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化城府衙的停尸房深藏于地下一隅,终年不见天日。阴冷潮湿的空气如同冰冷的触手,缠绕着每一个踏入此间的人。浓烈的生石灰与陈年草药混合的刺鼻气味,沉重地压在鼻腔,却终究压不住那丝丝缕缕、顽强渗透出来的铁锈般的血腥与底层腐败的甜腻气息,构成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死亡之息。一盏孤零零的油灯被放置在角落的高脚架上,豆大的火苗在凝滞的空气中不安地跳跃,将停放在冰冷木板上的金不换尸体映照得惨白而诡异,扭曲的阴影在布满水渍的墙壁上张牙舞爪。
穆之端坐于一旁临时搬来的紫檀木太师椅上,身姿挺拔如松,神色沉静似水,唯有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手中温润的青瓷茶盏边缘,透露出内心并非全无波澜。东野轩则抱臂斜倚在厚重的木门旁,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他眉头紧锁,形成一道深刻的沟壑,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一遍遍扫过门口那幽暗的甬道——他在等一个人,等一个能将这团迷雾拨开一丝缝隙的关键人物。
“吱呀——”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木轴转动声打破了停尸房令人窒息的寂静。门被推开,慕婉儿挎着她那标志性的、由深色粗麻布缝制、绣着几株素雅药草的药囊,步履无声地走了进来。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她清丽而沉静的面容,带着医者特有的专注与疏离。她先是对着穆之方向盈盈一语,声音清泠:“师兄。”又转向门口,对着东野轩微微颔首:“阿轩。”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她径直走向那具冰冷的尸体,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世界。
她打开药囊,动作娴熟地取出一副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鱼肠手套,仔细戴上,纤纤十指被包裹得严丝合缝。接着,几样小巧精致、闪着冰冷银光的工具被依次取出,整齐地铺在一块干净的素白棉布上:细如牛毛的银针、锋利的柳叶薄刃、精巧的镊子、特制的刮匙,还有一枚镶嵌在银柄上的、打磨得极其透亮的水晶透镜(放大镜片)。
慕婉儿验尸:
1. 咽喉伤口 - 致命的艺术:慕婉儿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第一时间锁定了那道夺取生命的咽喉伤口。她俯下身,几乎将脸颊贴近那冰冷的皮肤,屏住呼吸,屏蔽掉令人作呕的气味。她用一根细长的银针,其尖端比发丝更细,极其小心、近乎温柔地拨开伤口边缘翻卷的皮肉组织。灯光下,伤口纤毫毕现:细如发丝,却以一种令人心悸的精准度,深切入气管与颈动脉交汇的要害之处。边缘异常整齐,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拽、拉扯或犹豫的痕迹,平滑得如同最上等的丝绸被最锋利的裁刀切开。