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城的繁华在东市码头区达到鼎沸。浑浊的江风裹挟着鱼腥、汗味、货物与牲畜的气息扑面而来。力夫的号子震耳欲聋,车马的喧嚣永不停歇,拥挤的人流如同浑浊江水中的鱼群,在狭窄的街巷中艰难涌动。几辆沾满泥泞、风尘仆仆的马车,如同搁浅的舟船,在这人潮与货堆的缝隙中,缓缓停靠在一条相对僻静的支巷口。
车帘掀开,孤穆之率先下车。长途跋涉的疲惫刻在他年轻却坚毅的脸上,玄青色的官袍也蒙上了一层旅途的灰暗。他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烟火与江水的独特气息,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这片充满野性活力的区域。东野轩紧随其后,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慕婉儿和阿月也相继下车,前者秀眉微蹙,似乎不太适应这喧嚣与气味,后者则带着几分好奇,纯黑的眼眸打量着陌生的街景,发间那缕银丝在略显灰暗的天光下格外醒目。轩辕一刀最后晃悠下来,抱着他的酒葫芦,浑浊的眼睛半眯着,仿佛对这喧嚣置若罔闻。
“找家干净的客栈,先安顿下来。补充些物资,特别是清水和便于储存的干粮,南疆路途尚远。” 穆之的声音带着旅途的沙哑,却依旧清晰有力。他目光投向不远处一家挂着“悦来”旗幡、看起来还算规整的客栈。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从巷子深处传来。不是商贾的吆喝,也不是力夫的号子,而是惊慌失措的呼喊,其中夹杂着女人凄厉的哭嚎和木质结构燃烧时特有的噼啪爆响!
“走水了!快来人啊!走水了!”
“救火!救火啊!里面还有人!”
“天杀的!我的铺子啊!”
浓烟,带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某种药草燃烧后的奇异苦涩,从巷子更深处滚滚涌出,迅速弥漫开来,盖过了码头区的喧嚣。
穆之眉头骤然锁紧,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东野,护住婉儿和阿月!前辈,劳烦照看一二!” 他语速极快,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分开慌乱奔逃的人群,逆着浓烟的方向冲去!
东野轩低吼一声,铁塔般的身躯立刻挡在慕婉儿和阿月身前。轩辕一刀浑浊的眼睛似乎睁开了一丝缝隙,抱着酒葫芦的手微微紧了紧,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将周围混乱推挤的人流不着痕迹地隔开一小片区域。
起火的是巷子深处一间不算太大的铺面。火势主要集中在铺面后部的库房和相连的狭窄居所,前堂也已浓烟弥漫,火光闪烁。木质结构的房屋在烈焰中痛苦呻吟,焦黑的梁柱摇摇欲坠。几名街坊和闻讯赶来的水龙队(民间救火组织)正手忙脚乱地泼水、拆毁邻近房屋以隔断火势,但收效甚微。哭嚎的是一个瘫坐在街心、头发散乱的中年妇人,对着熊熊燃烧的铺面撕心裂肺地哭喊:“我的儿!小石头还在里面啊!救救我的儿啊!”
穆之赶到时,火势已难控制。他目光一扫,瞬间判断出从正面突入几无可能。他猛地抓住一个正提着水桶、满脸烟灰的汉子:“后巷!有没有后门或窗户?”
汉子被他凌厉的目光和沉稳的语气一震,下意识指向旁边一条更窄、堆满杂物的缝隙:“那…那边绕过去!有个小院门!”
穆之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钻入那条满是油污和杂物的窄巷。浓烟呛人,热浪灼面。他屏住呼吸,内力流转护住口鼻,目光如电般搜索。果然,在窄巷尽头,一扇歪斜的、被火焰舔舐得焦黑的小木门半掩着,门内火光冲天,热浪滚滚!
