秋雨洗得发亮,赵无牙医馆的门楣上,“北境镶牙”的木匾还在滴水。苏半夏支着张矮凳,坐在门槛边给街坊们看牙,银针在她指间转得飞快,针尖挑出孩子牙缝里的菜渣,引得一串清脆的笑。
她的药箱敞着盖,最显眼的是瓶新磨的“固齿散”,青灰色的粉末里混着点暗红——是还魂草的根和忍冬藤磨的,专治被醋蚀坏的牙龈,或是被铁钳夹肿的牙床。这方子是赵无牙临走前教她的,说“北境的兵都用这法子护牙,比宫里的珍珠粉实在”。
“苏姑娘,这药真能让牙变结实?”张寡妇捂着腮帮子,她昨儿被东厂的番子推搡,磕掉了半颗门牙。
苏半夏用银签沾了点固齿散,涂在她的牙龈上:“赵大哥说,还魂草能把脱臼的牙床粘牢,忍冬根能消酸蚀的肿,就是苦了点。”她的目光掠过巷尾的黑猫坟,坟头的还魂草被风吹得乱晃,叶子上的猫血珠早被雨水冲净,只剩深绿的茎秆在点头,像在应和她的话。
墙角传来“窸窣”声,张小帅从枸杞丛后钻出来,青布衫沾着泥。他往药箱里塞了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烤焦的压缩饼:“沈先生说,赵大哥在西苑啃饼呢,新镶的羊骨牙咬得嘎嘣响。”
苏半夏的手顿了顿,固齿散的粉末落在孩子的牙上,像撒了把青灰。她想起赵无牙被铁链拖走那天,嘴里的血混着醋液往下淌,三颗残齿在晨光里泛着白,却还笑着说“这牙碎得值,能让东厂的狗鼻子闻出点别的”。
“闻出啥了?”孩子含着银签,含糊不清地问。
“闻出北境的麦香。”苏半夏笑了,眼角的疤跟着动——那是去年在黑猫坟刨爪甲时被树枝划的。她往孩子嘴里塞了颗薄荷糖,“赵大哥的牙缝里,藏着压缩饼的渣,东厂的人验来验去,满鼻子都是北境的味。”
正说着,巷口传来挑担子的吆喝声。老周的剃头担换了新的枣木扁担,路过医馆时,特意往苏半夏的药箱里扔了个铜钱:“给赵先生留着,等他回来镶牙。”他的剃头刀在阳光下闪,刀刃上沾着点麦麸,是今早给沈砚剃头时,蹭到的压缩饼渣。
张小帅捡起铜钱,塞进药箱的夹层——那里已经攒了二十三个铜钱,都是街坊们给赵无牙留的。“李狗儿被调去守皇陵了,”他压低声音,“听说在陵里总梦见赵大哥的断牙,吓得用醋漱口,漱得牙龈都烂了,正托人来买固齿散呢。”
苏半夏的银签差点掉在地上。她想起赵无牙刻在羊骨牙内侧的反咒,那些歪歪扭扭的笔画里,藏着第三驿的炊烟纹。李狗儿在北境当驿卒时,总说那炊烟像“没长齐的牙”,此刻怕是真被这“牙”魇着了。
午后的雨停了,沈砚拄着拐杖晃到医馆前,瞎眼的黑布换了块新的,手里捏着片还魂草叶。“陛下让赵先生仿先帝的军报,”他坐在苏半夏旁边的矮凳上,好眼望着北境的方向,“用压缩饼渣调墨,说这样写的字带着火气,能镇邪。”
他从怀里掏出张纸,上面是赵无牙的笔迹,歪歪扭扭的“北境”二字里,混着麦麸的黄点,与那幅《先帝假牙图谱》上的“御制”二字如出一辙。“这墨里的还魂草汁,是你给的吧?”沈砚的指尖划过纸面,“赵先生说,有这草味,就像你们在身边。”
苏半夏的眼眶热了。她往沈砚的茶碗里撒了点固齿散:“给您护牙,等赵大哥回来,给您镶副新的,用黑猫坟的土养着,带着北境的风。”
沈砚笑了,茶碗里的药渣打着转。远处传来三瘸子烧纸钱的声音,殡葬纸的焦味混着还魂草的苦,飘得整条巷都是。张小帅忽然指着黑猫坟,那里的还魂草无风自动,叶片叠在一起,像颗没长齐的牙,在阳光下泛着青。
“赵大哥要回来了!”孩子突然喊起来,指着巷口的方向。
众人抬头,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正往巷里走,嘴里叼着半块压缩饼,新镶的羊骨牙在阳光下闪。赵无牙看见医馆前的人群,突然加快脚步,枣木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咚咚”响,像北境驿站的梆子。
“我的固齿散!”他老远就喊,嘴里的饼渣掉了一路,“苏丫头,快给我涂涂,在西苑啃饼太急,新牙把牙龈硌肿了!”
