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萍!”她猛地转头,目光再次钉在脸色煞白的庞嬷嬷身上,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嘶哑,“那个小贱人呢?她死到哪里去了?把她给我拖过来!立刻!马上!”
庞嬷嬷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几乎要缩成一团。
“姨娘……秋萍她……”
“她又怎么了?快说!”章燕婷厉声喝问,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烈。
“夫人方才派人来传话,”庞嬷嬷闭了闭眼,心一横,语速极快地吐出那个让她自己都感到绝望的消息,“说是侯爷已经应允,将秋萍姑娘提为通房,即刻从咱们静心院拨出去,调到主院侯爷书房后头的厢房安置……人已经被带走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章燕婷脸上的所有情绪,如同被一只手猛地抹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庞嬷嬷,眼神空洞得吓人,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
庞嬷嬷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她甚至不敢眨眼。
“嗬……嗬嗬……”一声极其怪异的笑声,突兀地响起。
章燕婷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彻骨的冰寒和一种疯狂。
她慢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脚边。那里,一片尖锐的碎瓷片,正冷冷地反着光。
然后,在庞嬷嬷惊骇的目光中,章燕婷抬起了脚。
她穿着精致的软底绣花鞋,鞋面上还沾着几点溅落的胭脂红,对着那块最大的碎瓷片,狠狠地踩了下去!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再次响起,比方才更加刺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剧痛从脚底传来,瞬间窜遍全身,刺激得她混沌的大脑一个激灵。
她扶着桌角,慢慢地直起了腰。
小影没了,秋萍也没了。章梓涵!好一个章梓涵!
不动声色间,便断了她两条臂膀!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宣告,这侯府的后院,究竟是谁在当家?是在嘲笑她的无能?
硬碰硬,她暂时失了先机。章梓涵仗着掌印,仗着侯爷那点虚伪的信任,占尽了上风。
但,这绝不是结束!
还有康雯琴。
这位侯爷的胞妹,可是老夫人捧在手心里的眼珠子,更是她章燕婷当年的挚友。
她章燕婷可是费了不少心思,才笼络住这位眼高于顶的侯府小姐,两人一度好得如同亲姐妹。只是后来康雯琴离京清修,才少了联系。
如今,算算日子,康雯琴即将归来!
章燕婷的眼神越来越亮,老夫人最疼这个女儿,她的话,在老夫人面前分量极重!
只要利用得好,章梓涵,你得意得太早了!
你以为你赢了?不,游戏才刚刚开始!
等康雯琴回来,我倒要看看,你这侯夫人,还能得意几天!
一丝极其阴冷的笑意,终于重新攀上了章燕婷的嘴角。
这一次,不再疯狂,而是带着冷静与残忍。
“庞嬷嬷。”她的声音恢复了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温和,却比方才的暴怒更让庞嬷嬷胆寒。
“老奴在!”庞嬷嬷几乎是扑跪在地,声音发颤。
“把这里,收拾干净。一点痕迹都不许留下。”
“是!是!老奴这就收拾!”庞嬷嬷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起身,慌忙去唤门外跪着的小丫鬟进来收拾残局。
章燕婷拖着那只隐隐作痛的脚,一步步走向临窗的书案。
午后的阳光透过茜纱窗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浓重的阴影中。
她站定在书案前,目光落在铺着素白宣纸的桌面上。
“取纸笔来。”她再次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冷得掉渣。
庞嬷嬷刚指挥着丫鬟把大块的碎瓷扫进簸箕,闻言立刻应声:“是!”她手脚麻利地从一个紫檀木匣子里取出上好的宣纸,又亲自研墨。
墨香在空气中淡淡散开。
章燕婷伸出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稳稳地握住了那支细管狼毫笔。
笔尖饱蘸浓墨,悬停在洁白的宣纸上方。
笔尖终于落下。
“雯琴吾妹妆次……”几个簪花小楷在纸上洇开,清秀婉约,一如当年女学里那个才情横溢的章家嫡女。
窗外的日头似乎偏移了一寸,光影在她脸上移动,将那抹噙在唇边的笑意,映照得格外清晰。
……
腊月二十三,小年。
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抽打在永定侯府的正门上,呜呜作响。
厚重的门楣下,悬挂的两盏素白灯笼被风吹得疯狂摇摆。
侯府的主子们,顶着扑面而来的寒意,悉数站在了府门外。
老夫人戚氏裹着厚重的紫貂斗篷,帽兜边缘一圈银狐毛衬得她脸颊愈发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死死盯着长街的尽头。
她甚至不顾风雪,执意站在了最前头,两个粗壮的婆子左右搀扶着,才勉强稳住她微微发颤的身子。
康远瑞站在母亲身侧半步之后,玄色大氅裹着挺拔的身躯,脸色却比这腊月的天色还要阴沉几分。
他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母亲此刻的激动,这门前浩大的阵仗,像一根无形的刺,狠狠扎进他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当年他承袭爵位,荣归侯府,何曾受过母亲这般殷切?
