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默,二十五岁,经营着一家祖传的纸扎铺——“沈氏纸扎”。店铺开在老城区一条偏僻的巷子里,门面不大,招牌是块黑漆木板,白字写着“寿衣花圈、纸人纸马、童男童女、金银元宝”,最后四个小字:“代办丧事”。
白天,这里门可罗雀;夜晚,反而偶有客人。大多是附近办丧事的人家,临时需要补充些纸扎用品。但也有一些人,在深更半夜悄悄来,订做一些特殊的“东西”。
爷爷传给我这门手艺时,说过三句话:
第一,不问客人为何订纸人。
第二,不在白天扎童男童女。
第三,不接活人模样的订单。
前两条我谨记在心。第三条,我本以为永远不会遇到——谁会订一个和活人一模一样的纸人呢?
直到那个雨夜,林老太太推开了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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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十月初的一个夜晚,秋雨绵绵,下了一整天。晚上十点,我正准备打烊,风铃响了。
不是电子门铃,是竹片做的风铃,挂在门楣上,有人进出就会发出“咯咯”的轻响,在雨夜里格外清晰。
推门进来的是一个老太太,约莫七十岁,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穿着藏青色对襟褂子,黑色布鞋,手里拿着一把老式黑伞,伞尖滴着水。
“沈师傅还没休息吧?”她声音很轻,但吐字清晰。
“正要关门。您需要什么?”我放下手里的账本。
“我想订个纸人。”她走进来,收起伞,靠在门边。雨水顺着伞尖在地上积了一小摊。
“什么样的纸人?童男童女?还是佣人?”
“都不是。”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在柜台上,“我想订一个这样的纸人,要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我拿起照片。是一张黑白半身照,一个年轻女人,二十出头,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碎花衬衫,笑得很甜。照片边缘已经发黄,显然有些年头了。
“这是...”
“我女儿,林晓雨。”老太太说,“三十年前走的。”
我明白了。这是要为早逝的女儿扎个纸人,烧过去陪伴。虽然很少见,但并非没有过。
“可以。要多大的?一般纸人身高——”
“真人大小。”老太太打断我,“一米六三,九十八斤。相貌、神态、衣服,都要和照片上一模一样。衣服我已经带来了。”
她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拿出一件碎花衬衫,一条黑色裤子,还有一双布鞋。都是七八十年代的款式,但保存得很好,像是新的。
我接过衣服,心里咯噔一下。爷爷的第三条规矩:不接活人模样的订单。但现在这个订单,不仅要是活人模样,还要和真人一模一样。
“林奶奶,这...这恐怕不行。”我委婉地说,“纸扎有纸扎的规矩,不能做得太像真人,否则...不吉利。”
“我加钱。”老太太从布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柜台上,很厚,“五千定金,完工后再给五千。材料都用最好的,竹骨要三年以上的老竹,纸要纯桑皮纸,颜料要用矿物的,不要化学的。”
她显然懂行。纯桑皮纸做的纸人烧起来烟少灰白,被认为是“上品”。矿物颜料不易褪色,竹骨老韧不易变形。这些都是行内人才知道的讲究。
“不是钱的问题——”
“下月初七之前要完成。”老太太继续说,“初七是晓雨的生日。我想在那天烧给她。”
今天是九月廿八,离十月初七还有九天。时间很紧。
“林奶奶,您为什么要订一个这么像真人的纸人?一般纸人只是象征——”
“因为她会回来。”老太太看着我,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晓雨的魂,每年生日都会回来看看。我想让她看到自己的样子,知道我还记得她。”
我心里一动。这种说法,在民间确实有:早逝的人,魂会在忌日或生日回家探望。但扎个真人大小的纸人给她看...这做法我从没听过。
“沈师傅,我知道你们沈家的规矩。”老太太突然说,“你爷爷沈文清,三十年前给我扎过一套嫁妆,烧给我早逝的姐姐。他说过,沈家纸扎不同一般,能通阴阳。”
我愣住了。爷爷确实叫沈文清,二十年前就去世了。他确实有这手绝活,扎的纸扎烧掉后,据说在“那边”真的能用。
“您认识我爷爷?”