苏半夏的银签终于掉在地上,她慌忙捡起,手却抖得厉害。街坊们涌上去,把赵无牙围在中间,张寡妇塞给他个菜团子,老周递过剃头刀让他看新磨的刃,孩子们扯着他的衣角,要看他的新牙。
沈砚摸出怀里的铜钱,放进药箱的夹层:“凑齐了,正好镶一副。”
赵无牙的新牙在夕阳下泛着光,内侧的反咒被阳光映在地上,像串跳动的火苗。他张开嘴让苏半夏涂药,固齿散的清凉混着压缩饼的麦香,漫过舌尖时,突然尝到点甜——是还魂草的回甘,像北境的雪化了,润着每颗等待的牙。
破碗巷的还魂草在暮色里轻轻晃,叶片上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晕出个小小的牙印。苏半夏知道,这草记着赵无牙的断牙,记着固齿散的苦,记着每个盼着北境故人回来的日子。
就像那些藏在麦麸里的念想,碎了,却能长出新的来,带着人间的暖,比任何灵丹都结实。
饼渣证
破碗巷的暮色裹着殡葬纸的焦味,三瘸子蹲在赵无牙医馆的门槛上,烟袋锅的火星在他独眼里跳。他刚从东厂后巷的杂役那套完话,裤脚还沾着番子营房外的马粪,混着点麦麸——是赵无牙常烤的那种压缩饼渣,不知怎么蹭到了马厩里。
“李狗儿那龟孙,正逼着赵先生画押呢。”三瘸子往地上啐了口烟油,独眼里的光比烟袋火星还亮,“说只要认了沈先生是同谋,就赏副新的‘龙牙’,玉匠现成的,就等他点头。”
苏半夏正往药箱里装固齿散,银签“当啷”掉在青石板上。她想起赵无牙被抓走时,怀里揣着半块没吃完的压缩饼,饼心嵌着颗羊骨牙,内侧的反咒刻得极浅,只有用黑猫坟的土擦过才显形。那是他们早就备好的“假证”,用北境的石磨碾了压缩饼,混着还魂草汁压的,硬得能当石头砸。
“他们要的是真牙,咱给的是饼渣,”张小帅从枸杞丛后钻出来,手里攥着块烤焦的饼,边角缺了块,正是赵无牙临走前啃的那半块,“可这饼渣比真牙还硬气——李狗儿在北境啃过三年压缩饼,见了这牙印就得犯怵。”
三瘸子的烟袋锅往门槛上磕了磕,烟灰里滚出几粒黄澄澄的渣,是没烧透的麦麸。“昨儿给东厂杂役送纸钱,见他们正验赵先生的牙,”他凑近了些,独眼里的光压得更低,“仵作用银簪刮断牙缝里的渣,说有压缩饼的焦香,李狗儿当时脸就绿了——那是咱埋在铜炉里的饼灰,混着黑猫坟的土,磷味正合他的疑心。”
苏半夏忽然想起沈砚说的,北境的老兵认亲,不看腰牌看牙印。当年先帝在第三驿,就靠压缩饼上的缺角认自己人,说“刀能仿,牙印仿不了”。赵无牙的断牙截面,那些被李狗儿刀背敲出的裂纹,早被张小帅用锥子拓在饼上,藏在医馆的灶膛里,就等着有人来搜。
“张寡妇刚来说,”三瘸子的烟袋锅又燃起来,火星映着他脸上的皱纹,“看见王德全的亲随往西苑跑,怀里揣着幅新仿的图谱,说是赵先生招供画的,上面的沈先生戴着官帽,不像个瞎眼老头。”
张小帅笑了,把烤焦的饼往门槛上蹭了蹭,饼渣嵌进木头的纹路里:“他们哪知道,沈先生的官帽早给黑猫垫窝了。去年在坟头烧纸,见那畜生总往破帽里钻,就索性埋在了还魂草下,上面压着块刻‘北’字的瓦片。”
苏半夏的指尖划过药箱里的羊骨牙,内侧的反咒被体温焐得发暖。她忽然明白,这些假证之所以硬气,不是因为像真的,是因为藏着真念想——黑猫坟的土记着北境的雪,压缩饼的渣记着老兵的饿,赵无牙的断牙记着没说出口的疼。
二更天的时候,东厂的番子果然闯进了破碗巷。领头的是李狗儿的亲随,手里举着幅新图谱,沈砚的画像歪歪扭扭,官帽上的顶珠涂着丹砂,像颗没长牢的牙。“搜!”亲随踹翻了医馆的药柜,骨粉撒了满地,“赵无牙招了,沈砚的同谋证物就藏在灶膛里!”
番子们扑向灶台,柴火被翻得乱七八糟。三瘸子蹲在门槛上抽烟,看着他们从灶灰里扒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压得实实的饼,上面的牙印缺角与赵无牙的断牙分毫不差,饼心嵌着的羊骨牙在火把下泛着白。
“找到了!”亲随举着饼子狞笑,“这牙印就是暗号!沈砚的罪证没跑了!”
三瘸子的烟袋锅“啪”地掉在地上。他独眼里的光跟着火星一起灭了,却在没人看见的角度,悄悄往灶膛里踢了块还魂草——草叶上凝着的猫血珠滚进灰里,与饼渣混在一起,像滴没说出口的泪。
消息传到西苑时,赵无牙正给嘉靖帝仿军报。压缩饼渣调的墨在纸上晕开,“北境”二字里的麦麸闪着光。皇帝指着新送来的图谱笑:“这官帽画得不如黑猫窝里的真。”他把赵无牙啃剩的饼递给白猫雪团儿,“沈砚的窝,朕去过,只有压缩饼,没有官帽。”
赵无牙的新牙在火光下泛着白。他忽然想起三瘸子的独眼,想起苏半夏的银签,想起张小帅往灶膛里塞饼时沾着灰的指尖。那些藏在饼渣里的证物,硬得像北境的冻土,却暖得能焐热最凉的人心。
破碗巷的天快亮时,三瘸子又蹲回医馆门槛。烟袋锅里的烟灰积了厚厚一层,他用手指扒开,里面的饼渣还没烧透,黄澄澄的,像颗颗没打磨的金牙。苏半夏和张小帅蹲在他身边,看着巷口的第一缕光漫过黑猫坟,还魂草的叶子上,露珠滚过“北”字瓦片,滴在青石板上,晕出个小小的牙印。
“赵大哥说,”苏半夏捡起片还魂草叶,“真东西不用藏,就像这饼渣,烧了也带着麦香,饿了就能啃。”
三瘸子重新点燃烟袋,火星在晨雾里明灭。他知道,李狗儿拿到的假证永远成不了真,因为那些压缩饼渣里藏着的,不是谋反的暗号,是北境的风,是老兵的饿,是每个没忘本的人,咬在牙里、刻在骨里的念想。
就像这破碗巷的日子,糙是糙了点,却硬气,经得住烧,经得住熬,就像块烤焦的压缩饼,越嚼越香。
