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台门可罗雀,皇宫内同样落寞寂静。卫士们换了又换,中常侍早已故去,博士们跟着观星器械一同去往邺城,再没有人撰写起居注,皇帝身边就剩辛韬一个人忙前忙后。
不再有孔融前来打扰,朝臣们各忙各的,没有什么值得商榷的大事,大朝会很少举行。皇帝的日子过悠闲,每天除了练字还是练字,
往日荀彧进宫不需要通报,这次却一反常态,当着人来人往站在宫门外等待传唤。辛韬往返几次满头大汗总算跑完流程,看向荀彧小声问道:“事态如此严重吗?”
荀彧高昂起头故意大声说道:“御难于外,心向王室,乃余医天下之素志也,管他惊涛骇浪余都一力承担。”
保住人设就是保住颍川,只要还有一丝余力就能卷土重来。辛韬紧抿双唇酝酿半响,再抬头同样高呼:“令君高义,震烁古今!”
皇帝年逾而立再不是当初那个少年,看到荀彧进来行礼眼皮都没抬一下,接过辛韬递上来的奏书大略看过便放在一边。
“陛下,曹丞相匡朝宁国,当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爱人以德不宜称公建极。”荀彧刚开口就被皇帝抬手制止。
“卿所谏朕已知晓,然建极乃众望所归。”皇帝说完继续低头写字。
荀彧深吸一口气:“臣闻上设监督之重,下建副二之任,所以尊严国命,谋而鲜过,自古有之。梁王乃国之至亲,亲王不可入王但大长公主则无障碍,正宜入王许都奉辞罚罪,威怀丑虏,此大使肃将王命,为万世之固也。”
“令君。”皇帝微微抬头。
荀彧伏身跪拜:“陛下。”
“朕送卿一句话,一身之谋诡也,天下之谋道也,一时之利勿谋,谋万世之固也。”
荀彧不甘心,膝行几步再次稽首:“不必梁王亲至,只需陈兵河东作势断绝崤函道,彼时关中兵马回援,邺城也无法坐视不管。”
过了好一阵皇帝都没有任何表示,荀彧抱着一丝希望最后努力一次:“不其侯曾示臣中宫手书,当时臣恐骤然发难危及陛下,故此。。。。。。”
“令君?”皇帝忽然抬头。
“陛下!”这次荀彧趴伏的更低。
“卿还要虚伪到几时?”
荀彧缓缓抬头直视皇帝,他过去经常这样做,每一次看到那稚嫩的面孔总有一种尽在掌握的得意。直到今天才发觉一切都变了,皇帝不再年轻,虚假不能持续永久,自己被所有人同时抛弃,连同过去的辉煌彻底湮灭。
什么时候发生的呢?怎么没有一点过度,瞬间就成了这副样子?从抛弃袁绍开始,还是从建都许昌开始?都不对,是从巴结宦官,娶阉人之女就决定了现在的结果。是自己先抛弃自尊一步一步往上爬,确实跟蛆虫一般爬,首鼠两端谋图利益,患得患失追求平衡,既当又立虚伪做人到头来就是这个结果。
荀氏通过利益链条纠合颍川士族,靠利益结成的同盟必然用利益维持稳固,想要颍川人团结在荀氏周围就要给予新的利益,只能不断发展不能一丝停滞。当荀氏不能带给颍川集团新的利益,内部就会产生怀疑、甚至裂痕,分歧乃至出现竞争者都不可避免。
就像借高利贷消费,虚假的繁荣透支底蕴,短暂的辉煌不会持久,终有一天连本带利掏个锅干碗净。钟繇事件和刘琰封王证明荀彧失去对集团的掌控力,可怜吗?不可怜。可恨吗?不可恨。这是士族生存的法则,荀氏要站在颍川人的顶点必须这样行事,这是享受辉煌的代价也是走错方向的必然。
荀彧不清楚怎么走出的皇宫,今天的夕阳格外猛烈,热的烫人亮的刺眼。抬手遮挡金色的光芒,墙壁、道路、宫门、人群,还有那些高大的树木,一步一步满眼尽是橙红。那是灾民易子相食流出的鲜血,那是荀氏满仓满谷的粮食,还有手里沉甸甸的黄金。
荀彧有真才实学,世上有本事的人多了不缺荀彧一个,因为光有本事不够,要看背后能动用多少资源。当拥有足够的资源就能够改变事物的发展规律,哪怕当初决策是错的,众人齐心合力一样能做出优秀的成绩。
曹操要动颍川人等于撅了荀彧的根,没有了根就没有号召力,荀彧就是个普通人,聪明的普通人对事物看得再透也没有舞台展现。那荀彧还剩下什么?世人称道的君子楷模,或者大汉忠心不二的臣子?这些都是荀彧想要的,但不够,永远不够。
士族到底想要什么?假如身处和平时代,士族一步一步向上走最终到达顶点,就是荀彧这条路没错。荀彧陷入沉思,反复琢磨和平时代四个字,他抓住过也设想过,他要恢复的是从前的秩序,却忽略从前过去就永远不会再来。
迈出宫门荀彧突然洒脱起来,放弃豪华的车驾不坐,脚步轻快一路溜达回家。张罗一席好菜拿出陈年老酒,喝上一口咂吧咂吧唇边感叹一句生活多好啊。感叹过后美滋滋一笑,不用多久世人就会明白,不是你们抛弃我,是我荀彧不愿意继续陪你们玩。
钟繇入职丞相幕府只是开始,紧接着曹操弹劾御史中丞董芬怠职无为,左迁太常寺秘书监担任四百石秘书郎。董芬是河内司马家的人,打击颍川集团干嘛要扯上他?再说,许昌被邺城架空他还能有啥作为?大官都在混日子用无为作借口未免小题大做。
这时候已经了解到当初是伏完举荐,御史台不反对,当天荀彧拖病没有参与朝会,少数服从多数通过了赵甯担任秉忠将军的提议。不能因为这件事就惩罚董芬,赵甯算刘琰的堂哥,送一个将军位替朝廷卖好何错之有?