这绝非蛮力所致,而是极致的锋利与超越常理的精准、狠辣、迅捷的结合体!她的指尖隔着薄薄的手套,轻轻按压伤口边缘的组织,感受到一种异常的、非正常的硬度和轻微的焦脆感,仿佛被瞬间的高温灼烤过。她凑得更近,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在那浓重的血腥与尸气交织的浊流中,她的嗅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完全掩盖的、独特而危险的气味——类似苦杏仁的淡淡芬芳!与此同时,那细微的灼烧痕迹在近距离灯光的照射下也显得更加清晰可辨,绝非火焰燎烧的焦黑碳化,更像是某种瞬间的、极端高温的接触点烙下的印记。
2. 指甲缝 - 无声的证言:慕婉儿没有忽略死者那紧握的、僵硬的拳头。她小心地,用指腹的力量而非蛮力,一点点掰开金不换冰冷僵硬的手指。指缝深处,藏着搏斗或抓挠时留下的秘密。她拿起细小的银镊子和那柄柳叶薄刃,如同进行最精密的刺绣,极其耐心地刮取着指甲缝里每一丝微小的残留物。动作轻柔而稳定,生怕破坏任何微小的证据。刮取物被小心地收集到洁白的瓷碟中。随后,她拿起那枚特制的水晶透镜,凑近光源,全神贯注地检视。片刻,她的眼神凝住。在透镜的放大下,几根极其细微、不足寸长、却光泽柔润如月华的靛蓝色丝线清晰呈现!其质地细腻,与死者手中那块被撕扯下的绸布碎片同源无疑!更令人意外的是,在这些靛蓝丝线旁,还混杂着少量无色、透明、如同微小冰晶般的颗粒,在灯光的折射下,闪烁着微弱却清晰的寒光。她用小瓷碟小心地将这些晶体单独分出。
3. 死者表情 - 凝固的瞬间:慕婉儿退后一步,暂时离开了那令人不适的近距离观察。她站直身体,目光如同审视一幅惊悚的画卷,仔细端详金不换那张永远凝固了表情的脸。那双几乎要瞪裂眼眶的眼睛里,除了被死亡瞬间攫取的极致恐惧,似乎还深深烙印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一种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看到了完全颠覆其认知、出乎意料之外的景象或人物的惊诧。这份凝固的“意外”,与一个面对醉醺醺、持着破刀、当众扬言要杀他的老赌鬼轩辕三光冲来时,应该出现的愤怒、鄙夷、戒备甚至是早有预料的凶狠,都显得格格不入。
慕婉儿分析 - 拨开迷雾:
验尸完毕,慕婉儿脱下手套,动作优雅地在一旁的铜盆中净手,用洁白的棉布擦干。她转向穆之和东野轩,灯光勾勒出她沉静的侧影。她的声音清晰、冷静,如同山涧清泉,在阴冷的停尸房里流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性力量:
“师兄,阿轩,验看完毕,有几处关键发现,请二位斟酌。”
“其一,伤口,凶器与手法。”她指向那惨白的咽喉,指尖在虚空中精确地描绘着伤口的轮廓,“此伤绝非寻常刀剑所为。伤口细如毫发,边缘整齐如神兵切割,深及要害,一击毙命。更关键者,伤口边缘组织异常硬化,伴有轻微焦脆感,显系瞬间高温灼伤所致。且小女子在伤口深处,嗅得一丝极其微弱之‘苦杏仁’气息。”她顿了顿,语气加重,“此等特征,绝非寻常钢刀所能造成,更非一个酩酊大醉、步履蹒跚之人手抖之下所能留下!凶手出手,快如电闪,准如毫厘,狠辣决绝,稳若磐石。需极冷静之心神,对身体力量、角度、时机有绝对的掌控力。以轩辕三光当时烂醉如泥、神志昏聩之状态,绝无半分可能做到如此精妙一击!此其一悖。”
