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城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越往北行，官道越发崎岖，人烟愈发稀少。
天色灰蒙蒙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道旁的山林失去了往日的苍翠，枝叶蔫蔫地耷拉着，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连鸟鸣声都稀落得可怜。
魏无羡踢开脚边一块灰褐色的碎石，看着它咕噜噜滚进道旁干裂的土沟里，扬起一小撮粉尘。
“这地方…死气沉沉的。”他皱了皱鼻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和腐朽物混合的怪异气味，令人喉头微微发紧。
蓝忘机步履沉稳，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山风穿过枯木，发出呜咽般的怪响，除此之外，竟是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
“灵脉枯竭，生机断绝之象。”他声音清冷，指出这不寻常的景象，“且愈往北，愈甚。”
魏无羡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那株月髓灵芝安安静静地贴着，并无异样反应。
“不是魔种直接作祟，”他判断道，“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大规模地、贪婪地‘吃’掉了地气。”
这感觉让他极不舒服，如同看到一只无形的饕餮巨兽，正匍匐在这片土地上疯狂吮吸。
蓝忘机颔首，眸色沉凝：“与那村庄情形类似，程度尤甚。”
他想起昨夜蓝曦臣传讯中提及的各地异状，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
又前行一个多时辰，前方道路陡然狭窄，两侧山势变得险峻陡峭，怪石嶙峋。
黑色的雾气如同某种活物的触须，开始丝丝缕缕地出现在山林间，越往深处，雾气越浓，最终凝聚成一片几乎化不开的、翻滚着的墨色帷幕，彻底笼罩了前方的山谷——正是商人口中的黑风坳。
这黑雾浓稠得诡异，目光难以穿透，甚至隐隐排斥着神识的探入。
雾中不仅带着刺鼻的腥臭，更夹杂着一种混乱、绝望、令人心神不宁的负面情绪碎片，如同无数冤魂在耳边嘶嚎低语。
“好家伙，这阵仗…”魏无羡啧了一声，眼神却亮了起来，那是遇到挑战时的兴奋，“难怪进去的人容易发疯。”
他侧耳倾听，浓雾深处似乎确实传来阵阵模糊的、像是哭泣又像是尖笑的怪异声响，忽远忽近，撩拨着人的神经。
蓝忘机停下脚步，避尘剑无声地滑入手中。
“凝神静气，守持灵台。”他提醒道。
周身已泛起一层淡淡的蓝色光晕，将试图侵袭过来的黑雾隔绝在外。
清冷的檀香气息虽淡，却有效地驱散了鼻尖令人作呕的怪味。
魏无羡也敛了玩笑神色，运转灵力护住周身。
他尝试着将一丝神识小心翼翼地探入黑雾，却立刻感到如同针扎般的刺痛，各种混乱的幻象和负面情绪疯狂涌来，试图污染他的神智。
“啧，真毒。”他迅速收回神识，揉了揉额角，“这雾不仅能阻挡视线，还能主动攻击心神。布下这玩意的东西，心思够歹毒的。”
“可能感知到雾源或核心所在？”蓝忘机问。
他尝试用蓝氏秘法感知，却发现这黑雾对灵力的干扰极强，感知范围被压缩到了极近的距离。
魏无羡闭目凝神，将注意力提升到极致。
片刻，他睁开眼，指向黑雾深处偏西的一个方向：“那边…负面情绪和能量波动最混乱，像是个漩涡中心。但具体是什么，看不清。”
这种感知极其消耗心力，就这么一会儿，他额头已见细汗。
“跟紧我。”蓝忘机沉声道，率先迈步踏入浓雾之中。
避尘剑尖吞吐着微光，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勉强照亮前方几步的距离。
一入黑雾，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光线彻底消失，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墨黑。
那诡异的哭泣尖笑声变得更加清晰，时而如同怨妇哀泣，时而又像夜枭啼嚎，不断冲击着两人的耳膜与心神。
脚下地面泥泞湿滑，深一脚浅一脚，不时踩到碎裂的枯骨或是某种粘稠的、不知名的污物。
魏无羡紧跟在蓝忘机身后，陈情笛已握在手中，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他嘴上依旧不闲着，低声嘀咕：“这鬼地方，倒是省了易容了，反正谁也看不见谁。”
试图用玩笑驱散周遭令人压抑的氛围。
蓝忘机没有回头，但持剑的手稳如磐石，偶尔在魏无羡脚下踉跄时，会极快地反手扶他一下，动作自然无比。
“留意左侧。”他忽然低声警示，避尘剑光倏地向左前方一荡。
