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晌午头上,蝉鸣叫得人心里头烦躁。
本是难得的阖家团聚时辰,偏偏杨芸瞅着对面一脸倔强的六弟杨庆霄,心里的火就蹭蹭往上冒。
手指头猛地戳向杨庆霄脑门,指甲差点刮着他眉骨。
“老六!你是榆木疙瘩开了瓢还是浆糊糊了心窍?啊?!”杨芸的声音又尖又利,“当年叛军闹腾得满京城人心惶惶,鸡飞狗跳!你倒好!就因为你那点子狗屁硬骨头,死活不肯带穆甜回咱府上待产!你是猪油蒙了心瞎了狗眼不成?”
杨庆霄被戳得头一偏,脸色瞬间沉下来,眼神冷得像冰碴子。
杨芸喘了口气,声音更急:“睁大你那俩窟窿眼看看!咱们杨家府里啥阵仗?高高的围墙,结实的门楼,家丁护卫几百号人!府里有医有药,接生嬷嬷哪个经验不比外头强百倍?弟妹穆甜若是在府里好好躺着,至于……至于……”
她话说到这儿卡了一下,到底没把那不吉利的字眼直白吐出来,可意思谁都懂了。
“咱杨家安稳如山!她就能平安无事,偏就你这驴性子!固执,愚蠢!拿她们娘俩的性命当儿戏,我看你就是被那点面子撑破了肺管子,害人害己!”
话风一转,她又对准了穆明姝,脸上倒是努力挤出几分恨铁不成钢:“还有姝丫头!不是我这个做姑母的挑剔多嘴,你瞧瞧你父亲,当年干的是什么事儿?江湖游侠?名头听着风光,可落在高门大户眼里是个啥?跟路边的混混野狗有啥两样!
你在老宅养着这些年也就罢了,可如今回了京城,你那点事儿,你爹这点事儿,外头传得有多难听?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我这几天愁得整宿睡不着,还不是为了你的将来打算?若不趁现在你年纪还小,早点替你物色谋划,等这坏名声彻底坐实了,臭了大街,你告诉我,京城里哪个清白体面的人家敢要你?谁家肯娶一个江湖名声的姑娘做正头娘子?!”
“啪!”一声闷响。
杨庆霄猛地抬手,狠狠打开了杨芸又要点上自己额头的手指,那火气再压不住了:“够了!”
“二姐!我的名声如何,还轮不着你操心!江湖如何?行侠仗义,光明磊落!总好过某些人整天窝在锦绣堆里,暗地里拨弄是非搅浑水!”
他往前逼近一步,目光如刀,“管闲事?多管闲事的是你!你管天管地,管到我床头上来了!”
“你……”杨芸被他骤然爆发的戾气压得一窒。
“我什么我!”
杨庆霄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直接撕开了那块遮羞布,“当年我带着阿甜刚回京,爹娘都没吭一声,就你!三天两头跑回娘家,打着关心照顾的幌子!是来做什么的?不就是为了在我眼前杵着,天天阴阳怪气指桑骂槐,逼着阿甜走人吗?我杨庆霄的媳妇儿,轮得着你来挑剔?你见不得她好!恨不得立刻将她扫地出门!”
他指着杨芸的鼻子,旧账翻得又快又狠:“你不是能耐吗?不是好心吗?怎么?塞女人的事儿忘了?前脚张罗什么温顺婢女红袖添香,后脚又张罗小官家的庶女进门做平妻!美其名曰开枝散叶帮我打理!我呸!”
杨庆霄气得眼睛都红了,“杨芸!你那点龌龊心思当我真傻看不出吗?你就是想往我们夫妻俩中间插钉子,搅浑水,拆散我们!逼得我们在自己家里连一天安生日子都过不成!”
他猛地吸了口气,环视一周,目光扫过父亲铁青的脸,扫过长兄惊愕的眼最后落在角落里女儿穆明姝的小脸上。
“好!好!你手段高明!你步步紧逼!逼得我没办法!为了护着阿甜,护着肚子里的孩子!我们只能走!只能离开这个根本容不下她的地方!”
