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默,三十一岁,是一名拆迁协调员。这份工作的官方名称是“城市更新项目协调专员”,但街坊们都叫我们“拆房子的”。我负责在老城区改造项目中,与那些不愿意搬迁的居民沟通、谈判,说服他们在协议书上签字。
干了五年,我见过各种钉子户:有为了多要补偿款故意拖延的,有住了几代人舍不得搬的,有在等待子女从国外回来做决定的,还有纯粹就是固执,觉得“政府不能把我怎么样”的。
但我从没遇到过像周老太这样的钉子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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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太的家在幸福里十七号,一栋两层的老式砖木结构房子,独门独院,建于民国时期。房子破旧不堪,屋顶瓦片残缺,墙壁开裂,院子里长满荒草。周围的房子都已经搬空,门窗被封死,墙壁上涂满了红色的“拆”字,像一道道伤口。
只有十七号,还顽强地挺立在废墟中央,像一座孤岛。
我接替了前三位同事的工作,他们都失败了。第一位说周老太根本不开门;第二位进去了,但被老太太用扫帚赶出来;第三位待了十分钟,出来后脸色苍白,说什么也不肯再接触这个案子。
“那房子邪门。”第三位同事老张私下告诉我,“里面...有东西。”
“什么东西?”
老张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你自己去看吧。但我劝你,白天去,下午三点前一定要出来。”
我不信邪。干这行久了,什么怪事没见过?有老人假装心脏病发作的,有放狗咬人的,有在屋里烧煤制造中毒假象的。都是为了多要点钱,或者拖延时间。
但周老太不一样。她不要钱,不谈判,只是说:“时候没到,不能搬。”
什么时候到?她不说。
我第一次去是周三下午两点。敲了五分钟门,才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浑浊的眼睛从门缝里打量我。
“周奶奶您好,我是拆迁办的陈默,想跟您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门要关上。
我赶紧抵住:“就十分钟,您听听政策,对您有好处。”
“我不听。”
“周奶奶,您看周围都搬走了,就剩您一家。施工队马上要进场,到时候噪音大,灰尘多,对您身体不好——”
“我身体好得很。”门缝里的眼睛盯着我,“你回去吧。告诉你们领导,时候到了我自然会搬,但不是现在。”
“那什么时候才——”
门关上了。我吃了闭门羹。
但我注意到一个细节:门缝关上的瞬间,我瞥见堂屋里摆着一口棺材。
黑色的,老旧,棺盖半开。
谁会在大白天堂屋里摆棺材?还开着盖?
我绕到房子侧面,从窗户往里看。堂屋很暗,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那口棺材确实在,摆在正中央,前面有香案,上面点着香,还摆着供品。
更诡异的是,香案上摆着一张照片,黑白的,是个年轻男人,二十多岁,穿着七八十年代的衣服。
难道周老太家有丧事?但没听说啊。而且如果是丧事,为什么棺材盖开着?
我拍了张照片,回到办公室。查了周老太的资料:周秀英,八十四岁,独居。有个儿子,叫周建国,生于1960年,1985年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失踪三十八年了。
那么照片上的就是她儿子?棺材...是给他准备的?
我向上级汇报了情况,建议联系警方,确认周建国是否已经死亡。如果死亡,需要死亡证明才能处理房产。
但警方查询后回复:周建国失踪案仍未结案,没有死亡记录。
也就是说,周老太在家里给失踪三十八年的儿子摆了棺材,还每天上香祭拜。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钉子户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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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去,我准备了水果和点心。不是贿赂,只是想表达善意。对付独居老人,强硬没用,得打感情牌。
这次是周五上午十点。门依然敲了很久才开。
“周奶奶,我带了些水果,您尝尝。”我把东西递过去。
她犹豫了一下,接过:“谢谢。你走吧。”
“周奶奶,我能进去坐坐吗?就坐一会儿。”
“家里乱。”
“没关系,我不介意。”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终于让开身:“十分钟。”
我走进去。堂屋比从外面看更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霉味混合的奇怪气味。那口棺材摆在正中央,黑漆已经斑驳,露出底下的木头纹理。棺盖确实半开着,能看到里面铺着红布。
香案上的照片擦拭得很干净,年轻男人笑得有点腼腆。供品是苹果和饼干,很新鲜,应该是每天更换。
“周奶奶,这是...您儿子?”我试探着问。
她点点头,在椅子上坐下,动作迟缓:“建国,我儿子。八五年走的,再没回来。”
“失踪三十八年了...您一直在等他?”
