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一截被秋风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枯枝,静静地卧在粗糙的农家土炕上,每一次呼吸都细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被窗外的微风吹断。
意识在黑暗的深海中沉浮,只有混沌的声响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窗外,几个孩童正蹲在刚翻过的新泥上,用捡来的碎瓦片小心翼翼地搭着他们口中的“错法园”。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争得面红耳赤:“我说了,尿水不能浇叶子,会烧坏的!”另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孩不服气地反驳:“可是阿婆说,浇根上才有用,叶子喝不到水!”
云栖听不清他们在争论什么,浑浊的视线里,只捕捉到一个微小的瞬间。
清晨的湿气凝结在茅草屋檐的角上,汇成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颤巍巍地,终于挣脱了束缚,笔直坠下。
它的目标不是泥土,而是一片刚刚舒展开的嫩叶。
就在露珠触及叶面的那一刹那,那片柔软的叶子竟微微一颤,形成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巧妙地将那滴水珠沿着叶脉的纹路,精准无误地弹向了植株的根部。
一瞬间,仿佛有惊雷在她死寂的脑海中炸响。
那双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一道骇人的光亮。
叶面导流法!
这是她二十年前在耕道卷宗里提出的一个大胆设想,通过特定的耕作方式,引导作物叶片的生长角度,利用晨露与微雨,让每一滴水都最大限度地回归根系。
这个想法因过于颠覆、难以实现而被她自己亲手封存。
可现在,这些连字都认不全的孩童,在他们随意的游戏中,竟让自然本身呈现出了这个设想的雏形。
她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气流微弱地冲击着声带,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无声地说道:“你们……比我快。”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青梧带着一身风尘闯了进来。
当她看到土炕上那个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的人时,眼眶瞬间红了。
云栖的手紧紧攥着什么,青梧凑近了才看清,那是一片被火烧得焦黑的陶片,是她们从沈砚的废墟里刨出来的,上面那个深刻的“耕”字,如今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先生……”青梧的声音哽咽了,她知道这是云栖最后的念想,是她与沈砚之间唯一的联系。
她伸出手,想将这遗物接过来,替她好好珍藏。
然而,云栖却固执地摇了摇头。
她的力气已经不足以支撑她抬起手臂,只能用尽全力,将枯瘦的食指先是遥遥地指向窗外那片新翻的、承载着无数失败与希望的试验田,随即又艰难地、一寸寸地移回,点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动作简单,意图却如晨钟暮鼓,重重敲在青梧的心上。
她瞬间明白了。
云栖要的不是被人供奉起来的纪念,不是一块冰冷的陶片,而是彻底的回归。
她要将自己这具油尽灯枯的身体,连同那不灭的耕道执念,一起还给这片她爱了一生、也斗了一生的土地。
青梧含着泪,郑重地点了点头。她没有再试图去拿那块陶片。
当夜,青梧捧着那块尚带着云栖最后体温的陶片,来到孩童们搭建的“错法园”中心。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用手挖开湿润的泥土,将陶片深深埋入。
没有立碑,没有记号,她只是随手折了一根旧竹签,用指甲在上面划了一个字,然后插进土里。
那是一个“试”字。
就在陶片与泥土融为一体的那个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从盲壤深处传来。
大地之下,那些由九瓣花残根所化的田灵,仿佛被一声无声的号令唤醒,竟在沉睡中集体复苏。
方圆百里之内,所有的泥土都像是拥有了生命,如沉睡的巨兽胸膛般,缓缓起伏了三息。
那起伏极为轻微,若非心神合一的耕者,根本无从察觉。
青梧独自肃立在村外那块沈砚留下的无字碑前,碑身冰冷。
就在第三次土地起伏结束时,光滑的碑面上,忽然浮现出一行极淡极淡的水痕,仿佛是有人用沾湿的手指写上去的:“土会自己活。”
字迹只存在了片刻,便被夜风吹干,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梧却看得真切。
她知道,那是沈砚最后的残念,是他对云栖最终选择的回应。
他终于放下了对“记忆”的执念,将自己彻底归还给了这片广袤的地脉。
从今往后,不再有沈砚,只有这片会呼吸、会生长的土地。
次日清晨,那几个孩子又跑到了“错法园”,他们惊讶地发现,在插着“试”字竹签的旁边,不知何时竟钻出了一株极细的绿芽。
那绿芽十分奇特,通体翠绿,却无花无叶,光秃秃的一根,只是在顶端有一个小小的、仿佛含苞待放的鼓包。
微风吹过,它便轻轻摇摆,像是在对人点头。
孩子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只觉得好玩,便日日为它浇水除草,小心照看着。
同一天,青梧向所有幸存的耕者宣布了一项新的决定:从今往后,每年春分设为“静耕祭”。
这一天,不祭人,不祭碑,不念过往功过。
所有耕者只需在自己的田里,静默地耕作一炷香的时间。
在那段时间里,天地间只允许有三种声音:锄头落下、翻开泥土的声音;春风吹过田垄、拂动新苗的声音;以及,耕者自己胸膛里心脏跳动的声音。
三天后的黄昏,云栖的呼吸终于到了尽头。
弥留之际,她混沌的视野里,仿佛看到沈砚就站在窗前。
他不再是那个手持耕犁、怀抱卷宗的严苛宗师,他两手空空,只是在掌心捧着一捧湿润的、散发着清新气息的泥土。
他看着她,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如释重负的微笑。
云栖的嘴唇最后一次翕动,无声地说出了那句在心中盘桓了许久的话:“该歇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头一偏,再无声息。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无声的细雨。
雨水顺着茅草屋檐滴落,砸在下方的石板上,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那滴答的节奏不急不缓,竟与失传已久的《守苗调》终章的韵律完全吻合,不多不少,正好持续了九拍。
九拍之后,雨声便恢复了杂乱,那神启般的韵律,再不复现。
青梧率领众人将云栖葬在了村外的向阳坡地。
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墓碑,更没有刻下她的名字。
他们只是将她生前用来吃饭喝水的那个粗陶碗,倒扣在了新堆的坟头上,再覆上一层薄薄的新土。
然而,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事情,在当夜发生了。
那只倒扣的陶碗之下,泥土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翻动过,自动向外松动了一圈,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形。
那松动的泥土一起一伏,仿佛这坟茔本身,也在不知疲倦地呼吸。
夜风吹过广袤的原野,拂过千万块刚刚开垦的新田。
无数把新铸的锄头被耕者们扛在肩上,他们的脸上没有了过去的迷茫与沉重。
没有人再去念诵繁复的咒文,也没有人再去叩拜冰冷的石碑。
因为这片土地已经活了过来。
当死亡不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土壤再一次温柔的松动时,耕道,才真正拥有了属于它的、永恒的春天。
而这耕道的新生,将在第一个春分之日,迎来它真正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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