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默,三十一岁,是一名夜班出租车司机。在这座城市开了八年夜车,我自认为见过各种怪事:醉酒后胡言乱语的乘客,深夜里独行的诡异身影,甚至有一次在凌晨三点载过一个浑身是血却坚持要去医院的年轻人——后来才知道他是刚下手术台的医生。
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载到不是“人”的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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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要从那个雨夜说起。
那是十一月的一个周五,寒流来袭,雨夹雪让路面变得湿滑。凌晨两点,我送完最后一单,准备收车回家。电台里正在播报天气预警,女主播用甜美的声音提醒市民减少夜间外出。
就在这时,手机接单软件响了。
我瞥了一眼,是个短途:从城西公墓到东郊旧货市场,不到十公里。这个时间,公墓?我皱了皱眉,但还是点了接单——房贷车贷不会因为天气不好就少收一分钱。
开到公墓门口时,雨更大了。车灯照在湿漉漉的墓碑上,反射出幽暗的光。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站在门口,没有打伞,但身上似乎没怎么湿。
他拉开车门坐进后座,带进一股冷气。
“去东郊旧货市场。”他的声音很低沉,有些沙哑。
我透过后视镜打量他:四十岁左右,面容憔悴,眼窝深陷,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黑色皮包。最奇怪的是,他身上的衣服款式很旧,像是八九十年代的西装,但保养得很好。
“这么晚去旧货市场?”我随口问道,启动了车子。
“有事要办。”他简短地回答,然后就不再说话。
车子在雨中行驶,雨刷规律地摆动。电台信号不好,断断续续地播放着一首老歌:“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乘客一直盯着窗外,手指在皮包上轻轻敲击,像在计算什么。我从后视镜看到,他的脸在路灯的光线下时明时暗,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开到一半时,他忽然开口:“师傅,你开夜车多久了?”
“八年了。”
“遇到过怪事吗?”
我心里一紧,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他依然望着窗外,侧脸平静。
“偶尔会有喝多的,胡言乱语。”我谨慎地回答。
“我指的是...不是人的乘客。”他转过头,直视后视镜里的我。
我们的目光在镜中相遇。他的眼睛很黑,深不见底。
“先生说笑了,哪有什么不是人的乘客。”我干笑两声,加快车速。
“城西公墓到东郊旧货市场,这条路线我坐了二十年。”他缓缓说,“你是第八个载我的司机。”
二十年?我算了一下,如果真是二十年,那他应该从九十年代就开始坐这条路线了。但旧货市场十年前就搬迁了,现在那里是一片废墟。
“先生,旧货市场早就搬了,您不知道?”
“知道。”他点头,“但我必须去那里。有些东西,只能在那里赎回。”
赎回?这个词用得奇怪。但我没多问,只想快点结束这趟车。
终于到了东郊。曾经的旧货市场现在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围墙上涂满了“拆”字。雨夜中,废墟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就停这里。”乘客说。
我停下车,打表器显示:47.5元。
他递过来一张百元钞票。我接过,借着车内灯检查——是真钱,但很旧,是九十版的,现在已经很少见了。我找零给他,他看也没看就塞进口袋。
“师傅,能等我一会儿吗?”他下车前问,“我办完事还要回去。”
“回哪?”
“公墓。”他说,“我住在那里。”
我脊背发凉。公墓里怎么住人?除非...
但我还是点头了。深夜这种地方很难叫到车,做人留一线吧。
他走进废墟,身影很快被黑暗吞噬。我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四十七分。
雨小了,变成细细的雨丝。我点了支烟,在车里等待。电台信号彻底断了,只剩下沙沙的电流声。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雨点敲打车顶的声音。
一支烟抽完,他没回来。第二支烟抽完,还是没动静。
我开始不安。这地方太偏了,万一遇到抢劫的...但转念一想,他一个住公墓的人,能把我怎么样?
