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如同汴河之水,无声流淌。又一个月的光阴悄然滑过,上京城彻底褪去了春日的料峭,迎来了盛夏的炽烈。蝉鸣聒噪,树影婆娑,阳光如同熔化的金液,泼洒在鳞次栉比的屋瓦与喧嚣的街巷之上,空气里弥漫着草木蒸腾的蓬勃气息与一丝令人微醺的燥热。
雪月郡主府,静雪轩内,那份萦绕了数月之久的沉重药香,似乎被这盛夏的生机悄然冲淡了几分。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铺着光洁青砖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室内一片静谧,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蝉鸣,打破这难得的安宁。
床榻之上,阿月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如寒潭般清冷、又曾如银月漩涡般深邃的眼眸,此刻如同初融的冰雪,带着一丝久睡初醒的茫然与淡淡的倦意。她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床边梳妆台上那面光洁的铜镜上。
镜中映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肤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却已褪去了那种令人心悸的透明感,如同上好的薄胎白瓷,透着一层温润的光泽。眉如远山,眸若点漆,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只是那曾经如瀑般倾泻的、闪耀着月华般光泽的银发,此刻竟消失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墨玉般柔顺乌黑的青丝!
唯有五缕如同月光凝结而成的银丝,依旧缠绕在那如云的青丝之间!如同五道神秘的符文,又如同五缕挣脱了束缚的月华,在乌黑的底色上闪烁着清冷而妖异的光泽!
阿月怔怔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几缕银丝。一股极其陌生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记忆的深处被轻轻拨动,却又模糊不清。
她记得穆之,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眼神却如磐石般坚定的男子。
她记得婉儿,那个如同小鹿般灵动、医术精湛的师妹。
她记得长乐宫,那场毁天灭地的血战,震耳欲聋的轰鸣,刺骨的冰寒,撕裂灵魂的剧痛,还有那端坐于玄铁王座之上如同魔神般的玄铁身影。
她记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什么冰冷而强大的存在。
但更具体的,却如同隔着一层浓雾,朦胧不清。
她是谁?是阿月?还是别的什么?
那场大战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缠绕在青丝间的银丝又意味着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迷茫与淡淡的不安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头。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躺了太久,身体如同生锈的机器,每一个关节都发出酸涩的呻吟。她扶着床沿,缓缓站起,赤足踩在冰凉的地面上,一步步走向那面铜镜。
镜中的女子,身形依旧纤细,甚至有些单薄,但眉宇间似乎多了一丝历经劫波后的沉静与难以言喻的坚韧。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镜面,仿佛要确认镜中的人是否就是自己。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略显凌乱的梳妆台。上面散落着一些她昏迷期间,侍女们整理时放置的零散首饰。其中一块约莫半个巴掌大小、通体莹白温润的物件,似乎与周围格格不入。它形状奇特,边缘并不圆润,像是某种碎片,上面还雕刻着繁复而古老的纹路。阿月无意识地伸出手,指尖拂过桌面,将那件冰凉的东西拨弄到一旁,腾出一点空间。她的注意力全在镜中自己那奇异变化的头发上,对这陌生的物件并未上心,只觉得它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丝毫相关的记忆。
过了一会,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与急切!瞬间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砰!”
房门被猛地推开!
穆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着大理寺卿威严的玄色官袍!但此刻那身官袍却显得有些凌乱!衣襟微敞!额角甚至还带着奔跑后渗出的细密汗珠!他显然是从衙门一路狂奔而来!连官帽都跑歪了!
他就那么站在门口!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燃烧的星辰,死死地锁定在站在镜前的那个身影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没有惊呼!
只有无声的凝视!如同穿越了漫长的生死之隔!
穆之的眼中翻涌着如同海啸般汹涌澎湃的情绪!震惊!狂喜!难以置信!担忧!还有那压抑了太久太久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的刻骨思念!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那惊涛骇浪般的激荡!
阿月也怔怔地望着他。镜中的迷茫与不安在触及那双熟悉眼眸的瞬间如同冰雪消融般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温暖,如同漂泊已久的孤舟终于看到了归航的灯塔!
“穆…之…”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与干涩,却清晰地传入穆之的耳中!
这一声如同点燃了引信的惊雷!
穆之再也无法抑制!
他猛地一步踏前!如同一道撕裂空间的闪电!瞬间出现在阿月面前!
他伸出双臂!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却又在触及她身体的瞬间化作了极致的轻柔!如同捧起世间最珍贵的易碎琉璃!
他狠狠地拥她入怀!
紧紧地!紧紧地!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生怕下一秒她就会如同幻影般消失不见!
“阿月…阿月…”穆之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一遍遍在她耳边呢喃着她的名字,如同最虔诚的祷告,又如同失而复得后的呓语,“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阿月被他紧紧拥抱着!那熟悉的、带着淡淡墨香与阳光气息的味道瞬间将她彻底包围!那坚实而温暖的胸膛,那微微颤抖的手臂,那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哽咽,如同最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所有的迷茫与不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温暖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的眼眶!
她没有挣扎,没有言语,只是缓缓地抬起手臂,同样紧紧地环住了穆之的腰身!将脸深深埋进他那带着汗意与微微颤抖的胸膛!感受着那隔着衣料传来的有力心跳!感受着那真实到令人心碎的温暖!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穆之胸前的衣襟。
这一刻,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所有的伤痛,所有的迷茫,所有的恐惧,仿佛都在这个几乎要将彼此融入骨血的拥抱中得到了无声的慰藉与救赎!
