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黑乎乎的猪油膏被抹进齿轮,那要死不活的机器,真的转起来了!
一开始还带着滞涩的“咔哒”声,可随着摇柄越转越顺,那声音竟变得沉稳而有力。
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那台丑陋却在轰鸣的铁疙瘩。
当第一根晶莹透亮的粉条,从机器的出口被挤出来时,整个打谷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
“出……出来了!”
“老天爷啊!真的出粉条了!”
“咱们……咱们造出机器了!”
下一秒,雷鸣般的欢呼声,几乎要将打谷场的地皮都给掀翻!
几个上了年纪的老爷们,激动得老泪纵横,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又哭又笑。
李大爷更是冲上去,一把抱住顾远洲,哭得像个孩子。
“顾老师!你可是咱们下河村的大恩人呐!”
村民们把陈念和顾远洲围在中间,抛向空中的草帽和头巾,像是下了一场热闹的雨。
这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把命运从悬崖边上硬拽回来的狂欢。
然而,陈秀英没有跟着他们一起乐。
她只是冷冷地看着那台还在转动的机器,看着那源源不断吐出的粉条,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 chiffres的锐光。
她手里的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
“都给我闭嘴!”
老太太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所有人的狂热。
“高兴个屁!”
“离交货还剩几天?都忘了?”
“现在,不是乐的时候,是玩命的时候!”
她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冷得像铁。
“从今天起,粉条厂正式按工分算钱!”
“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
“谁出了多少力,就拿多少钱,谁也别想占便宜!”
说完,她看向人群里有些瑟缩的大儿子陈建国,和大儿媳刘芬。
为了扶持大房,也为了做给全村看,她决定给大房一个机会。
“建国,你当生产一组的组长。”
“刘芬,你脑子细,以后厂里的工分,就由你来记。”
这话一出,刘芬整个人都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让她管工分?
这可是个肥差!
那小小的工分本,捏在手里,就等于捏住了全厂人的钱袋子!
一向被二房周兰压得抬不起头的刘芬,在这一刻,腰杆子猛地挺直了。
她感觉全村人看她的眼神,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里面,有羡慕,有嫉妒,还有一丝讨好。
这种感觉,让她飘飘然。
她接过陈念递来的工分本和铅笔,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权力的滋味,她头一次尝到,就上了瘾。
生产热火朝天地开始了,刘芬的小算盘也跟着噼里啪啦地打响了。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做手脚”。
自家男人陈建国,她给安排了最轻省的活儿——检查包装。
每天就背着手在成品区转悠,看看袋子扎得紧不紧,有没有破损。
可到了记工分的时候,刘芬的笔头一转,就给他记上了最高的“技术工分”,十分。
而那些平日里跟她不对付,或者说过她闲话的村民,她则鸡蛋里挑骨头。
“你今天磨粉的时候,撒地上的比装进袋里的还多,扣一分!”
“你和面的时候多加了水,浪费了多少淀粉?扣两分!”
村里最老实的壮劳力张栓柱,一天下来,扛了几千斤红薯,累得像条死狗,腰都直不起来。
结果晚上收工,他跑到刘芬那儿一对工分,脸都白了。
“八分?”
张栓柱不敢信,他今天可是全厂出活最多的。
刘芬眼皮都没抬,在本子上一划拉。
“嫌少啊?那你明天别干了。”
张栓柱嘴笨,脸涨得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憋着一肚子气回了家。
他媳妇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一听这事,当场就炸了。
“她凭什么!她男人陈建国就动动嘴皮子,凭什么是十分!你累死累活,就八分?”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咱们老实人吗!”
“不行!这事我得找陈大娘说道说道去!”
第二天一早,张栓柱媳妇就堵在了陈家老宅门口,一见到陈秀英,眼泪就下来了。
她把刘芬怎么克扣工分,怎么偏袒自家男人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陈秀英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知道了。”
她没立刻表态,也没去找刘芬,只是把正在看书的陈念叫了过来。
“念念,你这几天,别总闷在屋里,去厂里多转转。”
陈念冰雪聪明,一下就懂了奶奶的意思。
她点点头,拿上了自己的那个“生产日志”。
作为厂里名义上的“技术员”,陈念每天都会详细记录机器的运行情况和原料的消耗。
哪个环节用了多少淀粉,产出了多少成品,责任人是谁,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拿着本子,在厂里转了一圈,一笔一笔地核对。
很快,她就发现了问题。
大伯陈建国名下的工分最高,可他负责的那个包装区,原料领用和成品产出,却是最低的。
数据,是不会骗人的。
陈念合上本子,没有直接去找奶奶。
她拿着证据,径直走到了正在“指导工作”的大伯娘刘芬面前。
刘芬正叉着腰,训斥一个干活慢了点的女工,派头十足。
“大伯娘。”
陈念的声音不大,却让刘芬的训斥声戛然而止。
刘芬回头,看到是陈念,脸上有些不耐烦。
“啥事?没看我正忙着吗?”
陈念摊开本子,指着上面的一行行数字,声音平静。
“我这儿的记录,张栓柱叔今天出了三百斤成品,你给他记了八分。”
“我大伯负责的区域,只出了不到一百斤,为什么记了十分?”
刘芬的脸,瞬间一阵红一阵白。
她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片子,居然还真记了账!
但她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仗着自己是长辈,拉下脸教训道。
“念念!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你大伯那是技术指导!是脑力活!能跟那些出死力气的一样吗?”
“你奶奶让我管账,就是信得过我!你少在这儿瞎搅和,一边玩去!”
她试图用长辈的身份和“脑力劳动”这种听着就高深的词,把陈念给压下去。
周围干活的村民,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伸长脖子看热闹。
就在刘芬训斥陈念,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她脸上时。
一个苍老、冰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建国。”
刘芬身子一僵,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她机械地转过头,只见陈秀英拄着拐杖,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们身后。
老太太没看她,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个正心虚地往后躲的大儿子,陈建国。
陈秀英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字一顿。
“你来说说。”
“你今天,都指导出什么‘技术’了?”
“说得好,我再给你加十分。”
陈建国被这目光看得浑身发毛,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我……”
他嘴唇哆嗦着,支支吾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全村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尴尬的一家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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