“其二,指甲缝残留物。”她轻轻托起那盛放着靛蓝丝线和无色晶体的白瓷碟,如同展示稀世珍宝。“靛蓝丝线,与死者手中紧握之绸布碎片,质地、光泽、捻度完全一致,确系同源无疑。此线残留于死者指甲缝深处,显系搏斗或抓挠凶犯衣物时嵌入。此指向凶手身着靛蓝色丝绸衣物,且与死者有极近距离接触。”她目光转向那些无色晶体,“至于此物,小女子初步辨识,应为硝石(硝酸钾)粉末。硝石性极寒,遇水则吸热凝冰,常用于制冰、保存需低温之物,或…配制某些特殊药剂、火药。”
“其三,死者神情。”慕婉儿目光再次落回金不换那惊骇错愕的脸上,“那份凝固于死前瞬间的‘意外’之色,强烈而真实。此非面对已知仇敌、预料中威胁时应有的反应。更像是在猝不及防之下,遭遇了完全出乎其意料之人或事。”
她微微停顿,目光在穆之沉静的脸庞和东野轩骤然变得凝重的面容上扫过,总结道:
“综上,凶手当具备以下特征:”
“一、衣着华贵:身着靛蓝色上等丝绸衣物(丝线残留为证);”
“二、持有奇兵:拥有或能制作某种极其特殊之凶器——此凶器需具备:薄如蝉翼、锋利异常(伤口形态)、可能需低温保存以维持特性(硝石粉末指向此环境)、淬有某种遇血或体温会瞬间激发高温灼烧并释放苦杏仁气味毒素(疑为剧毒‘红雪’或类似奇毒)之特性;”
“三、心狠手辣:心思缜密,出手冷静狠辣,时机把握精准,绝非醉汉莽夫所能为。”
“轩辕三光…”慕婉儿轻轻摇头,语气带着医者的客观与笃定,“恐非真凶。至少,绝非造成此致命伤口的直接行凶者。其状态与伤口特征、遗留物证皆相悖逆。”
慕婉儿的分析条理分明,证据链环环相扣,逻辑严谨如精密的齿轮啮合。她的话语如同在浑浊粘稠的泥潭中投入了一块巨大的明矾,瞬间让东野轩心头剧震!之前几乎板上钉钉的推论被这冷静而锋利的分析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是啊,一个醉得如同烂泥、连站都站不稳的人,如何能精准地完成那如同外科手术般的一击?那诡异的灼痕和致命的苦杏仁毒味又从何而来?靛蓝丝绸、硝石粉末、需低温保存的特殊凶器……这些指向了一个截然不同、更加隐蔽、更加危险、也更加狡猾的影子!
轩辕三光的刀 - 破铜烂铁的真相:
东野轩脸色铁青,立刻对守在门外的衙役低喝:“速去证物房,将轩辕三光那把旧刀取来!”
片刻后,刀被呈上。依旧是那副令人作呕的模样:刀鞘裹满了厚厚的、黑亮粘稠的油泥,散发着混合了汗臭、劣酒和食物腐败的刺鼻气味,仿佛刚从某个污秽不堪的角落刨出来。东野轩屏住呼吸,强忍着不适,一手紧握刀鞘,另一手用力握住同样被油垢包裹的刀柄,猛地向外一拔!
预想中的寒光并未出现。只有一片令人失望的、黯淡无光的沉黑。刀身布满斑驳的红褐色锈迹和凝固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污垢,有些地方甚至沾着早已干涸发硬的、疑似食物残渣的黑色结块。刃口虽然大致完整,但肉眼可见的钝拙,边缘甚至有些卷曲崩口。别说精准地割开那细如发丝的致命伤口,用它来切一块稍微坚韧些的肉恐怕都显得无比费力!东野轩伸出指腹,避开锈迹,小心翼翼地刮过刀身中段相对“干净”的区域,触手是极其粗糙的磨砂感,毫无任何名刀应有的锋芒内敛或寒铁气息。刀柄更是被一层厚厚的、粘腻发黑的油垢完全包裹,别说提取任何指纹,连刀柄原本是木是骨、是何形状都难以分辨!这把刀,除了尺寸和形状勉强能与伤口对得上,其实际的物理状态(锈蚀、钝拙、污秽)与造成那干净利落、带有高温灼痕和剧毒特征的凶器要求,简直是云泥之别!它根本就是一件被彻底遗忘、从未被保养、甚至被主人刻意糟蹋过的、连破铜烂铁都不如的垃圾!