“等。”她只说一个字。
“周奶奶,警方那边...”
“他们找不到。”她打断我,“我知道建国在哪,但他回不来。时候没到。”
又是“时候没到”。
“那什么时候才到?”
她抬头看我,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等到该到的时候。”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环顾四周,房子虽然旧,但收拾得很干净。墙上挂满了照片,都是同一个男人,从婴儿到青年。还有一张全家福,年轻的周老太和丈夫、儿子,三口人笑得灿烂。
“您先生...”
“走了,九七年,心脏病。”周老太说,“就剩我和建国...现在剩我一个。”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那种平静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悲伤。
“周奶奶,您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安安全。新的安置房虽然小点,但有电梯,有保安,还有老年活动中心——”
“我不去。”她坚决地说,“建国回来找不到我。”
“可是...”
“十分钟到了。”她站起来,送客的姿势。
我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只好起身。走到门口时,我鬼使神差地问:“周奶奶,那口棺材...为什么开着盖?”
她身体僵了一下,没有回头:“开着,建国回来才方便。”
门在我身后关上。
那句话让我脊背发凉。开着棺材盖,等失踪三十八年的儿子回来?回来...躺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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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我开始做噩梦。
梦见自己在那间堂屋里,棺材盖完全打开,里面躺着周建国。不是尸体,是活人,睁着眼睛,对我笑。然后他坐起来,说:“时候到了。”
我惊醒,浑身冷汗。
白天工作时也心神不宁。经过幸福里时,总觉得十七号那栋房子在看着我。周围的废墟像一片坟墓,而十七号是最大的那座坟。
同事老张看我状态不好,问我是不是接触周老太了。
“嗯,去了两次。”
“看到棺材了?”
“看到了。开着盖。”
老张脸色变了:“你...晚上有没有做奇怪的梦?”
我迟疑了一下,点头。
老张叹气:“我就知道。小陈,听我一句,这个案子你别跟了,换个人。”
“为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老张压低声音:“周老太那房子,闹鬼。不是她儿子,是别的...东西。前几个同事,包括我,都遇到过怪事。老王说他晚上经过幸福里,听到里面有哭声。小刘说看到窗户里有人影,但不是周老太。而我...”
他顿了顿:“我梦见自己躺在那口棺材里,盖子在慢慢合上。”
我脊背发凉:“只是心理作用吧?压力太大。”
“也许吧。”老张不置可否,“但小心点总没错。”
我没听劝。不是勇敢,而是不服输。我不信真有什么鬼怪,更可能是心理暗示加上周老太的异常行为,让我们都产生了错觉。
但我决定改变策略。既然周老太的心结是她儿子,那我就从这方面入手。
我去了公安局,想调阅周建国失踪案的原始档案。因为有工作关系,档案室的老李给我行了方便。
1985年7月15日,周建国,二十五岁,纺织厂工人,下班后没有回家。家人报警。调查显示,他最后被人看见是在幸福里附近的河边,和几个朋友喝酒。朋友说他喝多了,说要回家,就独自离开,此后下落不明。
警方怀疑是溺水,但打捞无果。也怀疑过被害,但没找到尸体和嫌疑人。案子悬了三十八年。
档案里有一张周建国的照片,和香案上那张一样。年轻,清秀,眼神清澈。
我还找到了当时的办案民警,现在已经退休的赵警官。他七十五岁了,但记忆清晰。
“周建国那案子啊,记得。”赵警官喝了口茶,“那时候我刚从警两年,第一次接触失踪案。查了三个月,一点线索都没有。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您觉得可能是什么情况?”