又等了十分钟,我决定去找找。
拿上手电筒,我走进废墟。这里以前是个很大的旧货市场,现在只剩下碎砖破瓦。手电光在黑暗中划出一道苍白的光柱,照出扭曲的影子。
“先生?您在哪?”我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只有风声穿过废墟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我继续往里走,绕过一堆倒塌的货架,突然看到前方有光。
不是手电光,也不是路灯,而是一种幽绿色的、像是磷火的光。光来自一个半地下室的入口,以前可能是仓库。
我走近,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是两个男人在对话,声音很低,但我能听清。
“...二十年了,该还给我了。”是我乘客的声音。
“契约就是契约。”另一个更苍老的声音说,“时间未到,不能赎回。”
“我女儿等不了了。”乘客的声音带着恳求,“她病了,需要那东西救命。”
“生死有命。”苍老声音冰冷,“你当初选择当掉它,就该想到今天。”
我悄悄探头往里看。地下室不大,中央摆着一张木桌,桌上点着一根白色蜡烛,烛火是幽绿色的。我的乘客站在桌边,对面是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老人,看不清脸。
桌子上放着一个打开的账本,还有一个小木盒。
“再加十年。”乘客说,“我用我的下一个二十年换。”
“你还有多少二十年?”老人笑了,笑声刺耳,“你的阳寿,二十年前就挡在这里了。你现在能站在这里,是因为你女儿的命在撑着。她若死了,你也会立刻消散。”
我捂住嘴,不敢呼吸。阳寿?当掉?消散?
“那你说怎么办?”乘客几乎在吼,“我不能看着她死!”
“有一个办法。”老人慢悠悠地说,“找个替身。一个自愿替你完成契约的人。”
“这深更半夜,去哪找——”
“外面不就有一个吗?”老人突然转向我的方向。
我吓得后退一步,手电筒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谁在那里?”乘客喝道。
来不及跑了。我硬着头皮捡起手电筒,走进地下室。
“师傅?你怎么...”乘客惊讶地看着我。
“我看您这么久没回来,怕出事...”我解释,眼睛瞟向那个老人。
看清老人脸的瞬间,我倒吸一口凉气。那不是一张活人的脸——惨白,布满皱纹,眼睛是两个黑洞,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
“正好。”老人说,“这位师傅,想不想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我声音发颤。
“这位客人二十年前在我这里当了一件东西,现在想赎回,但代价不够。”老人指着乘客,“如果你愿意替他完成契约,他可以马上拿走当品。”
“什么契约?”
“很简单。”老人从桌下拿出一张泛黄的纸,“成为我的‘引路人’,接送特殊的乘客,为期二十年。二十年后,你恢复自由。”
特殊的乘客?我想起乘客上车时说的话:“不是人的乘客”。
“如果我拒绝呢?”
“那这位客人的女儿今晚就会死。”老人平静地说,“而你,既然知道了这里的秘密,也不能活着离开。”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乘客看着我,眼神复杂:“师傅,对不起...我女儿才十八岁,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但我二十年前当掉的那样东西...是我祖传的玉佩,据说是能‘借命’的宝物。我需要它为我女儿续命,等找到匹配的骨髓...”
“借命?”我难以置信。
“民间确有这种说法。”老人插话,“有些古玉能暂时借来他人阳寿,为将死之人续命。不过代价很大——借命者死后永不超生,成为孤魂野鬼。”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是她父亲。”乘客打断我,“我欠她一条命。当年她妈妈难产而死,我答应过要好好照顾她。我不能食言。”
我看着这个男人,忽然理解了。为了女儿,他愿意付出一切,甚至死后永不超生。
“如果我答应,你真的能救你女儿?”
“能。”乘客肯定地说,“玉佩能借三年阳寿,足够等到骨髓配型。”
“那二十年引路人...具体要做什么?”
老人回答:“每晚凌晨两点到四点,你会接到特殊的订单。乘客不是活人,而是有未了心愿的亡魂。你的任务就是载他们去完成最后的心愿,然后送他们去该去的地方。”
听起来像...阴间出租车司机?
“这二十年,我不能过正常生活?”
