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事处值房内，许久未曾有过的喧闹与热气几乎要掀开屋顶。各式各样的魂灯、灵光烛火将室内映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灵茶幽香与不易察觉的、来自夜叉族的淡淡烈酒气息。
一场庆贺参事处成功平息经济危机、地位得以稳固的小型聚会，已然进行到中段。
“干了此杯！”一个清亮却带着几分豪迈的声音响起，正是阿罗。她今日穿着一身地府文官深色常服，但面料上隐约可见的暗红色滚边纹路和比标准制式更为利落的剪裁，巧妙地融合了夜叉族的风格与她个人的飒爽，衬得她身姿挺拔，顾盼神飞。
几杯灵酒下肚，她白皙的面颊透出淡淡红晕，明亮的眼眸中眼波流转，更添几分逼人的神采。她举着酒盏，正与一位山魈族的长老畅谈，笑声爽朗。夜叉族在此次危机中坚定站在参事处一边，如今压力骤减，她自然是畅快无比。
角落处，孙毅正拉着秦昭，对着一面用法力幻化的光幕指指点点：“秦兄你看，若能将轮回司的往生籍贯录入与功过司的功德核算这两道流程的数据接口打通，至少能省去魂魄们三成的排队等待时间……”
秦昭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魂光构成的指尖在光幕上轻点，眉头微蹙：“技术可行，但权限分割是难题，需判官殿协调。不过，可以先做一个模拟通道进行压力测试……”
他二人沉浸在新流程构建的技术世界里，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却又自成一格。
姜灵儿穿梭于宾客之间，素手轻挥，为众人添上清香四溢的灵茶，或是递上她亲手调制的、有安神之效的果脯。她嘴角噙着温婉的笑意，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全场，将种种情态收入眼底。
风声阁派来的联络人正与一位水族长老低声交换着信息，几位原本中立的地府中层官员，此刻也放松了神情，相互交谈着。
值房上首，陆鸣端坐主位，并未过多饮酒，只是含笑看着这一切。参事处从成立之初的步履维艰，到如今能汇聚各方势力，虽仍是危机四伏，但终究是站稳了第一步。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以参事处为核心的新生力量正在地府悄然凝聚。
然而，这和谐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一位新近加入、原形似是鹰隼的妖族青年将领厉羽，几杯酒下肚，意气风发，猛地将酒盏顿在案上，声音带着金石之音：“要我说，陆处正带领我们打了胜仗，正该乘胜追击！功过司、轮回司那些尸位素餐的老顽固，还留着他们作甚？就该借此良机，一举清算，将这地府的陈腐之气扫荡干净，彻底夺了权柄，方能大展拳脚！”
这话语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激起涟漪。几位同样年轻的妖族和部分地府低阶吏员面露兴奋，出声附和：“厉羽将军说得对！就该如此！”
“不错，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另一边，一位在地府文书案牍间浸淫了数百年的文姓老文书官，闻言皱紧了眉头。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声音沉稳却带着忧虑：“厉将军，此言差矣。地府运转，关乎三界轮回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革新之举，当如烹小鲜，循序渐进，方是正理。”
“若操之过急，引得地府动荡，秩序崩坏，岂非得不偿失？届时冤魂四起，轮回阻塞，这责任，谁人来负？”
“文老书官就是太过谨慎！”厉羽毫不客气地反驳，“优柔寡断，岂能成事？如今我们势大，正该锐意进取！”
眼看双方争执渐起，气氛有些僵持。陆鸣适时地轻咳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魂魄的耳中。他举起茶杯，目光平和地扫过厉羽和文老书官：“厉将军锐气可嘉，文老书官老成谋国，所言皆有道理。”
“然我参事处立足之本，在于法理二字。一切行动，当以《阴律》为准绳，以地府长久稳定、轮回公正畅通为旨归。破旧立新，势在必行，但需谋定而后动，于法理框架内，稳中求进。切不可因一时意气，自乱阵脚，授人以柄。”
他这番话，既肯定了厉羽的积极性，又照顾了文老书官的担忧，更再次强调了参事处的核心原则。厉羽虽仍有些不以为然，但碍于陆鸣的面子，哼了一声不再言语。文老书官则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场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暂时缓和下来，但这两股截然不同的声音，已然在同盟内部埋下了分歧的种子。
聚会持续到深夜，宾客们才陆续散去。姜灵儿指挥着几名低阶吏员收拾残局，她自己则细心地整理着茶具和剩余的灵果。
她的目光无意间掠过那名负责后勤杂务的新晋吏员赵四。他正低头收拾，动作麻利，神色谦卑，与寻常无异。当收到那份记录了厉羽等激进派言论的玉简时，他甚至微微蹙眉，脸上流露出一种与其身份相符的、对不安分言论的担忧与不认同。
然而，正是这过于正确的反应，让姜灵儿心中蓦地一凛。她清晰地记得，在厉羽高声主张清算夺权时，她曾瞥见赵四在那个瞬间，低垂的眼帘下，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
那绝非恐惧或厌恶，更像是一种……猎物入彀的平静。
此刻，他刻意表现出的担忧，与之前那瞬间的平静形成了诡异的割裂感。一个真正的安分守己者，听到激烈言论时第一反应是害怕或厌恶，而非计谋得逞的平静。
姜灵儿不动声色，看着他将那几份记录了争议言论的玉简，与其他普通文书分开存放，并特意放在了显眼处——仿佛是为了方便上头查验。
这个赵四，非但不是蠢贼，反而心思深沉。他不仅在观察，更在巧妙地归档罪证，放大内部矛盾。姜灵儿将这份深切的疑虑，牢牢刻在了心里。
待到值房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袅袅的茶香和清冷的魂灯光辉，陆鸣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酆都城中明明灭灭的灯火。
他将今日所见，厉羽的激进、文老书官的保守、以及姜灵儿关于赵四的提醒，在脑中一一梳理。
就在他思绪纷繁之际，或许是魂体过于疲惫，或许是某种未知的预警，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窗玻璃的倒影中，那些刚刚散去、代表着同盟力量的灯火光影，竟扭曲了一瞬，化作了一张贪婪巨口的轮廓，旋即恢复正常。
陆鸣猛地定睛看去，窗外只有寂静的鬼城夜景。幻觉？他不敢断定。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丝寒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古语此刻有了更狰狞的意味。联盟带来的不仅是力量，更是一个充满未知与欲望的混沌旋涡。
他仿佛站在一艘刚刚启航、却已暗礁遍布的巨舰船头，不仅要指引方向，更要时刻警惕来自船舱内部的蛀虫与暗火。
未来的路，注定步步惊心。而第一战，或许不在远处的敌人那里，就在这刚刚欢庆过的值房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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