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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耘问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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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 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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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阵战栗并非源于渠边晚风的寒意,而是某种预兆,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回响。

次日天未亮,云栖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从浅眠中撕扯惊醒。

春寒,悄无声息地侵入了她本就孱弱的身体,每一声咳嗽都像要把肺腑撕裂,牵扯着背部的筋骨隐隐作痛。

她没有声张,只披上外衣,扶着那根已磨得光滑的竹杖,一步一顿地走向村中小学堂的后园。

她不再像往日那般立于田垄之上,如将军般俯瞰全局,发布指令。

如今,她只是个沉默的帮工。

孩子们见她来了,纷纷问好,却无人停下手中的活计等她发话。

云栖摆摆手,示意他们自便,自己则走到水缸边,提起那只半旧的木桶,蹒跚着去新渠打水。

她的身影在晨光中被拉得极长,佝偻的背影与手中笔直的竹杖构成一种奇异的平衡。

她默默地担水,浇灌那些离水源最远的秧苗,又俯身拾捡田埂上新生的杂草,动作缓慢而固执。

学堂后园的这片试验田,此刻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景象。

没有统一的号令,孩子们的耕作显得杂乱无章。

东边几个孩子已经开始点播种子,西边另一些却还在慢条斯理地翻整土地。

乍一看,像是失控的蜂群,可细看之下,却毫无冲突。

云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她注意到一个奇妙的细节:每当一个孩子挥锄奋力翻开一块坚硬的土坷垃,他旁边田垄的同伴便会不自觉地放缓动作,仿佛在等待那股力道过去,再重新续上自己的节奏。

一垄起,一垄落,此起彼伏,犹如海潮在无形的大堤间温和地涨落。

她扶着竹杖,闭上双眼,将全部心神沉浸在那片声响之中——锄头破土的“噗、噗”声,竟隐隐汇成一种奇异的韵律。

那不是人为唱出的号子,更非刻意为之的节拍,而是一种从无数个独立动作中自然生发出的共振,仿佛大地本身就是一面巨鼓,而孩子们则是随心敲击的鼓手。

同一时间,青梧正策马巡视着广袤的三十六地。

她眉头紧锁,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

自她颁行《耕时通表》以来,各地统一作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早已成为铁律。

可如今,这铁律正在松动。

最南端的田地,天还未透亮,农人已在田间劳作,锄影绰绰;而最北边的地块,农人们却等到日上三竿,晨露将干未干之时,才扛着锄头下地。

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散漫”。

她本想立刻召集各地里正,严厉纠偏,重申纪律。

然而,当她抵达南境时,一位老农指着天边渐渐升腾的热浪告诉她,提早开工,是为了避开午后最毒辣的日头,那时地表水分蒸发最快,早一刻种下,秧苗便多一分生机。

而在北境,农人们则解释,他们等待日头升高,是为了让清晨厚重的露水能多渗入土壤一分,如此翻开的土地,才能最大限度地保住墒情。

青梧怔住了。

她看着南境农人黝黑面庞上躲过烈日的庆幸,又看着北境农人脚下那片湿润肥沃的黑土,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开她脑中固有的观念。

是了,过去强求“统一度量”,是为了用统一的规则打破神权对农时的垄断,将权力从虚无缥缈的神明手中夺回,交到人的手中。

那是拨乱反正。

可如今,神权已破,人心已立,若再死守着这“统一”的标尺,不顾天时地利,岂不是又造出了一个新的“神”——一个名为“规定”的、不容置疑的神?

真正的自由,不是让所有人在同一时刻做同一件事,而是让每个人都能根据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天光、自己的判断,去做最合适的事。

想通此节,青梧当即下令,在三十六地的中心广场上架起火堆。

当着所有人的面,她亲手将那本汇集了她无数心血的《耕时通表》投入熊熊烈火。

纸页在火舌中卷曲、焦黑、化为灰烬,也一同焚尽了她心中最后的枷锁。

她转身,声音响彻广场:“从今日起,废除通表!看天光,听土声,你,就是尺!”