“你可以白天休息,但每晚必须工作。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个秘密,否则契约作废,你会立刻死亡。”老人说,“另外,你会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声音。这是代价。”
我犹豫了。二十年,每晚和亡魂打交道...但如果不答应,今晚可能就死在这里,而且那个女孩也会死。
“你有家人吗?”乘客突然问。
“离婚了,有个女儿,六岁,跟她妈。”我说,“我每个月给抚养费。”
“那你应该能理解我。”他苦笑,“为了孩子,我们什么都能做。”
我想起女儿甜甜的笑脸。如果她病了,需要我的命来救,我会犹豫吗?不会。
“好。”我咬牙,“我答应。”
老人笑了,那笑容让我毛骨悚然:“明智的选择。来,签契约。”
他把那张黄纸推到我面前。上面的字是红色的,像是血写的,内容是:
“契约人自愿成为往生引路人,期限二十年。期间须每晚完成指派任务,接送亡魂,助其了却心愿,引其往生。不得泄露天机,不得干预生死,不得私取亡魂之物。契约期满,恢复自由。若违约,魂飞魄散。”
下面有两个签名处,一个已经签了,字迹潦草,勉强能认出是“周建国”——我的乘客。另一个空着。
“这是周先生二十年前签的契约。”老人说,“现在你替他,就把你的名字签在旁边。”
我拿起桌上的毛笔,蘸了蘸不知道是什么的红色液体,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李默。
最后一笔落下,纸张突然燃烧起来,绿色的火焰,瞬间烧成灰烬。但灰烬没有飘散,而是凝聚成一个小小的黑色印记,飞向我的左手手腕。
一阵灼痛传来。我低头看,手腕上多了一个刺青:一辆简笔画的出租车,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往生引路人”。
“契约成立。”老人宣布,“周先生,你的东西可以拿走了。”
他打开那个小木盒,里面是一块青白色的玉佩,雕刻着复杂的龙凤图案。周建国颤抖着接过,紧紧握在手心。
“谢谢你,李师傅。”他对我深深鞠躬,“我会用余生为你祈福。”
“快去吧,救你女儿。”我说。
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回头:“小心那个老鬼,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如果你遇到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不要载她。切记。”
说完,他消失在黑暗中。
老人看着我:“李师傅,从现在起,你就是正式的往生引路人了。这是你的工具。”
他递给我三样东西:一个老式翻盖手机,黑色;一个罗盘,指针是白骨做的;还有一本巴掌大的笔记本,封面上写着“往生簿”。
“手机会在每晚凌晨两点推送订单,你必须接。罗盘能指引你找到乘客,也能分辨活人亡魂。笔记本记录每个乘客的信息和心愿,完成一个划掉一个。”
我接过这些东西,沉甸甸的,像有生命。
“今晚就算第一天。”老人说,“你的第一个乘客已经在等了。去吧,别让客人等太久。”
我还想再问些什么,但老人挥挥手,蜡烛突然熄灭。黑暗中,我感觉被一股力量推了一把,踉跄着退出地下室。
回头再看,入口消失了,只剩下一堵墙。
手电筒的光照在手腕的刺青上,那个出租车图案在黑暗中微微发光。
这一切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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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车上,我刚坐下,那个黑色手机就响了。不是铃声,而是一种类似梵唱的声音。翻开,屏幕上显示一行字:
“订单号001:王秀兰,女,67岁,亡于2023年11月5日,心愿:回家看孙子最后一眼。上车地点:市人民医院太平间外。目的地:阳光小区7号楼302室。备注:孙子小明今天生日,她答应了要陪他过。”
时间是凌晨三点零七分。离现在还有二十三分钟。
我发动车子,开往人民医院。雨停了,街道空荡。路灯下,我的车影拉得很长,像一条黑色的蟒蛇。
到达医院时,正好三点半。太平间在住院部地下室,一般人不愿靠近。我把车停在门口,打开双闪。
很快,一个老太太从黑暗中走来。她穿着病号服,外面套了件毛衣,头发花白,面容慈祥。如果不是知道她是亡魂,我会以为她只是个普通病人。
她拉开车门坐进后座:“去阳光小区,谢谢。”
“好的。”我尽量保持自然。
车子驶出医院。透过后视镜,我看到她一直望着窗外,眼神里有不舍。
“阿姨这么晚还要出门?”我找话题。
“去看孙子。”她微笑,“今天他七岁生日,我答应要陪他吹蜡烛。可惜...没撑到。”
“您...”
“肝癌晚期,三天前走的。”她平静地说,“但心愿未了,走得不踏实。听说有你们这样的师傅,能帮我们最后看一眼家人。”
我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您孙子一定很想您。”
“嗯,我们感情好。他爸妈忙,都是我带大的。”她叹口气,“可惜看不到他长大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快到阳光小区时,她忽然说:“师傅,你手腕上的标记...是新来的引路人?”
