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事处最深处的静室内，灯火长明。与昨日协调会的喧嚣争论不同，此地唯有魂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玉简与指尖摩擦时几不可闻的沙沙轻响。崔小玉独坐案前，身姿笔直，如同一尊冰冷的玉雕。
她的面前，悬浮着数枚散发着淡淡清光的玉简，其上符文流转，正是《维新同盟章程（草案）》的条文。自魂念受损、情感剥离后，她的心智仿佛被淬炼成了一件纯粹的逻辑工具。
此刻，她正以一种近乎非人的绝对理性，处理着章程的每一项条款。每一个字，她都字斟句酌；每一处关联，她都反复推演；逻辑严密到不近人情，确保章程本身成为一个无懈可击的、内部自洽的规则闭环。
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姜灵儿端着一碗特调的安魂汤走了进来，汤药散发着温和的灵气。她看到崔小玉那专注到近乎空洞的侧影，心中微微一疼。
“小玉，歇一歇吧。这是新调的安魂汤，能温养魂源。”姜灵儿将汤碗轻轻放在案几一角，柔声劝道。
崔小玉没有抬头，目光依旧锁定在玉简上，只是伸出一只手，精准地端起了汤碗，送到唇边，一饮而尽。动作流畅，没有一丝多余。
然而，放下碗的瞬间，她却微微蹙了下眉，并非因为不适，而是如同发现了某个程序上的瑕疵。她转向姜灵儿，用毫无波澜的语调陈述了一个事实：
“灵儿姐，此汤中凝神花的剂量，较《地府药典·安魂卷》第三章第二条所载标准配方，超出了千分之五。虽微乎其微，然剂量既已明载，便当严格遵守。偏差即是错误。”
姜灵儿闻言，瞬间僵在原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崔小玉却并未停止，她看着姜灵儿脸上未及收起的关切之色，继续用她那分析案卷的平直语调陈述：“此外，依据《行为动机量化分析模型（试行）》，你此刻端送汤药的行为，动机可分解为：67.3%出于对同盟核心法理人员工作效率的维护，18.5%源于长期共同行动形成的路径依赖，14.2%属于社会性生物固有的、无明确收益的情感表达行为，俗称关心。此行为虽对同盟整体运行效率提升贡献率低于百分之一，但鉴于其触发条件明确、执行成本低廉，且暂未观测到负面效应，可予以保留。但无需投入额外情感资源进行交互反馈。”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解剖刀，将姜灵儿的一片真心剖开、分类、贴上标签。姜灵儿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她看着崔小玉那清澈却如同深渊的眼眸，里面没有感激，没有疲惫，只有对万物运行逻辑的冷酷剖析。这已非那个会因她关怀而露出浅笑的崔小玉，而更像是一个被规则附身的……器物。
姜灵儿默默收拾汤碗退下后，崔小玉再次沉浸于章程的构建中。
她以魂力为笔，在玉简上缓缓刻下核心宗旨：“夫同盟之立，旨在推动地府动态革新，恪守法理优先之根本……” 这短短数字，定义了同盟的奋斗方向与行为底线。
她设立议事规则：“凡议，需有司正或过半参事联名提请。决议需经公开辩论，获出席者三分之二附议，方可成案……” 条分缕析，杜绝了个人专断。
她构建贡献体系：“成员所立功勋，依《地府功过格》为基础，结合任务难度、实际成效、同盟增益四维量化评定……” 力求公平，但也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情。
她拟定资源分配原则：“同盟资源，依贡献度及发展需求按比例配给，所有分配决议及执行记录，需以魂念烙印于议事玉璧公示七日，接受所有成员以贡献度权重进行质询……” 公开透明到了极致，也堵死了所有灵活操作的空间。
最后，是惩戒条款。当刻写到“凡利用职务之便，于跨司协同流程中，篡改数据接口、伪造协同记录、非法提升自身权限，以破坏同盟业务流程再造者，一经查实，无论成败，均视为对同盟根基之背叛，处魂晶封印三百年起步，上不封顶……” 时，她的指尖没有一丝颤抖，眼神平静无波。
然而，就在笔尖勾勒“上不封顶”四个古篆的最后一笔时，那凝聚的魂力笔锋，微不可察地偏离了预设的符文轨道一毫，随即被一股更冰冷的力量强行修正，恢复绝对平直。
这条款，仿佛就是为那些即将在流程改革中动手脚的内鬼们，量身定做的审判书。规则就是规则，违反的代价早已写明，执行时无需也不应有任何情绪的干扰。
起草间隙，姜灵儿曾忍不住再次进来，看着那些冰冷苛刻的条款，尤其是那严厉的惩戒，轻声建议道：“小玉，章程是否……可否加入些许抚恤条款？例如，对因公负伤或……陨落的成员亲属，予以适当关照？如此，或可更聚人心。”
崔小玉抬起头，看向姜灵儿，眼神依旧清澈见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理性：“灵儿姐，此议不妥。关照标准为何？适当如何界定？人心如何量化？此类条款，无法精确界定与执行，极易因执行者主观判断而产生歧义、引发不公，反而会成为同盟内耗之源。章程之力，在于其明确与刚性，而非模糊的温情。”
姜灵儿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崔小玉的逻辑无懈可击，却也让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眼前的挚友，仿佛成了一部完美而冰冷的律法机器。
夜深时分，陆鸣处理完杂务，前来探视。他站在静室门口，看着灯下那个单薄而挺直的身影，看着她指尖流淌出的、构建着同盟未来框架的冰冷符文，心中百感交集。
他欣赏，甚至惊叹于崔小玉此刻展现出的、超越凡俗的理性与严谨。这部章程若能落地，无疑是同盟最强的铠甲与最锋利的刀刃。有她在，同盟的法理根基将坚如磐石。
但更多的，是心痛与深切的愧疚。是他将崔小玉带入了这场旋涡，也是那场规则之战，让她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那个曾经会因正义得伸而展颜、会因友人受屈而愤懑的崔小玉，似乎被封印在了这具完美执行规则的躯壳之下。
他轻轻走到案边，低声道：“小玉，时辰不早了，魂念初愈，还需多加休息，莫要过度耗神。”
崔小玉闻声，缓缓抬起头。看到是陆鸣，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微弱的、类似于识别确认的光芒，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
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便又落回了玉简之上，仿佛休息的建议只是又一个需要处理的信息，优先级低于章程的完善。
陆鸣心中暗叹，知道劝说无用。他默默地将一盏魂灯拨得更亮些，放在她手边不易遮挡光线的地方。
就在他转身欲走的瞬间，或许是魂灯光线骤然增强的刺激，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崔小玉那始终平稳如镜的魂体波动，在与那惩戒条款玉简相对的方位，泛起了一丝与笔下魂晶封印字样产生微弱共鸣的紊乱涟漪，频率与她受损前感到心悸时的反应有千分之一的相似。
陆鸣的脚步一顿，心中猛地一紧。是错觉吗？还是……那被厚重规则冰封之下，依旧顽强存在的一丝本能？
他没有回头，将此念深藏心底，悄然离去。
静室重归寂静，只有魂灯的光芒，映照着崔小玉苍白而认真的脸庞，和她笔下那正在成型的、将深刻影响地府未来格局的规则之网。玉面判官，已初试锋芒，只是这锋芒，冷得让人心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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