那份被刻意忽视的委屈,在母亲对妹妹毫不掩饰的偏爱面前,再次翻涌上来,酸涩难当。
章梓涵安静地立在康远瑞身侧稍后,一身素净的莲青色斗篷,几乎要与这灰蒙蒙的天色融为一体。
她低垂着眼睫,目光却敏锐地将戚氏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老夫人对康雯琴归家的这份隆重,无声地印证了康远瑞的怨怼并非空穴来风。
她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是温顺恭敬的模样。
再往后些,是刻意挺着小腹的章燕婷。
她披着件崭新的石榴红织金斗篷,衬得一张精心描绘过的脸艳光四射。通房丫鬟秋萍缩在她身后,裹着半旧的棉袄,冻得鼻尖通红,极力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远处终于传来了车轱辘碾过冻硬路面的声响。
一辆半旧的青帷马车,在风雪中缓缓驶近,最终停在了侯府门前。
车帘掀开,一个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康雯琴。
她竟是一身灰蓝色的道姑打扮。
简素的棉布道袍裹着单薄的身躯,头发一丝不苟地绾成一个圆髻,只用一根木簪固定,脸上脂粉未施,透着一股近乎病态的苍白。
那身道袍在寒风中紧贴着她,更显得她形销骨立,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吹走。
“我的儿啊!”戚氏再也忍不住,一声凄切的呼唤脱口而出,甩开搀扶的婆子,踉跄着扑上前去,一把将刚下车的康雯琴死死搂进怀里。
“你怎么……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苦了我的儿啊!”老泪瞬间滚落,砸在康雯琴的道袍上。
康雯琴依偎在母亲怀里,抬起那张清瘦的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母亲莫哭,能得太后恩典,在清虚观为太后凤体为国运祈福,是女儿几世修来的福气。清修之人,皮囊不过是外物,清减些也是应当的。”
她轻轻拍着戚氏的背,眼神却越过母亲的肩头,扫向后方。
戚氏闻言更是心如刀绞,抱着女儿哭得不能自已。
康雯琴的目光在康远瑞脸上停顿片刻,随即软软地唤了一声:“哥哥。”
那声音娇弱无力,带着几分久别重逢的依赖。
康远瑞看着妹妹这副落魄模样,再听着她那声软绵绵的“哥哥”,心头那股因母亲偏心而生的不快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目光掠过她身上那道袍,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康雯琴的目光继续移动,掠过章梓涵,仿佛她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没有丝毫停留。
最终,她的视线精准地锁定了章燕婷。
“嫂嫂!”康雯琴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变得无比亲热,她竟直接松开戚氏,几步上前,主动一把握住了章燕婷的手,动作熟稔又亲昵。
“几年不见,嫂嫂风采更胜往昔,当真是人比花娇!妹妹在观里就时常惦念嫂嫂呢!”她声音清脆,带着刻意扬起的欢快。
这一声“嫂嫂”,亲亲热热,明明白白。
如同一个无形的巴掌,狠狠甩在了正室夫人章梓涵的脸上。
满府的下人,连同门口肃立的侍卫,所有人的目光都微妙地闪烁了一下。
章梓涵依旧低垂着眼睫,遮住了所有情绪。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风雪吹动她斗篷的帽檐,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康远瑞的脸色却猛地沉了下来,一股怒气直冲头顶。
