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被夜露打湿的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仿佛在应和着车厢内压抑的心跳。楚城的夜,湿冷黏腻,带着江水特有的腥气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如同铁锈般的沉闷感。车帘缝隙偶尔透进几缕惨淡的月光,照亮慕婉儿沉静的侧脸和她怀中那不安稳的小小身影。
“悦来客栈”的后院独栋小楼,是东野轩凭借过往经验挑选的临时据点。它不起眼地藏身于一片低矮民房之中,远离主街喧嚣,后院有独立的侧门通向外巷,利于隐蔽和转移。楼分两层,下层是厅堂兼厨房,上层两间卧房。
马车悄然驶入后院,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东野轩率先下车,他那魁梧的身形在夜色中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青霜刀并未出鞘,但那内敛的寒意仿佛已弥漫开来,让守候在门边、穿着短打、眼神机警的车马行伙计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大气不敢出。
“大人,到了。”东野轩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如同磐石。
穆之撩开车帘,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圈这方小小的院落,确认安全后,才微微颔首。慕婉儿抱着依旧在沉睡中惊悸抽动的小石头,在阿月的搀扶下小心下车。阿月那纯黑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宽大袖袍下的手指始终保持着微微蜷曲的姿势,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轩辕一刀最后一个下来,抱着他那裹着破布的“寒魄”刀,脚步看似踉跄,落地时却轻如狸猫,浑浊的眼睛半睁半闭,仿佛还没从车厢的颠簸中清醒过来,又仿佛已将周围一切尽收眼底。
小石头的母亲——一位面容憔悴、眼中含泪的妇人,早已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吓得魂不守舍,此刻只是紧紧跟在慕婉儿身边,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有劳。”穆之对东野轩带来的伙计简单致意,递过一块碎银。伙计接过,飞快地点头,驾着空车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后院。
楼内陈设简单,带着南方客栈特有的潮湿气息。东野轩迅速检查了一遍上下两层,确认没有异常后,才示意众人进入。他径直走向厅堂角落一张最不起眼的椅子,如同铁塔般坐下,青霜刀横置于膝上,闭目养神,气息却如同蛰伏的猛虎,时刻感应着周遭的风吹草动。这便是他的“日常”,护卫的职责早已融入骨血。
慕婉儿则立刻忙碌起来。她将小石头轻轻放在厅堂里临时铺了干净被褥的竹榻上,仔细检查了孩子额角敷着“玉清膏”的伤口,又搭上他的脉搏,秀眉微蹙。
“惊吓过度,心神涣散,光靠药膏不够了。”她低语,随即转向阿月,“阿月,帮我把药箱拿来。另外,灶上烧些热水,稍后需要温水送服安神散。”
“是,婉儿。”阿月应声,动作轻捷地走向放在墙角的藤编药箱。她打开箱子,里面瓶瓶罐罐摆放得井然有序,散发着各种或清冽或苦涩的药草气息。她精准地找出一个青瓷小瓶和一个纸包,又熟稔地走向角落的土灶,开始生火烧水。火光映亮了她沉静的侧脸,那双黑眸专注地盯着跳跃的火苗,仿佛这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事。她的日常,便是这般安静而高效地协助着慕婉儿。
轩辕一刀则晃悠到厅堂另一侧的阴影里,那里堆着几个空酒坛。他随手捞起一个掂了掂,不满地嘟囔了一声:“啧,空的。”随即便靠着墙根滑坐下去,将那柄“寒魄”刀抱得更紧了些,脑袋一点一点,鼾声很快又响了起来,只是那鼾声的节奏,总在门外有细微异动时,会不易察觉地停顿一瞬。
