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目光,像火一样,烧在陈建国身上。
他被他娘那双浑浊又平静的眼睛盯着。
那眼神像一口枯井,深不见底。
井里只映出他一个人慌张的倒影。
他想求饶,想解释。
可喉咙里像堵了团烧红的炭,烫得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旁边的媳妇刘芬急得眼睛都快抽筋了,一个劲儿地示意他赶紧认错。
但陈建国脑子一懵,既怕得罪媳妇,又怕惹毛老娘。
他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最蠢的话。
“娘,芬儿她……她也是想给咱家多省点,没坏心……”
“她一个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就是……就是想给咱家多扒拉点……”
“省点?”
陈秀英笑了。
笑声很轻,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干涩的声音让整个打谷场瞬间死寂。
“省到自己口袋里,叫省点?”
“挖集体的墙角,叫没坏心?”
她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扶持起来,却烂泥扶不上墙的大儿子。
眼神里最后一点温度,也彻底散了。
她不再看他,而是转向全村人,声音不高,却像一张砂纸,一字一句地磨着所有人的神经。
“我们陈家的规矩,手不干净,就该剁了!”
这话一出,刘芬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陈秀英当众宣布。
“刘芬,从今天起,你不用记工分了。”
“你去洗红薯!”
“什么时候把全村的红薯都洗干净了,什么时候再来跟我说记工分的事!”
洗红薯!
那是厂里最脏最累的活,一天到晚泡在冰冷的泥水里,连刚进厂的小工都不乐意干。
人群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处罚,比直接抽一顿鞭子还让人难受。
陈秀英又指向陈建国。
“你这个组长,也别当了!”
“跟着张栓柱,他扛多少,你扛多少!”
“工分,只有他的一半!”
“什么时候把你多拿的那些,都给我吐出来,什么时候再恢复你的工分!”
说着,她一把从刘芬手里夺过了工分本,还有那把被摩得发亮的算盘。
当着所有人的面,她把这两样东西,交到了陈念手里。
“从今往后,厂里所有的账,念念一个人说了算!”
“谁有意见,现在就给我站出来!”
全村鸦雀无声。
接着,她又任命了老实本分的张栓柱,当新的生产组长。
最后,她宣布。
“从明天起,产量和工分,每天上墙公示!”
“人人都能看,人人都能监督!”
一套全新的、透明的、谁也别想在里头做手脚的分配制度,就在这场风波中,被她强硬地建立了起来。……
被当众撸掉了权力,沦为全村的笑柄,刘芬和陈建国回到家,彻底爆发了。
刘芬一进门,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撒泼。
她拍着大腿,哭天抢地。
“我不活了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那老不死的偏心眼,心都偏到胳肢窝去了!”
“我辛辛苦苦为了这个家,到头来落了这么个下场!”
“还有陈念那个小贱人!白眼狼!我算是白养她了!她这是踩着我们大房的脸往上爬啊!”
陈建国也憋了一肚子怨气,一脚踹翻了院里的小板凳。
“你还有脸哭!”
“要不是你贪心不足,我能在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
他非但没有半点反省,反而觉得是老太太不给他这个长子留情面,是媳妇让他丢了大人。
“她是我娘!她打我骂我都行!可她凭什么当着全村人的面,让我下不来台!”
“我这个长子,以后还怎么在村里做人!”
大房这边闹得鸡飞狗跳。
二房那边,却是幸灾乐祸。
周兰和陈灵儿躲在窗户后面,听着大房传来的哭骂声,母女俩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该!真是活该!”
周兰嗑着瓜子,吐了一地皮。
“还以为自己当上管账的就了不起了,这下好,摔得比谁都惨!”
陈灵儿也觉得解气得很,她摸着自己还有些红肿的脸,恶狠狠地说:“最好让奶奶把他们也赶出去!看他们还怎么神气!”
周兰眼珠子一转,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她把瓜子一扔,拍了拍手。
“灵儿,走,跟娘去‘安慰安慰’你大伯娘去。”
她拉着陈灵儿,脸上堆满假惺惺的同情,敲开了大房的院门。
刘芬正坐在地上抹眼泪,看见周兰进来,立马拉下脸。
“你来看我笑话的?”
“哎哟,大嫂,你这说的什么话。”
周兰赶紧上前,扶住刘芬的胳膊,一脸的心疼。
“我这是心疼你啊!”
“咱们妯娌俩,平时是有些小磕绊,可到底是一家人啊!”
“我一听说老太太这么对你,我这心里头,就跟刀割似的!”
她一边说,一边给刘芬擦眼泪,那亲热劲儿,比亲姐妹还亲。
刘芬一开始还满脸戒备,可听着周兰的话,她脸上的怨毒越来越浓。
周兰看火候差不多了,开始添柴。
“大嫂,你还看不明白吗?”
“那老不死的,心都偏到天上去了!她这就是拿你开刀,好让她那个宝贝孙女陈念上位呢!”
“你看看,你这前脚刚被撸下来,后脚那小丫头片子就把账本接过去了!”
“咱们辛辛苦苦,到头来,全给那小扫把星做了嫁衣!”
“咱们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特别是听到“全给那小扫把星做了嫁衣”这句,刘芬捏紧了拳头,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她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周兰,喘着粗气。
那眼神里的恨意,第一次和周兰达成了共鸣。
她一把拉住周兰,压低了声音:“那你说,咋办?”
两人凑到一起,开始嘀嘀咕咕地密谋。
就在这时,村口突然传来了一阵汽车的引擎声。
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在全村人惊奇的目光中,直接开到了打谷场。
车门打开。
县供销社的张主任,挺着他那标志性的啤酒肚,慢悠悠地走了下来。
跟他一起的,还有两个穿着制服,一脸严肃的陌生面孔。
张主任脸上那副笑,热情得过了头,像一张热毛巾,不由分说就往你脸上捂,让你透不过气。
他清了清嗓子,官气十足地开了口。
“陈秀英同志在吗?”
“我们是县里派来的联合调查组。”
“接到群众举报,说你们下河村无视政策,私自办厂,搞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墙角!”
“今天,我们是来例行检查的!”
“把你们办厂的批文,所有的账本、生产记录、还有利润分配方案,都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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