“今天第一天。”
“那你要小心。”她认真地说,“有些亡魂执念深,会骗你。还有些...根本不是亡魂,是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嗯,比如‘替死鬼’,找替身的。或者‘食魂者’,专门吞噬亡魂增强力量。”她压低声音,“老鬼没告诉你这些吧?”
“老鬼?”
“就是给你契约的那个。他不是什么好人,以前也是引路人,后来把自己也当成了交易品,成了不死不活的东西,专门骗新人接替他。”
原来如此。周建国提醒过我,现在王秀兰也这么说。
“谢谢您提醒。”
“不客气。”她笑了,“你帮我完成心愿,我提醒你一下,算是报答。”
到了阳光小区,我停下车。王秀兰没有立刻下车,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一块用红绳串着的玉佩。
“这个给你。”她递过来,“是我祖传的护身符,开过光。你戴着,能挡一次灾。”
“这怎么行...”
“收下吧。”她坚持,“我就要走了,留着也没用。你是个好人,不该做这行。但既然做了,就好好保护自己。”
我接过玉佩,温润的,带着她的体温:“谢谢王阿姨。”
“叫我王奶奶吧,我孙子就这么叫。”她下车,走到7号楼楼下,抬头看三楼的一个窗户。
窗户亮着温暖的黄光,能隐约看到里面有人在走动。
王秀兰站在楼下,看了很久,然后双手合十,轻声说:“小明,奶奶爱你。要好好长大,做个好人。”
说完,她的身影开始变淡,像晨雾一样消散。
最后完全消失前,她对我挥了挥手,口型在说:“谢谢。”
我坐在车里,心里五味杂陈。打开笔记本,第一页出现了王秀兰的信息,后面多了一行小字:“心愿已了,往生极乐。”
翻到第二页,是空白。看来每个乘客一页。
手机又响了,第二个订单:
“订单号002:赵卫国,男,42岁,亡于2023年11月3日,心愿:向妻子道歉。上车地点:滨江大桥下。目的地:幸福里17号。备注:跳江自杀,后悔了。”
时间是凌晨四点十分。还有十三分钟。
我发动车子,开往滨江大桥。手腕上的刺青微微发热,像在提醒我任务继续。
这一夜,我接了四个乘客。
第二个赵卫国,因赌博欠债跳江,死后才知妻子怀孕,想道歉。我载他去见了妻子最后一面,妻子在睡梦中流泪,似乎感觉到了他。
第三个是个小女孩,八岁,车祸身亡,想找回丢失的布娃娃。我帮她找到了,埋在事故现场的树根下。她抱着娃娃,开心地笑了,然后消散。
第四个是个老教授,死于实验室事故,想把未完成的研究资料交给学生。我载他去学校,看着他把资料放在学生桌上。
凌晨五点,最后一个乘客完成心愿。手机不再推送订单。
我开车回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手腕上的刺青不再发光,恢复了普通的刺青样子。
躺在床上,我睡不着。这一夜的经历像一场荒诞的梦,但手腕的刺青和车上的三样东西提醒我,都是真的。
手机忽然震动,收到一条短信,来自陌生号码:
“李师傅,谢谢你。玉佩已用,女儿病情稳定了。老鬼不可信,但往生簿必须完成,否则会有惩罚。保重。周建国。”
我回复:“你女儿怎么样了?”
“找到匹配骨髓了,下周手术。谢谢你救了她。”
“那就好。你...你现在是什么状态?”