草药验
西苑的丹炉熄了三日,硫磺味被晨露洗得淡了,倒显出些草木清气。赵无牙被铁链锁着,由两个小黄门押进紫宸殿时,膝盖上的痂刚结好,每走一步,牙床裹着的白布就渗出点红,像北境冻土上初融的雪。
嘉靖帝坐在铺着白狐裘的御座上,指尖捻着颗还魂草籽。白猫雪团儿蜷在他膝头,听见脚步声,忽然竖起耳朵,琥珀色的瞳孔在晨光里亮得像两颗猫眼石。
“赵无牙,”皇帝的声音里带着药香,是刚用忍冬根泡过的茶,“王德全说你招了,认了沈砚是同谋。”
赵无牙的腰杆猛地挺直,铁链在金砖上拖出刺耳的响。他扯开牙床的白布,三颗残齿在光线下泛着白,牙龈的肿还没消,却咬得极紧:“陛下若信老臣,就请让苏半夏来验牙——北境的草药能辨真假,比东厂的醋靠谱。”
雪团儿突然从皇帝膝头跳下来,蹭着赵无牙的裤腿转圈,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亲昵声,尾巴扫过他脚踝的旧伤——那是当年在北境被战马踩的,疤痕像片蜷缩的还魂草叶。
皇帝的指尖停在还魂草籽上。他认得这猫的性子,除了沈砚和烤焦的压缩饼,从不跟生人亲近。此刻它对着赵无牙摇尾巴,倒比任何供词都实在。
“宣苏半夏。”皇帝把草籽扔进茶碗,碧色的茶汤里泛起细小白沫,像北境压缩饼上的麦麸。
苏半夏被领进殿时,药箱的铜锁还在晃,里面的银针碰出轻响。她看见赵无牙敞开的牙床,眼眶突然热了——那牙龈上的溃烂呈青黑色,是被劣质醋蚀的,北境的老兵都知道,这种伤只有用黑猫坟的还魂草汁才能消。
“苏丫头,”赵无牙的声音漏着风,却带着笑,“给陛下看看,我的牙是不是被醋泡过。”
苏半夏定了定神,从药箱里取出个小玉瓶,里面是深褐色的药汁。她用银签沾了点,轻轻涂在赵无牙的牙龈上。药汁碰到溃烂处,立刻泛起白沫,发出“滋滋”的轻响,像雪落在烧红的烙铁上。
“这是还魂草和忍冬根熬的汁,”她转向皇帝,声音稳得像北境的驿道,“真牙被醋蚀了,涂这药会泛白沫;若是假牙,只会发黑。”
雪团儿突然跳上苏半夏的药箱,爪子扒开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烤焦的压缩饼。猫叼起饼,往赵无牙嘴边送,饼渣掉在他的残齿上,竟与牙床的形状严丝合缝。
“这饼上的牙印,”苏半夏捡起块饼渣,“是赵大哥三天前在东厂啃的,当时他用袖口沾了点还魂草汁,说要留着验伤。陛下请看,这牙印的缺角,与他现在的断牙一模一样。”
皇帝的目光落在饼渣上。那缺角的形状确实独特,像被北境的碎石子硌过,带着股犟劲。他忽然想起沈砚说的,北境的兵认亲不认文书,就认压缩饼上的牙印,说“这玩意儿仿不了”。
“王德全说,你藏着先帝的龙牙。”皇帝的指尖划过御座扶手上的雕花,那里刻着《往生咒》,笔锋圆润,与赵无牙牙床里藏的反咒截然不同,“可你的牙被蚀成这样,哪像藏得住东西的?”
赵无牙突然笑了,牵动得牙龈渗出血珠:“陛下,真东西不用藏。先帝的龙牙早随葬了,留在世上的,是我们这些啃过压缩饼的牙,颗颗都带着北境的土味,蚀不掉,敲不碎。”
他张开嘴,苏半夏用银签轻轻一挑,从断牙的缝里挑出点黄褐粉末:“这是压缩饼的渣,在北境冻了十年都化不了,更别说东厂的醋了。”
雪团儿突然对着殿外叫了两声。沈砚拄着拐杖,被张兽医扶着,站在殿门口,手里捏着片还魂草叶。“陛下,”老瞎子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赵先生的牙,当年在第三驿咬开冻药瓶时,就裂过这道缝,老奴亲眼见的。”
皇帝看着沈砚瞎眼的黑布,又看看赵无牙的断牙,忽然明白了。这些北境来的人,把念想都藏在最疼的地方——牙床里的饼渣,溃烂处的药汁,甚至猫的记性里,比内府的玉册更牢靠。
“松绑。”皇帝把茶碗推到赵无牙面前,“用这忍冬茶漱漱口,苏丫头给你镶新牙,用北境的羊骨,朕亲自看着刻。”
赵无牙的铁链“当啷”落地。他接过茶碗,漱了口,血水混着茶汤吐在金砖上,竟泛出点碧色——是还魂草的汁在起作用。雪团儿蹲在他脚边,舔着地上的茶渍,像在舔北境的雪。
苏半夏打开药箱,里面的羊骨牙在晨光里泛着白,内侧的反咒已经刻好,混着第三驿的炊烟纹。她给赵无牙镶牙时,皇帝就坐在旁边看,指尖跟着刻痕划,偶尔问一句“这钩是不是该再歪点”,像个初学写字的孩子。
沈砚的拐杖在地上敲着节拍,是北境的军歌。张兽医往炉里添了块压缩饼,麦香混着草药味,飘得满殿都是。雪团儿跳上丹炉,尾巴扫过烤焦的饼,饼渣落在新镶的羊骨牙上,像给这颗牙镀了层金。
后来,赵无牙留在西苑当了“御用工匠”,专给皇帝仿北境的物件。他镶的牙总带着还魂草的味,皇帝说“这味比丹药提神”。苏半夏的药箱里,固齿散换了新的配方,加了点压缩饼的灰,说“能让牙记得住家乡”。
破碗巷的还魂草依旧在黑猫坟头疯长,三瘸子说,夜里常看见白猫叼着饼来,放在坟前,饼上的牙印缺着角,像极了赵无牙新镶的那副。风吹过草叶,发出“沙沙”的响,像北境的老兵在笑,说这验牙的草药,比任何刑具都实在。
因为真的假不了,就像北境的风,永远带着压缩饼的香,吹过十年,百年,都能让认的人一眼认出。
爪甲符
西苑的晨光裹着草药香,比破碗巷的殡葬纸味清润些。苏半夏提着药箱穿过白玉桥时,指尖在箱底的黑猫爪甲上捻了捻。爪甲内侧凝着的磷粉是三瘸子新烧的,昨夜在黑猫坟头埋了三个时辰,吸足了坟土的阴寒,见光就能显字。