他的声音陡然哽住,喉结上下滚动,那双眼睛里,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涌了出来:“杨芸!是你不给我们活路,逼得我们走投无路!是你逼得阿甜挺着那么大个肚子,带着三岁的玥儿,像丧家之犬一样亡命奔逃!在城外那破庙里,那又冷又脏又破的鬼地方,拼了命才生下姝儿!”
“若不是你逼得我们如丧家之犬!姝儿她又怎么会在那破庙里就被黑心的昭平侯府算计调换,让她骨肉分离十五年!杨芸!你才是祸根,你才是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什……什么?!”杨芸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不稳,“你……你胡说!你疯魔了杨庆霄!你女儿被换走是侯府歹毒,关我什么事?是我逼她们去破庙的?是我调换的?”
“你血口喷人!你为了护着这个女儿,竟敢把脏水往我身上泼!污蔑亲姐姐到这个份上?爹!大哥!你们听听!听听他说的还是人话吗!”
她颤抖着指向杨庆霄,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理喻的怪物。
“够了!都少说两句!”一直默不作声的杨哲轩终于看不下去了,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他站起身,想阻止这场让他头晕目眩的争吵。
一边是悲愤痛哭的六弟,一边是矢口否认激动辩解的二妹,旁边站着明显受到巨大冲击的侄女,还有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却始终不发一言的老父亲。
杨哲轩的声音显得苍白无力,很快就被杨芸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压了下去:“大哥!你听听他说的什么混账话!他这是要逼死我!”
她又转向杨庆霄,披头散发如同泼妇,“杨庆霄!你当年非得把个不清不楚的江湖女人带回来祸害全家,害得爹都差点背上管教不力的名声!我那是为了杨家,为了爹的脸面!你不思悔改,如今倒打一耙污蔑我害她?她女儿被人调换,是贼人狡诈,凭什么赖我?你说啊!”
杨庆霄懒得争辩,竟像块失了控的大石墩子,“噗通”一声,狠狠跪在了他老父亲杨太傅跟前。
那动静,震得离得近的穆明姝都跟着心口一哆嗦。
膝盖骨砸在硬地上的闷响,听得人心口发凉。
他这一跪还不算完。两条胳膊往前一探,跟老树缠根似的,死死就抱住了杨太傅那条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腿。
抱住了就不撒手!
紧接着,在满屋子人惊得差点掉了眼珠子的注视下,杨庆霄这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居然真就“哇”地一声嚎了出来。
“爹!我的亲爹啊——!”他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毫无形象可言。
鼻涕也憋不住了,哧溜哧溜往下掉,他也顾不上擦,把老父亲那条腿当成了救命稻草般死死箍住,整张脸都埋了上去。
“儿子不孝!儿子是混账东西!我不是人!”他一边哭一边骂自己,“可我没办法!真不是我狠心要和家里断了这根骨血亲情!儿子心里苦哇。是二姐她逼我的,这家里头,早就没我的立锥之地了!但凡我能喘口气,我哪能舍得离开这个家,撇下爹娘啊,爹——!”
这动静,这作派,惊得整个厅里鸦雀无声。
连杨芸都忘了刚才的嚣张,干瞪着眼,嘴张着,半天合不拢。
穆明姝哪见过她爹这副泼妇哭街……不,比泼妇哭街还惨烈的模样?简直是颜面扫地!
臊得恨不能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一辈子别出来见人!
这还是她那个在外头威风八面的亲爹吗?
