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来得比预想中更早，也更暴烈。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然后，细密的雪粒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很快便连成白茫茫一片，遮蔽了远山近丘，吞噬了所有的声音和颜色。北风呼啸，卷起刚落下的雪粉，形成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白毛风”，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混沌的、咆哮的苍茫。
乌兰的临时营地早已收拾干净，不留痕迹。一百五十名精选的勇士，连同备用马匹，静静地伫立在一条背风的山坳里。人马都裹着厚实的毛皮，口鼻蒙着布，只露出一双双在风雪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马匹的蹄子被厚布包裹，马嘴也套上了皮套，防止嘶鸣。
乌兰自己也裹在一件白色的狼皮大氅里，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她仔细检查了每一个战士的装备：弓弦用油布包好，箭囊盖紧，刀柄缠上防滑的布条，每个人怀里都揣着一小囊烈酒和肉干。没有鼓噪，没有誓师，只有沉默和压抑的兴奋在风雪中弥漫。
“记住，”乌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风雪是我们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敌人。它能掩盖我们的行踪，也能让我们迷路、冻僵。跟着前面的马，保持距离，不许点火，不许大声说话。目标，黑石炮。我们要像冬天的饿狼一样，悄无声息地摸到羊圈边，然后……” 她做了一个凶狠的撕咬手势，“用最快的速度，冲进去，杀光他们的炮手，烧掉他们的营垒！长生天会庇佑无畏的勇士！”
队伍像一道灰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入漫天风雪之中。他们放弃了骑马快速奔驰，而是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乌兰凭着对地形的深刻记忆和雪前反复的琢磨，选择了一条极其难行、但远离常规路径和可能哨位的接近路线——沿着一条早已干涸、如今被积雪半掩的古老河床，从黑石炮西北侧最陡峭、也最难以攀登的石崖下方迂回。
风雪极大地干扰了视线和方向感，但也完美地掩盖了他们的踪迹和声响。队伍在齐膝深的雪中艰难移动，不时有人马滑倒，又立刻被同伴无声地扶起。寒冷像无数根细针，穿透皮毛，刺入骨髓。但没有人抱怨，乌兰走在最前面，用一根长杆探路，身影在风雪中坚韧如石。
与此同时，黑石炮据点仿佛被冰雪封印的孤岛。了望塔上的哨兵裹着厚厚的棉衣，蜷缩在挡风的木板后，努力睁大眼睛，但视线超不出二十步。营垒内，大部分士兵都待在相对温暖的藏兵洞或半地下的窝铺里，围着火塘搓手跺脚。两门“甲型”速射炮被厚厚的油布和草席覆盖，牢牢固定在预设的炮位上，炮口指向山谷方向，但炮管冰冷，引火药也小心地收在干燥处。
负责今夜值守的，正是那位脸上带疤的千总。他严格执行着参谋司下达的“极端天气防御预案”：哨位双岗，定时轮换；所有火器保持待发状态但注意防潮；储备的柴火和引火物分散存放，避免被一次性点燃；营垒内安排了数支五人一组的应急小队，和衣而卧，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这鬼天气，鞑子除非疯了才会出来。”一个年轻的火铳手往手心里哈着气，对同伴嘀咕。
