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冒险了!”
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打破了艾伦话音落下的死寂。
马库斯那名最得意的五环法师弟子,里昂,向前踏出一步。他手中的白橡木法杖被攥得死紧,杖首镶嵌的奥术宝石因为主人心绪的剧烈波动,正不规律地明灭,投射在墙壁上的光斑也跟着躁动地跳跃。
“大人,神术的渗透性远超您的想象。一个残破的结界,很可能在对方的‘圣言’冲击下瞬间瓦解,到那时,我们就真的没有任何防御了!”
“里昂说得对。”
另一道冷静但同样坚定的声音响起。女弟子伊芙琳也站了出来,她浅金色的长发在壁炉火光的映照下,泛着一丝金属般的光泽。
“我们可以在结界外层布置幻术,制造出能量衰竭的假象,但绝不能真的去破坏核心符文的能量通路。那是魔法防御的基石,是最后的底线。”
艾伦没有去看那两个情绪激动的年轻法师。
他的视线,始终落在马库斯的脸上。
“院长大人,您觉得呢?”
马库斯闭上了眼睛。
花白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深刻的皱纹在他额头上交错,每一道沟壑里都盛满了沉重的思虑。
会客厅里陷入了绝对的安静。
壁炉里的木柴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火焰的舌头舔舐着干燥的木心。里昂和伊芙琳都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自己的老师。他们相信,这位被誉为王国最顶尖的法师,绝不可能同意如此荒唐、近乎自杀的提议。
时间在凝固的空气中一秒一秒地流逝。
足足过了半分钟,马库斯才缓缓睁开眼。
他浑浊的眼球里,倒映着艾伦平静得有些可怕的面容。
“我们干。”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重砸在里昂和伊芙琳的心上。
“老师!”
两人同时惊呼出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你们还是没明白。”马库斯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洞悉了一切之后的深深疲惫,“我们的对手是谁?是审判庭!是教会里最精锐、最狡猾、对魔法的本质理解得最透彻的一群人。”
他转向自己那两位天赋异禀的弟子,眼神锐利。
“你们以为,你们布置的幻术,能瞒过一位高阶净化者的‘真视之眼’吗?”
马库斯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
“任何虚假的伪装,在纯粹的神术面前都无所遁形。我们越是想用幻术去掩盖,就越是会暴露我们拥有高阶施法者的事实。那等于是在黑暗中点燃了一支火把,对着敌人高喊:‘我在这里,快来杀我’。”
“唯一的办法,”马库斯的目光重新投向艾伦,那眼神无比复杂,既有对疯子的审视,又有棋逢对手的激赏,“就是让一切都变成真的。”
“真的残破。”
“真的虚弱。”
“真的……不堪一击。”
“这……”里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无法反驳。老师的话击碎了他所有基于魔法理论的侥幸。
“好了,既然院长大人同意,那么计划继续。”
艾伦拍了拍手,清脆的响声将会客厅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重新拉回到他身上。
“现在,分配任务。”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巴雷特身上,那眼神锐利得让矮壮的卫队长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巴雷特,你的任务最重。我需要你在一天之内,让银霜城看起来比现在穷十倍。把那些新修的箭塔用湿柴火给我熏黑,做出年久失修的样子。把干净的街道铺上烂泥和牲畜粪便。把所有士兵换上破旧的皮甲,武器全部换成生了锈的长矛和砍豁了口的斧头。”
艾伦顿了顿,抛出了最重磅的一击。
“还有,把我们的粮仓……搬空一半。”
“搬、搬空?”
巴雷特的声音都变了调,舌头打了结。
“大人,那、那可是我们辛辛苦苦收获的的粮食!”
“找个足够隐蔽的山洞或者地窖藏起来。然后,散布消息,就说因为之前的兽潮,我们今年的收成近乎绝收,领地正在闹饥荒。”
艾伦的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大人。”巴雷特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把所有的疑问都吞回了肚子里,沉声领命。
艾伦的目光随即转向了凯尔,这位始终沉默不语的骑士队长。
“凯尔,你的任务最难。我需要你,和你手下最精锐的骑士,从现在开始,忘记你们的荣誉和纪律。”
凯尔挺得笔直的脊背骤然绷紧,肌肉瞬间凝结成块。
“我需要你们变成一群乌合之众。”艾伦的声音平淡地叙述自己的要求,“站岗的时候东倒西歪,交头接耳。巡逻的时候步伐散乱,勾肩搭背。看到任何陌生人,你们要露出的不是戒备,而是胆怯和贪婪的表情。如果审判庭的人进城,你们要做的不是警惕,而是像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对他们锃亮的盔甲和锋利的武器指指点点,甚至流露出羡慕的口水。”
“大人!”
凯尔的拳头猛地握紧,修剪平整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的怒火。
“您这是在……侮辱我们的荣誉!”