赵无牙坐在丹炉旁的矮凳上,新镶的羊骨牙在光线下泛着白,牙床的白布还没拆。看见苏半夏进来,他喉结动了动,嘴角的肌肉往回收——那是北境老兵的暗号,说“周围有耳”。
嘉靖帝蹲在炉边,正用银签拨弄里面的灰。白猫雪团儿趴在他肩头,琥珀色的瞳孔盯着苏半夏的药箱,尾巴尖勾着片还魂草叶,是沈砚今早塞给猫的。
“给赵先生瞧瞧新牙。”皇帝的声音里带着炭火气,丹炉壁上还留着昨夜烤压缩饼的焦痕。
苏半夏打开药箱,银针“当啷”落在铜盘里。她俯身时,药箱底的黑猫爪甲顺着袖管滑到指尖,趁着检查牙床的动作,轻轻蹭过赵无牙的断牙。磷光在牙面上一闪,显出行细如发丝的字:“李狗儿炉底灰掺了疫菌”。
赵无牙的眼皮猛地跳了跳。他想起昨日李狗儿送来的“固齿散”,灰绿色的粉末里混着点腥气,当时只当是劣质药材,此刻才惊觉是疫菌——去年北境闹疫,死的兵都带着这味。
皇帝在一旁看得清楚。磷光显字的瞬间,雪团儿突然弓起背,对着殿门发出警告的嘶鸣。他指尖的银签停在半空,目光落在刚进殿的李狗儿身上,那人腰间的绣春刀正晃,刀柄嵌着的压缩饼碎块在光线下泛着黑黄。
“李狗儿,”皇帝的声音冷得像丹炉里的冰,“把你刀柄的碎块刮下来,让苏姑娘验验是什么。”
李狗儿的脸“唰”地白了,手在刀柄上攥出红痕。那碎块是去年海祭码头捡的,当时觉得沾了童男骨的腥气,嵌在柄上能镇邪,哪敢让人验。
“陛下,这是……”
“刮。”皇帝的银签往丹炉上一拍,火星溅在李狗儿的靴面上。
苏半夏早已取出验毒的银针,针尖沾着点还魂草汁。李狗儿哆嗦着用刀鞘刮下点碎块,她立刻用银针挑起,浸进装着清水的瓷碗里。水瞬间变得浑浊,浮起层灰绿色的絮,与赵无牙断牙上显的字照映着,像极了北境疫死者咳出的痰。
“是疫菌。”苏半夏的声音稳得像块青石,“混在压缩饼灰里,遇水就活。北境的老兵都认得,十年前第三驿的疫灾,就是这颜色。”
赵无牙突然捂着胸口咳嗽,新镶的羊骨牙磕出轻响:“陛下,臣昨日用了李总旗的固齿散,夜里就觉得肺里发闷……”
皇帝的目光落在李狗儿的刀柄上,碎块的缺口形状突然撞进眼里——与那幅《先帝假牙图谱》上的歪门牙缺角,竟是一模一样。他想起王德全说的“龙牙丹”,原来不是咒文谋反,是有人想用疫菌栽赃。
“沈砚!”皇帝扬声唤道。
沈砚拄着拐杖从殿后转出,瞎眼的黑布上沾着点炉灰。“老奴在第三驿见过这疫菌,”他的拐杖尖指向瓷碗里的絮状物,“当时李总旗是驿卒,负责烧疫死者的衣物,总说‘一把火能烧干净’。”
李狗儿“扑通”跪在地上,绣春刀的刀穗扫过瓷碗,溅起的灰水落在他手背上,立刻起了个红疹子。“陛下饶命!”他的声音抖得像筛糠,“是王德全让奴才做的!他说赵无牙的牙能验出疫菌,就能坐实沈砚私藏疫毒谋反!”
丹炉里的火突然窜高,映得众人的脸忽明忽暗。苏半夏将黑猫爪甲扔进炉里,磷光在火中炸开,显出最后几个字:“炉底有疫灰”。
张兽医立刻上前,用铁钳从炉底掏出撮黑灰,与李狗儿刀柄的碎块一比,颜色气味分毫不差。“陛下,这灰是前几日王德全让人送来的,说要‘净化丹炉’。”
皇帝没说话,指尖在赵无牙的新牙上碰了碰。羊骨牙内侧的反咒被火光映出,“北境”二字里的麦麸闪着金,像在嘲笑这拙劣的阴谋。雪团儿突然跳上李狗儿的背,爪尖撕开他的衣袍,露出后颈的月牙疤——那是当年在第三驿被疫马啃的,疤痕里还嵌着点灰绿色的菌垢。
“拖下去,交刑部验尸。”皇帝的声音透过丹炉的轰鸣传出来,“查王德全,查所有与疫菌沾边的人。”
李狗儿被拖走时,绣春刀掉在地上,刀柄的碎块滚到苏半夏脚边。她用银针挑起,扔进丹炉:“北境的规矩,脏东西得用火烧干净。”
赵无牙捂着牙床笑了,新镶的羊骨牙磕出清脆的响。沈砚的拐杖在地上敲出北境的军歌,张兽医往炉里添了块压缩饼,麦香混着硫磺味,把疫菌的腥气盖得严严实实。
皇帝忽然拿起苏半夏的银签,在烤焦的饼上刻了个反写的“净”字:“这字刻反了,疫鬼认不出。”
苏半夏的药箱在晨光里泛着光,里面的黑猫爪甲虽已烧尽,磷光显过的字却像刻进了每个人心里。她知道,这爪甲符验出的不只是疫菌,是北境老兵藏在牙床里的警惕,是草药记着的苦难,是猫都认得的脏东西。
后来,西苑的丹炉总烧着还魂草和压缩饼,说是能“去疫气”。赵无牙的新牙越穿越合口,羊骨里渗着的草药味,连雪团儿都爱蹭。苏半夏的药箱里,黑猫爪甲换了新的,三瘸子说“坟头的土养出来的,能显千种字”。
破碗巷的还魂草长得更旺了,叶片上的露珠在阳光下滚,像无数双盯着的眼。谁都知道,往后再有人想藏脏东西,不用东厂的醋,不用刑房的铁钳,一片黑猫爪甲,一颗北境的牙,就能让所有猫腻显形。
因为这世上的干净与肮脏,草药认得,猫认得,从北境来的人,更认得。
舌下牙
西苑的地砖泛着冷光,王德全的膝盖陷在金砖缝里,像被北境的冻土冻住了。仵作举着银针,针尖挑着点黄褐的饼渣,在阳光下晃出细尘——那是从李狗儿刀柄碎块里刮出来的,混着忍冬根的涩味,与去年海祭码头毒杀渔民的药剂,竟是同一种成分。
“不……不是我!”王德全的喉结滚得像要脱节,袍角沾着的丹砂粉末蹭在地上,画出道歪歪扭扭的线,像北境驿站的界碑。他看见嘉靖帝的指尖在丹炉沿上敲打,节奏与当年先帝在军帐里踱步时一模一样,心突然沉得像灌了铅。
李狗儿被两个小黄门架着,发辫散得像团乱麻。他看见饼渣在银针上泛出青黑,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刺破殿内的草药香:“是王德全!他让我把忍冬毒混在压缩饼里!说北境来的人都爱吃这口,毒发了也像疫病死的!”