没有丝毫犹豫,穆之低喝一声,运足内力护体,猛地撞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冲入了烈焰与浓烟交织的地狱!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后院,连着几间低矮的房屋,此刻已是一片火海。灼热的气浪几乎让人窒息,倒塌的燃烧物阻挡着视线。穆之强忍着灼痛,目光在浓烟与火光中急速搜寻。
“咳咳…呜…”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极度恐惧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声,从一堆尚未完全燃透的杂物角落里传来!
穆之循声望去,心脏猛地一紧!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一个被倒塌房梁意外架起的小小空隙里!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浑身沾满黑灰,小脸被烟熏得黢黑,只有一双因极度恐惧而睁得滚圆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反射着绝望的光芒。他紧紧抱着膝盖,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喉咙里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濒死的呜咽,显然已被吓得完全失语!
一根燃烧的横梁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火星不断溅落在那孩子藏身的角落上方!
千钧一发!
穆之瞳孔骤缩,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灼热的空气烫伤了他的皮肤,燃烧的碎屑落在他的肩头、发间,发出滋滋的声响。他一把抓住那孩子滚烫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从那狭窄的死亡空隙中拖拽出来,紧紧护在怀中!
“轰隆!” 就在他抱住孩子滚开的瞬间,那根燃烧的横梁带着大片的瓦砾和火焰,轰然砸落在他们刚才藏身的位置!火星四溅!
穆之抱着孩子,就地翻滚,避开溅落的火焰,同时用身体为孩子挡住大部分冲击和灼热。他迅速检查了一下怀中的孩子,除了惊吓过度和些许擦伤、灼烫,似乎并无大碍。孩子依旧浑身僵硬,死死闭着眼,牙齿打颤,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攥着小拳头,仿佛抓着什么救命稻草。
“别怕,没事了。” 穆之低声安抚,声音在火场中异常沉稳。他抱着孩子,凭借着过人的感知和身手,在摇摇欲坠的火场废墟中快速穿行,终于从那扇被他撞开的、已被火焰包围的小门冲了出去!
“出来了!有人出来了!”
“是小石头!小石头还活着!”
“老天爷保佑啊!”
巷子里的街坊看到穆之抱着孩子冲出火海,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那瘫坐的妇人连滚爬爬地扑过来,一把抱住失而复得的孩子,嚎啕大哭,语无伦次地对着穆之磕头:“恩公!多谢恩公!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啊!”
穆之将孩子交给妇人,自己则站在浓烟边缘,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玄青官袍多处被灼破,肩头、手臂的皮肤传来阵阵刺痛,脸上也沾满了黑灰,显得颇为狼狈,但那挺拔的身姿和沉稳的气度,却让混乱的场面无形中安静了几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传来。一队身着皂隶公服的官差分开人群,簇拥着一位身着五品白鹇补子官袍、面容白净、留着山羊须的中年官员匆匆赶到。正是楚城知府,公孙瓒。
公孙瓒看着眼前依旧冒着浓烟、一片狼藉的火灾现场,又看了看浑身狼狈却气势沉凝的孤穆之,以及那抱着孩子千恩万谢的妇人,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目光落在穆之身上,带着几分审视与不易察觉的倨傲,拱手道:
“本府公孙瓒,见过这位大人。” 他瞥了一眼穆之官袍上的破洞和灼痕,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关切”与更深层次的疏离,“大人受惊了。只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官场特有的圆滑与隐隐的指责意味,“大人初来乍到,遇此灾祸,心急救人,其情可悯。然,火场凶险,自有府衙差役与水龙队处置。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千金之躯,不避斧钺亲涉险地,万一有所闪失,本府如何向朝廷交代?此等行径,虽勇,却…实不合礼数规矩啊!”
这番话,表面是关心,实则是责备穆之越俎代庖,插手地方事务,更是暗指他行事鲁莽,不顾官体。
穆之尚未回应,旁边的东野轩已是怒目圆睁,握紧了拳头。慕婉儿和阿月也面露不忿。只有轩辕一刀,抱着酒葫芦,浑浊的眼睛扫过公孙瓒,嘴角似乎扯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笑。
穆之神色平静,仿佛没听出公孙瓒话中的机锋。他抬手,制止了东野轩欲出口的反驳,目光却并未看向公孙瓒,而是落在了那惊魂未定、依旧死死攥着小拳头的男孩小石头身上。
“知府大人言之有理,是穆某鲁莽了。” 穆之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他缓步走到那妇人面前,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孩子受惊过度,一时失语,需好生安抚静养。他手中…似乎一直紧握着什么东西?”