这简直是无视尊卑,放肆至极,他刚要开口呵斥——
“远瑞!”戚氏带着隐含警告的声音及时响起。
她正用手帕擦拭着眼泪,目光却严厉地瞪了儿子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制止。
康远瑞胸中一股气被硬生生堵住,脸色铁青,袖中的拳头瞬间攥紧。
就在这时,他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轻轻拉扯了一下。力道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
是章梓涵。
她依旧垂着眼,仿佛只是无意的触碰,但那瞬间的拉扯,将那份因妹妹无礼而生的强烈不满,更深地钉进了他心里。
他对这个任性妄为的妹妹,那点仅存的兄妹情分,在这一刻彻底蒙上了厚厚的冰霜。
章燕婷被康雯琴的热情和那声“嫂嫂”捧得飘飘然,得意让她几乎要笑出声来。
她反手握住康雯琴的手,另一只手还刻意地抚上自己的小腹,声音带着炫耀:“雯琴妹妹谬赞了!我这怀着身子,人都臃肿了不少,哪里还谈得上好看?只盼着给侯爷添个康健的小公子,便是我的福气了。”
她刻意加重了“小公子”三个字。
康雯琴脸上笑容不变,目光在章燕婷脸上和肚子上来回扫了一圈,语气依旧亲昵,却带着一丝审视:“嫂嫂有福气,瞧着怀相定是位小公子呢!只是……”
她话锋微妙地一转,带着点天真的疑惑,“我瞧着嫂嫂这脸颊,似乎比从前圆润了些许?下巴也……唔,都说怀男胎易变男相,嫂嫂可要仔细保养,莫让这福气折损了颜色才好呀。”
章燕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抚在小腹上的手也僵在半空。
脸颊圆润?下巴变宽?变丑了?
她下意识地想去摸自己的脸,却又硬生生忍住,只觉得一股火辣辣的热气直冲头顶。
一直沉默的章梓涵,就在这时抬起了眼,目光平静地落在章燕婷瞬间僵硬的脸上,声音温和:“婷姨娘不必忧心。无论怀相如何,都是侯府的喜事。庶子亦是侯爷血脉,老夫人和侯爷一样疼爱的。”
姨娘!庶子!这是她最深的忌讳!
方才被康雯琴暗讽变丑的羞愤还未散去,这身份提醒如同雪上加霜,让她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涨成猪肝色,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只能死死瞪着章梓涵。
“哎呀!”康雯琴仿佛这时才猛地发现章梓涵的存在,掩口轻呼一声,转向章梓涵,“这位……是梓涵嫂嫂吧?妹妹眼拙,风雪迷了眼,方才竟没瞧见!嫂嫂可千万别怪罪!实在是见到婷嫂嫂太过欣喜,一时忘形了!妹妹给嫂嫂赔不是了!”
她微微屈膝,动作敷衍,眼神里只有一丝看好戏的凉薄。
章梓涵脸上终于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大小姐言重了。不过是个称呼,妾身怎会生气?”
她顿了顿,目光在康雯琴那身道姑打扮和她浮夸做作的表情上轻轻一转,“大小姐心性率真,小孩子一般,见到旧友欢喜忘形也是常情。妾身只盼大小姐在府中安住,莫再被风雪侵袭了才好。”
小孩子一般。
这几个字像一把钝刀子,狠狠地捅了进去。
章梓涵面上是宽容大度的主母姿态,实则字字诛心。
不懂礼数,任性妄为,如同没教养的孩童!
这哪里是包容?分明是居高临下的讽刺!
康雯琴脸上的假笑瞬间冻结,眼神骤然冷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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