“认识。”老太太点头,“他说过,沈家纸扎铺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你是他长孙,手艺应该不差。”
她说得没错。我是爷爷的长孙,父亲早逝,这门手艺就直接传给了我。
“既然您认识我爷爷,应该知道沈家的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老太太打断我,“你爷爷当年也破过例,为了我姐姐。现在,为了我女儿,请你再破一次例。”
她眼神恳切,那种深切的悲伤,是装不出来的。
我犹豫了很久。五千加五千,一万块,对这个小店来说不是小数目。而且爷爷确实偶尔破例,他说过,有些订单是“命中注定要接的”。
“好吧。”我最终点头,“但我需要更详细的资料。照片只有正面,我需要知道她的体型、神态细节,最好有更多照片。”
老太太又从布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是十几张照片:林晓雨的各种角度,全身的,侧面的,微笑的,沉思的。还有一张背面写着身高体重的纸条,字迹娟秀,应该是林晓雨自己的笔迹。
“这些够吗?”
“够了。”我惊讶于她的准备充分,“九天时间,我尽量。但有些话要说在前头:纸人终究是纸人,不可能百分之百像真人。而且...”
“而且什么?”
“太像真人的纸人,可能会...招东西。”我委婉地说,“您确定要在家里存放九天?”
“不放家里。”老太太说,“纸人做好后,直接送到这个地方。”
她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城西幸福里十七号。
我记下了。幸福里是老街区,听说快拆迁了,大多住户已经搬走。
“十月初七下午三点,准时送到。我在那里等你。”
“好。”
老太太付了定金,留下衣服和照片,撑伞离开。雨还在下,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的黑暗中。
我关上门,看着柜台上那叠照片。年轻的女人笑靥如花,眼神清澈。很难想象她已经死了三十年。
更让我不安的是,照片里的林晓雨,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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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开始,我着手制作纸人。
纸扎是门精细手艺。先要用竹篾扎出骨架,关节处用麻绳绑紧,要能站立,能活动。然后糊上桑皮纸,一层又一层,直到表面光滑平整。接着是上色,画五官,描衣服。最后穿上真衣服,整理头发——通常是用黑纸剪出发丝,但这次林老太太特别要求:要用真头发。
她从布包里拿出一缕用红绳扎着的头发,乌黑,很长。
“晓雨的头发,她生前剪下来的。”
用真人头发做纸人,这又犯了忌讳。但我已经接了订单,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
扎骨架用了一天。林晓雨的体型偏瘦,骨架要扎得纤细但结实。我对照照片,调整每个关节的角度,让纸人能自然地站立,手臂微微弯曲,像是随时要和人握手。
第二天开始糊纸。桑皮纸很韧,要先用温水泡软,再一层层糊上去。每糊一层,都要等干了再糊下一层,否则容易开裂。这项工作枯燥而耗时,需要极大的耐心。
第三天,我开始画五官。这是最难的部分。纸人的脸不能画得太生动,否则容易“招魂”;但也不能太死板,否则对不起客户的特殊要求。我在废纸上练习了很久,才在纸人脸上落笔。
眼睛是最难画的。要画出神采,又不能太“活”。我参照照片,一点点描绘:眉毛的弧度,眼尾的微挑,瞳孔的光泽...
画到一半时,怪事发生了。
我正在调颜料,突然听到身后有轻微的“沙沙”声,像是纸被风吹动。但门窗都关着,没有风。
回头,纸人的手臂动了一下。
不是大幅度的动,只是手指微微弯曲,像要抓握什么。
我以为是眼花了,或者竹骨架没绑紧,自然回弹。但当我检查时,发现麻绳绑得很紧,不可能自己动。
继续画。这次画嘴唇。照片上林晓雨的嘴唇很薄,嘴角微微上扬,有种含蓄的笑意。
我尽量模仿。画完时,突然觉得纸人在对我笑。
不是画出来的笑容变了,而是那种感觉——纸人有了表情,有了生命。
我摇摇头,告诉自己是想多了。连续工作太久,精神紧张。
第四天,我给纸人穿衣服。碎花衬衫,黑裤子,布鞋。衣服穿上去很合身,像是量身定做。
穿好衣服后,我给纸人戴头发。那缕真头发我用梳子仔细梳理,分成几股,编成两条麻花辫,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做完这一切,我退后几步,打量纸人。
太像了。
如果不是知道这是纸扎的,我会以为一个活生生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她微微低着头,双手自然下垂,嘴角带笑,眼神温柔。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更强烈了。我一定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不是照片上,而是在现实中。
第五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个女人站在我店里,背对着我,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碎花衬衫。她慢慢转身,是林晓雨的脸,但她在哭。
“救救我...”她说。
我想问怎么救,但梦醒了。
醒来时凌晨三点,店里一片漆黑。我打开灯,发现纸人的位置变了——原本面朝柜台,现在面朝门口,像是要走出去。
我脊背发凉。纸人自己不会动,店里也没有别人。
除非...