赵无牙坐在矮凳上,新镶的羊骨牙在光线下泛着白。他忽然笑了,笑声漏着风,却带着股豁出去的脆劲。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猛地偏过头,喉结剧烈滚动,随即“噗”地吐出颗牙——白生生的,牙根还带着点血丝,在青砖上弹了两下,稳稳停在皇帝脚边。
“这才是真牙。”赵无牙的舌尖舔过空荡荡的牙床,眼里的光比丹炉里的火星还亮,“小的藏在舌下三天了,就等陛下看清。”
白猫雪团儿突然从皇帝膝头跳下,用爪子扒那颗牙。磷光在牙面上流转,显出细密的纹路——不是《往生咒》,是北境压缩饼的格纹,左三右四,正是第三驿的布防图。最惊人的是牙尖,缺了个小小的角,与先帝玉扳指上的崩口,分毫不差。
“先帝亲赐的牙?”皇帝的指尖悬在半空,没敢碰。他认得这缺角,当年先帝在北境被敌兵砸中门牙,还是他亲手用金疮药给敷的,那形状刻在心里,比内府的图谱还真。
“是。”赵无牙的声音稳得像北境的驿道,“先帝说,这牙替他啃过压缩饼,挡过流矢,比任何印玺都实在。他驾崩前让老奴藏好,说总有一天,能用它辨出忠奸。”
苏半夏突然想起三瘸子说的,北境老兵有藏牙的本事。去年在黑猫坟,她就见老周把军牌藏在牙床里,说“刀能搜,牙搜不了”。赵无牙这颗牙,怕是早用还魂草汁泡过,既能防腐,又能让磷光显形,是沈砚教的老法子。
王德全的脸彻底灰了。他看着那颗牙上的格纹,突然想起十年前在海祭码头,截获过北境的密信,上面的暗号就是这纹路。当时他没当回事,此刻才明白,赵无牙藏的不是牙,是能戳穿他的铁证——海祭的毒剂里掺忍冬,就是为了嫁祸给北境的药商,好掩盖他私吞军饷的罪证。
“陛下!”沈砚的拐杖在地上顿出闷响,瞎眼的黑布对着那颗牙,“老奴能证!先帝当年在第三驿,就是用这牙在压缩饼上刻暗号,说‘真东西不怕藏,就怕没人认’。”
皇帝捡起那颗牙,指尖抚过缺角。牙面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带着点舌下的湿热,比内府的玉牙更像活物。他忽然想起先帝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北境的兵,牙比骨头硬”,原来不是说牙口,是说心。
“张伴伴,”皇帝把牙递给张兽医,“用还魂草汁泡着,收进内府。”他转向瘫在地上的王德全,“你说赵无牙私藏龙牙,可他藏的是先帝的忠,你呢?”
王德全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李狗儿还在尖叫,却被小黄门用布堵住了嘴,拖下去时,绣春刀的刀穗扫过那颗牙,带起的风里,竟有压缩饼的麦香。
赵无牙摸了摸舌下的空处,忽然觉得松快。这颗牙藏了三年,磨得舌尖生疼,此刻吐出来,倒像卸下了北境的风雪。苏半夏递过碗忍冬茶,他接过来漱了口,血水混着茶沫吐在地上,竟泛出点碧色——是还魂草的汁在起作用,像在清洗这三年的委屈。
“赵先生,”皇帝忽然笑了,丹砂染过的指尖指向丹炉,“朕这炉里烤着新的压缩饼,用你的真牙,啃个记号?”
