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完全由泥土与金白色根须构成的轮廓,在万众瞩目之下,终于彻底挣脱了大地的束缚。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动作间带着一种远古化石般的凝滞与僵硬,仿佛每一次抬升都耗尽了千百年的力气。
当它完全站立,一个模糊的人形伫立在盲壤中心,金光自它体内的根须脉络中流淌,将这片死寂之地映照得如同神域。
云栖的心跳几乎与那金光的脉动重合。
她死死盯着那柄随之升起的无铭石犁,它静静地插在“地塑之形”的脚边,粗糙的石质表面上,一道清晰的断口在金光下格外醒目。
那正是她幼时在后山拾得,陪伴了她整个童年的残破石器,是她学会耕作的第一个“玩具”。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可此刻不是追忆之时。
她没有被那顶天立地的身影吓退,反而压下心头的巨浪,向前几步,蹲下身。
她的指尖,布满老茧,带着泥土的芬芳,轻轻触碰在那熟悉的断口上。
没有想象中的冰冷,而是一种奇异的温润感。
她没有急于将它拔起,而是顺着它的形态,将那依旧埋在土里的犁尖,轻轻向下一压,点入刚刚被金光撑开的土缝之中。
刹那间,一股远比金光更加温热的脉动,自犁身猛地传来,像一颗沉睡万古的心脏,在此刻苏醒,并透过粗糙的石质,与她掌心的厚茧产生了奇妙的共振。
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
云栖闭上双眼,将全部心神沉浸在这份连接之中,她的嘴唇翕动,声音轻得仿佛是怕惊扰了什么:“你认得我?还是……认得这双手?”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境,轮耕盟高台之上。
青梧盘坐于九百九十九株盛放的白花组成的阵法中央,神情肃穆。
这些白花是她的耳目,花语凝结成的精神波纹,能探查大地深处的每一丝脉动。
就在刚才,她清晰地感知到,那射向盲壤深处的探寻波纹,在抵达某个临界点后,没有如常消散,而是被一个浩瀚而古老的存在……“接住”了。
对方没有反弹她的力量,更没有显露敌意,而是以一种极为独特的韵律,将她的波纹缓缓回送。
那不是力量的对抗,而是一种节奏的应和,像有一个无形的巨人在地心深处,听着她花语中蕴含的农谣韵律,正笨拙而认真地,一下下轻轻敲击着节拍。
青梧猛地睁开双眼,精光一闪而逝,她沉声低喝,声音穿透云层:“传令三十六散种地,所有弟子,即刻静心耕作!放下杂念,将呼吸与手中农具的起落调成同一频率——”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地,正在学说话。”
盲壤之中,云栖得不到石犁的回应,却能感到那脉动愈发清晰。
她缓缓起身,握住石犁,将它从土中完整地拔了出来。
入手沉重,却又无比契合。
她没有再犹豫,开始朝着那地塑之形所在的核心区域走去。
她的步伐很慢,每走一丈,便会停下,用手中的石犁在脚下的盲壤上划出一道浅浅的沟壑。
她不是为了翻土,这片土地坚硬如铁,也翻不动。
她只是想用这种方式,留下一个清晰的、属于耕者的痕迹。
像是在对这片神秘的土地宣告:有人来过,带着敬畏,而非征服。
日升月落,如此往复。
第三日的黄昏,当残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云栖在划出又一道浅沟后,惊愕地发现,前方未曾触碰的土地,竟开始自发地裂开一道道细密的纹路。
那些裂纹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在她面前缓缓蔓延、交错,最终排列成一个古老田契上才会出现的、象形的“禾”字。
那是谷物生长的形态,是丰收的象征。
云栖的心脏猛地一缩,但她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她知道,考验或者说真正的交流,现在才开始。
她缓缓放下石犁,从腰间解下一个随身携带的陶瓮,拔开木塞,倾倒出里面最后一撮焦黑的泥土。
这是她家祖田里最肥沃的土,经过烈火焚烧,献祭神明后留下的“焦土”,是农家最珍贵的信物。
她将焦土均匀地撒入那“禾”字裂缝之中,而后,她跪坐下来,用一种近乎吟唱的古老声调,轻声唱起早已失传的《问土谣》:“天地玄黄,尘壤八方……你若肯醒,我便不问来历,不计过往。”
歌声落下的瞬间,整片盲壤,乃至更远处的北境大地,都开始剧烈震动!