“将死未死,靠玉佩借的命撑着。等女儿手术成功,我就该走了。到时麻烦你来接我一程。”
“一定。”
放下手机,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回荡着王秀兰的话:“你是个好人,不该做这行。”
但已经回不了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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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个月,我适应了这份特殊的工作。每晚凌晨两点到四点,接送亡魂,帮他们完成最后的心愿。见的多了,也就没那么怕了。
亡魂大多可怜,有未了的执念:想见家人最后一面的,想道歉的,想完成承诺的,想找回丢失之物的...每个故事背后,都是一段人生遗憾。
笔记本上划掉的名字越来越多。手腕上的刺青有时会变化,每完成十个乘客,刺青上的出租车就会多一个轮子——现在已经有三个轮子了,像是某种进度条。
我也逐渐摸索出一些规律:
· 亡魂不能触碰活人,否则活人会大病一场。
· 亡魂的心愿必须合理且不伤害他人,否则可以拒绝。
· 有些地方不能去,比如寺庙道观,亡魂进不去。
· 有些亡魂会撒谎,罗盘能分辨——指针指向活人是白色,亡魂是灰色,恶灵是黑色。
我也遇到过危险。有一次载到一个“替死鬼”,他想骗我下车,替他成为亡魂。幸亏王秀兰给的玉佩发热警告,我才识破。
还有一次遇到“食魂者”,伪装成亡魂,想吞噬我车上其他乘客的魂魄。我用老教授教的方法——洒盐和念《金刚经》片段——才赶走它。
每晚工作结束后,我都会在笔记本后面记录心得。不知不觉,已经写了十几页。
直到那个雨夜,我遇到了那个穿红裙的小女孩。
那是十二月的一个凌晨,大雨倾盆。手机推送了一个特殊订单:
“订单号047:小红,女,7岁,亡于1998年6月15日,心愿:找妈妈。上车地点:西郊废弃游乐场。目的地:未知。备注:极度危险,建议拒载。”
备注是红色的,第一次见。但订单一旦推送,不能拒载,这是规矩。
我开车前往西郊。大雨中,废弃游乐场像一座鬼城。摩天轮锈迹斑斑,旋转木马只剩下骨架,秋千在风中吱呀作响。
车灯照在游乐场入口,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站在那里,赤着脚,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
雨很大,但她身上一点没湿。
我停下车,她走过来,拉开后门坐进来。
“叔叔,能帮我找妈妈吗?”她声音很甜,但眼神空洞。
“你妈妈在哪?”我问,同时看了眼罗盘。指针是深灰色,接近黑色——不是普通亡魂。
“不知道。”她摇头,“妈妈把我丢在这里,就再也没回来。我等了好久好久。”
我看了眼笔记本,她的信息只有名字和死亡日期,其他都是空白。未知的目的地,极度危险的备注...
“你记得妈妈叫什么吗?”
“林小雨。”她说,“叔叔,你认识我妈妈吗?”
林小雨?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想不起来。
“你...怎么死的?”我试探着问。
“妈妈不要我了,我就一直等,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她抚摸布娃娃,“等我醒来,就变成这样了。叔叔,你能带我去找妈妈吗?我想问她为什么不要我。”
我犹豫了。这个女孩很可疑,但她的故事又让人心疼。
“罗盘能指引吗?”我问她。
“往城东开。”她说,“我能感觉到,妈妈在那边。”
我启动车子,往城东开。大雨中,街道空无一人。小红一直看着窗外,哼着一首儿歌:“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歌声在车内回荡,诡异又悲伤。
开了大约二十分钟,她忽然说:“停,就在这里。”
我停下车。这里是一片老居民区,房子都很旧了。路边有个破旧的邮箱,上面写着“幸福里”。
幸福里17号...我想起来了!赵卫国,我第二个乘客,就是去幸福里17号向妻子道歉。他的妻子好像就叫...林小雨?
“你妈妈住这里?”我问。
“嗯,以前是。”小红说,“但我找不到她了。叔叔,你能帮我进去看看吗?”
我看了一眼17号楼,三楼的一个窗户亮着灯。这么晚了,谁还没睡?
“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去?”
“我进不去。”她低头,“妈妈不让我进去。她在门上贴了符。”
符?林小雨知道女儿成了亡魂?还贴符不让她进门?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我说。
我下车,走向17号楼。楼道很暗,声控灯坏了。走到302室门口,果然看到门框上贴着一张黄符,已经旧了,但还能看清上面的朱砂字迹。
我犹豫着要不要敲门。这是凌晨三点,打扰别人不好。
正犹豫,门突然开了。一个年轻女人站在门口,三十岁左右,面容憔悴,眼睛红肿。
“你找谁?”她警惕地看着我。
“请问...是林小雨女士吗?”
“我是。你是谁?”
“我...”我一时不知怎么解释,“我遇到一个小女孩,她说她找你。”
林小雨脸色瞬间惨白:“小红...她...她在哪?”