我走到纸人面前,仔细检查。衣服穿得好好的,头发也没乱。但纸人的手,原本自然下垂,现在微微抬起,食指伸出,指着门口。
这个姿势,和林老太太照片里的一张很像——林晓雨指着一朵花,笑得很开心。
巧合?还是...
我不敢再想,把纸人转回原来的方向,用绳子轻轻固定在柱子上。
第六天,我决定调查一下。
先去城西幸福里十七号看看。那是一片老式居民区,大多是七八十年代建的筒子楼,墙壁上写着大大的“拆”字。很多窗户已经空了,只有少数几户还有人住。
十七号在第三排,是一栋三层小楼,独门独院,和周围格格不入。院子围墙很高,铁门紧闭,上面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锁。
我绕到侧面,从围墙的缝隙往里看。院子里杂草丛生,显然很久没人打理了。小楼门窗紧闭,窗帘拉着,看不清里面。
问隔壁一个晒太阳的老大爷:“大爷,十七号这家人还在住吗?”
老大爷眯着眼看了看:“十七号?老林家啊。早没人了。”
“老林家?”
“嗯,林老太太,带着个女儿,三十年前就搬走了。”老大爷回忆,“女儿好像出了什么事...记不清了。后来老太太一个人回来过几次,但不住这儿了。”
“那这房子...”
“空着,一直空着。听说产权有纠纷,拆不了。”老大爷叹气,“可惜了,好好的房子。”
我又问:“您记得她女儿叫什么吗?”
“叫...晓雨?对,林晓雨。挺漂亮一姑娘,可惜了。”
“可惜什么?”
老大爷看了我一眼,压低声音:“听说不是好死。具体我也不清楚,那时候我还年轻,听到些风言风语...算了,人都死了,不说这些。”
不是好死。那就是非正常死亡。
从幸福里回来,我去了图书馆,想查查三十年前的旧报纸。
在微缩胶片区,我找到了1988年10月的《滨江日报》。十月初七前后,我一条条翻看。
10月9日的社会版,有一则短讯:
“昨日(10月8日)凌晨,我市城西幸福里十七号发生一起悲剧。一名林姓女子(23岁)从自家三楼坠楼身亡。警方初步调查排除他杀可能,具体原因仍在调查中。据悉,该女子近期情绪不稳,疑似患有抑郁症。”
日期是10月8日,不是初七。但林老太太说女儿的生日是十月初七,今年对应的公历是10月9日。死亡时间是生日前一天。
坠楼身亡。抑郁症。
但老大爷说“不是好死”,邻居间可能有其他说法。
我继续翻看后续报道。10月12日有一则后续:
“幸福里坠楼事件后续:家属对死因提出质疑。林姓女子母亲林秀英表示,女儿生前无抑郁症病史,且事发前曾接到威胁电话。警方已重新介入调查。”
有疑点。但再往后翻,就没有更多报道了。可能调查无果,或者被压下去了。
林晓雨的死,可能不是简单的自杀。
那么林老太太订这个纸人,真的只是为了给女儿过生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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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纸人基本完成。只剩下最后的细节调整。
我越看纸人越觉得不对劲。不是手艺问题,而是那种“活”的感觉越来越强。有时我背对纸人工作,总觉得她在看着我。回头,又一切正常。
晚上,我给爷爷上了炷香。爷爷的遗像挂在店铺后堂,笑容慈祥。
“爷爷,我接了个棘手的订单。”我对着遗像说,“一个和真人一模一样的纸人,还要用真人的头发。我该继续做下去吗?”
香火笔直上升,突然弯了一下,像是有人在吹气。
然后,我听到一个很轻的声音,像是叹息:“该来的总会来。”
是爷爷的声音?还是我的幻觉?
我决定去找林老太太,问清楚一些事。
按照她留下的电话打过去,是空号。地址也只有幸福里十七号,但她不住那里。
只能等十月初七,送货时当面问了。
第八天,我给纸人做最后的检查。发现纸人的左手手腕处,有一道浅浅的痕迹,像是伤痕。
我记得照片上林晓雨的手腕很干净,没有伤疤。是我画错了?还是纸张本身的纹理?