“少废话。”疤脸千总恰好巡哨经过，低声呵斥，“参谋司的文书白看了？越是这种天气，越要提防狗急跳墙！都把眼睛给我瞪大点，耳朵竖起来！听见任何不对劲，立刻示警！”
他亲自检查了营垒外围新加设的几处陷阱和绊索（埋在雪下），又登上石崖内侧一处较高的观察点，努力向西北方向眺望。那里是石崖陡壁，理论上无法攀爬，但风雪迷眼，什么也看不清。他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说不清道不明，只能归咎于这恶劣的天气和肩上的责任。
乌兰的队伍在预定时间，悄然抵达了黑石炮西北侧的石崖下。仰头望去，近乎垂直的崖壁在风雪中若隐若现，上面覆盖着薄雪和冰凌，滑不留手。
“就是这里。”乌兰喘息着，解下背负的绳索。这是她计划中最冒险、也最可能出奇制胜的一环。她早已观察过，这道石崖虽然陡峭，但并非浑然一体，有几处裂缝和突出的岩石可供借力。更重要的是，崖顶距离明军营垒的核心区域，直线距离最近，且因为地势险要，明军在此处的防御注意力可能最低。
二十名最敏捷、最强壮的战士被挑选出来，他们将负责攀爬并固定绳索。乌兰不顾劝阻，坚持要第一个上。她用布条缠紧手掌，嘴里咬着短刀，将带有铁钩的绳索甩上第一处岩缝，试了试牢固程度，然后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开始向上攀爬。
风雪拍打在崖壁上，更添湿滑。手指很快冻得麻木，全靠意志和事先反复的路线记忆在支撑。下方，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仰头望着那个在风雪峭壁上艰难移动的白色身影。每一次滑动，都让众人的心提到嗓子眼。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一条绳索从崖顶垂了下来，轻轻晃动。成功了！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
攀爬组陆续上崖，并用随身携带的短柄铲和凿子，在崖顶清理出一小片立足之地，将绳索牢牢固定。剩下的勇士们开始依次攀爬。过程缓慢而危险，有两名战士不慎滑落，幸好被下方的同伴和厚厚的积雪接住，只受了轻伤，但动静在风雪呼啸中并未传远。
当乌兰最后一个被拉上崖顶时，天色已经彻底黑透，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能见度依然极低。她趴伏在雪地上，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和几乎冻僵的身体，透过漫天飞舞的雪片，向下望去。下方几十步外，就是黑石炮营垒模糊的轮廓，几点昏暗的灯火在风雪中摇曳，如同鬼火。她甚至能隐约看到了望塔上哨兵缩着脖子的身影，以及被覆盖着的火炮轮廓。
最危险的路，闯过来了。敌人近在咫尺，似乎毫无察觉。
“按计划，分散，目标火炮和藏兵洞！点火为号，速战速决！” 乌兰压低声音，最后下令。
一百多名浑身沾满雪粉、如同雪中恶鬼般的鞑靼勇士，分成数股，悄无声息地从石崖边缘滑下，利用营垒外围粗糙的乱石和阴影，快速向各自的目标摸去。他们的动作迅捷而熟练，雪地吸收了脚步声。
最先遭殃的是崖下附近一个半地下的窝铺。两名鞑靼勇士猛地掀开厚重的草帘，弯刀带着寒光劈入，里面几名正在打盹的明军辅兵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几乎是同时，另外几处边缘的哨位和窝铺也遭到了袭击，短促的兵刃撞击声和闷哼被风雪声掩盖。
但袭击不可能完全无声。一名在窝铺外撒尿的明军士兵侥幸躲过了第一波扑杀，连裤子都来不及提，连滚爬爬地冲向营垒中央，用变了调的声音嘶喊：“敌袭！西北崖上下来……”
“铛铛铛——！” 急促的警锣声终于撕裂了风雪的呜咽，在黑石炮死寂的营垒中炸响！