穆之没有立刻休息。他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道缝隙。窗外是楚城密密麻麻、在黑暗中沉默起伏的屋脊,更远处,城西方向一片深邃的黑暗,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如同蛰伏巨兽冷漠的眼睛——那里是洛府。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个特制的油纸小袋,那枚焦黑玉扣的轮廓透过纸袋硌着他的掌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灼着他的思绪。
周秉言坠崖现场那“刻意而平整”的刮痕,杜仲案卷中那“异常规整”的死亡痕迹,陈默老仵作那“秋风扫落叶”般干净利落的暗示……还有公孙瓒看到玉扣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这些碎片在他脑中飞速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一幅完整的图景。玉扣边缘那诡异的云纹,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是唯一的、指向那黑暗核心的钥匙。
“爹爹……怕……黑衣服……叔叔……不要过来……”竹榻上,小石头忽然在噩梦中剧烈地挣扎起来,小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紧闭的眼角渗出惊恐的泪水,含糊不清地哭喊着。
这突如其来的哭喊打破了厅堂短暂的宁静。小石头的母亲立刻扑过去,紧紧抱住孩子,泣不成声地安抚:“石头不怕,石头不怕,娘在这里,没有坏人……”
慕婉儿迅速上前,一手轻按孩子头顶的安神穴位,一手将一粒气味清冽的药丸送入他口中,温声道:“石头乖,吃了药就不怕了,婉儿姐姐在呢。”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配合着轻柔的手法,小石头剧烈的挣扎渐渐平息,呼吸重新变得沉重,只是眉头依然紧锁,小手死死攥着母亲的衣襟。
“黑衣服叔叔?”杜秋禾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帮忙递水,此刻听到这关键词,心中猛地一凛。白日里府衙厢房外看守的差役,大多穿着皂隶公服,颜色深蓝近黑。小石头在昏迷前最后清醒的场所就是府衙厢房,他恐惧的源头,很可能就在那里!某个穿着深色衣服、出现在厢房附近、甚至可能近距离接触过他的人,给这孩子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恐怖印记!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杜秋禾心中激起千层浪。她脑中飞快回溯白天的每一个细节:混乱中离开府衙后门上车时,在人群缝隙里,她似乎瞥见一个身影!穿着并非府衙制式的深色劲装,布料质地似乎更好,身形精悍,步伐沉稳有力,一闪而过,消失在府衙侧巷的阴影里。那身影……莫名地熟悉!在哪里见过?
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回忆——是了!前几日,她奉命在洛府外围例行巡查,远远地看见过类似打扮的精壮男子,在洛府那扇很少开启的侧门进出。当时只觉得那人步履沉稳,眼神警惕锐利,与那些狗仗人势的洛府家丁或懒散油滑的府衙差役气质截然不同,更像训练有素的护院,甚至……杀手?当时并未多想,只道是洛府豢养的高手。但此刻,结合小石头指向“黑衣服叔叔”的恐惧,一种强烈的、几乎让她血液凝固的直觉攫住了她:这人,有问题!他白日出现在府衙,绝非偶然!或许,他就是那个令小石头惊恐的源头?甚至……可能与那枚玉扣,与父亲的死,与周御史的“意外”有直接关联?!
这个想法一旦滋生,便如毒藤般疯狂缠绕勒紧她的心脏。父亲惨死时那冰冷的、被匆匆盖上的白布;周御史“坠崖”现场被刑名师爷粗暴踢乱的痕迹;陈默那充满恐惧的、如同交代遗言般的暗示;公孙大人看到玉扣时的失态;还有小石头此刻在噩梦中无助的哭喊……所有的屈辱、愤怒、不甘和那深埋心底的、为父寻冤的决心,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她不能等!一丝一毫的线索都不能放过!这或许是她离真相最近的一次!