“嗤”的一声轻响，仿佛什么无形的东西被剑光斩断消散。
魏无羡甚至没看清那是什么，只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恶意骤然出现又瞬间消失。
“谢了，蓝湛。”魏无羡挑眉，“这雾里还藏着别的东西？”
“非实体，乃怨念与魔气结合所化的魇魅，能惑人心神，引人自戕。”蓝忘机解释道，语气凝重。
越往里走，这种无形的魇魅似乎越多，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伺机而动。
又前行了一段，雾气似乎淡薄了些许，能隐约看到周围一些扭曲怪异的树木轮廓。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灵力波动和金铁交击之声，夹杂着几声惊怒的呼喊和…痛苦的嘶鸣？
“有人！”魏无羡和蓝忘机对视一眼，立刻加快脚步向声音来源处赶去。
穿过一片枯死的怪木林，眼前景象让两人都是一怔。
只见一小片相对空旷的洼地上，三四名穿着统一云纹服饰的修士正背靠背结阵，苦苦支撑。
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伤，脸色苍白，眼神中充满了恐惧、愤怒以及一丝…迷茫？
他们的剑光凌乱，法术时强时弱，竟像是在与看不见的敌人搏斗，又不时地会对同伴露出戒备警惕的神色，仿佛对方是择人而噬的妖魔。
而他们的对手，赫然是几条从黑雾中伸出的、完全由阴影和怨念凝聚而成的诡异触手！
那些触手如同巨大的、滑腻的章鱼腕足，灵活无比，力大无穷，每一次抽击都带着撕裂神魂的阴冷力量，不断攻击着修士们摇摇欲坠的防御阵线。
更令人心惊的是，洼地中央地面上，刻画着一个与那老者胸前相似的、却更加复杂庞大的邪异阵法，正源源不断地从地底抽取着稀薄的灵脉残力，转化为浓稠的黑雾和这些可怖的触手！
“是清河聂氏的外门弟子！”蓝忘机一眼认出那些修士的服饰，脸色一沉。
看来聂家也已派人前来查探，却在此地陷入了绝境。
“他们心神已被魇魅和这阵法影响，开始自相疑猜了！”魏无羡急道。
他看出那些弟子出手时多有顾忌，不仅防着触手，更防着身边的同伴，阵法破绽百出。
一条巨大的阴影触手抓住一个破绽，猛地抽向一名已然力竭、眼神涣散的女弟子！
那女弟子竟像是吓呆了，又像是被幻象所迷，不闪不避，反而举剑刺向身旁试图救援她的同门！
“小心！”魏无羡惊呼出声，与蓝忘机同时动了！
蓝忘机身化流光，避尘剑绽出凛冽寒芒，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精准无比地斩向那条阴影触手！
剑光过处，至纯至净的灵力爆发，那触手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瞬间溃散成缕缕黑烟！
而魏无羡则陈情笛就唇，急促而诡异的笛音骤然响起——并非攻击，而是蕴含着强大安定心神力量的《清心音》。
笛声如同清泉流泻，穿透那些弟子耳中混乱的嘶嚎与幻听，直抵其混乱的心神。
“醒来！”魏无羡灌注灵力的一声清喝随之炸响。
那些苦苦支撑的聂氏弟子浑身剧震，眼中血色和迷茫迅速褪去，露出惊骇后怕的神情。
那名举剑刺向同门的女弟子“当啷”一声丢掉剑，看着眼前差点被自己伤到的师兄，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是…是含光君！还有…”为首的聂氏弟子年纪稍长，认出蓝忘机，又看到魏无羡，顿时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小心！这雾和怪物能迷人心智！”
“结稳阵型，护住心神，此地交予我们。”蓝忘机语速极快，吩咐一句后便已转身，避尘剑光纵横交错，将再次扑来的几条阴影触手尽数拦下！
他的剑法简洁凌厉，每一剑都蕴含着克制邪祟的纯净灵力，那些触手稍一触碰便如冰雪消融。
魏无羡笛音不停，稳固那些弟子心神的同时，目光飞快地扫过地上的邪阵和不断涌出触手的黑雾中心。
“蓝湛！阵眼在那边！那石头后面！”他敏锐地察觉到洼地边缘一块不起眼的黑色巨石后，散发着最浓郁的魔气波动！
蓝忘机闻言，毫不犹豫，一道凌厉剑气劈开拦路的触手，直扑那巨石！
就在此时，异变再生！
那黑色巨石之后，猛地站起一个身影！
那人同样穿着聂氏服饰，却面目狰狞，双眼赤红如血，周身翻滚着浓烈的黑气，手中长剑竟对准了蓝忘机，嘶吼道：“休想破坏圣阵！杀了你们！”
他显然已完全被魔气操控，失去了神智！
“赵师弟！不要！”身后的聂氏弟子惊骇大叫。
蓝忘机眉头微蹙，侧身避开来剑，反手用剑柄精准地敲在那名被蛊惑的弟子手腕上。
那弟子吃痛松手，长剑落地，人却更加疯狂地扑上来。
魏无羡笛音陡然一转，变得尖锐刺耳，专门攻击神魂！
那被蛊惑的弟子身形猛地一滞，抱住头颅发出痛苦的嚎叫，周身的黑气剧烈翻腾起来。
“压制他体内的魔气！”魏无羡对那群愣住的聂氏弟子喊道。
为首的弟子反应过来，咬牙道：“结缚魔阵！”
几名弟子强忍伤势，迅速变换方位，几张符箓打出，化作灵光锁链，暂时将那疯狂挣扎的弟子捆缚住。