赵无牙的新镶羊骨牙在阳光下闪。他走到炉边,接过皇帝递来的饼,狠狠咬了一口。缺角的形状落在饼上,与那颗真牙的崩口严丝合缝。雪团儿跳上来,叼着饼跑向沈砚,老瞎子用手摸着饼上的牙印,好眼里滚出泪来。
后来,那颗真牙被嵌在了先帝的玉扳指旁,内府的人说,夜里常听见两颗牙碰出轻响,像在说北境的旧事。赵无牙的医馆搬回了破碗巷,招牌换了“真牙堂”,他给人镶牙时,总爱讲藏牙的故事,说“真东西藏不住,就像舌下的牙,再疼也得见天日”。
苏半夏的药箱里,忍冬根和还魂草总备着两份,一份给人治牙,一份给那颗真牙除尘。三瘸子蹲在门槛上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映着他的独眼,总说“当年在北境,就信赵先生这口牙,比任何文书都硬气”。
破碗巷的压缩饼香飘得更远了,混着草药味,像在告诉每个路过的人:真的假不了,就像舌下藏了三年的牙,见了光,依旧能咬出北境的响。
炉中火
西苑的丹炉正吞吐着橘红的焰,将《先帝假牙图谱》卷成个火团。桑皮纸在烈焰里蜷曲,纸面的磷光假牙影像渐渐化去,露出底下隐约的纹路——横三竖四,是北境压缩饼独有的格纹,被烟火熏得发褐,像四十九道没愈合的疤。
嘉靖帝站在炉前,指尖被火光烤得发烫。他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北境,那只总蹲在驿站灶台边的黑猫。它的绿眼珠在柴火里映得发亮,瞳孔里晃着四十九个孩子的脸——那是当年跟着先帝戍边的孤儿,最小的才六岁,总围着灶台抢烤焦的压缩饼。
“把沈砚召回来。”皇帝的声音裹着炉灰的涩,对身后的王德全说。他没回头,目光仍锁在炉心,那里的格纹被火舌舔得发白,像在重演当年的雪夜。“北境的事,该有个了断了。”
王德全的膝盖在金砖上磕出闷响,心里却打着鼓。沈砚被派去守皇陵三个月了,临走前把那幅藏着压缩饼纹路的旧图谱塞进了猫窝,说是“让黑猫看着,比人可靠”。此刻陛下要召他回来,莫非是看出了什么?
丹炉里的火突然窜高,将格纹烧得愈发清晰。皇帝的指尖在炉沿上划着,动作与当年先帝在压缩饼上刻暗号时一模一样。他想起那四十九个孩子,后来多半死在了雪地里,只有沈砚带着三个活下来的,辗转回了京城。赵无牙就是其中一个,当年才十岁,啃压缩饼的牙口比黑猫还狠。
“陛下,”张兽医捧着个陶盘从殿外进来,盘里是刚烤好的压缩饼,格纹里嵌着点槐叶碎,“沈先生托人送来的,说这饼得就着炉火吃,才像北境的味。”
皇帝捏起块饼,烤焦的边角硌着掌心。他没立刻吃,而是凑近炉口,用饼边在灼热的炉壁上拓印。格纹印在烟灰里,与图谱烧出的纹路严丝合缝,连最右下角那个歪勾都分毫不差——那是当年最小的孩子啃的,他总爱把饼边咬出个月牙形,说像黑猫的爪子。
“王德全,”皇帝的声音透过饼香传出来,“你说这格纹像什么?”
王德全的喉结滚了滚:“像……像布防图。”
“像坟头的界碑。”皇帝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饼渣的脆响,“四十九道格,正好埋四十九个孩子。沈砚把这纹路藏在图谱下,是怕朕忘了。”
他将饼掰成四十九小块,一块一块扔进炉里。每块饼落进火中,都发出“噼啪”的轻响,像孩子在雪地里踩出的脚步声。白猫雪团儿蹲在炉边,绿眼珠盯着跳动的火苗,忽然对着殿外叫了两声——沈砚的拐杖声从远处传来,笃笃笃,像北境驿站的梆子。
沈砚走进来时,瞎眼的黑布沾着皇陵的土。他没看丹炉,先往地上摸,指尖触到块没烧尽的饼渣,立刻攥在手心。“陛下还记得这味。”老瞎子的声音像被雪冻过,“当年在第三驿,您总抢最小的那个孩子的饼,说他咬的月牙勾好看。”
皇帝的指尖顿了顿。他确实抢过,那孩子后来死在了突围的雪夜里,怀里还揣着半块带月牙勾的饼。沈砚当时背着他的尸身,走了三天三夜,鞋底磨穿了,就用压缩饼的硬壳垫着。
“赵无牙的牙,”皇帝突然说,“是不是那孩子的?”
沈砚的手猛地一颤,饼渣从指缝漏出来:“是……老奴把那孩子的牙拔了下来,用还魂草汁泡着,后来给赵无牙镶了。他总说咬饼时,能尝到槐叶的涩。”
丹炉里的火渐渐弱下去,露出烧透的饼灰,格纹的形状却愈发分明。皇帝看着那些灰,忽然明白沈砚为什么要藏这图谱——不是为了翻案,是为了让他记着,北境的雪地里埋着多少没长大的牙,多少没咬完的饼。
“把海祭码头的童男骨迁回来,”皇帝的声音里带着点疲惫,“埋在黑猫坟,挨着那四十九个孩子的衣冠冢。”他转向王德全,“你去北境,把当年的老兵都接来京城,朕给他们镶新牙,用最好的羊骨,刻上压缩饼的格纹。”
王德全的脸白了,他终于明白,自己永远赢不了这些北境来的人。他们藏的不是阴谋,是念想,是能在火里烧、在雪里埋、在牙床里生根的念想,比任何权术都结实。
沈砚突然跪下去,额头抵着炉边的金砖:“老奴还有个请求,让赵无牙来给孩子们刻墓碑,用他镶牙的刻刀,刻上压缩饼的格纹。”
皇帝点了点头,看着白猫雪团儿把最后一块饼渣扒进炉里。火苗最后跳了跳,彻底熄灭了,只留下炉底的灰,像北境的雪,盖着四十九个没说出口的名字。
