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阳论法
栎阳城墙的夯土在腊月里冻得邦硬,墙根下背风处却聚着一群人。刚过午时的日头斜斜切过垛口,把士子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有个穿儒服的正踮脚往人群里挤,宽大的袖子扫过卖胡饼的摊子,带起一阵芝麻香。
“诸位静一静!”穿儒服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腰间系着块玉佩,说话时总不自觉地摩挲着——那是稷下学宫的制式,在这满眼粗布麻衣的栎阳城里,倒像块不合时宜的玉璧。他清了清嗓子,声音裹着关中少见的齐地口音,“方才听闻诸位论新法利弊,在下孟轲,自齐而来,有一言不吐不快。”
人群霎时静了。这两年栎阳城里外来的士人多了,穿儒服的却少见——毕竟左庶长卫鞅前不久才下令,游士若不从军不耕织,就得滚出秦国。有个挑着柴担的汉子往地上啐了口:“又是来教训人的?”
孟轲像是没听见,只顾着理了理衣襟:“秦行新法三年,仓廪渐实,甲兵日强,这是实情。可诸位想想,去年渭水畔因连坐被斩的十七户,有三家原是被冤枉的;商於之地徙民,为争水源打死人,官吏只论军功不问曲直——如此严刑峻法,纵能强国,民心已失!孔夫子曰‘为政以德’,法如利刃,可斩盗贼,不可斩人心啊!”
“放屁!”人群里炸开个粗嗓门。穿皂衣的法家士子往前站了步,腰间别着本磨卷了边的《法经》,看年纪不过三十,眼角却有几道深刻的纹路,“在下李斯,自楚入秦。孟先生可知,三年前在下初到栎阳,亲眼见魏人在酒馆里把秦人当牲口使唤?河西之战,秦兵穿着破甲拿着木矛,被魏武卒像割麦似的砍!那时的秦人,有谁跟你讲‘仁政’?”
他猛地指向城墙,那里还留着去年修补的箭痕——那是魏军袭扰时留下的。“乱世之中,弱肉强食!魏有李悝变法,故能霸河西;楚有吴起变法,故能南平百越。秦若守着‘仁政’,如今早成了魏人的牧场!”
“你这是饮鸩止渴!”孟轲的脸涨得通红,玉佩被攥得发响,“百姓畏法如畏虎,虽不敢言,心中积怨已深。一旦君上有变,必生大乱!”
“积怨?”李斯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片竹简,“这是昨日栎阳县报的垦田数,比三年前多了两倍!去年秋收,连最穷的狼窝沟都有余粮酿酒!你去问问那些新得田宅的老兵,他们是怕法,还是谢法?”
两人正争得面红耳赤,忽听墙根下传来阵咳嗽。众人回头,见个老兵拄着根木杖慢慢站起来。他左腿明显短了截,裤管空荡荡的,脸上刻着风霜,唯独那双眼睛亮得很——是城南的老兵赵二柱,当年徙木立信时,就是他扛着木头从南门走到北门,得了那五十金。
“你们这些念书的,”赵二柱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冻裂的手,“争来争去,不如摸摸自个儿的肚子。”他抬起缺了两根手指的手,指向城墙外,“那边新辟的田,有我三分地。去年收了六石粟,够我娘俩吃整年,还能换匹布给娃做件新袄。”
孟轲皱眉:“可老兵可知,那土地原是……”
“原是贵族的封地,我知道。”赵二柱打断他,木杖往地上顿了顿,“可那又怎样?以前我替贵族种地,收十成得一成,还得给主子喂马劈柴。如今我缴了三成税,剩下的全是自个儿的。上个月娃得了场风寒,我还能请得起大夫——这在三年前,想都不敢想!”
他转向李斯,又顿了顿木杖:“你说的法能保命,我信。当年我在河西当兵,同伍的兄弟因为没举发逃兵,全家被斩,那时我就盼着,有个能让老实人活命的法。”
再转回来时,他看着孟轲的眼神软了些:“先生说的仁政,我不懂。我只知道,去年冬天没饿死人,今年开春能种上自己的地。这法要是仁,那便是仁;要是不仁……”他咧开缺了牙的嘴笑了笑,“至少比以前强。”
人群里起了阵嗡嗡的议论。有个抱着陶罐的妇人搭腔:“我家男人上月斩了个魏兵,升了公士,官府真给了半亩地!”立刻有人反驳:“我表哥藏了块旧贵族给的玉佩,被邻居举发,现在还在牢里呢!”
孟轲站在原地,脸色发白。他来栎阳前,总听人说秦法酷烈,百姓敢怒不敢言,可眼前这些人,骂归骂,眼里却有他在齐都从未见过的光。有个穿粗麻衣的少年挤过来,手里攥着片写满字的竹简:“先生,你说的孔夫子,教不教怎么算账?我想学新法里的丈量术,好当个田官。”
李斯忽然笑了,拍了拍孟轲的肩:“孟先生,你看,秦人的‘民心’,不在《诗》《书》里,在田垄上,在戈矛尖上。”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一队黑衣卫卒举着长矛走过,甲叶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人群霎时噤声,连咳嗽都停了。卫卒们目不斜视,只有带队的什长往这边扫了一眼,见是寻常百姓,便加快了脚步——这在三年前,少不了要盘查呵斥。
孟轲望着卫卒的背影,又看了看脚边——不知谁掉了块刚烤好的胡饼,沾着泥土,却散着麦香。他忽然想起临行前,老师告诫他“入秦需观其行,而非听其言”,此刻才懂了几分。
赵二柱已经拄着木杖往家走,背影佝偻,却走得稳当。风卷着他的话飘过来:“要我说,法好不好,得看麦囤子满不满,娃能不能活……”
城墙根下的议论还在继续,只是声音小了些。日头渐渐偏西,把孟轲的影子和李斯的影子,还有那些挑柴的、抱罐的、赶车的影子,都叠在了一起,印在栎阳城墙的夯土里,像一道正在慢慢凝固的伤疤,又像一层正在悄悄长厚的痂。
孟轲最后看了眼那本被李斯摩挲得发亮的《法经》,忽然叹了口气。他从袖中摸出卷竹简,是临行前抄的《论语》,此刻却觉得有些沉。或许,该先去看看商於的新田,再决定要不要把这卷书烧掉——毕竟左庶长的令,没人敢违抗。
远处的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比昨日更响了些。有个老兵哼着秦地的调子走过,歌词听不清,只觉得那节奏,像极了夯土筑墙时的号子,一下,又一下,往结实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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