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疆的血色与风雪渐渐沉淀为战报上的墨字与将领心头的警训时,大明腹地的江南水乡,另一场不见硝烟却同样深刻的变革,正随着织机的节奏、算盘的声响和船舷的波纹,悄然浸染着千年繁华之地。
苏州阊门外,沈家大宅后院的工坊区,灯火常常亮至深夜。空气里弥漫着苎麻纤维、染料的独特气味,以及金属与木材摩擦的焦糊味。沈继宗几乎日日泡在此处,盯着那台耗费巨资、集合了沈家匠人全部智慧与从格物院流出图纸精髓的“改良型水力大织机”。
机器比江西官营工坊的原始型号更复杂,试图实现更大尺寸的提花织造,以产出更高端的云锦仿品。然而,理想丰满,现实骨感。
“东家,这大花楼提综的机括又卡死了!” 一位老师傅满脸油污,从机器底部钻出来,举着一个变形的木质连杆,“力道太大,这榉木的撑不住!还有这传动皮带,湿了紧,干了松,一天得调好几次!”
沈继宗眉头拧成川字。他重金从江西挖来的两位匠人,确实带来了关键的结构理念,但具体到苏州本地的木材特性、气候湿度,以及沈家想要实现的更复杂图案,问题便层出不穷。图纸是“标准”的,但材料、工艺、乃至安装调试的工匠手艺,却无法“标准”。每一个零件微小的误差,在复杂的联动中都会被放大,导致整机运行不畅。
“换硬木!檀木、铁力木,不惜成本!” 沈继宗咬着牙,“皮带……去打听,有没有更耐磨、伸缩小的东西?牛皮不行就用鲨鱼皮试试!或者,看看格物院有没有新说法!”
他并非只知蛮干。他让儿子沈文澜在京城,设法与格物院的低级官吏或生徒结交,不直接索要技术,而是请教“标准化”和“公差”的概念。沈文澜来信中提到,格物院推崇“度量衡一”,制作关键部件有“工限”,即允许的误差范围,并用一种叫“规矩”的精密尺具检验。
沈继宗如获至宝,立即下令工坊所有匠头,开始尝试制定自家关键部件的“工限”,并花大价钱从广州购进了一批据说西洋人用的、带精细刻度的铜尺,作为“沈家规矩”。虽然初期引起匠人们的不适应和抱怨,但沈继宗强行推行,奖罚分明。
同时,他也开始有意识地记录每一次故障的原因、更换的零件、调整的方法,命账房先生整理成《工坊机宜录》。这笨拙的、自发的“故障数据库”和“维修手册”,正是徐明远在江西倡导的“格物院工作法”在民间的粗糙映射。痛苦,但有效。机器在一次次失败和修正中,渐渐变得听话了些,产出的锦缎虽然离完美尚有距离,但其图案之繁复、色彩之过渡,已远超旧式花楼机,在苏州本地高端市场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就在沈家与提花织机较劲时,松江府(上海县)一带,一种新的变化也在棉纺织业中悄然发生。这里并非传统丝绸中心,而是棉布之乡。以往,松江布以其坚实耐用行销全国。但随着江西夏布、苏杭新式绸缎的冲击,以及《商事通则》厘清税制、降低流通成本,一些松江布商感受到了压力。
一位名叫黄汝璋的布商,敏锐地注意到从江西流传过来的《百工标准基础》中,关于改良纺车和织布机的简易图示。他本身就有船队往来南北,信息灵通。他没有沈家那样的财力去搞复杂的水力大织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生产链条的前端——纺纱。
松江棉布质优,但纺纱效率一直是瓶颈。黄汝璋组织本地木匠,依照书中简化图样,改造了一批脚踏多锭纺车,虽然不如江西某些工坊的联动式水力纺纱机先进,但相较于旧式单锭手摇纺车,效率也提升了一倍有余,且对女工技术要求降低。他并未独占技术,而是以“加盟”形式,向周边农户和家庭作坊推广改良纺车,并签订契约,统一收购其棉纱,质量按他制定的简单标准,如纱支均匀度、强度等评定。
这一举动,起初被其他布商嘲笑为“多事”,但很快,黄汝璋收购的棉纱不仅数量稳定增长,质量也更为均匀,使得他后续织布的效率和布匹质量都得到了提升,成本反而有所下降。他的“黄记标布”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逐渐脱颖而出。更妙的是,许多原本只能自织自用或低价出售粗纱的农户,因为有了稳定的纱线销路和稍高的收入,对其十分拥护。黄汝璋借此,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和控制了松江部分区域的棉花种植品种和初级加工。
这是一种与沈家截然不同的技术扩散路径:不那么尖端,但更接地气,更快速地转化为市场竞争力,并且以一种契约形式,将新技术与分散的农户生产初步联结起来,形成了原始的、以商业资本为主导的“外包”生产网络。
与此同时,贯通南北的运河之上,变化也在发生。随着《商事通则》和新的商税条例推行,沿河钞关的运作方式,开始被强行扭转。