妇人闻言,这才注意到儿子紧攥的小拳头。她小心翼翼地、带着哭腔哄着:“石头,乖,不怕了…把手松开,给娘看看,你抓着什么了?”
或许是穆之沉稳的气息,或许是母亲的安抚起了作用,小石头僵硬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些,紧攥的拳头也一点点松开。
一枚小小的物件,从他沾满黑灰的掌心滚落出来,掉在同样布满灰烬的地面上。
那是一枚玉扣。
玉质原本应是上好的羊脂白,但此刻却被大火熏得黢黑,边缘甚至有些熔融变形,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纹。然而,在它那焦黑残破的边缘,一圈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独特的云纹图案,顽强地显露了出来!那云纹线条流畅而古奥,盘旋缠绕,形成一种既似祥云又似某种异兽鳞爪的独特纹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与…昂贵。
穆之的目光,在看到那圈云纹的瞬间,骤然凝固!那纹饰…他从未见过实物,但其形制特征,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记忆深处!
那是杜秋禾在连化城,于父亲杜仲遗留的、被烧得残缺不全的案卷碎片中,反复临摹、刻骨铭心地描绘过的图案!是她父亲杜仲,那位被一场“意外”火灾夺去生命的清官,临死前可能握在手中、或是现场遗留的唯一线索!那场火灾的定性,与眼前这场发生在药材铺后院的小火…何其相似!
一股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穆之的脊背,比刚才火场的灼热更让他心惊!
他不动声色地伸出手,用指尖拈起那枚焦黑残破的玉扣。玉扣入手冰凉,边缘的奇特云纹在指腹下传来清晰的凹凸感。
公孙瓒也看到了那枚玉扣,当他目光触及那圈独特的云纹时,白净的脸上,那刻意维持的镇定瞬间被打破!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如同被针扎了一下,一丝难以掩饰的惊骇与慌乱掠过眼底!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山羊须微微颤抖,脱口而出:“这…这是何物?污秽不堪,还不快扔掉!”
他的反应,太过异常!那绝非一个知府看到寻常证物该有的态度!
穆之缓缓站起身,将沾满黑灰、紧握着那枚焦黑玉扣的手,负于身后。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公孙瓒那尚未来得及完全掩饰惊惶的眼神,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知府大人似乎认得此物?” 穆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火灾现场的嘈杂余音,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或者,认得这上面的…云纹?”
公孙瓒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强自镇定,甩了甩袖子,试图用官威掩盖失态:“胡…胡言!本府怎会认得这等来历不明、污秽不堪的东西!火场凌乱,证物混杂,不足为凭!来人!速速清理现场,查明失火缘由!闲杂人等,速速退散!” 他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急切地想要结束这场令他心惊肉跳的勘查。
然而,他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与此刻的色厉内荏,早已落入穆之眼中,也落入了人群中悄然观察的慕婉儿、东野轩等人眼中。慕婉儿看着穆之负于身后、紧握玉扣的手,又看了看公孙瓒仓惶的背影,秀眉紧蹙,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担忧。
穆之没有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公孙瓒在差役簇拥下,略显狼狈地指挥着清理现场,背影带着一丝仓促逃离的意味。他低头,再次摊开掌心,凝视着那枚焦黑玉扣边缘那圈顽强存留的奇特云纹。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关于火焰、死亡与巨大阴谋的黑暗秘密。
东野轩凑近一步,低声道:“大人,这知府…”
穆之缓缓收拢手指,将那枚蕴藏着不祥气息的玉扣紧紧攥在掌心,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抬起头,望向楚城深处那片象征着无上权柄的、清雅而森严的府邸方向,声音低沉得如同寒冰相击:
“这楚城的水,比眼前这场火…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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