“几种可能:第一,失足落水,尸体冲走了。第二,被害,尸体被处理了。第三...”他犹豫了一下,“自己走了,不想被人找到。”
“自己走?为什么?”
“周建国那孩子,听说挺压抑的。”赵警官回忆,“他父亲是酒鬼,喝多了就打老婆孩子。周建国二十岁那年,父亲酒后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但有人说...是他推的。”
我愣住了:“您是说?”
“只是传言,没证据。”赵警官摆摆手,“但周建国确实有动机。他失踪前一段时间,行为反常,经常一个人发呆。我们怀疑他可能是受不了内心的谴责,离家出走了。”
“但三十八年没联系母亲?”
“如果内心有愧,可能没脸联系。”赵警官叹气,“他妈也是可怜,等了一辈子。”
如果赵警官的猜测是对的,那么周建国可能还活着,在某个地方隐姓埋名。周老太的等待,也许真有希望?
但棺材...怎么解释?
我给赵警官看了周老太家里棺材的照片。他看了很久,脸色变得古怪。
“这棺材...我好像见过。”
“您见过?”
“三十八年前,周建国失踪后大概一个月,周老太请人做了一口棺材,摆在堂屋里。”赵警官回忆,“她说儿子一定会回来,回来了就让他躺进去,她亲自送他走。我们都觉得她疯了,但也没法阻止。”
“为什么一定要棺材?”
“周老太是农村人,相信老习俗。”赵警官说,“她说人死在外头,魂会迷路,找不到家。摆个棺材,就是给魂指路。棺盖开着,魂才能进去。”
民间确实有这样的说法:客死异乡的人,需要在家停棺,引魂归家。
但周建国是失踪,不是确认死亡。而且三十八年...
“那口棺材一直摆到现在?”
“应该吧。”赵警官点头,“我去看过几次,劝她收了,她不听。后来我调走了,就不知道了。”
告别赵警官,我有了更多的疑问。如果周建国还活着,周老太摆棺材引魂,岂不是咒儿子死?如果周建国死了,为什么不闭棺下葬?
除非...她知道儿子死了,但尸体没找到,不能下葬,所以用这种方式“安置”?
但棺盖为什么一直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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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去周老太家,我决定问清楚。
这次是周日下午,我带了自己包的饺子。北方人,包饺子是表达亲近的方式。
周老太看到饺子,表情柔和了一些。她煮了水,我们就在堂屋里,围着棺材吃饺子。
气氛诡异,但我尽量自然。
“周奶奶,您包的饺子肯定比我好吃。”
“建国最爱吃我包的饺子。”她看着儿子的照片,“韭菜猪肉馅,他一顿能吃三十个。”
“他一定是个孝顺儿子。”
“孝顺...”她眼神黯淡,“是我对不起他。”
“为什么这么说?”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他爸死的那天,我在场。”她突然说,声音很轻,“不是意外,是建国推的。”
我筷子差点掉地上。
“他爸喝多了,又打我。建国护着我,他爸就连他一起打。打着打着,到了河边...”周老太闭上眼睛,“他爸脚下一滑,掉进河里。建国想去拉,但没拉住。有人说看见建国推了一把,但我知道,他没有。他只是...没拉住。”
“那为什么...”
“因为建国自己相信他推了。”周老太流泪,“他觉得如果自己动作快点,就能拉住。他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父亲。从那以后,他就变了。不说话,不笑,整天发呆。失踪前那晚,他说:‘妈,我该走了。’我以为他是说回厂里宿舍,没想到...”
她泣不成声。
我递上纸巾,等她平静。
“所以您摆棺材,是为了...”