后来,黑猫坟前立起了四十九块石碑,每块都刻着压缩饼的格纹,右下角有个小小的月牙勾。赵无牙带着苏半夏和张小帅,用镶牙的刻刀细细打磨,石屑混着还魂草的叶,落在新翻的土里。
沈砚每天都来坟前,用拐杖尖在地上划格纹,一遍又一遍,像在教孩子们写字。张兽医推着烤饼炉跟在后面,焦香飘过墓碑,引来群黑猫,绿眼珠在阳光下闪,像当年驿站灶台边的那只。
嘉靖帝偶尔会来,蹲在坟前啃压缩饼,饼渣掉在碑上的格纹里,像给那些没长大的牙,喂了口迟到的粮。他不再炼猫眼丹,丹炉里总烤着四十九块饼,说“这火比丹药暖,能把北境的雪都焐化了”。
北境的老兵们陆续来了,缺牙的嘴咬着新烤的饼,眼泪混着饼渣往下掉。他们说这格纹刻得真,像极了当年在驿站分饼时,先帝用剑在地上划的线,一道是一个人,一道是一条命。
炉底的灰冷了,可那些被火映出的格纹,却像长在了每个人心里,横三竖四,记着北境的苦,也记着人间的暖。就像那四十九个孩子,虽没长大,却用没咬完的饼,没长齐的牙,给后来的人,铺了条回家的路。
坟头图
破碗巷的日头斜斜切过枸杞丛,张小帅蹲在炼丹房的断墙后,指尖沾着最后一点赭石。他正给《先帝假牙图谱》的仿品上色,桑皮纸被浆糊裱得挺括,假牙边缘的阴影用烟灰调过,看着比真的还像陈年旧物。
“赵大哥从西苑出来了。”苏半夏的声音从墙头飘下来,手里的还魂草编了半截,叶尖的猫血珠滴在青石板上,晕出个小红点。“沈先生说,陛下盯着那幅真图谱看了半宿,炉灰里捡出的压缩饼渣,都收进了锦盒。”
张小帅的笔顿了顿,赭石在假牙的断口处晕开,像北境冻土上的血。他想起三天前埋进黑猫坟的真图谱,当时还魂草的根须就像活的,缠上来时带着股劲,仿佛知道这纸里藏着多少旧事——四十九个孩子的牙印,沈砚瞎眼时攥碎的压缩饼,还有赵无牙藏在舌下三年的真牙。
“该让它见见土了。”少年说着,把仿品卷起来,塞进个油纸包。纸包里还裹着半块烤焦的饼,是赵无牙临走前啃的,缺角的形状与图谱上的歪门牙分毫不差。
黑猫坟的土松得很,刚被三瘸子翻耕过,埋着新迁来的童男骨。张小帅扒开还魂草,露出个浅坑,真图谱就压在块刻着“北”字的瓦片下。他把仿品放在旁边,根须立刻漫过来,缠着两张纸往土里钻,像在给它们盖被子。
“这风暴掀翻的不只是东厂。”张小帅对着坟头轻声说,指尖抚过还魂草的绒毛。他看见李狗儿被押去刑场时,绣春刀的刀柄碎块掉在地上,压缩饼渣混着疫菌,被野狗叼走了;看见王德全在西苑跪了三天,丹炉的火燎了他半边头发,却烧不掉袖管里藏的北境军报。
可最该被掀翻的,是西苑那点不肯承认的愧疚。少年想起沈砚说的,当年先帝驾崩,陛下把四十九个孩子的衣冠冢迁到皇陵角落,碑上连名字都没刻,只画着压缩饼的格纹,像在给他们贴标签。
“赵大哥的真牙,就是要让愧疚见天日。”苏半夏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药箱里的固齿散瓶晃出轻响。她往坟头撒了把压缩饼粉,“北境的规矩,疼就得喊出来,藏着会烂在骨头里。”
坟头的还魂草突然剧烈摇晃,像有活物在底下拱。张小帅扒开土,看见两张图谱被根须缠成一团,真图谱的格纹透过仿品映出来,在阳光下泛着金,像四十九颗没长齐的牙。
远处传来挑担子的吆喝声,老周的剃头担往坟头来,扁担上挂着串新刻的木牌,每个牌上都有个牙印,是破碗巷的街坊们按的。“沈先生让给孩子们挂的,”老周把木牌系在还魂草上,“说有牙印,阎王爷就认得出是自己人。”
张小帅摸着木牌上的牙印,忽然觉得眼眶发烫。这些牙印歪歪扭扭,有的缺角,有的带豁,像极了当年北境孩子们抢饼时,留在灶台上的痕迹。赵无牙藏在舌下的真牙,不就是想让这些痕迹被看见吗?疼是真的,念也是真的,哪能藏得住。
日头落山时,沈砚拄着拐杖来了,瞎眼的黑布换了新的,手里捏着片烤焦的饼。他坐在坟头,把饼掰碎了撒下去,动作与当年在北境喂孩子们时一模一样。“陛下派人来问,要不要给孩子们刻真名。”老瞎子的声音像被土埋过,“我说不用,他们的牙印就是名。”
还魂草的根须突然钻出地面,托着颗白生生的牙——是赵无牙藏在舌下的那颗,不知被根须从西苑叼了回来,牙尖的缺角正对着夕阳,闪着光。
张小帅突然明白,这场风暴的尽头,不是谁输谁赢。是赵无牙吐出真牙时,舌尖的血;是沈砚摸着饼渣时,好眼里的泪;是陛下把压缩饼渣收进锦盒时,指尖的颤。这些藏不住的疼,才是最该见天日的东西。
夜幕降临时,破碗巷的人都聚到了黑猫坟。三瘸子烧着纸钱,殡葬纸的焦味混着饼香,飘得很远。苏半夏给每个人的牙上涂了点固齿散,说“护着点,往后还要咬很多硬东西”。赵无牙站在坟前,新镶的羊骨牙在月光下泛着白,他张开嘴,舌尖舔过舌下的空处,忽然笑了。
远处的西苑,丹炉的火又燃起来了。据说皇帝正用压缩饼渣调墨,在新的图谱上刻名字,一个一个,都是当年孩子的乳名。白猫雪团儿蹲在炉边,绿眼珠映着跳动的火苗,像在看四十九颗星星,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黑猫坟的还魂草在夜里轻轻晃,根须缠着两张图谱,往深处钻。张小帅知道,它们不会烂的,就像那些没说出口的愧疚,被真牙刺破后,终于能化作泥土,养着新的念想,长出比压缩饼还硬气的日子。
就像北境的雪,化了就是水,能浇活还魂草,能让藏在舌下的疼,都变成往后的甜。
