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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耘问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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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8章 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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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北风如同一把无形的冰刀,刮过云栖沟壑纵横的脸颊,带起一阵剧烈的、发自肺腑深处的咳嗽。

每一次喘息,都仿佛要将她单薄身体里仅存的最后一丝暖意抽干。

她佝偻着身子,背脊弯曲的弧度像一张拉满的衰老之弓,唯有那双浑浊却深不见底的眼睛,依旧穿透风雪,牢牢锁定着高岗下那片令人心焦的轮耕田。

九十九把崭新的锄头,本该是希望的象征,此刻却如醉汉般东倒西歪地插在田垄间。

它们的刃口在夜色中闪着诡异的寒光,明明朔风自北向南,锄刃翻起的方向却偏偏逆风而行。

这一反常的举动,使得本该被压在下面的湿润冻土被翻了上来,直接覆盖在脆弱的苗根之上。

寒风一吹,湿土迅速结成冰壳,那些刚刚破土的新苗,便在这人为的“关怀”下,被活活窒息,大片大片地呈现出一种绝望的萎黄。

云栖闭上双眼,将枯瘦的手指轻轻搭在身旁一块裸露的冻土地表。

指尖传来一阵细微而紊乱的震颤,如同人心跳失了节拍。

这不是田灵的愤怒,也不是地脉的自然变动。

她“听”得清晰,这股躁动源自于人心——那些急于证明自己的年轻耕者,为了争夺那虚无缥缈的“能听土”的名号,竟在深夜潜入田中,悄悄调整锄头的位置,妄图用拙劣的手段伪造出“神锄自走”的奇迹。

这是一种亵渎。

对土地,对传承,更是对沈砚留下的那份敬畏之心的亵渎。

云栖没有出声,喉咙里的腥甜让她连说话都觉得费力。

她只是沉默地将手中那根陪伴了她多年的竹杖,用力地插入脚下的冻土之中。

竹杖入土三分,风从杖身上镂空的细孔中穿过,发出一种如泣如诉的呜咽之声。

这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频率,压过了风声,悄然传遍了整个山岗,像一曲无声的挽歌。

青梧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老师云栖如一尊风化的石像般立于高岗,而下方的田地则一片狼藉,生机与死气交杂,充满了荒诞的矛盾感。

她身后的随从们个个面色铁青,有人已经忍不住低声咒骂起那些胆大包天的年轻人。

但青梧没有。

她甚至没有看那些萎黄的秧苗一眼,目光只在那些歪斜的锄头上短暂停留,随即望向了高岗上的云栖。

她看到了老师眼中的疲惫与失望,心中一紧。

她知道,此时任何的斥责与惩罚都已无济于事,那只会让躁动的人心变得更加对立。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青梧脱下了身上厚重的毛皮外袍,只着单衣。

她弯下腰,解开靴子的系带,将一双赤足,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片冰冷刺骨的冻土之中。

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蹿上天灵盖,让她几欲战栗,但她稳住了身形,缓缓走到田地中央,双膝跪地,将两只手掌平平地贴在了地面上。

她闭上眼睛,摒弃了所有的杂念,学着云栖教她的法子,用心去“听”。

时间在死寂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一刻钟,两刻钟……直到第三刻钟即将结束时,青梧长长的睫毛才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感受到了,在那片人为的混乱之下,地脉深处传来的一丝微弱、稳定、却又带着一丝渴望的脉动。

它在求救,也在指引。

她猛地睁开眼,缓缓起身,声音因寒冷而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来人,去库房,把我父亲用过的那九把老锄头取来。”

随从们不敢怠慢,很快,九把刃口磨损、木柄上布满裂纹的旧锄被送到了田边。

这些锄头看上去老态龙钟,与那些崭新的锄头形成鲜明对比。

青梧接过,没有让任何人帮忙,亲自将这九把旧锄一一插在了田地的正中心,呈北斗之形。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面对所有闻讯赶来的耕者,一字一句地宣布道:“今夜,谁也不许再踏入这片田地,更不许碰这九把锄头一下。”