“轰隆隆——”
那巨大的“禾”字裂纹猛然向深处陷落,一道远比之前更加凝实、更加庞大的模糊人影,自裂纹的中心缓缓升起。
它并非魂魄,也非生灵,而是由无数纠缠的金白色根须为骨,亿万尘土为肉,凝聚而成的“地塑之形”。
它无面无目,身形轮廓却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苍凉与神圣,唯有那双同样由泥土构成的双掌,缓缓抬起,掌心朝天,仿佛在虔诚地承接那虚无中的雨水。
云栖没有后退。
面对这足以让任何修士肝胆俱裂的景象,她反而彻底放下了手中的石犁,任由它静静地躺在地上。
她双膝跪地,向前挪动,直至那地塑之形的脚下。
她垂下头,伸出双手,以手代锄,就在那身影的面前,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翻动着脚下坚硬的盲壤。
她的动作笨拙而吃力,指甲很快就翻裂,鲜血渗出,混入泥土。
但她没有停下,只是抬起头,仰望着那无面的身影,轻声问道:“你想种?”
那地塑之形似乎“听”懂了她的话。
它那巨大的身躯微微前倾,缓缓垂下。
一只完全由根须与尘土构成的食指,带着万钧之力,却又轻柔如羽地,轻轻点在了云栖的额心。
嗡——!
一瞬间,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浩瀚画面,如同决堤的天河,猛地冲入云栖的脑海!
那是远古洪荒,天地混沌未分的时代。
没有日月,没有生灵,只有一片无垠的荒原。
一具看不清面容的无名躯体,正伏在这片死寂的荒原之上。
它听见了来自脚下大地最深处的一声微弱、却又充满渴望的呻吟——“我……想活。”
为了回应这一声呻吟,那无名的远古存在,竟以自己的脊骨为犁,以自己的血肉为润泽,在这片亘古荒芜的土地上,开辟出了第一道犁沟。
骨骼碎裂,血肉成泥,只为在那片死地上,种下第一颗希望。
就在云栖被这磅礴的记忆冲击得浑身颤抖之际,一道若有若无的残念,在她神魂最深处、地脉的最底层,微弱地响起,那是沈砚留下的最后一丝声音,断断续续:“那……不是农神……那、那是我们……所有人都忘了的……第一个……耕者。”
泪水,瞬间模糊了云栖的双眼,顺着脸颊滚滚滑落。
可她的嘴角,却缓缓地,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终于明白了。
什么农神,什么神只,根本就不存在。
所谓的神,不过是第一个听见大地渴求、并愿意为之弯腰耕耘的人!
她笑中带泪,泪中带笑,缓缓站起身。
她再次拾起那柄无铭石犁,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握在手中。
她不再以一个“持犁者”的身份自居,而是做出了一个让所有旁观者都无法理解的动作。
她将石犁平放于地,自己则伏下身子,走到犁的前方,将那粗糙的犁辕,沉重地架在了自己的肩颈之上。
她躬下身,双臂前伸,如牛,如马,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寸,一寸,拖动着身后的石犁。
她不再是耕耘者,她成了大地的牲畜,成了这片土地最忠诚的仆人。
当她以这种最原始、最卑微的姿态,拖动着石犁,艰难地走出第七丈时——异变陡生!
整片沉寂的盲壤,忽然间如同拥有了生命的巨肺,开始剧烈地、有节奏地潮汐般起伏呼吸。
那些因金光而自发萌芽的无数野稻,在这一呼一吸之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抽穗、成熟!
金黄的稻穗垂下,穗尖凝结出晶莹的露珠,那露珠滴落,触到地面的瞬间,没有消散,而是化作一颗颗饱满的种子,瞬间扎根。
生生不息,周而复始!
而更远处,那些未经开垦的荒土,也开始自行拱起。
一个,两个,三个……足足九个小小的土包,从地表破土而出。
它们不大,形状浑圆,表面的泥土细腻而温润,透着一股新生的气息,远远看去,竟像九个被大地母亲精心包裹好的襁……襁褓。
云栖停下了脚步,因力竭而颤抖的身体僵在原地。
她怔怔地凝望着那九个奇异的土包,巨大的震撼让她一时间失去了言语。
那是大地用它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在回应了她的耕耘之后,学着她刚才的样子,“播种”出来的东西。
她缓缓松开肩上的犁辕,踉跄着走到最近的一个土包前,伸出手,想要触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
她凝视着那土包,像是在看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许久,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
“原来……你不是要人来耕种……你是想学会,怎么当一个……母亲。”
话音落下,盲壤的风似乎也静止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神圣与肃穆,仿佛有什么伟大的、全新的生命,正在那九个看似平凡的土包之下,悄然孕育。
云栖缓缓跪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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