“为了让他回家。”周老太擦干眼泪,“我知道他死了。不是淹死,是...愧疚死的。他的魂飘在外头,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得给他指路,等他回来,躺进棺材,我亲自给他盖棺,送他走。这样他才能安息。”
“但棺盖为什么一直开着?”
“因为魂还没回来。”她看着棺材,“我每天上香,跟他说话,告诉他路怎么走。但三十八年了,他还是没找到。也许...也许他不想回来,不想原谅自己。”
这一刻,我理解了。这不是迷信,不是一个疯老太的偏执。这是一个母亲,用自己唯一懂得的方式,试图安抚儿子不安的灵魂。
但这样等下去,真的有用吗?
“周奶奶,如果...如果周建国的魂一直不回来呢?”
“那我就一直等。”她坚定地说,“等到我死。死了我也在这等,等他回来。”
我被震撼了。那种执念,超越了生死,超越了时间。
离开时,周老太说:“小陈,谢谢你听我说这些。你是第一个愿意听的人。”
“周奶奶,我能帮您做什么吗?”
她想了想:“如果你真想帮我...去河边看看。建国最喜欢去的那段河,东边,有棵大柳树。有时候我觉得,他还在那儿。”
我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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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里东边的河已经干涸了大半,因为上游建了水坝。只有雨季时才有水。现在是旱季,河床裸露,长满杂草。
我找到了那棵大柳树,很大,很老,树干要两人合抱。树下有块大石头,光滑,应该是常有人坐。
我在石头上坐下,想象三十八年前,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坐在这里,内心充满愧疚和痛苦,最终决定离开,或者...结束。
夕阳西下,河床染上金色。风吹过柳枝,沙沙作响。
突然,我感到一阵寒意。不是天气冷,而是一种从心底升起的寒意。
我听到水声。但河里没有水。
转头看,干涸的河床上,出现了一摊水,正在慢慢扩大。水很浑浊,像泥浆。
然后,从水里伸出一只手。
苍白,浮肿,指甲缝里塞满淤泥。
我猛地站起来,心脏狂跳。幻觉?还是...
手慢慢缩回水里。水面恢复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我确定看到了。那不是幻觉。
我逃也似的离开河边,回到车上,手还在抖。
冷静下来后,我告诉自己:可能是光线造成的错觉,可能是心理作用。但内心深处,我知道不是。
那天晚上,噩梦更严重了。
我梦见自己站在河边,周建国从水里走出来,浑身湿透,滴着水。他走到我面前,说:“帮我。”
“怎么帮?”
“让我妈...放手。”
然后我醒了,发现枕头是湿的,有河水的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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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调查周建国失踪那天的具体细节。通过老档案,我找到了当时和他一起喝酒的朋友之一,现在还在本市的刘建国(和周建国同名不同姓)。
刘建国六十多岁了,开个小卖部。听到周建国的名字,他叹了口气。
“建国啊...可惜了。”
“刘叔,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我们也没喝多少。”刘建国回忆,“就三瓶啤酒。建国心情不好,说他爸的事。我们劝他想开点,意外就是意外。但他一直说‘是我害的’。”
“然后呢?”
“然后他说要回家,就自己走了。我们看他走得稳,就没送。”刘建国点了支烟,“第二天听说他没回家,我们都慌了。去找,没找到。河也捞了,没尸体。”
“您觉得他可能去哪了?”
“两种可能。”刘建国吐了口烟,“第一,真掉河里了,但尸体被水草缠住,或者冲远了。第二...”
他压低声音:“他可能去了‘那边’。”
“哪边?”
“河对岸,以前有个小庙,供河神的。”刘建国说,“建国信这个。他说过,如果真觉得自己有罪,就去求河神原谅。我怀疑他那天晚上去了庙里,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河神庙?我从没听说过。
“庙还在吗?”