“敌袭！各就各位！” 疤脸千总几乎在听到异响的瞬间就跳了起来，拔出腰刀，厉声怒吼。应急小队的士兵们从藏兵洞里蜂拥而出。
然而，乌兰的人已经像狼群一样扑进了营垒内部。他们的首要目标异常明确——火炮！一队鞑靼勇士不顾侧翼射来的零星箭矢和火铳，疯狂地冲向那两门覆盖着的速射炮，用刀斧猛砍炮架，试图破坏，并将携带的火油罐砸向炮身和周围的弹药箱。
“保护火炮！” 疤脸千总目眦欲裂，带着亲兵拼命冲过去。双方在火炮周围瞬间爆发了惨烈的混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怒吼与惨叫声盖过了风雪。
另一些鞑靼人则冲向营垒中央的空地，开始四处投掷火把和火油罐，试图制造更大的混乱和火光。其中一处火堆被成功点燃，火光在风雪中猛地窜起，虽然很快又被雪花压制，但足以照亮一片厮杀的人影。
乌兰自己则带着最精锐的一队直扑那处最大的藏兵洞入口。她知道，那里可能驻有最多的明军。必须堵住门，或者把他们逼在洞里！
营垒内的明军最初确实陷入了短暂的混乱和被动。敌人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且一开始就直指要害。但长期的严格训练和参谋司反复强调的应急预案，在此刻发挥了作用。
未被第一时间袭击的哨兵和士兵，迅速按照预案向中央核心区域集结，而不是各自为战。疤脸千总一边拼死抵挡着对火炮的进攻，一边嘶声下令：“甲队守住火炮！乙队丙队，抢占两侧石垒，用弓箭和火铳覆盖中央空地！丁队，跟我堵住藏兵洞口，不能让他们冲进去！”
明军士兵在军官的吼声中，迅速稳住了阵脚，开始有组织地反击。占据两侧较高石垒的明军，冒着风雪，向营垒中央空地上肆意纵火的鞑靼人射出了箭矢，虽然准头大失，但形成了压制。几支侥幸在混乱中保持干燥、成功点燃的火铳也发出了怒吼，铅子横扫，将几名鞑靼勇士打倒在地。
藏兵洞口，乌兰带着人猛冲，却迎头撞上了疤脸千总亲自率领的、结成紧密阵型的刀盾手。洞口狭窄，易守难攻，鞑靼人的悍勇一时难以突破，反而被明军的长枪从盾牌缝隙中刺倒几人。
最关键的炮位争夺战也陷入了僵持。鞑靼人虽然勇猛，但明军士兵同样拼死护炮，用身体挡住劈向炮架的刀斧。炮身和周围虽然溅上了火油，但风雪太大，火焰难以持续燃烧，且明军士兵拼命用雪和毡毯扑打。
乌兰眼看突袭的优势正在迅速流逝，明军的抵抗越来越有章法，心知不妙。她原计划是快打快撤，一旦陷入僵持，等明军完全反应过来，或者后方援兵得到消息，自己这点人马很可能被全部留下。
“吹号！撤退！” 乌兰当机立断，厉声下令。一名鞑靼勇士掏出牛角号，用力吹响。低沉苍凉的号角声穿透风雪和喊杀声。
正在厮杀的鞑靼勇士闻令，立刻开始脱离战斗，向营垒西北角、他们来的方向且战且退。他们撤退得极其果断，毫不恋战，显示出良好的纪律。
“想跑？追……” 一名杀红了眼的明军把总就要带人追出去。
“穷寇莫追！小心有诈！巩固防线，救治伤员，清点损失！” 疤脸千总虽然也恨不得将这些鞑子碎尸万段，但理智告诉他，黑夜风雪，敌情不明，贸然追击很可能中了埋伏，或者被引离坚固的营垒。
明军士兵们喘着粗气，看着鞑靼人如同退潮般消失在西北方向的雪夜之中，留下营垒内一片狼藉、火光点点、和浓重的血腥气。
风雪依旧，只是喊杀声渐渐平息，只剩下伤者的呻吟和寒风掠过石垒的呼啸。黑石炮，这座前出的孤点，在经历了一场极其凶险、来自绝境的雪夜突袭后，依旧顽强地矗立在北疆的风雪之中。然而，那崖壁上垂下的绳索、营垒内的斑斑血迹和损毁痕迹，无不昭示着，这场无形的较量，已经演变成了真刀真枪、鲜血淋漓的残酷交锋。乌兰的“狼群”第一次真正扑到了“铁刺猬”的身上，虽然未能将其撕碎，却也狠狠咬下了一口带血的肉。而明军的新式防御体系，也在这极端条件下的实战中，经历了第一次生死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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