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缓缓跪坐下来,这是开始。
五日,她每天都用指尖的净水浇灌着九个土丘。
周而复始,枯燥而平静。
直到第五天,一个土丘开始颤动。
一根细小的根须触碰了我的指尖,并没有预想中的欣喜,而是——模糊却尖锐的痛楚。
像是被活生生撕裂又用蛮力缝合的伤口。
我试着问了声:“你,疼吗?” 根须传递过来的回应,是肯定。
千里之外的北境,清妩也察觉到了南方的动荡。
埋葬着伪修士的坟墓开始裂开,一朵朵白色的花儿朝着东方低垂。
清妩下令,将三成的“农息”向南方分流。
这并非为了安抚亡者,而是为了让那些“新生者”能够听到一个真相:“有些疼痛,要用一辈子的耕耘才能明白。”
我明白了。
取出九枚来自荒犁谷的陶片。
随着最后一片陶片落下,土丘开始“流泪”。
那些金色的液体,流淌下来。
我想起了沈砚曾经说过的话:“古时,有一个部族拒绝耕种。 惩罚并非夺走他们的田,而是让他们被田地吞噬。”
我明白了,“吞噬之花”并非诅咒,而是土地遭受屈辱的“血与泪”。
夜里,我割破了手掌,将鲜血滴在了中央的土丘之上。
记忆的碎片浮现。
那些被奴役的凡人,被强迫耕种。
他们的主人宣称这片土地已经“开化”,决不允许休憩。
土地反抗了,孕育了“吞噬之花”,吞噬了压迫者的灵脉。
自此之后,“耕道”被神权垄断。
凡人再也无法称之为修士。
沈砚的残魂出现了。
他跪了下来,忏悔着:“我曾以为教导你耕耘是恩赐……但如果耕耘成为了枷锁,犁便成为了刑具。” 他祝福了我的行为:“你做对了——让土地学会活着,也学会疼痛。” 他最终消散在土丘之中。
天亮了。
土丘裂开了。
里面诞生的,并非婴儿,而是九株半透明的、泪滴状的小树。
一片叶子飘落,化作一枚古老的符文:一个“耕”字,又额外加上了一颗“心”。
从今以后,若有人说土地已死,我会带他们来这里,聆听泥土的哭泣。
然而,这新生带来的并非全然的安宁。
九株幼苗,在破土而出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同一个方向。
我望向远方。
那片土地,是万千耕者陨落的终冢,亦是耕道扭曲的源头。
迎接他们的,将是全新的磨难。
我也明白,为了走上那条路,我需要一把截然不同的犁……
她纤细的指尖在微凉的晨风中微微颤抖。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守着这九个小小的土包了,整整五日,她不眠不休,像一尊最虔诚的石像,将自己所有的心神都灌注在这片沉默的土地上。
她不敢用灵力去探查,生怕任何一丝外力都会惊扰到这脆弱的新生。
她能做的,唯有每日清晨,用指尖蘸取最纯净的露水,在每一个土包的顶端,如蜻蜓点水般,印下一个湿润的痕迹。
就在第五日的朝阳刺破云层,将第一缕金辉洒向大地时,她正前方的那个土包,毫无征兆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那动静极轻,若非云栖全神贯注,几乎会以为是风吹过的错觉。
她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紧接着,一抹比发丝还要纤细的嫩绿色根须,小心翼翼地从湿润的泥土中探出,像初生的触角,带着一丝迷茫与试探,缓缓缠上了她停在土包上方的手指。
没有预想中的喜悦与亲近,一股模糊却尖锐的痛楚,顺着那根须,径直钻入云栖的识海。
那感觉……不像是新生的欢愉,更像是一个被活生生撕裂又用蛮力缝合的伤口,在每一次呼吸间都被重新拉扯。
痛楚之中,还夹杂着无尽的疲惫与茫然。
云栖心头猛地一紧,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压抑而沙哑:“你在疼?”
缠绕在她指尖的根须,似乎听懂了她的问话,轻轻地收缩了一下。
那不是畏惧的退缩,而是一种无声的、沉重的点头。
就在此时,一道来自北境的急讯如流光般划破天际,精准地悬停在云栖面前。
是青梧的传讯。
“云栖,北境花语阵紊乱。”青梧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穿透讯符传来,“南方荒犁谷的方向,传来剧烈到足以撼动阵基的心绪波动。我方才得知,那些安息了数百年的伪耕者坟田,今晨无端裂开了三道巨大的缝隙,田垄间的白色魂花,尽数倒伏,花冠弯折,像是……在朝着东方朝拜。”
云栖的心随着青梧的话语一沉。荒犁谷,伪耕者,东方……
青梧在讯符那头沉吟了片刻,随即下达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命令:“我已经下令,调动北境三成农息,转向南方荒犁谷。听着,云栖,这股力量不是为了安抚那些亡魂,而是要让那些即将从你手中诞生的新‘他们’听见——有些痛,是耕了一辈子地,才配懂得的。”
“耕了一辈子才懂的痛……”云栖喃喃自语,讯符中的话语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混沌的迷雾。
她瞬间明白了什么。
那些伪耕者,那些被剥夺了名号、却用一生血汗浇灌土地的人,他们的痛,与此刻指尖传来的痛楚,何其相似!
她豁然起身,不再犹豫。
她快步走到不远处的一棵老树下,从早就备好的行囊中,取出了九片布满裂纹的陶碗碎片。
这是她多年前重返荒犁谷时,从那片废弃的村落遗址中,亲手挖出来的。
每一片,都曾承载过一个耕者家庭的饭食与血泪。
她回到九个土包前,深吸一口气,将那九片陶碗碎片按照某种古老的方位,一一摆放在土包的周围。
当最后一片沾染着岁月尘埃的陶片“嗒”地一声落在地上时,异变陡生!