“早拆了,八八年发大水冲垮了。”刘建国说,“但地基可能还在。你要去看?”
我点头。
刘建国带我去了河边。河对岸现在是荒地,长满芦苇。在芦苇深处,确实有几块残破的石基,还有半个石香炉。
“就是这儿。”刘建国说,“建国小时候常来,说这里清静。”
我在废墟中寻找,突然踢到什么东西。扒开泥土,是一个生锈的铁盒子。
打开,里面有几样东西:一个工作证(周建国,纺织厂),一张黑白照片(周老太年轻时的单人照),还有一封信。
信纸已经发黄,字迹模糊,但能辨认:
“妈,我走了。我去找爸,当面说对不起。如果回不来,别等我。您好好活着。儿 建国 1985.7.15”
是遗书。周建国果然是要自杀。
但为什么尸体没找到?
刘建国看完信,脸色苍白:“他...他真是来自杀的。但尸体呢?”
“也许被河水冲走了。”
“不对。”刘建国摇头,“那天晚上没下雨,河水很浅。就算跳河,尸体也应该在附近。”
我们又在周围找了找,一无所获。
离开时,刘建国说:“小陈,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您说。”
“建国失踪后大概一个月,我梦见他了。”刘建国声音颤抖,“他站在河里,水到他胸口,对我说:‘告诉我妈,我回不去了。路被堵住了。’”
“路被堵住了?”
“嗯。我问什么路,他说:‘回家的路。’然后就沉下去了。”
路被堵住了...棺材开着盖,就是为了给魂指路。如果路被堵了,魂就回不来。
那么,是什么堵住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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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信带给周老太。她看完,很平静,像早就知道。
“这信我见过。”她说。
“您见过?”
“建国失踪后第三天,我在他枕头下发现的。”周老太抚摸着信纸,“但我不信。我儿子不会自杀,他只是...迷路了。”
“周奶奶,这封信说明——”
“说明他想死。”周老太打断我,“但没死成。或者说,死了,但魂被困住了。所以回不来。”
她比我想象的清醒。她一直知道儿子可能死了,但不愿接受。或者说,她接受死亡,但不接受“魂不能安息”。
“路被堵住了。”我说,“刘叔梦见建国这么说。”
周老太身体一震:“路...”
“您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指着棺材:“你看棺材下面。”
我蹲下看。棺材底部,压着什么东西。很薄,像是纸。
“那是我请人写的路引。”周老太说,“写着建国的名字、生辰、住址,还有回家的路线。压在棺材下,给他指路。”
“但为什么路还会被堵?”
周老太眼神闪烁:“因为...有东西挡在路上。”
“什么东西?”
她不回答,只是摇头。
我越来越觉得,周老太隐瞒了什么。不是关于儿子的死,而是关于“路为什么被堵”。
我需要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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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了民俗专家咨询。李教授是研究民间丧葬习俗的,听了我的描述后,很感兴趣。
“棺材引魂,确实有这个说法。”李教授说,“但通常是在确认死亡,但尸体找不到的情况下。棺盖半开,是让魂能进去。但魂要回来,需要满足几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死者愿意回来。如果死者心有愧疚或怨恨,可能不愿归家。第二,路要通。魂走的是‘阴路’,和阳间的路不同,但如果阳间有强烈的阻碍,阴路也会受影响。”
“什么阻碍?”
“比如,死者死亡的地方有强烈的怨气,或者...有别的魂挡路。”李教授推了推眼镜,“周建国如果是溺水而死,水鬼可能会困住他,不让他离开。”
水鬼?我想起河边看到的那只手。
“第三呢?”
“第三,引魂的人要诚心。周老太诚心吗?”
“她等了三十八年,应该诚心。”
“但诚心之外,不能有杂念。”李教授说,“如果引魂的人内心有愧疚、秘密或者未完成的事,魂也能感觉到,可能因此犹豫。”
秘密?周老太有什么秘密?
