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成林的自缚和公孙瓒的被革职押走,残余的官兵在副将指挥下,更加有序地行动起来。望江坪上,混乱的杀戮终于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而忙碌的肃穆,以及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在空气中弥漫。
雨势终于停了。乌云裂开的缝隙越来越大,那道微弱的晨曦逐渐扩大,如同金色的利剑刺破黑暗,将越来越明亮的光芒洒向这片饱受摧残的大地。光芒照亮了满目疮痍的望江坪,照亮了轩辕一刀手中酒葫芦的反光,照亮了陆惊鸿拄剑挺立的倔强身影,照亮了东野轩冷峻的面容,照亮了慕婉儿守护在陈默身边的疲惫侧脸,也照亮了杜秋禾脸上那混合着泪水与希望的微光。
轩辕一刀又灌了一口酒,眯着眼望向天边那轮奋力挣脱束缚的红日,咂咂嘴:“啧,天亮了。这酒...也快喝完了。”他的目光扫过被拖走的公孙瓒背影,又落回穆之身上,浑浊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穆之站在晨光与废墟之间,看着忙碌起来的士兵,看着被看押的俘虏,看着幸存者们互相搀扶,看着那缕越来越盛、终于普照大地的光芒,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一夜的血雨腥风,阴谋与背叛,宗师对决与生死搏杀,渎职者的丑态与审判,终于迎来了惨烈而真实的黎明。
楚城的天空,亮了。但这片土地上的伤痛、余波,以及权力更迭后的废墟重建,才刚刚开始显露。
楚城风波暂歇,众人回到了下榻的客栈。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但总算有了片刻喘息。陈默被安置在最好的房间,由慕婉儿寸步不离地照看,虽然虚弱,但脉搏已趋平稳。杜秋禾也沉沉睡去,阿月如同最沉默的守卫,守在门外。陆惊鸿处理着自己身上的伤口,东野轩擦拭着青霜刀,寒气似乎也收敛了许多。
穆之独自坐在窗前,油灯如豆,映着他深邃的眼眸。窗外,楚城的街道在晨曦中渐渐苏醒,但那份死寂后的嘈杂,反而更衬出他内心的不平静。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象征七武御身份的令牌,入手冰凉。
洛云起...这个曾经同样拥有“武御”尊号的人,却成了祸乱一方的巨枭。七武御...这个本意是拱卫秩序、震慑宗师、平衡庙堂与江湖的制度,是否在不知不觉中,给予了这些顶尖的江湖人过大的权力和过高的荣誉?让他们拥有了足以挑战秩序、甚至扭曲规则的力量?洛云起能如此轻易地渗透官府,掌控漕帮,蛊惑人心,除了其本身的能力和伪装,是否也与他“武御”身份带来的光环和便利有关?这权力与荣誉,是否也成了滋养其野心的温床?
“穆大人还在想洛云起之事?”陆惊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已包扎完毕,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
穆之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窗外渐多的人影:“我在想这‘七武御’之名。它本应是国之柱石,江湖之望。可洛云起...却用它做了遮羞布和登天梯。这制度,是否本身就有弊端?给予江湖人过分的权力和荣誉,是否终会酿成‘侠以武乱禁’之祸?”
陆惊鸿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沉默了片刻。他理解穆之的忧虑,洛云起的事就是血淋淋的例证。
“大人可知,‘七武御’之制,因何而起?”陆惊鸿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追忆往昔的肃穆。
穆之终于转过身,看向他。
陆惊鸿的眼神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四十年前,江湖中有一人,风华绝代,惊才绝艳。世人尊称其为——‘青莲剑仙’,柳抚衣。”
慕婉儿此时恰好端着一碗汤药从陈默房间出来,准备去厨房温一下。听到“柳抚衣”三个字,她脚步猛地一顿,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仿佛两颗璀璨的星辰,连手中的药碗都差点没端稳。她屏住呼吸,悄悄靠近了几步,生怕错过一个字。青莲剑仙柳抚衣!那可是她从小听到大的传说,是她心中至高无上的偶像!