扬州钞关,历来是漕盐重地,税吏权力大,过往商船苦其盘剥久矣。新税制颁布后,户部与都察院联合派员督查,要求各钞关必须将税则、税率张榜公布,使用统一印制、多联复写的税票,商人缴税后凭票通行,各关互通信息,防止重复征税。
起初,钞关吏胥阳奉阴违,仍想方设法刁难,诸如挑剔货物品相、拖延查验时间,暗示“孝敬”。但这一次,来自上面的压力空前。几个顶风作案的税吏被当场革职查办,涉事商人不仅未被追究,反而得到补偿。更重要的是,一些像黄汝璋这样常走运河的商贾,开始有意识地联合起来,遇到不合理盘剥,便依据《通则》条款,向市舶司或新近在各地试点的“商事仲裁所”(《通则》配套机构)投诉。
虽然过程仍有曲折,但一种新的游戏规则正在艰难地确立。对于守法商人而言,虽然税率未必降低多少,但不确定性大大减少,行贿成本下降,行程可预期性增强。对于国家而言,税收并未因“清弊”而减少,反而因为流通加速和商贾积极性提高,呈现增长趋势。
漕运总督衙门也感受到了变化。以往依赖钞关灰色收入维系的关系网和福利体系受到冲击,不得不开始转向其他方式。刘文炳在通州搞的“漕运标准化”和“效率优化”,虽然本质是权力寻租的新形式,但客观上促使漕运衙门开始重视流程管理和数据记录,以应对可能的审计和来自商业领域的效率对比压力。一种扭曲的、但确实存在的“效率竞赛”苗头,在古老的漕运体系中隐约浮现。
南京国子监内,“经济社”的影响力在缓慢扩大。沈文澜虽已入翰林院实务策论馆,但他与社内同窗保持通信,将京中见闻、策论馆探讨的实务问题传回,同时将江南工商界的真实动态和困惑反馈上去。
社内一些家境优渥的士子,开始不再仅仅满足于纸上谈兵。有人利用家族关系,暗中参股亲友经营的工坊或商号,以“学习观摩”为名,实际了解经营。有人则尝试将所学数算知识,用于分析家族田庄的收支、或本地市场的物价波动,写出一些小有见地的分析札记,虽不免稚嫩,却是一种全新的尝试。
更值得关注的是,一些开明的致仕官员或地方名儒,开始公开或半公开地赞赏这种“经世致用”的学风。虽然主流理学界仍有强大阻力,但“实学”作为一种支流,在江南这块商品经济最发达、思想也相对活跃的土地上,找到了生存和发展的缝隙。甚至有个别大胆的士绅,在兴办义学或资助书院时,特意加入了一些实用的“艺学”内容,如基础记账、本地物产概要、甚至简单的农工器具图解。
这种士人与商人、理论与实践的缓慢靠近,如同毛细血管般的渗透,暂时无法改变主干道的流向,却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为整个社会思想的变迁提供重要的养分和路径。
西苑精舍,朱厚照的案头除了北疆军报、江西政情、岭南海贸,也开始出现一些关于江南市舶税收增长,主要是近期丝绸、新棉布、瓷器出口有所增加、运河商税统计、以及零星反映各地工坊兴起、技术改良的奏报或私人信件。
他仔细阅读着,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杨先生,你看这江南,”他指着几份报告,“沈家这样的巨贾在死磕织机,松江布商在改良纺车,运河上的税吏在别扭地学着按新规矩办事,国子监里有年轻人在琢磨物价和田庄收支……没有朕的严旨催逼,没有江西那样的大刀阔斧,但变化,好像自己就长出来了。”
杨廷和躬身道:“陛下圣明。此乃陛下订立《通则》、推广格物、引导风气所致。商人逐利,见有利可图,自然效仿;士子求进,见实务可为晋身之阶,亦会留心。此所谓‘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今陛下导之以利,齐之以法(《通则》),故民渐从之。”
朱厚照笑了笑,不置可否。他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纯粹,利益的驱动下必然有新的问题滋生,比如沈家可能的技术垄断企图,黄汝璋对棉农的隐形控制,钞关吏胥新的贪腐形式等等。但无论如何,水已经活了,鱼开始游了。帝国的经济血脉,正在从最富活力的江南区域,开始更快速、也更复杂地搏动起来。
这搏动与北疆的铁血、江西的垦拓、岭南的波涛相互呼应,共同构成了一曲庞杂而充满生机的帝国变奏。前路依然迷茫,冲突从未远离,但一种源自社会基层、由利益和生存本能驱动的、缓慢而坚定的向前趋势,似乎已难以逆转。金梭穿梭,玉缕渐成,江南的新机,正无声地编织着大明未来的另一重锦绣,其纹路或许暗藏纠葛,但其色彩,已然鲜艳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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