“我是在拯救他们的生命。”
艾伦的声音陡然转冷,像北境冬日的寒风。
“凯尔,回答我一个问题。一个贫瘠偏远的领地,一个愚蠢贪婪的领主,凭什么能拥有一支纪律严明、意志如钢的精锐卫队?这是最大的破绽!最大的不合理!我需要你的骑士们活下来,而不是为了那份在审判官眼里一文不值的虚无荣誉,去当一个被敌人微笑着称赞,然后随手捏死的靶子!”
凯尔的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声在安静的会客厅里清晰可闻。他的脸涨得通红,眼中充满了痛苦的挣扎。
最终,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力气,那紧绷的脊背颓然垮下。
他单膝跪地,头颅深深垂下,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石砖。
“……遵命。”
那两个字,仿佛耗尽了他一生的骄傲。
艾伦最后看向一直侍立在旁的老哈里。
“哈里,把领主府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地毯、挂画、银质餐具,全部收起来,换上最破旧的家具。还有,把我们的财政账本拿出来,做一份假账。我要让每一个数字,都透着‘穷困潦倒’这四个字。”
“明白,大人。”老哈里没有丝毫犹豫,躬身一礼,立刻转身去办。
短短几分钟,整个银霜领的运转方向被彻底扭转。
从积极备战,转向了一场史无前例、赌上所有人性命的集体表演。
就在这时,会客厅厚重的橡木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
“砰!”
一名身穿黑色皮甲、满身风尘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的眉毛上还挂着未融化的冰霜。他甚至来不及稳住身形,就单膝跪倒在地,因为急速奔跑和寒风的灌入,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大人!紧急情报!”
“说!”
“审判庭先遣队已确认!他们……他们没有走常规的商路,而是直接翻越了断龙山脉!他们的行进速度,比我们预估的快了至少三天!”
斥候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火漆严密封装的蜡管,高高举过头顶。
凯尔一个箭步上前,几乎是抢过了那个蜡管,指尖用力,捏碎了蜡封,将里面卷成细卷的纸条递给艾伦。
艾伦展开纸条,目光在上面飞速扫过。
房间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他的表情。
他们看到,艾伦那张永远从容不迫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无比凝重的神色。
“怎么了?”马库斯沉声问。
艾伦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张薄薄的纸条递给了他。
“我们有麻烦了。一个大麻烦。”
马库斯接过纸条,只看了一眼,他那只经历了无数风浪、稳如磐石的手,就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纸条上只有寥寥数语,但其中一个名字,让这位见惯了生死与阴谋的学院院长,也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尾椎升起。
“先遣队领队:大净化者,瓦莱里乌斯。”
“‘谎言嗅探器’瓦莱里乌斯?”里昂失声叫了出来,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那个据说能从人的心跳节奏和血液流速中分辨谎言的怪物?”
“是他。”马库斯的声音干涩无比,仿佛被砂纸打磨过,“教会最难缠的审判官之一。他从不相信眼睛看到的东西,只相信自己的神术和判断。他最喜欢做的,就是将伪装者精心构建的一切一层层剥开,然后微笑着欣赏他们最后的绝望。”
壁炉里燃烧的火焰似乎都无法再提供一丝暖意。
一种无形的寒气从每个人的骨髓深处渗出,让会客厅里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刚刚制定的那套略显粗糙的“草台班子”剧本,在瓦莱里乌斯这个名字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张被水浸透的纸,一戳就破。
这个敌人,不会被表面的贫穷所迷惑。他会深入探查,会用神术去验证每一处细节,会审问每一个他感兴趣的人。
“我们的计划……行不通了。”伊芙琳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瞬间崩塌。
“不。”
一个清晰而有力的声音,打破了这凝固的绝望空气。
艾伦抬起头,他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放弃,反而燃烧起一种更加偏执、更加疯狂的火焰。
“计划照旧。只是……剧本需要改一改。”
他环视众人,扫过他们或恐惧、或茫然的脸,最后,目光定格在马库斯的脸上。
“一个贫穷的领地,一群乌合之众的士兵,一个愚蠢贪婪的领主……这个故事太单薄了,漏洞百出,骗不过瓦莱里乌斯。”
艾伦缓缓踱步,走到马库斯面前。
“我们需要一个更合理、更能解释一切的故事核心。一个能让瓦莱里乌斯这样的聪明人,自己把所有不合理之处都脑补成合理的存在。”
壁炉的火光在他眼中跳跃,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魔鬼般的诱惑。
“比如,”
“一个走投无路的学院法师,为了躲避教会无休止的追杀,狼狈地逃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偏远北境领地。他用自己仅存的、那点不入流的魔法知识,换取了本地领主的庇护。他帮助这个愚蠢的领主强化了领地周围的魔兽,又耗尽了领地本就不多的资源,构建了一个看似强大实则外强中干的魔法结界,才换来了一时片刻的苟延残喘。”
马库斯愣住了。
他看着艾伦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看着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完全明白了艾伦那疯狂计划的最后一块,也是最核心的一块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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