陆惊鸿并未察觉慕婉儿的异样,继续道:“当年,这位青莲剑仙,一人一剑,夜闯大内皇城!”他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敬畏,“如入无人之境!守卫森严的宫墙,精挑细选的禁军,供奉的高手...在他面前形同虚设。他最终立于金銮殿顶,以无上剑气,刻下了‘名剑高悬’四个大字!”
穆之瞳孔微缩。夜闯皇城,刻字留痕!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简直是对皇权赤裸裸的警示和威慑!
“那四个字,如同悬在帝王头顶的利剑。”陆惊鸿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据说,当时的先帝惊惧惶恐,夜不能寐。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世间竟有如此力量,足以无视高墙深宫,无视千军万马。宗师之力,竟至于斯!”
“于是,才有了‘七武御’。”陆惊鸿看向穆之,“先帝明白,堵不如疏,压不如用。与其让这些拥有撼动国本之力的宗师隐于江湖,成为不可控的隐患,不如主动将他们纳入视线,给予他们无上的荣誉和一定的特权,使其成为朝廷在江湖中的代表,既能震慑其他不轨之徒,又能安抚江湖,甚至...在必要时,成为朝廷手中的利刃。这,便是七武御的初衷。”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光芒,有崇敬,也有感慨:“我陆惊鸿,三生有幸。当年流落江湖时,曾在一处绝壁山洞中,偶然得见几道残留的剑痕。那痕迹,凌厉绝伦,意境高远,蕴含着我毕生难及的剑道至理。后来多方印证,才知那正是青莲剑仙柳抚衣早年练剑时留下的遗迹。我观其痕,悟其意,虽未得见其人,也未得授一招半式,但剑意传承,如同隔世受教。若论师承...我勉强算是在那无名山洞中,承了柳前辈一丝衣钵的记名弟子吧。”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划动,仿佛在重温那洞壁上的剑痕。
“柳抚衣...”一直靠在角落闭目养神的轩辕一刀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感慨,他灌了一口酒,“是个真人物。剑道至此,已非人间气象。可惜...消失得太早。天下多少名剑士,至今还活在她的阴影之下,苦苦追寻,却连她当年的背影都望不到。”他浑浊的眼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对纯粹力量的认可和对一个传奇的敬意。
慕婉儿听得心潮澎湃,激动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青莲剑仙柳抚衣!夜闯皇城!名剑高悬!连轩辕一刀这样的大宗师都如此推崇!她多么想亲耳听听关于剑仙的更多故事,看看她留下的剑痕是什么样子!她看向陆惊鸿的眼神充满了热切,几乎想立刻冲上去询问。
穆之的目光扫过陆惊鸿脸上的崇敬,轩辕一刀难得的感慨,以及慕婉儿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崇拜光芒。他心中的忧虑并未消散,反而更深了。
李抚衣的故事,恰恰印证了“侠以武犯禁”的极致——一人之力,足以让九五之尊惊惧,迫使朝廷改变制度。七武御的设立,固然是朝廷对这股力量的承认与利用,但本质上,是皇权在绝对武力面前的一次妥协和怀柔。它给了顶尖武者无上的地位,却也埋下了权力失衡的种子。洛云起,不就是这枚种子结出的恶果吗?
“名剑高悬...”穆之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手指依旧摩挲着冰冷的令牌,“警示的,又何止是帝王?这柄悬在头顶的剑,是力量,是特权,更是责任。用之正则护国安民,用之邪...则如洛云起,祸乱苍生。七武御之制,其利其弊,皆系于此‘用’字之上。如何约束这柄剑,不让它坠落伤人,或许...才是这制度存续的关键。”他的眼神变得越发深邃,洛云起的覆灭并非终点,如何防止下一个“洛云起”利用这巨大的权力与荣誉,是更深远也更艰难的课题。
窗外的晨曦彻底驱散了黑暗,楚城新的一天开始了。但这客栈房间内,关于权力、力量与制度的思考,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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