眼前发黑,下意识地就往后缩,手指揪住了旁边坐着的大哥穆锦的袖子:“大哥……爹爹他……他这是……”
穆锦被她扯了一下,身子都没怎么动。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在妹妹那张窘得快要滴血的小脸上飞快地溜了一圈,又极快地扫了一眼上首祖父那张脸。
随即,穆锦重新看向妹妹,脸上甚至没什么大的表情波动,只嘴角飞快地向下一撇,声音压得极低:
“收声儿,看着。爹在哭给祖父看呢。老头儿嘛,年轻时不觉得,越老,越吃这套掏心掏肺的泼皮滚刀肉把戏。”
穆明姝被他这冷静的话砸得有点懵,脑子嗡嗡的,依言抬眼,偷偷往上首主位瞥去。
光线从镂花的高窗透进来,刚好照在杨太傅半边脸上。
那张历经沧桑的国字脸,此刻确如大哥所言,沉得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皱纹如同刀刻,每一道都绷得死紧。
下颌的线条抿着,透着一股子愠怒。
可是……就在这压抑的表情之下,那双略显浑浊的老眼里,一丝沉沉的痛色,正像水底的沉沙,慢慢地浮了上来。
穆明姝心头莫名地揪了一下。
再偷眼去瞧厅里其他人,表情更是一出大戏:祖母留下的那位忠心老嬷嬷,站在角落,正偷偷拿袖子抹眼角;几个服侍的大丫鬟,眼睛瞪得溜圆,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管事们垂着眼皮,肩膀微耸,假装自己是木头桩子。
而二姑母杨芸,脸色先白后青,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在老父亲和抱腿痛哭的弟弟之间来回乱转。
杨庆霄那头嚎啕大哭还在继续,声调拔得更高:“儿子知道自己混蛋!可我没法子在二姐眼皮子底下活人了!爹啊!您不知道二姐当年做的那些事儿!她是要把咱们杨家往死路上带啊!”
他突然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转向已经彻底傻了的杨芸:“那年!就是二姐你非要塞给我屋里那个什么狗屁远房表亲,江南来的那个叫什么碧莲的丫头片子!说什么好生养懂规矩!”
“结果呢?爹!您知道吗?就那个姑娘!她那一家子!后来被查出来是跟那永王谋反有勾连的!满门抄斩!杀头的大罪,骨头渣子都凉透了!”
“永王谋反”四个字像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每个人的头顶!
厅堂之内死寂一片。
“谋逆啊爹!那是什么罪过?诛九族的泼天大祸!要不是我对阿甜那会儿忠贞不渝,不愿旁人沾染,死扛着没把那丫头片子真收进房里暖被窝!爹!您想想啊,只要儿子我当时一时糊涂,色迷心窍应了二姐,把人真收了,哪怕只是个侍妾,杨家姓杨的一大家子,爹您!
几位兄长,各位嫂子侄儿侄女们,现在哪还有命坐在这儿说话?坟头草怕都有三尺高了!全是她造的孽啊二姐!您是存心想让咱爹娘和我杨家上下几百口子,给那反贼陪葬不成——?!”
他最后那声带着哭腔的质问,如同匕首,狠狠扎向杨芸!
杨芸被这猝不及防掀出来的陈年旧事,尤其是后面那“诛九族”的后果,吓得浑身一抖,面无人色。
“杨庆霄!你放屁,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给你塞过那种脏心烂肺的丫头?根本没有的事!”
她激动得往前冲了一步,指着他鼻子:“你当年鬼迷心窍,非要娶那江湖女子穆甜,放着好好的官家小姐不要,这才伤了爹的心!现在倒好意思编排起我来了?你这是攀上了皇商穆家的金山银山,骨头也轻了,祖宗都要不认了是不是?!”
她急于向父亲证明自己的清白,也顾不上贵妇体统了,声音尖利地能划破耳朵。
杨庆霄压根没理杨芸的跳脚叫骂。
他的眼泪鼻涕收住了不少,只是还抱着老父亲的腿不肯撒手,脸上的悲痛却更深了一层,像是整个人都浸泡在苦水里。
“爹……儿子这些年,苦啊……”
“被二姐逼出家门,像个丧家之犬!我没脸去见娘啊……”提起母亲,他的眼泪又冒了出来,“娘她老人家在的时候,身子骨就一直不太好,儿子不孝,被赶出家门,连床前尽孝都做不到!这些年,我是一边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打听阿甜和玥儿的下落……”
他的声音越来越哽咽,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但凡听见点风声,哪怕是在蛮子占着的地盘儿上,儿子砸锅卖铁都要弄回来……就想着盼着能拖住娘的病,拖到我找到妻儿,拖到让娘闭眼前……能再看一眼她心心念念的媳妇和孙辈……”
“我娘她走前总念叨着,说她当年是真心喜欢阿甜的……可惜啊……终究是没等到……”
杨太傅搭在膝上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捏得发白。
老妻缠绵病榻最后几年,嘴里颠来倒去,念叨着老六这个不成器的孽障和他那没来得及回来看她一眼的媳妇和孙子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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