“楼下,我车里。”我说,“她说你把她丢在游乐场,她等了好久...”
林小雨眼泪夺眶而出:“我没有丢下她...是她爸爸...那个畜生...”她捂住嘴,泣不成声。
“能进去说吗?”我问。
她点点头,让我进屋。房间很整洁,但透着一种压抑的气氛。墙上挂着很多照片,都是林小雨和一个小女孩的合影——正是小红,穿着红裙子,笑得很甜。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
林小雨擦干眼泪,缓缓讲述:
“七年前,我前夫有暴力倾向,经常打我和小红。我受不了,提出离婚。他不同意,威胁要杀了我们。有一天他喝醉了,把小红带到游乐场,说如果我敢离婚,就再也见不到女儿。”
“后来呢?”
“后来我报警,警察找到了游乐场,但只找到了小红的布娃娃,人不见了。前夫说小红自己走丢了,但我不信。我找了三年,没有结果。法院推定死亡,但我一直觉得她还活着...或者说,她的魂还在等我。”
“所以你贴符...”
“因我我经常梦见她,梦见她在游乐场等我。朋友说可能是她的魂回来了,但怨气重,会害人。就给了我这张符,说能挡鬼魂。”林小雨苦笑,“但我没想到,她真的...成了鬼魂。”
我明白了。小红不是被妈妈抛弃,而是被父亲杀害或遗弃,成了游魂。因为怨念太深,无法往生,一直在等妈妈。
“她想见你最后一面。”我说。
“我能见她吗?”
“符挡着,她进不来。你得把符撕了。”
林小雨毫不犹豫地走到门口,撕下了那张符。
“带我去见她。”她说。
我们一起下楼。走到车边,小红看到妈妈,眼睛亮了:“妈妈!”
她下车跑过来,但林小雨看不到她——活人看不到亡魂,除非亡魂故意显形,或者像引路人这样有特殊能力的人。
“小红,妈妈在这里。”我替林小雨说。
“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小红哭着问。
“妈妈没有不要你。”林小雨对着空气说,“妈妈找了你很久很久。小红,对不起,是妈妈没保护好你...”
她跪下,对着小红的方向痛哭。
小红似乎明白了什么,走到妈妈面前,伸手想摸妈妈的脸,但手穿了过去。
“妈妈不哭。”她说,“小红不怪妈妈。小红只是想告诉妈妈,小红爱妈妈。”
林小雨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伸手向前,虽然什么也摸不到,但她停止了哭泣。
“小红,妈妈也爱你。永远爱你。”
“那妈妈能抱抱小红吗?”小红问。
我犹豫了。活人抱亡魂,会大病一场。但看着这对母女,我说不出拒绝的话。
“林女士,小红想让你抱抱她。但活人接触亡魂,对身体不好。”
“我不在乎。”林小雨说,“只要能抱到女儿,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叹了口气,对小红说:“你妈妈愿意抱你,但你尽量轻一点,别伤到她。”
“嗯!”小红点头。
我引导林小雨摆出拥抱的姿势。小红轻轻抱住妈妈,虽然林小雨感觉不到,但她的表情变得温柔。
“妈妈,小红要走了。”小红说,“小红等到了妈妈,不恨了。妈妈要好好的,别想小红。”
“小红...”
“再见,妈妈。”
小红的身影开始变淡。她最后看了妈妈一眼,笑了,然后化作无数光点,消散在雨中。
林小雨跪在地上,久久不起。雨打湿了她的衣服,但她浑然不觉。
我扶起她:“回去吧,别感冒了。”
“谢谢你。”她看着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帮人完成最后心愿的司机。”我说,“你女儿现在应该安息了。”
“嗯。”她点头,“我终于可以...放下了。”
送林小雨回屋后,我回到车上。笔记本上,小红的信息后面多了一行字:“心愿已了,怨念消散,往生去了。”
但这次的记录有点不同——在页面角落,有一个小小的红色标记,像是一个警告。
手机震动,收到一条短信,是周建国:
“李师傅,你遇到小红了?她还活着?”
“什么?她不是亡魂吗?”
“小红还活着!她没死!七年前被前夫卖给了一户人家,现在在邻省!林小雨的前夫骗了她!”
