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种子是在腊月十二的清晨,由萧何亲自护送进入咸阳的。
十辆密封的马车,在两百名锐士营士卒的护卫下,从南门驶入,沿新铺的水泥官道直抵少府直属的“天工苑农学坊”。沿途百姓纷纷驻足观望——车队虽无仪仗,但护卫森严,车辙极深,显然载着重物。有眼尖的看见马车缝隙里漏出的金黄色穗须,交头接耳间,关于“海外神粮”的传闻便开始在街巷间流传。
农学坊内,公输哲早已带着一干农学匠师等候多时。这位天工苑大匠今日难得换下了沾满炭灰的工服,穿了身素色深衣,但袖口依然习惯性地卷着,露出结实的小臂。见萧何下车,他快步上前,目光却直勾勾盯着那些密封的木箱。
“萧内史,这就是……”
萧何点点头,命士卒开箱。木箱撬开时,一股混合着海风、稻谷和某种奇特甜香的气味弥漫开来。箱内铺着厚厚的干草,草间躺着一穗穗金黄色的谷物,每一穗都粗如儿臂,颗粒饱满密集,在冬日的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公输哲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穗。入手沉甸甸的,比他想象中更重。他剥下一粒,放在掌心仔细端详:粒形扁长,顶端微凹,色泽金黄中透出象牙白,质地坚硬。
“一穗……有多少粒?”他问。
随车而来的琅琊农官连忙答道:“回大匠,船上带回的完整穗子,臣等都数过。最少的也有三百余粒,最多的将近五百粒。一株通常能结两到三穗。”
在场的匠师们发出低低的惊呼。
公输哲手指微微发抖。他是见过世面的——天工苑这些年试种过从各地搜集来的各种奇花异草,但从没有一种粮食作物,单穗能有如此多的籽粒。大秦主粮粟米,一穗不过数十粒;麦子好些,也不过百粒。这海外之物,竟是数倍之多!
“亩产……真能到四石?”他看向萧何。
萧何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那是王稷等船员的联名具结:“船上农官与老水手共同估算,按土人种植的疏密、穗粒数目、当地水土推算,亩产应在四石到五石之间。但——”他顿了顿,“那是海外风土。在我大秦能有多少,尚未可知。”
“那就试!”公输哲眼中燃起狂热的光,“立刻试!萧内史,农学坊现有温室三座,地火龙已烧起来,地温足够。今日下种,快则二十日,慢则月余,便能见苗情!”
“不只在温室。”萧何道,“殿下有令:关中三辅,选十处不同水土的皇庄,各划五亩试验田,同时下种。河东、南阳、蜀郡,也要选点。所有试种记录,每日快马报京。”
公输哲一怔:“殿下这是……要在全国铺开?”
“殿下说,此物关乎国本,不能只赌一处。”萧何展开另一卷文书,“这是殿下亲拟的《御麦试种条陈》。”
“御麦?”公输哲注意到这个新词。
“对。殿下已为此物赐名‘御麦’。”萧何念道,“‘此粮来自海外,粒若金珠,可活万民,当为天子御用之麦,故名御麦。’自今日起,所有文书、奏报,皆以此名呼之。”
御麦。天子之麦。
公输哲品味着这两个字,忽然明白了扶苏的深意——这不是普通的海外作物,这是被赋予了皇权象征、承载着帝国希望的“圣粮”。一旦试种成功,它的推广将不仅仅是农事,更是政治。
“臣明白了。”他深深一揖,“农学坊必不负殿下所托。”
消息是在午时前后传到章台宫的。
彼时扶苏正在与冯去疾、李斯商议冬至祭典后续的流言整治事宜。内侍匆匆入殿,呈上萧何从农学坊发回的第一份简报。扶苏展开,目光扫过那些关于穗粒数目、粒重、色泽的描述,最后停在公输哲亲笔写下的那句判断上:
“若水土相宜,御麦之产,五石可期。”
五石。
扶苏的手指在帛书上轻轻摩挲。他前世当然知道玉米的产量,但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农耕技术尚属原始、肥料稀缺、灌溉靠天的时代,五石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关中现有的粮食产量可以翻两番。意味着河东那些贫瘠的旱地也能长出养活人的庄稼。意味着在遭遇水旱蝗灾时,朝廷有更多的储备可以赈济。意味着……大秦的百姓,或许真能实现“内无饥馑之忧”的愿景。
“殿下?”冯去疾见他神色有异,轻声询问。
扶苏将简报递过去。冯去疾接过,李斯也凑近同看。片刻后,两人同时抬头,眼中皆是震撼。
“五石……”冯去疾喃喃重复,“若真如此,不出三年,关中粮价可减半,河东、河内那些常需漕运补给的郡县,或能自给自足!”