我用湿布轻轻擦拭,痕迹更明显了——是一道横向的、大约五厘米长的浅痕,像是割伤愈合后的疤痕。
但我确定,我绝对没有画这个。
难道是纸人自己“长”出来的?
这个想法让我毛骨悚然。我再次检查所有照片,确实没有这道伤疤。
那么,这伤疤是哪来的?
我想起报道说林晓雨坠楼身亡。坠楼通常不会在手腕留下割伤,除非...
除非她不是直接坠楼,而是先受了其他伤。
第九天,十月初六。明天就是交货的日子。
一整天心神不宁。下午,一个老朋友来访——陈警官,是我发小,现在在市局刑警队。
“沈默,忙什么呢?脸色这么差。”他拎着一袋橘子进来。
“接了个怪订单。”我苦笑,“坐。”
他坐下,看到店里立着的纸人,愣住了:“这...这是纸人?”
“嗯。”
“太像真人了。”陈警官绕着纸人转了一圈,“手艺不错啊。不过...这脸有点眼熟。”
“你也觉得眼熟?”我立刻问,“像谁?”
“一时想不起来。”他皱眉,“好像在哪儿见过...对了,你从哪儿弄来的模样?”
“客户提供的照片,说是她女儿,三十年前去世了。”
陈警官突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像档案室一张旧照片里的女人!”
“什么旧照片?”
“去年我们整理积案档案,有一桩三十年前的悬案,死者是个年轻女人,照片和你这个纸人很像。”他盯着纸人,“叫什么来着...林...林晓雨?”
我心跳加速:“就是她。你说悬案?不是自杀?”
“一开始认定自杀,但后来发现疑点,改成他杀嫌疑,但没破案。”陈警官压低声音,“死者林晓雨,23岁,1988年10月8日凌晨坠楼身亡。但尸检发现,她手腕有割伤,是生前伤。而且体内有安眠药成分。”
果然!纸人手腕的伤疤,是真实的伤痕。
“安眠药?割腕?那为什么判定坠楼?”
“因为她是坠楼死的,致命伤是颅脑损伤。割腕不深,不足以致命。安眠药剂量也不大。”陈警官说,“单三个因素加在一起,就很可疑。像是有人想让她死得像是自杀。”
“那案子为什么没破?”
“证据不足。唯一的嫌疑人是她当时的男朋友,但那人有不在场证明。”陈警官回忆,“而且案发后不久,那男的出国了,再没回来。”
“男朋友叫什么?”
“忘了,我得回去查档案。”陈警官看着我,“你怎么接了这个订单?谁订的?”
“死者母亲,林老太太。”
陈警官脸色变了:“林秀英?她还活着?”
“你认识?”
“当年办案时见过,很固执的老太太,坚持女儿是他杀,三天两头来局里。”陈警官叹气,“后来听说她精神出了问题,总说女儿会回来...没想到她还记得。”
“她订这个纸人,说要给女儿过生日,烧给她。”
“烧纸人?”陈警官摇头,“沈默,这订单你别接了。林秀英精神不正常,而且这案子邪门。当年参与调查的几个人,后来都出了事。老李车祸,老王中风,小刘辞职后失踪...大家都说这案子被诅咒了。”
我脊背发凉,但已经来不及了:“纸人明天就要交货。”
“那就交货,但别多问,别多管。”陈警官严肃地说,“有些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他离开后,我看着纸人,犹豫了。
交货,还是毁约?
毁约要赔双倍定金,一万块。而且,林老太太等了三十年,我毁约的话,她会不会...
更重要的是,纸人已经“活”了。我能感觉到。如果现在毁掉它,会不会招来更坏的事?