我惊呆了。小红没死?那我刚才送走的“小红”是什么?
“那个不是小红,是‘怨童’!”周建国的短信继续,“以亡魂名义骗引路人,实际是吸取活人阳气修炼的邪物!你快检查林小雨!”
我冲回17号楼,疯狂敲门。林小雨开门,脸色苍白如纸。
“林女士,你感觉怎么样?”
“有点冷...”她声音微弱,“头昏...”
我扶她进屋,看到镜子里的她——额头上有一团黑气,那是阳气被吸走的标志。
“你被那东西骗了!”我说,“那不是你女儿,是怨童!”
“什么...”
“你女儿还活着!在邻省!你前夫当年把她卖了!”
林小雨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拿出手机,“告诉我你生辰八字,我找人帮你驱邪。”
她颤抖着说出八字。我打给一个认识的师傅——是之前载过的一个道士亡魂教我的联系人。
“王师傅,有人中怨童的邪,急需驱邪!”
“地址发我,马上到。”
十五分钟后,一个中年道士赶到。看了林小雨的情况,他脸色凝重:“怨气入体,再不驱除,三天内必死。”
他摆开法坛,画符念咒。我在一旁协助,用罗盘指引怨气位置。
法事做了两个小时,林小雨吐出一口黑血,额头的黑气才消散。
“好了,命保住了。”王师傅擦擦汗,“但元气大伤,要养三个月。还有,她女儿的事,你们报警了吗?”
我看向林小雨。她虚弱但坚定地说:“报。我要找回女儿,让那个畜生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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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警方在邻省找到了小红。她确实活着,被卖给了无子女的家庭。虽然生活条件不错,但她一直记得妈妈,记得那天在游乐场爸爸说“妈妈不要你了”。
父女相认的场面很感人。小红已经十三岁了,长得像妈妈,但眼神里有超越年龄的成熟。
林小雨抱着女儿痛哭,小红也哭了。七年的分离,七年的误解,终于在这一刻化解。
前夫被抓,面临拐卖儿童和欺诈的指控。
而我也从这件事学到了重要一课:亡魂会撒谎,罗盘可能被蒙蔽,连往生簿的记录也可能出错。
周建国说,这是因为“怨童”有特殊能力,能伪装成任何亡魂。它们专门寻找有执念的活人,吸取阳气,增强力量。
“你运气好,发现得早。”他在短信里说,“要是晚一天,林小雨就死了。下次遇到特别可疑的,先联系我。我虽然快走了,但还有些经验。”
“谢谢周哥。”
“别谢我,是我欠你的。对了,老鬼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一直没联系。”
“小心点,他可能在准备什么。二十年快到了,他需要新的替身。”
我看了看手腕的刺青,已经快满四个轮子了。完成一百个乘客,是不是就满了?满了之后呢?
王秀兰的玉佩救了我一次——在怨童想吸我阳气时,玉佩发热警告。但那次之后,玉佩裂了,失效了。
我又成了无防护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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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周建国的女儿手术成功,康复良好。周建国终于可以安心离开了。
他约我在江边见面,凌晨两点。
我到时,他已经在等我了。比上次见更憔悴,几乎透明。
“李师傅,谢谢你。”他说,“我女儿得救了,我可以走了。”
“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轻飘飘的,像随时会散。”他微笑,“这一个月,我陪在她身边,看着她一天天好起来。足够了。”
“那我送你最后一程。”
“嗯。”他点头,“不过在那之前,有件事要告诉你。关于老鬼,和引路人的真相。”
我们坐在江边长椅上,他看着江面,缓缓开口:
“老鬼原名张伯年,是民国时期的引路人。他干了四十年,本该退休,但他贪图引路人的特殊能力——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
“嗯,引路人虽然每晚和亡魂打交道,但身体衰老比常人慢。干二十年,可能只老五岁。老鬼发现了这点,就用邪术把自己变成了‘契约之灵’,永远绑定在往生簿上。代价是,他不能离开旧货市场那片废墟,需要不断骗新人接替他,他才能暂时外出。”
“那如果他找不到替身呢?”
“契约会反噬,他会魂飞魄散。”周建国说,“所以每二十年,他一定会找一个替身。我就是上一个,你是下一个。但和我不一样,你是自愿的,所以契约更牢固。”
“那二十年满后,我真的能恢复自由吗?”