李斯却更冷静些:“然此物终究来自海外,在我大秦水土如何,尚未可知。且其食用之法、储存之方、加工之技,皆需从头摸索。臣以为,当先小范围试种,待诸般问题解决,再徐徐推广。”
“李相所言有理。”扶苏点头,“但‘徐徐’二字,可改为‘加速’。”他起身,走到殿侧悬挂的《大秦郡县图》前,“关中十处皇庄试种,只是第一步。河东、南阳、蜀郡的试验点,三日内必须选定。来年开春,若御麦能越冬成活,便要在至少三十个郡推广第一批种子。”
冯去疾倒吸一口凉气:“殿下,这是要动用少府全部存粮做抵押了?万一失败……”
“不会失败。”扶苏转身,目光坚定,“孤已命太医署、天工苑合力研究御麦的种植、食用、储存之法。王稷等船员在海外亲眼见过土人种植,他们的经验就是最好的指引。至于风险——”他顿了顿,“做什么事没有风险?修长城有民夫累死,征匈奴有士卒战死,拓海路有水手溺死。但长城修成了,匈奴败退了,海路打通了。现在,轮到这御麦了。”
李斯沉吟片刻:“既如此,当为御麦专设一署,统筹试种、推广、研究诸事。此署可直属殿下,以免各郡县推诿掣肘。”
“准。”扶苏立刻道,“署名便叫‘御麦司’,萧何暂领,公输哲副之。所需钱粮,从二期国债中单列一项‘御麦专款’。”
“国债?”冯去疾皱眉,“殿下,二期国债本就因首期兑付以物抵钱而遇冷,若再单列专款,认购只怕更少。”
“所以需要好消息。”扶苏走回案前,提笔疾书,“今日起,《大秦报》连续三日头版,刊载御麦详情:穗粒数目、估产数据、试种计划。告诉天下人,朝廷借的钱,是要用来做这件事——种出能让所有人都吃饱的粮食。”
他写完,将纸递给李斯:“李相润色后,即刻送报坊刊印。明日,孤要看到咸阳街头人手一份。”
李斯接过,看着纸上那些极具煽动性的词句——“粒若金珠”、“亩产五石”、“天子御麦”、“万民饱腹”,心中了然:殿下这是要将御麦塑造成一个象征,一个希望,一个让所有人都愿意为之押注的未来。
“臣遵旨。”
二人退下后,扶苏独自在殿中站了片刻。窗外的天色有些阴沉,像是要下雪,但他心中却有一团火在烧。
五石。这个数字反复在他脑海中盘旋。
他知道玉米在中国古代的推广并不顺利——饮食习惯、种植技术、储存条件,都是障碍。但如今他有天工苑,有格物学的雏形,有朝廷的全力支持,更有这个时代百姓对吃饱饭最迫切的渴望。
更重要的是,他有时间。张良的阴谋刚被挫败,北疆暂时安定,海外通路已开。这是难得的窗口期,必须抓住。
“殿下。”内侍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太医署田医者求见,说是……关于海外药石的研究,有初步结果了。”
扶苏精神一振:“宣。”
田医者进来时,手中捧着一个小木盒,盒中正是那块赭石。但与之前不同,石头表面被磨出了一小片光洁的切面,切面上能看到细密的结晶纹理。
“臣按殿下吩咐,对此石做了‘格物分析’。”田医者打开木盒,“以炭火烧之,石色转暗,有硫磺气味;以醋浸之,有气泡冒出;研磨成粉,混以清水,可沉淀出红色细末。臣以为,此石应是某种含铁、含硫的矿石,海外土人称其能‘镇热毒’,或许与其中的某些成分有关。”
扶苏拿起石头,仔细端详那片切面。在光线下,结晶纹理中隐约有金属般的光泽闪烁。
“对船员的热症,有效么?”
“有效。”田医者肯定道,“琅琊送来的病患,有三人高热不退,臣斗胆以此石磨粉,混以蜂蜜制成丸剂,令其服下。半日后,高热渐退,红斑亦淡。只是……”他犹豫了一下,“此石性烈,用量需极谨慎,稍多则引起呕吐、腹痛。”
“也就是说,能治病,但本身也有毒?”
“是。臣以为,这恰如砒霜——微量可治病,过量则杀人。关键在于‘度’。”田医者眼中闪烁着医者特有的专注,“而陛下当年的症状,与船员确有相似之处。若当年太医所用之药,未能祛除病根,反令‘热毒’深伏……或许,此石真能对症。”
扶苏放下石头,沉默良久。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让嬴政服用一种成分不明、剂量难控、来自海外蛮荒之地的石头粉末。成功了,或许真能缓解病情;失败了,可能就是加速死亡。
而最可怕的是,这可能正是张良那些人希望看到的:让扶苏亲手给嬴政用“海外妖物”,一旦出事,“弑父篡位”的罪名就彻底坐实了。
“继续研究。”他终于道,“在确保万无一失之前,此石绝不用于父皇。但——”他看向田医者,“你可以用其他方法验证‘热毒深伏’的猜测。比如……能否从父皇的病征中,找到与船员之症更具体的相似之处?”
田医者深深一躬:“臣明白。臣会从脉象、舌苔、痰液颜色、发病周期等方面仔细比对。”
他退下后,扶苏重新拿起那块赭石。暗红的石头在手心冰凉坚硬,像是凝固的血,又像是深埋地底的希望。
窗外,第一片雪花终于飘落。
扶苏走到窗前,看着雪花无声地覆盖庭院。远处,农学坊的方向,温室顶棚的玻璃在雪光中泛着朦胧的光。
一边是御麦,金黄饱满,代表着生的希望。
一边是赭石,暗红沉重,可能带来治愈,也可能带来毁灭。
而他站在中间,手中握着这两样来自海洋彼岸的东西,脚下是这个在风雪中艰难前行的帝国。
雪越下越大。扶苏关上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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