爷爷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该来的总会来。”
我决定,明天按时送货。但要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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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七,下午两点,我把纸人仔细包裹好,搬上面包车。
纸人很轻,毕竟只是竹骨和纸,但搬动时,我总觉得她在看着我。
开车去幸福里。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天色昏暗。
两点五十,我到达幸福里十七号。铁门开着一条缝,像是特意为我留的。
我把车停在门口,搬下纸人,推开铁门。
院子里杂草有被清理过的痕迹,辟出了一条小路通向小楼。楼门也开着。
“林奶奶?”我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我搬着纸人走进小楼。里面很暗,窗帘都拉着,只有几盏蜡烛提供微弱的光亮。
堂屋布置得很奇怪:正中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放着生日蛋糕,插着蜡烛,还有林晓雨的照片。周围摆满了纸花、纸元宝,像是灵堂,又像是生日派对。
“放在这里。”林老太太的声音从楼梯处传来。
她慢慢走下楼梯,还是那身藏青色褂子,但头发梳得更整齐了,脸上还化了淡妆。
我把纸人放在桌子旁边,解开包裹。
纸人完全露出的那一刻,蜡烛的火焰猛地跳动起来。
林老太太走到纸人面前,仔细打量,伸手抚摸纸人的脸。
“像...真像...”她喃喃道,“晓雨,你回来了...”
她的眼神让我不安。那不是看纸人的眼神,而是看真人的眼神,充满了慈爱和...期待。
“林奶奶,纸人送到了。尾款...”
“不急。”她转向我,“沈师傅,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
“留下来,参加晓雨的生日会。”她微笑,“就一会儿,切完蛋糕就走。”
我本想拒绝,但她眼神里的恳求让我说不出口。而且,我也想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
“好吧,但只能一会儿。”
“谢谢。”她引我到桌边坐下,“三点整,我们就开始。”
我看表:两点五十七分。
等待的三分钟格外漫长。林老太太对着纸人说话,像是女儿真的坐在那里。
“晓雨,今天是你五十三岁生日。妈给你买了蛋糕,你最爱的奶油蛋糕。还有这些纸花,都是妈亲手折的...”
她说话时,纸人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我盯着看,又好像没动。
三点整。
林老太太点燃蛋糕上的蜡烛,开始唱生日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她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诡异而悲伤。
唱完歌,她说:“晓雨,许个愿吧。”
然后,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像是在替女儿许愿。
我注意到,纸人的手,微微抬了起来。
不是风吹的,因为门窗都关着。是麻绳松了?还是...
林老太太许完愿,睁开眼睛,看着纸人:“晓雨,你的愿望会实现的。妈保证。”
她拿起刀,开始切蛋糕。切了两块,一块放在纸人面前的盘子里,一块递给我。
“沈师傅,吃蛋糕。”
“我...我不饿。”
“今天是晓雨的生日,吃一块吧,图个吉利。”
我只好接过,象征性地吃了一小口。奶油很甜,甜得发腻。
林老太太自己也吃了一块。然后,她走到纸人面前,轻声说:“晓雨,时候到了。告诉妈,是谁害了你?”
纸人没有反应。
但蜡烛的火焰突然变成了绿色。
不是比喻,是真的绿火,幽绿幽绿的,像鬼火。
房间里的温度骤然下降。我呼出的气变成白雾。
林老太太似乎不害怕,反而很激动:“晓雨,是你吗?你来了?”
一个声音响起,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妈...”
是女人的声音,年轻,温柔。
纸人的嘴动了。不是机械的动,而是像真人说话时嘴唇的微动。
“妈,我疼...”
林老太太泪流满面:“哪里疼?告诉妈!”
“手腕疼...头也疼...”
“谁害的你?告诉妈名字!”
纸人沉默了。绿火跳动得更剧烈。
然后,纸人抬起手,指向楼梯。
楼梯上,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男人。
四十多岁,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油亮,但脸色惨白,眼神惊恐。
我认识这张脸——是本市有名的企业家,张建国。报纸电视上经常出现。
“是你...”林老太太盯着他,“张建国...是你害了晓雨?”
张建国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只是拼命摇头。
纸人开口了,声音冰冷:“是他。他给我下药,想强奸我。我反抗,他推我下楼...”
“不!不是!”张建国终于能说话了,“是她自己跳的!她想陷害我!”
“你撒谎!”林老太太尖叫,“晓雨不会自杀!她那么开朗,那么爱生活...”
“她怀了我的孩子!”张建国脱口而出,“但她不想生,要告我强奸。我...我只是想让她冷静...”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
纸人开始流血。从手腕的伤疤处,流出暗红色的“血”——但我知道那是颜料,我用的红色矿物颜料。
血滴在地上,形成一滩。
“你杀了我们的孩子...”纸人的声音充满悲伤,“也杀了我...”