东野轩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握着这把废铁的手微微发紧。他回想起收缴这把刀时,轩辕三光那近乎癫狂的护持姿态,那“刀在人在”的嘶吼。难道…他拼死护住的,根本不是什么凶器,而是别的什么?或者,这把破烂不堪的旧刀,对他这个烂赌鬼而言,真藏着某种外人难以理解、却重逾性命的意义?一丝强烈的疑虑和被人误导的恼怒涌上心头。
新嫌疑人? - 账房里的幽影:
慕婉儿的分析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东野轩之前被“醉鬼凶徒”假象蒙蔽的思路。新的调查方向豁然开朗!他脑中飞速运转,结合吉祥坊的人员结构、案发现场环境和慕婉儿提供的线索:
1. 靛蓝丝绸: 在吉祥赌坊那种鱼龙混杂、底层挣扎的环境里,能日常穿着靛蓝色、且是上等丝绸衣物的人,凤毛麟角!赌坊老板算一个,但案发时,他确实一直在前厅处理轩辕三光闹事引发的后续骚动,众多赌客和伙计都可以作证,时间上无法分身。
2. 特殊凶器与硝石:能接触、制作或保存这种奇特、需要低温环境(硝石粉末强烈暗示了这一点!)的凶器,必然需要相当的财力(购买特殊金属、毒药)、特定的空间(隐秘的制作或保存场所,如库房)和对相关知识的了解(毒药配置、冰刃制作或保存)。硝石的出现,更是将矛头直接指向了赌坊内需要或能够存放硝石的地方。
3. 冷静的凶手:此人能悄无声息地将金不换引(或胁迫)到那个僻静的杂物间,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精准致命的一击,并在案发后迅速处理掉可能的痕迹(比如那滩可疑的水渍?),然后完美地融入混乱的人群或制造出看似合理的不在场证明。其心智之冷静,手段之狠辣,绝非寻常赌徒可比。
一个名字如同黑暗中骤然点亮的灯笼,瞬间跃入东野轩的脑海——钱串子!赌坊的账房先生!
衣着吻合: 此人常年穿着一件半新不旧、但质地明显是上等丝绸的靛蓝色长衫!在赌坊一众粗布麻衣、劣质锦缎中,如同鹤立鸡群,异常显眼!完全符合死者指甲缝中靛蓝丝线的指向!
便利条件:他掌管账房银钱进出,有极大的便利和可能挪用资金去购买特殊材料、毒药,或者私下制作、获取某种奇特的凶器!
场所契合:账房紧邻库房!而库房为了保存一些贵重物品(如名酒、特殊食材)或账册,往往需要保持阴凉干燥,正是存放硝石、甚至利用硝石制冰以保存某种“冰刃”或毒剂的理想地点!
时间漏洞:案发时,他声称自己独自一人在库房内清点账目!无人能为他作证!这个看似“密室”般的不在场证明,在凶案发生的特定时间和地点下,此刻显得漏洞百出,充满了刻意的嫌疑!
东野轩眼中精光爆射,如同猎鹰锁定了目标!他猛地转身,对着端坐的穆之,抱拳躬身,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与笃定:
“大人!婉儿验尸结果,直指关键!现有重大嫌疑之人——赌坊账房先生钱串子!其人衣着、所处环境、时机均与线索高度吻合!属下申请立即行动:一、重新提审钱串子,严查其案发时行踪细节;二、即刻封锁其居所、账房及紧邻库房区域,进行彻底搜查!尤其留意硝石存放、低温环境、特殊器皿及任何可疑的靛蓝色丝绸碎片或制器工具!三、详查账目,寻其近期异常支取!”
穆之缓缓放下手中一直摩挲的青瓷茶盏,盏底与旁边小几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他深邃的目光扫过慕婉儿平静的脸庞,落在东野轩急切而坚定的脸上,最后又落回金不换那凝固着惊愕与恐惧的尸身上。他微微颔首,声音沉稳如山,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准。此案疑窦丛生,表象之下暗流汹涌。钱串子,着即严查,务必查清其所有行止财货。其居所、账房、库房,即刻封锁,掘地三尺,细查硝石、冰迹、毒物及一切可疑凶器、织物!不得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格外幽深:“至于轩辕三光…暂押于巡察行轩大牢。此人虽非直接行凶者,然其护刀之态异常,行迹亦多诡秘。严加看管,一应饮食起居需谨慎,不得怠慢,亦不得擅动私刑。此人身上,恐亦藏有不为人知之秘。” 穆之的直觉告诉他,那个看似烂醉如泥的赌鬼,那把布满污垢的旧刀,或许才是揭开更深层真相的钥匙。停尸房的寒气,似乎正预示着更复杂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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