她没有解释原因,但她的眼神却说明了一切。

她明白,这已经不是耕种技术出了错,而是人心失去了平衡。

当“锄自走”从一种对自然的敬畏,变成一种可以争夺的权力象征时,信仰便开始崩塌。

伪造神迹,不过是夺取话语权的开始。

她要做的,是让土地自己说话。

夜色再次笼罩冰原。

云栖独自坐在山岗上,那根插在地里的竹杖依旧在风中低鸣。

她望着盲壤的方向,那里是沈砚的衣冠冢所在。

忽然,在那片黑暗之中,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光芒浮动起来,时隐时现,如同在寒夜中迷途的萤火。

云.栖知道,那是沈砚留存在这片土地上的残念。

他感应到了地脉的失序,感应到了青梧的努力,正在用他仅存的、最微弱的力量,帮助梳理那些被扰乱的田灵共振频率。

她仰起头,对着那片虚空轻声呢喃,仿佛在与一位老友对话:“你还在怕我们……走错路吗?”

话音刚落,她身前地面上的一粒微尘,在清冷的月光下,毫无征兆地向上跃起了三息的高度,然后悄然落下,复归沉寂。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没有振聋发聩的回应,只有这粒微尘的跳动。

云栖却笑了,眼中泛起一丝水光。

她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回应。

他的意思是:不纠正偏差,只守护根本。

路,终究要靠活着的人自己走。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田边已经站满了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九把老旧的锄头上。

一夜寒霜,九把锄头的刃面上都凝结着晶莹的露珠,而这些露珠竟未结冰,反而汇聚成一道道弧线,不偏不倚,全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东南。

青梧心头一震,立刻带人朝着锄头所指的方向挖掘。

不过数尺深,一股清冽的活水便汩汩地冒了出来!

原来,这片看似干涸的冻土之下,竟隐藏着一道尚未完全封冻的地下残泉!

人群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欢呼声。

青梧压下心中的激动,让人将那九把老锄并列插在泉眼边,当着所有人的面,郑重宣布:“锄头会不会走,从来不是人说了算。从今日起,谁若再敢伪造‘自走’之象,罚其为全田挑水三十日,以赎其罪。谁若真能听懂土意,无需多言,土地自会给出明证。”

众人闻言,皆是心头一凛,再望向那九把朴实无华的老锄时,眼神中已满是敬畏。

再也没有人敢动一丝一毫的歪念。

高岗之上,云栖远远望着这一幕,干裂的唇角终于牵起一抹欣慰的弧度。

她知道,青梧终于明白了。

真正的权威,不在于你能否让锄头行走,而在于你是否敢放手,让锄头自己选择行走的方向。

传承的不是神迹,而是对土地的信任。

她的使命,似乎在此刻告一段落了。

她缓缓地直起身,从怀中摸出随身的最后一枚陶钉。

这枚陶钉是沈砚的遗物,上面用最古老的文字刻着半句未完的《守苗调》。

她曾带着它走遍大江南北,如今,是时候让它也回归土地了。

她将陶钉深深地埋入脚下的山岗土中,像是完成了一个跨越生死的约定。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准备离去。

可就在转身的刹那,一股突如其来的虚弱感攫住了她,脚下一软,喉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

她再也抑制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鲜红的血雾喷涌而出,将身前那片刚刚翻新的冻土,染上了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一个恰好路过此地的少年被这骇人的一幕惊呆了,他慌忙跑上前,想要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云栖。

云栖却轻轻摇了摇头,推开了他的手。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指了指田中那九把指向泉眼的老锄,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最后,她的手落在了少年惊魂未定的胸口上,轻轻地拍了拍。

少年彻底怔住了,他顺着她的指引,看看锄头,又看看自己的耳朵,最后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半晌,才不确定地喃喃出声:“您是说……用这里……听?”

云栖没有回答,只是对他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却温和的笑容。

然后,她不再停留,扶着那根呜咽的竹杖,一步一踉跄地向着风雪更深处走去。

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完全消失在了漫天飞舞的白茫之中,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和那片被鲜血染红的土地。

风雪很快便将一切痕迹掩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北境的寒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暖意,它卷起云栖残留在空气中的微弱气息,越过万水千山,执拗地、不知疲倦地,一路向南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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