长乐宫的腥风血雨,汴河码头的诡异命案,朝堂之上的明枪暗箭,似乎都在这一刻被隔绝在了这方小小的天地之外!
只剩下两颗历经劫波终于重逢的心,在无声地倾诉着刻骨的思念与失而复得的狂喜!
不知过了多久,穆之才缓缓松开手臂,但依旧紧紧握着阿月的双肩,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仔细地在她脸上、身上一寸寸地扫过,仿佛要确认她是否真的完好无损。
“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中充满了浓浓的担忧。
阿月轻轻摇了摇头,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痕,露出一抹苍白却带着生机的笑容:“我没事…就是躺久了,身子有点软,头还有点晕…好多事情…记得又好像不记得了…”她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穆之心中一紧,连忙扶着她坐到床边:“别急!慢慢来!陈师叔说了,你内伤太重,昏迷太久,记忆有些混乱是正常的!会慢慢恢复的!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休养!”
他小心翼翼地为她倒了一杯温水,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下,那专注而温柔的神情,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对了…”穆之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梳妆台。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梳妆台一角那件被阿月随手拨到一边的莹白物件上!
**正是那块在长乐宫前殿,由阿尔忒弥斯从王景明手中拼死夺下,最终开启了主殿生路的关键玉钥!那半块龙纹玉钰!**
此刻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柔和而内敛的光晕!那古老威严的龙纹清晰可见!
穆之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认得这块玉钥!
他更记得这块玉钥的来历!
它…是阿月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是她一直贴身佩戴的东西!
“阿月…”穆之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惊疑与凝重,目光紧紧锁住那块玉钥,“这…这块东西…是你放在这儿的?”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单纯的好奇,指向那块玉。
阿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那块她刚刚拨开的莹白物件。她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仿佛才注意到它的存在,又或者觉得它出现在那里有些突兀。她微微歪头,眼神里是纯粹的茫然:“嗯?这个?我刚才…想看看镜子,觉得桌上有点乱,就顺手把它挪开了…”她顿了顿,眉头轻蹙,似乎在努力回忆,“它…看起来有点奇怪…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
穆之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他看着阿月那双清澈却写满迷茫的眼眸,看着她对那块玉钥流露出的全然陌生的困惑。
一个惊天的疑问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
这块本应是阿月母亲唯一遗物、她视若生命的半块龙纹玉钰,此刻竟被她如此陌生地对待!她甚至记不起它是什么!
为何它会是开启前朝帝陵长乐宫主殿的钥匙?!
阿月的母亲究竟是谁?!
她与那深埋地底的长乐宫,与玄明帝杨戚,阴贵妃阴云裳,与那段尘封了两百年的血泪秘辛,究竟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联系?!
长乐宫的血战,影密卫的覆灭,王景明的疯狂,似乎都隐隐指向了这块玉钥!指向了阿月那如同迷雾般的身世!而此刻,这迷雾的主人,竟连维系身世的信物都已遗忘!
真相如同隐藏在浓雾深处的冰山,只露出了一角,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穆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他不能在阿月刚刚苏醒、记忆严重混乱之时贸然揭开这残酷的谜底!那可能会彻底摧毁她!
他勉强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移开目光,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哦,没什么。只是看它形状奇特,随口问问。许是侍女们收拾时放下的什么小玩意儿。”他伸出手,轻轻替阿月拢了拢鬓边散落的几缕青丝与银丝,动作温柔而充满保护欲,“现在感觉如何?头还晕得厉害吗?要不要躺下再歇会儿?”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阿月看着穆之温柔的眼眸,心中那点因陌生物件带来的些微困惑很快消散了。她轻轻摇了摇头,将注意力拉回到自身的感觉上:“好多了…就是没什么力气。”她顺从地让穆之扶着她靠坐在床头软枕上。
穆之心中痛惜更甚,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药香与寒梅气息。他收紧手臂,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别急,会好起来的。什么都不要多想,安心养着。有我在。”
阿月靠在穆之温暖的怀抱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话语中传递的坚定与守护。那股萦绕心头的迷茫与不安,如同找到了依靠的港湾,渐渐平息下来。她轻轻“嗯”了一声,将脸埋在他胸前,闭上了眼睛。那块被遗忘在梳妆台上的玉钥,仿佛从未引起过她的注意。
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窗外,蝉鸣依旧聒噪,夏风带着燥热的气息拂过庭院。但在这静雪轩内,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只剩下劫后重逢的宁静与温暖。
穆之轻轻抚摸着阿月柔软的发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块静静躺在梳妆台上的龙纹玉钥上。莹白的玉质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古老的龙纹盘踞其上,沉默而威严,如同一个无声的质问。
这块玉钥是开启生路的钥匙,却也可能是开启更深漩涡的引信。
阿月的身世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与长乐宫,与那尘封的帝王悲歌,紧密相连。
而此刻,他怀中这个刚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的女子,对此一无所知,甚至遗忘了那本应是她生命印记的信物。
穆之的眼神,在温柔与凝重之间,无声地变幻着。他收紧了环抱着阿月的手臂,仿佛要将她牢牢护在羽翼之下。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暗流汹涌。
但此刻,他只想守护好这失而复得的温暖与安宁。
至于那隐藏在玉钥背后的惊天秘密,那关乎阿月身世的沉重真相……
穆之在心中默默发誓。
他会查清楚!不惜一切代价!
但绝不会让这风暴再伤到她分毫!
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唱着夏日的序曲。静雪轩内,久别重逢的两人,在温暖的阳光与无声的守护中,享受着这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时光。而那块被遗忘的玉钥,在光影中沉默,等待着唤醒尘封过往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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