九个原本沉寂的土包,仿佛被这九道来自故土的气息唤醒,竟同时从顶端渗出了一缕缕淡金色的液体。
那液体粘稠而温润,不似泉水,更像是……大地的眼泪,又或是滋养万物的初生之浆。
金色的液体顺着土包缓缓流下,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混杂着泥土芬芳与无尽悲伤的气息。
云栖的脑海中,猛然炸开一句沈砚生前无意中说过的残言:“上古之时,有族不愿受天道所缚,强行耕作,天降断耕之罚——那惩罚,不是夺走他们的田地,而是让田地……反噬其身。”
反噬!
云栖浑身一震,一个颠覆性的念头让她如遭雷击。
原来如此!
原来所谓的“反噬之花”,从来就不是什么诅咒,也不是什么邪恶的魔物!
那是大地在被强权、被贪婪、被无休止的索取强行耕作时,不堪重负而流出的血与泪!
是土地本身最悲怆的反抗!
夜色,不知不чecтвe满了天空。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九个土包映照得一片凄清。
云栖眼神决绝,她并指如刀,在自己白皙的掌心狠狠一划。
鲜红的血珠立刻涌出,她没有丝毫迟疑,将掌心对准了最中央的那个土包,任由自己的鲜血滴落。
血滴触及泥土,并未如寻常般散开渗透,而是被那土包中瞬间探出的无数根须贪婪地卷住,猛地拖入了大地深处。
片刻之后,一幅破碎而古老的记忆,伴随着那股熟悉的痛楚,在云栖的识海中轰然展开。
画面里,是昏黄的天空,龟裂的大地。
成千上万衣衫褴褛的凡人,被无形的枷锁束缚着,麻木地拖动着沉重的石犁。
他们的血汗滴入泥土,被权杖与神冠的阴影所吞噬。
一个高高在上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此田已由神恩开化,当为吾等永续之基,永不得歇!”
犁铧之下,土地在哀嚎。
终于,不堪重负的大地,在积攒了千年的怨与痛之后,生出了一朵又一朵妖异而美丽的花。
那花,便是“反噬之花”。
它们没有攻击那些凡人,而是将根须刺向了天空中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权者,疯狂地倒吸着他们引以为傲的灵脉,将一条条饱满的灵脉,硬生生抽成了枯枝。
那一战,天崩地裂。
战后,神权为了掩盖这不光彩的败绩,也为了彻底垄断力量的源泉,颁下神谕——耕道,自此归于神权。
凡人,再不得自称耕者,只配为奴为仆。
记忆的洪流渐渐退去,云栖的眼中已满是泪水。
一抹熟悉的虚影,在清冷的月光下缓缓凝聚。
是沈砚的残念。
这一次,他的身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却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悲伤。
他不再是那个指点江山的师长,而像一个虔诚的忏悔者,竟对着那九个土包,对着云栖,缓缓双膝跪地。
“我曾以为……教你们耕,是赐予。”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自责,“我以为我给了你们开垦世界的力量。可我错了……错得离谱。若耕,成了必须完成的任务;若产,成了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准,那耕就成了枷锁,手中的犁,便成了最残酷的刑具。”
他缓缓抬起虚幻的手,轻柔地抚过云栖的肩膀,像是在安抚,也像是在传承。
“你做得对,云栖。”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让土学会生,也要让它学会疼。这才是真正的……耕。”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砚的身影没有如往常般消散,而是化作一缕最纯粹的春泥之气,温柔地、义无反顾地融入了下方的九个土包之中。
那是他最后的馈赠,也是他最终的归宿。
第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再次降临。
“咔嚓……咔嚓……”
一连串清脆的破裂声响起。
九个土包自顶端开始,逐一裂开。
没有啼哭的婴孩,没有想象中的人形。
从裂开的泥土中,缓缓长出了九株通体晶莹剔透的小苗。
它们不高,只有尺许,叶片薄如蝉翼,呈现出完美的泪滴形状,在晨风中轻轻颤动,仿佛在呼吸,又仿佛在哭泣。
云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轻抚其中一株小苗。
一片泪滴状的叶子感应到她的善意,悠然飘落,停在她的掌心。
叶片触及肌肤的瞬间,没有化作灵气,也没有化为尘土,而是瞬间融化成了一道闪烁着温润光芒的古老符文。
那符文的形状,正是上古的“耕”字。
但在那熟悉的字形之下,却多了一笔——一笔苍劲有力,如同心脏跳动的“心”。
耕,亦有心。
云栖缓缓握紧手掌,将那枚全新的符文烙印在自己的掌心。
她仰望苍穹,天高云淡,仿佛洗去了一切尘埃。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世界的耕道,将因她而彻底改变。
她轻声说道,像是在对天地宣誓,也像是在对掌心的符文许诺:“以后,谁再说田是死的,我就带他来这儿,听一听,土是怎么哭的。”
然而,这新生带来的并非全然的安宁。
九株新生的田灵在风中摇曳了片刻后,仿佛受到了某种来自血脉深处、无法抗拒的召唤,它们晶莹的枝叶,竟不约而同地、缓缓地转向了同一个方向——遥远的,死寂的,连光都不愿踏足的极西之地。
云栖顺着它们的指向望去,脸上的欣慰与感慨渐渐沉淀,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要去那里,光有悲悯之心,远远不够。
还需要一把……截然不同的犁。
喜欢耕耘问道路请大家收藏:(m.vipxiaoshuo.com)耕耘问道路VIP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