周建国沉默了很久:“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活到二十年。但据我所知,从没有引路人干满二十年还能活着退休的。要么中途死了,要么...变成了老鬼那样。”
我脊背发凉:“你是说...”
“引路人这个身份,本身就是诅咒。”他看着我,“李师傅,趁现在还来得及,想办法摆脱它。”
“怎么摆脱?”
“我不知道。”他摇头,“但你可以去查张伯年的过去。他有个孙女还活着,在城里开茶馆,叫‘忘忧茶舍’。她可能知道些什么。”
“谢谢。”
“该说谢谢的是我。”他站起来,“时间到了,送我走吧。”
我们回到车上。这次没有订单,但我知道该去哪——城西公墓,他当年签契约的地方。
路上,周建国一直在哼一首老歌,是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这是我女儿最喜欢的歌。”他说,“我唱得不好听。”
“很好听。”我说。
到了公墓,我们下车。他走到一座墓碑前——是他自己的墓碑,照片是他年轻时的样子。
“二十年前,我在这里签了契约。现在,该在这里结束了。”他转身看我,“李师傅,保重。别走我的老路。”
“周哥,一路走好。”
他笑了,身影开始发光,然后像烟花一样绽放,化作无数光点,升上夜空。
笔记本上,出现了他的名字,后面写着:“契约完成,功德圆满,往生极乐。”
我坐在墓碑前,直到天亮。
手腕上的刺青,第四个轮子完整了。
一百个乘客,完成了。
但我没有感到解脱,只有更深的困惑和不安。
老鬼、引路人、诅咒...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决定去找张伯年的孙女。
忘忧茶舍在城南老街,门面不大,古色古香。推门进去,风铃轻响。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泡茶,看到我,愣了一下。
“你是...引路人?”她直接问。
“你怎么知道?”
“你手腕上的标记。”她指了指,“我爷爷也有。”
“你爷爷是张伯年?”
“曾经是。”她请我坐下,倒了杯茶,“他二十年前就不是我爷爷了,变成了别的东西。”
“你知道引路人的事?”
“知道一些。”她叹气,“我爸爸也是引路人,干了十年,死在一次任务中。爷爷为了救他,把自己变成了契约之灵,结果两人都...”
她眼圈红了。
“我爷爷留下的笔记,你要看吗?”
“请务必给我看。”
她拿出一本泛黄的日记本,是张伯年成为引路人前的日记。我翻开,快速阅读。
日记记载了他如何成为引路人,如何发现长生秘密,如何一步步堕入贪欲,最终用邪术将自己变成不死不活的存在。
最后一页写着:
“引路人非诅咒,乃救赎。助亡魂往生,积阴德,修来世。然贪图现世之利,必遭反噬。我已成魔,无法回头。望后人引以为戒,莫蹈覆辙。若欲解脱,需完成百桩善缘,且最后一桩,须救一将死之人,替其赴死。如此,契约可破,诅咒可解。”
百桩善缘?我正好完成了一百个乘客。
救一将死之人,替其赴死?
意思是,我要用我的命,换一个人的命?
“你爷爷试过吗?”我问。
“没有。”女人摇头,“他舍不得死。所以变成了现在这样。”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父亲?”
“他来不及了。”她流泪,“他死的时候,才完成了七十个乘客。”
我合上日记。所以,引路人不是无解的诅咒。只要完成百桩善缘,并愿意替一个将死之人赴死,就能解脱。
但替人赴死...谁愿意?
回到车上,我翻看笔记本。一百个名字,一百个故事。王秀兰、赵卫国、小红(伪)、周建国...每一个我都记得。
我救了一百个亡魂,帮他们完成了最后的心愿。
现在,轮到我自己了。
但替谁死?怎么死?
手机响了,一条新订单:
“订单号101:张伯年,男,亡于1949年(实际未死),心愿:解脱。上车地点:旧货市场废墟。目的地:未知。备注:最终订单,生死由命。”
老鬼的订单。他等不及了。
我看看时间:凌晨两点。手腕的刺青在发热,发烫。
最终订单。
生死由命。
我发动车子,开往旧货市场废墟。
这一次,不是载客。
是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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