那夜,风雨大作。

云栖在断续的咳嗽中沉入梦境。

梦中不再是那片充满生机的田野,而是药堂那方熟悉的旧院。

沈砚就站在院中,白衣如故,神情专注。

他手中捧着一捧湿润的新泥,泥土的芬芳仿佛能穿透梦境。

他缓步走到一口巨大的陶瓮前,将手中的泥土轻轻撒入清澈的水中。

泥土入水,没有立刻沉底,而是在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那涟漪扩散、碰撞,发出的“嗡……嗡……”声,竟与白日里孩子们田间锄落之声的韵律,分毫不差。

云栖心头巨震,猛然惊醒。

窗外,细雨密密斜织,敲打着屋檐和窗棂。

檐下的雨滴滴落,击打在院中的泥土地上,发出的“嗒……嗒……”声,清脆而富有节奏,竟与梦中那水波荡漾的共鸣声隐隐相合。

她再也躺不住,强撑着病体,拄着竹杖推门而出。

雨丝冰冷,落在她发烫的额头上。

她望向学堂后园,只见那片试验田里,孩子们用完后留下的数把锄头,正静静地斜插在地里。

雨滴落在宽阔的锄刃上,汇成水珠,又顺着刃面滑落。

随着檐滴击土的节奏,那几面寒光闪闪的锄刃,竟随着大地的脉动,发生着极其细微的颤动——仿佛整片广袤的土地,正在这场夜雨中,进行着一场无人聆听的、盛大而无声的合唱。

次日雨过天晴,村中自发举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自由耕日”。

规则只有一条:没有规则。

不限时间,不限技法,甚至可以跨越自家地块的界限。

起初,场面一度陷入混乱,人们像没头苍蝇般,不知该从何下手。

但不过半日光景,奇妙的变化发生了。

人群自然而然地分化出数组高效协作的群体: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发现自己翻地最快,便索性包揽了一大片区域的整地工作;几位心细手巧的妇人,则专注蹲在田边育苗、点种;还有些腿脚麻利半大孩子,自发组成了巡田队,负责传递工具和看护脆弱的根苗。

云栖站在田埂上,看到一个扎着双辫的小女孩,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三个比她高大的男孩。

他们三人轮换着为一块板结的土地松土,一人深挖,一人碎土,一人平整,动作衔接如行云流水,效率奇高。

云栖走上前,轻声问那女孩用了什么法子。

女孩回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用清脆的声音说:“没什么法子呀,我们就是听着,谁的锄声接得上,就跟谁一起干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云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沈砚多年前说过的一句话:“耕者如弦,土为共鸣箱,其音和,则万物生。”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和谐。

青梧也脱下官服,换上短褂,亲率一队轮耕者加入其中。

她刻意放下了自己“领导者”的身份,不再发号施令,只是默默地跟随众人的节奏。

当她放弃了“指挥”的欲望后,她的感官反而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身旁农人每一次挥锄力道的细微变化,能预判出对方下一个动作的意图。

有一次,她感觉节奏过快,便试探性地用锄柄在地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笃、笃”的短促声音,示意需要“慢上半拍”。

前方那壮汉竟像是背后长了眼睛,锄头扬起的弧度立刻小了几分,节奏应声而缓。

那一刻,青梧终于彻悟:真正的协作,根基不是来自上而下的统一号令,而是源于个体之间相互感知、彼此兼容的默契。

七日后,奇迹发生了。

全村的收成盘点下来,竟比往年任何一次都要丰厚。

庆功宴上,酒香和欢笑声传遍村落。

一个孩童高声提议,要为这神奇的“自由耕日”立一座碑。

众人轰然叫好。

喧闹中,云栖却悄然离席。

她拄着竹杖,步履比前几日更加沉重,独自一人走向村口那座无字碑。

月光如水,洒在光滑的碑面上。

她绕到石碑背面,借着月色,看到碑体下方,不知被谁用石子刻上了一行歪歪扭扭的新字:“今天没人管我们,可活儿干得最顺。”

她伸出枯瘦的手,指尖颤抖地抚摸着那行字,如同抚摸着一件稀世珍宝。

良久,她直起身,转身准备离去。

就在转身的瞬间,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再也抑制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口鲜血咳出,染红了身前的土地。

然而,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却绽开了一个无比释然的笑容。

当秩序不再需要命令来维持时,它才算是真正地活了过来。

云栖望着远处欢腾的人群,那笑容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宁静而决绝。

她知道,她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她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迹,那微弱的动作,仿佛在为一场漫长的告别,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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