众人纷纷猜测牵扯司马家的原因,没多久曹操又一道手令下达,召董芬入丞相幕府担任军师祭酒。这就很耐人寻味,钟繇是白身军师,董芬有官职还作祭酒两面都压钟繇一头。
不等众人缓过神,新的任命再次下达,唐翔赈灾有功,连升四级越过诸大夫直接加侍中衔。仅过一天再拜御史中丞,曹操就一个要求,唐翔即刻缴还弘农太守印信回朝。
绕了一圈就是给唐翔腾地方,也不能说只是腾地方,往后再丞相幕府开会董芬要坐在钟繇前面,坐着一句话都不用说便能体现压制意味。再者,董芬仍有官身随时能复起,进入丞相幕府纯粹是给世人看,士族站在曹操一方共同打击颍川集团。
钟繇倒了荀彧孤立,唐翔就是颍川集团最后一棵大树。对于朝廷任命始终没有回音,既不说接受也没表示拒绝。
事情明摆着他不愿意回中央,许昌被架空担任御史中丞能干啥?侍中是加官多些俸禄而已,要在邺城还行,在许昌伺候傀儡皇帝就算彻底脱离权力层。
曹操可没有耐心枯等,接连发出三道命令,第一道告诉夏侯惇先别急着消灭马超,分出一部分兵力朝弘农进军;第二道发给河东杜畿,要求他率兵驻扎黄河北岸给唐翔制造压力;第三道则任命贾逵接任弘农太守,带兵上任逼唐翔回来享福。
唐翔并非奇人志士不具备纵横捭阖的能力,三方压力给出去他没得选择。曹操信心满满,在家边喝小酒边琢磨是不是给荀彧提一提爵位,棍子打的有点狠,不能让老战友太过委屈。正斟酌哪处地名符合君子气质,侍从进来禀报丞相府主薄杨修求见。
杨修亦步亦趋进来行礼,曹操看见对方抱个布包袱心下奇怪:“德祖怀抱何物?”
“再过两个月铜雀台便落成,荀令君遣使送来礼物提前祝贺,不过。。。。。。”
听杨修吞吞吐吐,曹操随意摆手:“德祖但说无妨。”
杨修斟酌一阵才开口:“按理该送至侍曹,等工程结束一并拿出来庆贺,可来使却坚持要面呈主公,说是荀令君的意思。”
还以为多大事,一听荀彧就这点要求,曹操满脸不以为然:“那好吧,打开,即刻打开。”
打开布包袱露出里面巴掌大一方漆盒,桐油漆绘朱黑两面,锥画柿蒂鸟兽相间,锻錾鎏金华光勾边,古朴惊艳大美无言。
曹操翻转漆盒寻找许久没有看到錾文,按说不应该,漆器属于比黄金还贵重的宝物,重宝讲究传承有序,每一件漆器上面都会有錾文,例如“大官”、“某苑”等字样代表皇家御物;如果是家族私藏也会刻上文字,比如“某王家”、“某侯家”、“某氏般”等等。
没有錾文就好像没有身份证,如此贵重的宝贝怎么来的?传承不明只有一种可能,这是一件挖坟掘墓偷盗出来赃物,重新涂漆掩盖住錾文防止苦主追究。
曹操和杨修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明白送这样一件东西代表什么意思,既然外表看不出端倪那就打开,看看里面装着什么也许能得到答案。
缓缓打开漆盒内里空无一物,曹操一手拿着盒盖,一手拖着盒底,慢慢抬起头看向杨修。杨修大张着嘴巴不知道该讲什么好,他一眼就明白,他一想就清楚,现在他什么都知道,但他一个字都不能说。
宝贝凝聚万千民脂民膏,做成之后只供权贵赏玩,用尽光鲜掩盖肮脏本质,重宝华贵实则空虚无物,奋斗在乱世成全的只有自己,回头看去除了美丽一无是处。留下你的美丽,我独自空食汉禄,谦谦君子当如是也。
从杨修眼神里得到相同的答案,曹操的脑中和这漆盒一样空空如也,现在什么顾不上迈腿朝外就走。他恐惧莫名,他要立刻回到许昌一刻不能耽误,老年人脆弱的心灵经不起终身遗憾再次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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