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周建国推父亲落水,周老太是目击者。如果她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
“李教授,如果目击者当时可以阻止悲剧,但没有,死者会怨恨吗?”
“有可能。”李教授点头,“尤其是亲人之间。那种‘你本可以救我’的怨恨,会成为魂不愿归家的原因。”
那么,周建国可能怨恨母亲?因为母亲眼睁睁看着他“推”了父亲,或者没有及时拉住?
但周老太说,建国是愧疚,不是怨恨。
除非...她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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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直接问。
第四次去周老太家,我开门见山:“周奶奶,建国父亲落水时,您真的只是看着吗?”
她脸色瞬间惨白。
“您...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当时的情况,也许和您说的不一样。”我小心措辞,“如果您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让建国觉得您也有责任,那么他可能...”
“够了!”她站起来,浑身颤抖,“出去!滚出去!”
我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
“周奶奶,我只是想帮您——”
“我不需要你帮!”她抓起扫帚,“滚!”
我被赶了出来。门重重关上。
但就在门关上的瞬间,我听到里面传来哭声。不是周老太的,是一个男人的哭声,压抑,痛苦。
周建国的魂?一直在屋里?
我站在门外,不知所措。也许我太急了,戳到了老人的痛处。
正准备离开,门又开了。周老太站在门口,老泪纵横。
“进来吧。”她声音嘶哑,“你说得对,是该说出来了。三十八年,我憋了三十八年。”
我们回到堂屋,坐在棺材旁。香烛燃烧,烟雾缭绕。
“那天...我撒谎了。”周老太开口,声音很轻,“建国没有推他爸,也没有想拉。是我推的。”
我屏住呼吸。
“他爸打我们,不是第一次。那天打得特别狠,建国护着我,被他爸用酒瓶砸破了头。”周老太指着照片,“你看,建国额头上有个疤,就是那天留下的。我看着儿子流血,看着丈夫发疯,突然...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冲上去推了他一把。”
“他掉进河里?”
“嗯。他不会游泳,在河里扑腾。建国想去救,但我拉住了他。”周老太泪如雨下,“我说:‘让他死。他死了我们就解脱了。’建国看着我,眼神陌生,像不认识我。然后...他就看着父亲沉下去,没动。”
我明白了。周建国不是愧疚自己“推”了父亲,而是愧疚自己“没救”父亲。更深的愧疚是,母亲推了父亲,他默许了。这是一种共谋的罪恶。
“他失踪那天,我们吵架了。”周老太继续说,“他说他每天晚上都梦见父亲在水里挣扎的样子。他说:‘妈,我们杀人了。’我说那是意外,是自卫。但他不信。他说要去自首,我说不行,会坐牢。他说:‘那就让河神审判吧。’”
河神审判。所以他才去河神庙。
“他走了以后,我后悔了。我想告诉他,是我推的,跟他没关系。但他没回来。”周老太抚摸着棺材,“我摆棺材,想引他魂回来,亲口跟他说对不起。但路堵了...被我的谎言堵了。我说是他推的,是为了保护自己,但堵住了他回家的路。”
原来如此。周老太为了保护自己,把责任推给儿子,导致儿子愧疚离家,可能自杀。死后,魂因为母亲的谎言和自身的罪恶感,无法归家。
棺材开着,等的是真相。
“周奶奶,如果您说出真相,路会通吗?”
“我不知道。”她摇头,“但我愿意试试。小陈,你能帮我做个见证吗?”
“怎么做?”