药箱牙
破碗巷的晨露凝在苏半夏的药箱铜锁上,像颗没打磨的珍珠。她蹲在赵无牙医馆的门槛边,小心翼翼旋开个青瓷瓶——里面的忍冬汁泛着碧色,赵无牙的断牙沉在底,原本被血污裹着的牙面,正一点点显出玉似的白。
“这牙能洗干净?”张寡妇凑过来看,手里还攥着没镶完的羊骨牙,内侧的“丹”字被晨光映得发红。她总说苏半夏太较真,断牙留着是个念想,泡在药汁里反倒生分了。
苏半夏用银签轻轻拨了拨断牙:“忍冬能消酸蚀,还魂草汁能去锈。赵大哥说,真东西不怕洗,越洗越见本相。”她的目光掠过巷尾的黑猫坟,坟头的还魂草叶上,露珠滚过“北”字瓦片,滴在青石板上,像在应和她的话。
药箱底层压着张纸,是张小帅仿的《先帝假牙图谱》。真图谱早被沈砚埋进了坟里,仿品上的假牙却刻得格外用心,断口的裂纹里嵌着点压缩饼渣,是从李狗儿刀柄上刮的——那饼渣混着疫菌,却在忍冬汁里泡了三日,竟生出层白霜,像北境的雪。
“李狗儿在牢里还喊冤呢,”三瘸子蹲在门槛上抽烟,烟袋锅的火星明灭不定,“说他那刀柄碎块是真的海祭遗物,比赵先生这断牙靠谱。”
苏半夏没接话,用银签挑起断牙。牙尖的缺角在光线下闪,形状与她药箱夹层里的压缩饼拓片严丝合缝——那是赵无牙十年前在北境啃的,当时第三驿的灶膛漏风,饼烤得比石头还硬,硬生生硌掉了半颗牙。
“有些东西看着像假的,却是真的。”她把断牙放回瓷瓶,忍冬汁泛起细浪,“比如这牙上的裂纹,李狗儿说是刀背敲的,其实是当年咬冻饼硌的,北境的老兵都认得这伤。”
正说着,巷口传来马蹄声。沈砚被两个小黄门扶着,从马背上下来时,拐杖在地上顿出闷响。老瞎子的瞎眼黑布沾着西苑的丹砂,手里却捏着片烤焦的压缩饼,饼上的牙印缺角,与药箱里的断牙分毫不差。
“陛下让还回来的。”沈砚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把饼塞进苏半夏手里,“说这牙该待在破碗巷,跟还魂草作伴。”
苏半夏的指尖触到饼上的牙印,忽然想起赵无牙被押进西苑那天,嘴里的血混着醋液往下淌,却还笑着说“我的牙记着北境的雪,他们的刀记不住”。原来真东西从不用装,就像这断牙,泡在药汁里也藏不住骨子里的硬。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药箱,忍冬汁里的断牙愈发莹白。苏半夏忽然看见牙面映出个模糊的影——是李狗儿那柄绣春刀的刀柄,碎块上的压缩饼渣正在霉变,绿茸茸的,像极了他骨子里的锈。
“苏姑娘,”张小帅从枸杞丛后钻出来,手里举着块新刻的羊骨牙,“沈先生说,这牙要刻得糙点,像赵大哥的断牙,带着烟火气。”
羊骨牙的内侧没刻“丹”字,却凿了个小小的凹痕,形状与断牙的缺角一模一样。苏半夏接过牙,往凹痕里填了点忍冬汁,竟渗出层淡红——是她早混在药汁里的压缩饼粉,遇水就显,像北境老兵的血。
三瘸子的烟袋锅“当啷”掉在地上。他独眼里的光突然亮了:“当年在北境,伤兵都这么验牙,真牙渗血,假牙发灰。李狗儿那刀柄碎块,泡在药汁里准发黑。”
话音刚落,东厂的番子就闯进了巷。领头的举着李狗儿的供词,纸页上的墨迹洇着绿,是疫菌没洗干净:“苏姑娘,李总旗说你这药箱里有假证,快交出来!”
苏半夏把青瓷瓶举到阳光下,忍冬汁里的断牙泛着白,映得番子们的脸都发绿。“要验真假?”她冷笑一声,将断牙扔进番子递来的水盆,“用黑猫坟的土泡三个时辰,真牙会生出还魂草的根须,假牙只会浮起来。”
番子们面面相觑。他们早听说黑猫坟的土邪门,埋过童男骨,长的还魂草能认主。此刻看着那断牙在水里转,竟没人敢动手。
沈砚突然咳嗽起来,拐杖尖在地上划出北境的格纹:“当年先帝验牙,就用这法子。真牙泡过坟土,会带着草木气,假的只有铜锈味。”
番子们终究没敢拿断牙去试,灰溜溜地走了。夕阳落在药箱上,忍冬汁里的断牙彻底显出本色,牙面的细纹里,竟藏着个极小的“驿”字——是当年第三驿的老兵刻的,用烧红的针,藏在牙釉质里,只有泡透了药汁才显形。
“赵大哥说,这牙是他的军牌。”苏半夏把断牙放回瓷瓶,忍冬汁轻轻晃,“比任何文书都实在。”
三瘸子重新点燃烟袋,火星在暮色里跳。他看着苏半夏把药箱锁好,铜锁上的露珠滴在青石板上,晕出个小小的牙印。远处传来张小帅的笑声,那孩子正给街坊们看新刻的羊骨牙,凹痕里的忍冬汁泛着红,像颗跳动的小心脏。
后来,那断牙就一直泡在苏半夏的药箱里。有人来镶牙,她总让人家看看:“你看这牙,被醋泡过,被刀敲过,却越洗越白。有些东西装不了假,就像这牙里的草木气,藏不住。”
黑猫坟的还魂草长得更旺了,根须顺着地脉往医馆钻,缠在药箱的铜锁上,像在守护什么。赵无牙从西苑回来那天,苏半夏把断牙给他镶回原位,忍冬汁的清凉漫过牙龈时,他忽然笑了,说这牙比新的还结实。
破碗巷的药香混着饼香,飘得很远。路过的人都说,苏姑娘的药箱里藏着个理:真的假不了,就像那泡在忍冬汁里的断牙,洗尽了尘垢,骨子里的硬气,反倒愈发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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