趁此间隙，蓝忘机已闪至黑色巨石之后。
只见巨石底部镶嵌着数颗鸽卵大小、不断搏动着的黑色晶体——正是放大版的魔种！
它们构成阵眼，与地面上的邪阵相连，疯狂汲取转化着力量！
蓝忘机眸光一寒，避尘剑凝聚全身灵力，化作至纯至净的一道湛蓝光柱，毫不留情地狠狠刺入那阵眼之中！
“轰——！！！”
刺目的蓝光与暴戾的黑气猛烈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整个洼地剧烈震动起来，地面上的邪阵符文疯狂闪烁明灭，然后寸寸碎裂！那些阴影触手发出凄厉的哀嚎，瞬间溃散消失！
浓稠的黑雾如同失去了支撑，开始剧烈翻腾，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淡、消散！
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稀薄的雾气，重新洒落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
虽然周围依旧荒芜，但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和诡异的声响却已消失。
幸存的聂氏弟子们脱力地跌坐在地，大口喘息，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惊悸与茫然。
那名被缚的弟子也停止了挣扎，昏死过去，身上的黑气渐渐消散，露出原本苍白的面容。
魏无羡收起陈情，走到蓝忘机身边，看向那被彻底摧毁的阵眼。
几颗魔种已然化为灰烬，只留下一些焦黑的残渣。
“又是这东西…看来那‘圣教’是打算用这种阵法，一点点蚕食掉整个天下的灵脉啊。”他声音冰冷，带着前所未有的怒火。
蓝忘机沉默地检查了一下那几颗魔种的残渣，又走到昏迷的聂氏弟子身边，探了探他的脉门。
“魔气侵体已深，虽暂时压制，需尽快带回净化。”
为首的聂氏弟子挣扎着起身，向两人郑重行礼：“多谢含光君，多谢…魏前辈救命之恩！若非二位及时赶到，我等今日必命丧于此！”
他身后几名弟子也纷纷行礼，看向魏无羡的眼神复杂却带着感激。
“举手之劳。”蓝忘机淡淡应道，“尔等为何会深入此地？聂宗主可知情？”
那弟子面露愧色：“回含光君，宗主已下令严禁弟子靠近各险地，只在外围巡查。是我等…是我等立功心切，听闻黑风坳异状频发，便想先行查探，以为能找到些线索回去邀功，谁知…”
他悔恨地低下头，“刚进入黑雾不久，便心神恍惚，看到了许多幻象，同门之间竟开始互相猜忌攻击，接着那些怪物就…就出现了…”
魏无羡叹了口气：“年轻人啊，就是沉不住气。这浑水是那么好蹚的？”
他这话老气横秋，全然忘了自己年轻时也是个惹事生非的主。
那弟子头垂得更低了。
“此地不宜久留。”蓝忘机道，“你等可能行动？”
“可以！”弟子们强撑着站起来。
“那就立刻退出黑风坳，将此地情况详细禀报聂宗主。”蓝忘机吩咐道，“告知他，三日后清河之会，我与魏婴必到。”
“是！”弟子们恭声应道，搀扶起昏迷的同伴，踉跄着向坳外行去。
待聂氏弟子走远，魏无羡才皱眉道：“蓝湛，看来情况比我们想的还麻烦。这种阵法显然不止一处，而且…似乎能根据闯入者的心神破绽放大邪念，引人自相残杀。”
他想起了那些弟子互相戒备的眼神和那疯狂攻击同门的弟子。
“嗯。”蓝忘机颔首，“魔气擅惑人心，此阵尤为歹毒。需尽快通知各家，寻常弟子绝不可贸然接近。”
两人又在阵眼附近仔细搜查了一番，除了确认阵法已被彻底摧毁外，并未找到更多关于布阵者身份的线索。
对方行事极为谨慎老辣。
离开黑风坳时，天色已近黄昏。回头望去，那片山谷依旧被残余的淡薄黑雾笼罩着，死气沉沉，如同大地上一块丑陋的伤疤。
“下一站，清河不净世。”魏无羡深吸一口外面清冷的空气，试图驱散肺腑间残留的霉味，“希望聂怀桑那家伙，已经准备好了好酒好菜等着我们。”
蓝忘机看向他，夕阳的余晖为那人侧脸镀上一层暖色，驱散了些许连日来的疲惫与阴霾。“嗯。”他轻声应道，目光掠过魏无羡衣襟下隐约的轮廓，“你的伤…”
“早没事了！”魏无羡拍拍胸口，咧嘴一笑，“有咱们小家伙在，好得快着呢！”他语气轻松，仿佛怀中的并非什么来历不明的灵物，而是个乖巧的宠物。
蓝忘机眼底闪过一丝忧色，却未再多言，只道：“走吧。”
两人身影渐行渐远，融入苍茫暮色之中。
而在他怀中，那株安静了一路的月髓灵芝，在无人察觉的深处，细微的霞光缓缓流转，仿佛无声地汲取消化着方才在黑风坳中沾染的、那些纯净灵力净化魔气后逸散的微妙能量，灵性之光，又悄然滋养壮大了一分。
遥远的、未知的暗处，似乎有视线穿透时空，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棋局已布，棋子渐动，而真正的对弈，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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