“今晚子时,我打开棺材,把真相写在纸上放进去,然后盖棺。”她说,“如果建国愿意原谅我,他就会回来,躺进去,安息。如果不愿意...那我也认了。”
这很冒险。民俗专家说,一旦盖棺,魂就定下了。如果魂没回来,就会永远漂泊。
但周老太坚持。
“三十八年了,该结束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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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点,我陪周老太做准备。她把真相写在黄纸上,签了名,按了手印。然后沐浴更衣,穿上最干净的衣服。
子时(十一点),她打开棺材盖完全。里面除了红布,空无一物。
她把黄纸放进去,摆在正中。然后开始上香,对着照片说话:
“建国,妈对不起你。妈骗了你,骗了所有人。是你妈推了你爸,跟你没关系。你要恨就恨妈,别恨自己。回来吧,儿子,妈给你包饺子,韭菜猪肉馅的...”
她说了很久,边说边哭。我站在一旁,默默陪着。
午夜十二点,突然刮起一阵风。门窗紧闭,但蜡烛的火焰剧烈摇晃。
堂屋的温度下降了。我呼出的气变成白雾。
棺材里,有声音。很轻,像是叹息。
周老太停止哭泣,盯着棺材。
红布动了。不是风吹的,是从下面拱起来的,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
慢慢地,红布下浮现出一个人形轮廓。先是头,然后是肩膀,身体...
一个透明的、年轻男人的身影,躺在棺材里。正是照片上的周建国。
他睁开眼睛,看着周老太。
“妈...”声音很轻,像从水里传来。
“建国!”周老太扑到棺材边,“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我听到您的话了。”周建国说,“我不恨您。爸打我,该打的是我,不是您。”
“是妈错了,妈不该推他——”
“不,您没错。”周建国微笑,“那天我也想推他,只是您先动手了。我们都有罪,但罪不致死。爸的死是意外,不是谋杀。这些年,我明白了。”
周老太痛哭。
“妈,我该走了。”周建国说,“您也该走了。别等我了,好好活着。”
“不,你躺好,妈给你盖棺——”
“不用了。”周建国摇头,“我不需要棺材。我的尸骨在河里,早就安息了。困住我的不是肉身,是您的愧疚和我的自责。现在都说开了,我可以走了。”
他的身影开始变淡。
“建国!别走!”
“妈,保重。下辈子,我还做您儿子。”
他完全消失了。棺材里的红布恢复平整,黄纸还在,但上面的字迹消失了,变成一张白纸。
风停了。温度回升。
周老太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但这次的哭,是释放,是解脱。
我扶起她。她看着空棺材,喃喃道:“他走了...真的走了。”
“周奶奶,您儿子原谅您了。”
她点头,擦干眼泪:“明天...明天我就签字。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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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周老太搬到了安置房。签字那天,她很平静。
十七号房子推倒那天,我去了现场。挖掘机一铲下去,墙壁倒塌,灰尘扬起。
在废墟中,工人们发现了一样东西:一具白骨,裹在泥里,嵌在地基下。
经鉴定,是周建国的尸骨。原来他当年没有跳河,而是回到了家,也许是想跟母亲坦白,但突发疾病或意外,死在了家里。周老太可能不知道,或者知道但不愿承认,把尸体埋在了房子下面。
所以魂一直困在家里,出不去。棺材引魂,但尸骨就在脚下,魂被束缚住了。
周老太得知后,没有太惊讶。
“也许我早就知道。”她说,“只是不愿相信他死在家里。现在好了,都结束了。”
她给儿子办了真正的葬礼,骨灰安葬在公墓。棺材烧了,灰撒在河里。
我去看她时,她正在新家的阳台上晒太阳,包饺子。
“小陈,来,尝尝。”她端给我一盘热腾腾的饺子。
韭菜猪肉馅,很香。
“好吃。”
“建国最爱吃这个。”她笑了,这次是真正的、轻松的笑。
离开时,我在电梯里遇到一个年轻男人,穿着旧式衣服,对我点了点头。
电梯门关上前,我回头看了一眼。阳台上,只有周老太一个人。
也许是我眼花了。
但我知道,有些魂,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即使花了三十八年。
即使路曾被谎言堵住。
但只要真相说出来,路总会通的。
就像那口开了三十八年的棺材,终于可以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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