张建国瘫坐在地上:“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天她情绪激动,要跳楼威胁我,我去拉她,但她挣脱了...就掉下去了...”
真相大白了。不是预谋杀人,但也不是纯粹的自杀。是争执中的意外,但张建国见死不救,事后伪装现场,制造自杀假象。
林老太太走到张建国面前,眼神冰冷:“三十年了...我等了三十年,终于等到你承认。”
“你怎么...怎么找到我的?”张建国颤抖着问。
“晓雨告诉我的。”林老太太看着纸人,“每年生日,她都会回来,告诉我一点点线索。今年,她说需要一个身体,才能指认你。所以我请沈师傅扎了这个纸人。”
原来如此。纸人不是给林晓雨的礼物,而是给她魂灵的“容器”,让她能显形,指认凶手。
“现在你承认了。”林老太太拿出手机,“我已经录音了。警察马上就到。”
张建国脸色惨白,突然站起来,冲向门口。
但他还没跑到门口,纸人动了。
不是走,而是飘——纸人飘到门口,挡住了去路。
“让开!”张建国想去推纸人,但手穿过了纸人的身体,像是穿过空气。
纸人转身,面对他,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
然后,纸人燃烧起来。
不是普通的燃烧,是绿色的火焰,从内而外,瞬间包裹了整个纸人。火中,能看到一个女人的轮廓,在微笑。
“晓雨!”林老太太想扑过去,我拉住了她。
“林奶奶,别过去!那不是普通的火!”
绿火迅速蔓延,烧向张建国。他惨叫,想逃,但火已经缠上了他。
奇怪的是,火焰只烧他和纸人,不烧其他东西。桌子、蛋糕、窗帘,都完好无损。
张建国的惨叫渐渐微弱。绿火中,两个身影缠绕在一起,然后慢慢消散。
火灭了。
地上,只剩下一堆灰烬。纸人的,还有...张建国的。
但张建国的衣服、鞋子,都完好无损地散落在灰烬旁,像是他的人被烧没了,只剩衣物。
林老太太跪在灰烬前,失声痛哭:“晓雨...你终于可以安息了...”
警笛声由远及近。陈警官带着人冲了进来。
看到现场,他们都愣住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陈警官问我。
我不知该怎么解释。说纸人显灵,烧死了凶手?
林老太太站起来,擦干眼泪,把手机递给陈警官:“张建国承认了,他害死了我女儿。这是录音。”
陈警官听了录音,脸色凝重。他查看现场,发现了灰烬和衣物,但没找到张建国的尸体。
“他人呢?”
“死了。”林老太太平静地说,“被带走了。”
“被谁?”
“被我女儿。”她指着那堆灰烬,“恶有恶报。”
陈警官看看我,我点点头,确认了录音的真实性。
最终,警方以张建国“失踪”处理,但结合录音和当年的证据,林晓雨的案子终于可以结案了:他杀,凶手张建国。
只是凶手永远无法到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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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林老太太来到我店里,付清了尾款,还多给了五千。
“沈师傅,谢谢你。”她说,“晓雨可以安息了。”
“那个纸人...”
“那是晓雨自己的选择。”林老太太说,“她用最后的力量,带走了仇人。现在,她真的走了。”
她离开时,阳光很好。那是雨季后第一个晴天。
我收拾店铺,在柜台角落发现了一样东西——一缕头发,乌黑,很长,用红绳扎着。
是林晓雨的头发,做纸人时剩下的。
我该烧掉它,但鬼使神差地,我把它收进了一个小香囊,挂在爷爷的遗像旁边。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林晓雨。
这次她没有哭,而是在笑,站在阳光里,对我挥挥手,然后转身离开。
醒来时,枕边有一片纸灰,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掉下来的。
我看向爷爷的遗像,香囊还在,但里面的头发不见了。
纸扎铺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但我知道,有些订单,注定不平凡。
有些魂灵,需要的不只是纸人,而是正义。
而我的工作,不只是扎纸。
也是搭建阴阳之间的桥梁。
让该走的走,该留的留。
让冤屈得以昭雪,让罪恶得到惩罚。
即使,是用非常规的方式。
这就是沈家纸扎铺的使命。
从爷爷传到我,也许有一天,会传给我的子孙。
只要世间还有未了的冤屈,还有未安息的魂灵。
这间铺子,就会一直开下去。
在深夜里,等待那些特殊的客人。
和特殊的订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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