夜,已深如浓墨。小石头在安神药的作用下终于沉沉睡去,只是小脸上还残留着惊惧的泪痕。慕婉儿守在一旁,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芒,仔细翻阅着随身携带的医书,寻找更稳妥的安神方子。阿月安静地坐在小凳子上,用一块细软的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她袖中那几柄短刃的刃锋,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呵护最珍贵的宝物。她的日常,便是让这些沉默的伙伴时刻保持在最完美的状态。
东野轩依旧闭目坐在角落,呼吸绵长而稳定。轩辕一刀的鼾声均匀地起伏。穆之坐在窗边的木桌旁,桌上摊开一张简陋的楚城草图,他正用炭笔在上面圈点着府衙、洛府、白龙潭、乱葬岗的位置,深邃的目光在几个点之间来回逡巡,试图找出那无形的联系。油灯的光晕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更显凝重。
杜秋禾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团灼热的火焰压下去。她悄无声息地回到楼上暂居的小房间,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深灰短打,将长发利落地挽成男子发髻,用布巾包好。她没有带捕快的腰牌,只将一柄磨得锋利的短匕仔细绑在小腿内侧。这是她的日常准备,在楚城这泥潭里摸爬滚打多年,她深知谨慎的重要。
她如同一缕轻烟,从二楼后窗悄无声息地滑落,融入客栈后巷的黑暗之中。楚城的夜晚,并非死寂,远处花船的丝竹声、赌坊的喧哗声隐隐传来,更衬得这僻静巷弄的压抑。她凭借对楚城街巷的烂熟于心,在狭窄、曲折、弥漫着污水和垃圾腐败气味的巷道里快速穿行,如同一条融入暗流的鱼。
她的目标:洛府侧门附近那片区域。她不知道那个男子具体会在哪里出现,只能凭借记忆,在那几条纵横交错的暗巷间耐心地、如同狩猎般潜行游弋。每一步都踩在湿滑的石板边缘,避开可能发出声响的杂物;每一次呼吸都压得极低,胸膛的起伏几乎微不可察;耳朵捕捉着方圆数十丈内最细微的动静——一只老鼠窜过瓦砾,醉汉含糊的呓语,更夫遥远的梆子声……这是她作为捕快刻入骨髓的追踪本能,是她赖以生存的“日常”。
时间在紧张和焦灼中缓慢流逝。寒意透过薄薄的衣衫侵入骨髓,露水打湿了她的鬓角。巷子里弥漫的霉味和死水的腥臭令人作呕。就在杜秋禾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判断,被寒冷和沮丧侵袭时,前方通往洛府侧巷的主巷道口,一个身影闪了出来!
深色劲装,精悍的身形,沉稳的步伐,警惕扫视四周的眼神——正是他!
杜秋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猛地将身体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墙壁凹陷处,屏住了呼吸。那男子并未走向洛府侧门,而是转入了她藏身的这条巷子斜对面一条更狭窄、堆满破旧箩筐和废弃家具的死胡同。
机会!杜秋禾不敢靠得太近,借着箩筐的掩护,小心翼翼地挪动,找到一个既能看清胡同口、又便于隐藏的角落。她看到那男子在死胡同尽头停下,似乎有些不耐烦地整理着衣襟,大概是觉得领口有些歪斜或束缚。
月光吝啬地从狭窄的巷道上空投下几缕惨白的光线,恰好落在那男子抬起的手臂处。就在他烦躁地用力拉扯内襟、试图调整领口的瞬间,动作幅度稍大,深色劲装的外衫领口被扯开了一道缝隙!
杜秋禾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借着那微弱却清晰的光线,她看到,男子贴身内衫的领口内侧,靠近锁骨的位置,赫然绣着一道繁复而精美的云纹!那纹路的主体结构与走向,竟与穆之怀中那枚焦黑玉扣边缘残留的诡异云纹,有着惊人的、近乎同源的相似!不,不仅仅是相似!玉扣上的只是被火焰和暴力撕裂的残片,而眼前这云纹,更加完整,更加复杂!线条流畅诡谲,层层叠叠,如同翻滚的阴云又似盘踞的毒蛇,透着一股古老、阴冷、不容亵渎的邪异气息,仿佛拥有生命般烙印在衣料之上!
一股冰冷刺骨的电流瞬间从杜秋禾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让她四肢百骸都为之僵硬,连呼吸都彻底停滞!
玉扣!洛府!父亲案卷里那些被刻意忽略的、关于“异常规整”伤痕的描述!周御史崖顶那“刻意平整”绝非自然形成的刮痕!陈默老仵作那充满死亡气息的恐惧暗示!小石头在噩梦中惊惧哭喊的“黑衣服叔叔”!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点,所有被掩盖的冤屈与鲜血,在这一刻,被这道月光下惊鸿一瞥的、冰冷妖异的完整云纹,骤然串联起来!它不再是模糊的猜测,而是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烙印!是索命的标记!是那张笼罩楚城、吞噬清官(杜仲、周秉言)与无辜稚子(小石头)的黑暗巨网核心成员的身份标识!
这云纹,属于洛府!属于那张巨网背后那只冰冷的手!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陷入脸颊的皮肉,用剧痛来压制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呼和剧烈的喘息。身体紧紧贴在冰冷刺骨的墙壁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震耳欲聋的轰鸣。血液却在瞬间变得冰凉,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这恐怖的发现瞬间抽空。
真相的冰山,终于在她眼前,撕开了一道狰狞而致命的口子。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正透过这道缝隙,向她投来冰冷而充满恶意的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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